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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从礁石后出来,惊讶地看着那只小虾,发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小虾没想到旁边居然有人,蓦然一惊,从沙里拔出尾巴,往后连跳几步,惊惶四顾,一看是我,吓得一下子伏倒在沙地上:“十七公主!小的参见十七公主!” 我又好奇地问道:“你是谁?你方才在干什么?” 那只可怜的小虾吓得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连话都说不连贯了:“禀禀禀报公公公……主,小的是蟹将军手下第一军第四队第七组的虾卒。今日小的休假,小的,小的在……在……”因为着急,他的话更是说不出来,全身都涨得通红,好象被人有滚水煮过一般。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冷冷道:“他是在修炼呢,公主难道看不出来么?” 修炼?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但一时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熟悉的风致,让我立刻就认出了她——白秋练。 那小虾着急地叫道:“白姑娘!你可……你可不能胡说啊!” 白秋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立刻就低了下去,但仍然嘟嚷道:“我这哪里算是修炼……” 我忍不住又问道:“白姑娘,你说他在修炼?什么是修炼?” 白秋练转过身来看着我,她的眼中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神情,有惊讶、有气愤、居然还有几分怜悯。正在我莫名其妙的时候,她说话了,语气中却明显带有嘲讽之意:“啊,我忘记了,象十七公主这样高贵的龙族,生来便化为人形,有高深的法力,和数万年的漫长寿命,你们是天之骄子,哪里需要什么修炼!” 她看我仍然是一副愕然的表情,眉头微微一蹙,语气却柔和下来:“可是象他,象我,却生来只是卑微的水族。如果任由生命流逝,我们大概只能活上几十年、甚至几年。十七公主,你今年多大了?” 几年?几十年?我的头脑里一阵慌乱,这么短暂的时间,恐怕只够父王开上一次两次宴会罢?我本能地答道:“我……我才只有一百六十岁。” 白秋练冷笑两声,道:“一百六十岁,嘿嘿,神龙要两百岁方才成年,公主还只是个孩子呢,却已经活过一百六十岁了。你问问这只小虾米,他能活多少岁?” 我望向那只小虾,他低下头去,已变花白的虾须轻轻颤抖,神情中带有几分悲凉:“十七公主,小的今年两岁,再过一年,小的……小的就要寿终正寝了。” 只能活三岁! 我几乎叫出声来,可望着那只小虾,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秋练轻声道:“三岁啊,十七公主,这样短暂的生命,他怎能不修炼呢?只要修道有成,就可以延长寿命,可以化为人形,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自由自在的生活……就算修道有成,可是天地之间,还有那些捉妖的和尚道士、各地山神城隍、九天仙魔……就连修道之中,还要经历那些五百年、一千年、五千年的种种大小天劫……一个不慎,便是前功尽弃,甚至灰飞烟灭! 我们妖族,还是不能自由自在啊。不过无论怎样,生活总是有了希望,总是有了迎接明天的勇气……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她是望着小虾,不,是望着那只老虾说的。老虾抬起头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白秋练突然转过头去,望向大海远处,那里的海水被照得非常明亮,隐隐的乐声传了过来。那里,正是龙宫所在之处。 看着那些明亮的光芒,我在心里猜想,父王一定又在宫中大摆宴席了。 白秋练的声音激愤起来:“十七公主,你们有没有想过,多少妖族穷尽一生,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只是为了生命不再那么卑微!可是你们神龙,有那样长久的生命,有那样充沛的法力。你们却是在这样的浪费、这样的糟蹋!你们的权势,你们的法力,只是用来……用来……” 在她烈火一样的眼神前,我不禁有些畏缩:“那么,白……白姑娘,我该干些什么呢?” 白秋练叹了一口气,眼中的火焰慢慢熄灭了:“十七公主,臣妾无礼了。我们……先回宫去吧。” 我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神色突然会变得那么哀伤。 走的时候,白秋练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珠子来,轻轻放在那只老虾面前的沙地上:“这颗宝华珠,是当年我修炼时用过的。它能够聚集天地灵气,你修炼起来就事半功倍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海水,那上面射下来的光线是那样微弱:“在这深海之中,你要吸取日月精华,修炼起来可是太慢了。” 老虾呜呜哭了起来:“白姑娘……谢谢你。只有你……理解我的苦衷,他们……他们都笑我,说我老来疯……说我痴心妄想……还说要到蟹将军那里去告我……呜呜呜……” 直到我们走出好远,老虾的哭声还在我的耳边萦绕不去。 白秋练始终沉默不言,我却忍不住了:“白姑娘!” 白秋练停下脚步,默然地看着我。半晌,她淡淡说道:“公主,我明白你想问什么。那只老虾,他可能等不到修炼有成的那一天了。” 我吃了一惊,叫道:“为什么?你不是给了他那颗宝华珠么?” 白秋练笑了一下,我却觉得她的笑容里满是哀伤:“公主,虾族生来根骨粗陋,又没有七窍可以吸灵气入体,修炼起来,可有多么艰难。何况他们寿命那样短,何况……他已经老了……” 我心里一酸,隐隐地为那只老虾感到难过。 白秋练拉起我的手,安抚性地拍拍我的手背:“我送他宝华珠,是因为……我衷心地敬重他……你看不出来么?那方他练功的沙地上,一颗小石子都没有。不知他是费了多大气力,才将那些小石子清除掉的……如果大家都这样珍惜时光,勤加修炼,我想我们妖族,绝不会永远沉沦下去……”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望向远处的龙宫。那里,仍然是丝竹之声不绝;粉白黛绿的美人,在殿中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我终于问了一个我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虽然有些唐突:“白姑娘,你来自哪里?是我父王……把你纳入宫中的么?” 白秋练平静的话语,穿过丝竹管弦之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是洞庭的白鱼精,我的相公姓慕,叫蟾宫。 是你的父王,把我抢入龙宫的。” 我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白秋练静静看着我,道:“公主不用惊讶。你父王做这种事,还嫌少了么?我白秋练,也不是第一个。” 我还是呆站在那里。白秋练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坐到一旁礁石上,说道:“十七公主,咱们坐一会儿吧。我入宫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来,东海龙王这么多儿女,唯有十七公主你,好象跟他们都不一样。” 我顺从地坐到她的身边,偷眼看去。只见白秋练凝视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脸庞边飘拂着几缕乌黑的秀发,映着白玉般的肌肤,真的是非常美丽。 良久,我听见她轻声说:“此时如果还在人间,应该是秋天了。不知道蟾宫的秋衣,有没有人为他准备呢。” 我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人间?你的相公,是个人类?” 白秋练嫣然一笑,容色瞬间明艳照人,道:“他自然是人类,而且还是个雅量高洁,满腹经纶的才子。” 我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他可知道你的身份?” 白秋练的笑容更美了:“他自然知道,我既做了他的妻子,这种事情怎能瞒他?不过蟾宫他人很好的,一点也不在乎,还是一样爱我。这个书呆子,当初我在洞庭湖畔初见他时,便是在一个月夜。他坐在船头,琅琅诵读诗句,令我一见倾心。” 她轻轻念道:“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 她吟诵的声音韵律优美,铿锵有节,有如断冰切玉一般,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清雅好听。 我听得有些痴了,道:“这就是诗么?比咱们龙宫的曲子还要好听。” 白秋练道:“是啊。这就是人类创作出来的一种东西,人有时候比咱们,可要聪明得多,重情得多呢。这首诗是一个叫王建的人写的,他描述的,是水边小城的夜色,你想啊,水面吹着徐徐的清风,随风送来采菱少女的歌声,而小城中已是灯火初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人间画面啊。” 我用力地点头。白秋练笑了,轻轻道:“我再诵读一首给你听,成不成?”我喜道:“好啊,不过,你要讲给我听,这诗中的意思,好不好?” 白秋练温柔地一笑,道:“这是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子写的。诗中大意,是讲她在秋天的日子里,看到落叶从枝头飘下来,便开始思念起远方的那一个人了……” 她柔和清婉的声音,在海水中一字一句、幽幽传来: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远处龙宫仍然灯火辉煌,可是我们却视而不见,久久地陶醉在这些优美的诗歌里。在听白秋练吟诗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两个此时不是坐在这幽暗的海底,而是已来到了那个美好的人间。 龙宫岁月 没有奇香仙乐,亦无明月入怀。毫无任何预兆的,我,东海龙王的第十七个女儿,诞生在茫茫东海的龙宫之中。 我的父王,据说有二千九百八十八岁了。自从他两百岁成年之后,在这二千多年里,他可是片刻也没停止对美人的追寻,他共娶了四百二十三个嫔妃,当然也包括第一百五十一位的我母亲。据说,我们神龙生来便有数万年的寿命。所以有时候,我也会起一个荒谬的念头,想看看父王他一生之中,究竟还会娶多少个。 所幸,他总共只有四个儿子和二十四名女儿,否则,我真的怀疑这座龙宫中,年长月久,还能不能容纳如此多的后宫家眷。 不过话说回来,父王的姬妾嫔妃之中,能活得那么久的并不多。她们大多出身卑微,不是我们龙族,没有那么悠长的生命。 我的母亲是清远侯的小女儿,即父王的远方表妹。虽然清远侯地位实在不高,封地也偏远狭小,但总算也是龙族远支。比起那些蛟精、蚌壳、鲛人所生的公主们来说,我的龙族血统实在是要纯正很多。 所以母亲虽不是最受宠的,但其他的嫔妃对她倒也客气。父王对她,也有着几分亲切之情。 但母亲还是很遗憾,因为在龙宫之中,只有龙族出身的妃子,才可以生下太子。旁的族类,却向来只能生下公主。 她的另三个表姐妹嫁给父王,生的都是龙太子,即我的那四个哥哥。唯独我,却偏偏只是个公主。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父王没有立龙后。他有数量庞大的妃子群,却居然不立龙后,这真是让人想不通。但大家都偷偷地在说,这肯定是父王为了寻欢作乐更方便一些,所以正位空虚。 父王对此不甚在意。如果有太子只是为了继承他的王位,那他已有了四个,根本不再愁了。四个也就够了,至于再生公主还是太子,他是一概漠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眼前的生活过得开不开心。 从我记事起,不是看到他在珊瑚榻边狂歌痛饮,就是看他在水晶殿上歌舞升平。他往往左手搂着一个美人,右边倚着一个美人,笑得一塌胡涂。他长长的龙须上沾满了蜜色酒水,金色的锦袍揉得皱皱巴巴,地上全是摔碎了的琉璃杯、玳瑁盏。还有环绕在他周围的那些美人,她们娇声呼喊,嗔怒动人,鬓发散乱在香肩之上,夜明珠、碧玉坠如零落的星雨,胡乱地丢弃在四处阶下。 她们的头上戴着连我都说不出名字的宝钏珠钗,身上穿着云锦天罗,熏最名贵的天府冰麝合香,那种奇异而诱人的香气,往往在数里外的海水中都能闻到。 东海是如此富有。 父王的新宠旧爱太多,连他正牌的妃子们我都认不大清楚,更别提那些偶然得幸的湖海美人。几个哥哥也和他一样,宫中美人如走马灯一般,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不过,对于这一切,我早已经习以为常,我跟别的公主一样,热衷于各色化妆、新鲜衣服、大大小小的宴会、天上地下的奇怪客人。仙女、天官、道士、和尚、山精、水怪……我们的客人多得要命,而且只要来了,哥哥们是必要作陪的,他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喝得烂醉。 而我们,父王娇贵的公主们,往往躲在明珠串成的帘子后面,对他们评头论足,议论不休。但是很遗憾,他们不是奇形怪状,就是老气横秋,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们发自内心地喜欢。 龙宫里灯火辉煌,那些宴会通宵达旦,。 他们抓住每一刻,迫不及待地寻欢作乐,好象寿命不是几万年,而只有几十年一样。 父王很快到了三千岁的寿辰,我看他简直是把自己的千年寿辰,当成是一次开办大型寻欢作乐宴会的借口,早在寿辰前百天龙宫里就忙得人仰马(海马)翻,天上地下广发请柬。 父王贵为东海龙王,确是权势赫赫,各地龙王君侯自要奉承。当下纷纷赶来,龙宫一时门庭若市,宫门口一溜停了无数稀奇古怪的独角犀啊、青晴兽啊、火麒麟啊什么的,都是那些贵宾的坐骑。 我们在寿宴上见到了洞庭君的女儿女婿,那龙族中最有传奇色彩的一对夫妻。 洞庭龙女上前拜见父王,轻轻柔柔地福了一福,道:“伯父万寿无疆。” 她虽然也是绫罗层层地打扮起来,言谈举止却甚是温柔,全不象我的姐姐妹妹,尽是些嘴尖舌利的娇蛮公主。 听说她是洞庭君膝下唯一的爱女,洞庭君先是将她嫁给泾水侯的小儿子,却受到他的虐待。他宠妾灭妻,完全不把这位龙族公主放在眼里,泾水侯夫妻也是两个糊涂蛋,任由儿子所为,最后竟让她衣衫破烂地去放牧雨羊。 幸而她在牧羊时遇见了那个书生柳毅,柳毅激于义愤,千里迢迢报信回洞庭。她的亲叔叔钱塘君性情火暴,闻讯一怒之下便大闹泾水,淹死三十万人,最后竟将我那位未曾谋面的远方表哥,泾水侯的小儿子,活活地吞在了肚里。这件事曾在水族中轰动一时,甚至还惊动了天庭。可是钱塘君与洞庭君地位尊崇,岂是小小的泾水侯能比?后来此事也不了了之。 我们躲在珍珠帘后,偷偷地看那位洞庭龙女和她的驸马。她很羞涩,那位驸马也好不到哪里去,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是他们二人偶尔目光一碰,那脸上升起的红晕,却见证了他们的幸福。 我的姐姐们除了大姐定下南海二龙子之外,其他的都尚待字闺中。倒是不少君侯想来求婚,父王却总是左挑右选,轻易不曾许人。 我的十二姐感叹道:“看样子,还是嫁一个凡人要好一些。” 话虽如此,怎么能够呢?先不论门第出身,就说凡人的寿命那样短暂,便不能与我们龙族结为亲眷。据说那位柳驸马之所以得娶公主,是因为洞庭君和钱塘君感激他的报讯之恩,而公主又对他一见倾心,非他不嫁。所以两位龙君一力向天庭说了好话,更何况当初钱塘君曾为天帝立下赫赫战功,这才蒙天庭恩准,破例赐他仙丹,准入仙籍,他方能与洞庭龙女谐为百年之好的。 再者,人家洞庭君仅此一女,将来洞庭君的爵位,还要指望驸马继承,自然父辈一力促成。象父王二十多个女儿,如果个个都要闹起来嫁给凡人,那还得了? 我想来想去,龙族之中,那些近亲或是远房的表哥们,不是贪恋美色,便是凶猛好斗,尚未正式成亲,妾侍倒是多不胜举。没有一个,得以托付终身。 在父王的寿宴上,我还见到了代表西海龙王前来的西海大太子敖宁,我的大表哥。 他,似乎与他们不同。至今我仍然记得,当他金冠银甲,步履生风,傲然地步入水晶殿来之时,似乎满堂珠宝都失去了夺目的光辉。我们的目光,顿时被他完全吸引过去了。 他身量颇高,略有些清瘦,目似朗星,灿然生光。神色却是冷傲肃杀,如亘古沉默的冰山。大表哥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龙子惯有的轻浮淫靡的气息。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有一块地方,好象漆黑的深海,被夜明珠照得灿然一亮。 大表哥,他是否能带给我不一样的生活? 在父王的寿宴期间,我一直试图引起大表哥的注意。我甚至领着歌姬们齐声吟唱《龙主万寿乐》,只因为宫人都说,在二十四个姐妹中,我拥有最美的声音。 可是大表哥在来的第三天便告辞了,他说西海事务繁忙,父王也不便留他。 我们早就听说,西海龙王,我们的三叔敖丙,早就不管西海之事,成天忙着去建造他的心中楼阁。听父王说,三叔从小便喜欢敲敲打打,他毕生最大的梦想居然是做龙族第一巧匠,建造一所天上地下最美的宫殿楼阁。现在儿子长成,又这样有能耐,他便一溜烟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西海一应事务,早就由大表哥一手掌管,他是实际上的西海之主。 我偷偷躲在一处他必经的礁石后等他。他前簇后拥地经过时,我便从礁石后飘了出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表哥。”他看见我了,远远地站住脚步,挥手令随从退下,这才叫道:“十七表妹。”神情一贯的冷淡,但并不疏远。 我的脸红了,说话怎么也不流利:“大,大表哥,我能不能跟你去西海?”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怎么行。” 我急了,话语反而越说越快:“大表哥,带我去西海吧,你看到了东海龙宫的样子,父王、母妃他们,还有我的哥哥姐妹,他们……他们……” 我说不下去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道:“我不要和他们一样!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我被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声音吓坏了,只听大表哥柔声道:“十七表妹,你想得太多了。你不要觉得自己是被忽略了,其实大伯父他是很疼你的,我看得出来。” 父王很疼我么?或许是吧,他没有很特别地宠我,象对待二十四妹那样,兴致来了便带她去骑海马;他从天庭做客回来,带的一枚蟠桃也是给了最娇俏可爱的七姐。可是他给了我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了我漫长的生命,他怎会是不疼我的呢? 我流下泪来:“可是,大表哥,我只是想嫁给你啊。” 大表哥的脸上,浮起一缕淡淡的笑容,那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柔和了许多:“十七表妹,男儿志在四方。我敖宁是天地间堂堂男儿,又是高贵的龙族,怎能让儿女私情,磨灭英雄气概呢?大业未成,西海未宁,我是不会娶亲的。” 他走了,我的泪怎么也流不完。十七表妹,他总是这么叫我。因为在他心里,我只是他无数表妹中的一个。其实,我的名字,叫做敖莹啊。 大表哥离去之后,我沉默了好久。侍女送上调弄胭脂的金盒、研磨精细的珍珠、还有我们姐妹托别的神仙千里迢迢,从峨嵋山收来的玉池清露,这些都是以前我最爱调制的化妆用品,我也懒得看上一眼。姐妹们向我展示水族中新近流行的“飞云髻”、“醉霞妆”、“点金额”等等新奇妆容,我也都无动于衷。 我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发自内心地,开始厌恶起那些没完没了的宴会。我一次次地化为金鲤,偷偷游到远海去玩,甚至还去过一次内湖。不过幸好,没碰到过什么危险。 就算呆在东海,我也不愿意呆在龙宫之中。这一切的变化,也许是为了大表哥,也许是因为我更加茫然无措。 终有一日,我在父王驾前,看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金龙公主 父王左手拿着一张雪白的半透明的绫绢,那绫绢上似乎还飞舞着一个朱红的大字,他站在玉阶之上,面色阴沉地看着满宫后眷。突然一挥长袖,把案上那些玛瑙盘盏都挥到地上,只听呛啷啷一阵乱响,那些昂贵的盘盏都跌得粉身碎骨。 所有人吓得都屏息静气,只听见父王如雷的咆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是谁放走了白秋练?是谁找到了许真君,写下那道该死的赦令?是谁?”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出身来,向着父王慢慢跪了下来,说道:“父王息怒,白姑娘,白秋练,是我放走她的。” 父王一下子怔住了,我看见他龙须向上猛地一翘,大喝一声:“是你?小十七?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事情!” 我吓得全身一抖,因为过往的无数经验告诉我,父王是动了真怒了。但我仍强撑着站直身子,低声道:“父王,儿臣没有错。许真君……也是儿臣去求的他,他才写了那道赦令的。 ” 父王脸色都变成了青色,龙须也在微微颤抖:“你……你说什么?” 母亲吓坏了,爱女心切,她已忘了害怕,从妃嫔中抢步出来,一掀下裙,跪在琉璃地上,叫道:“表哥!表哥!莹儿她一向温柔和顺,胆子又小,这次必是无意为之的,并不是存心来与你作对,你可千万莫要动雷霆之怒啊!” 父王身边的嫔妃,面上倒多有幸灾乐祸之色。尤其是父亲的新宠如愿夫人,若有若无地在一旁道:“倒看不出十七公主有这样的胆识,以后……看这事态发展下去,咱们龙宫,说不准还要仰仗十七公主呢。” 她这么加上两句,父王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喝道:“莹儿!父王一向看你听话温顺,没想到你私底下竟敢这么无法无天!” 看到他暴怒的样子,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该不会一怒之下,显出神龙的真身来,把我一口吞掉吧?就象钱塘君吞掉泾水侯的小儿子那样? 父王怒目圆睁地瞪着我,我都能看到他眼中冒出金色的火花。完了……完了……我头脑里一片嗡嗡声,眼前顿时黑了,耳边隐约只听到母亲的哭喊:“你……你吓死我的儿了……我儿要有三长两短……我……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地醒转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藕荷色帐顶。我的寝宫?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把床边坐着的一人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我吓得差点又要昏倒:“父……父王……” 坐在床边的,赫然是我那刚发过雷霆之怒的父王。此时他看我醒了,立刻换上一副愠怒未消的样子,可惜我已看清了他见我醒来时,脸上那一瞬即过的喜色。 在他没有七窍生烟的时候,他看上去倒还是个很慈祥的父亲。尤其是他不穿那件剌得人眼花缭乱的金丝织成的锦袍时,我看他最为顺眼。 我偷偷地看着他,他严肃地瞪着我,但圆眼中终于渐渐带了笑意。 我的心顿时软了,我本来就是个孝顺的孩子,而且觉得自己确是忤逆不孝,居然偷偷放走了老父的爱妾。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我不放走白秋练,那是拆散人家恩爱夫妻,也同样是罪不可恕。 父王看我脸上神情转换不定,以为我还在怕他责罚,闷声闷气地说道:“你不用害怕,父王不会责罚你的。哼,你的母妃,倒真是护犊情深,还说什么如果你有三长两短,她便要与我同归于尽。真是笑话,我堂堂东海龙王,这么容易被人拉着同归于尽?这个笨女人!” 他虽是气哼哼地说这番话,但嘴角边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笑意。 我东张西望一番,没有看见母亲熟悉的身影,忍不住怯怯问道:“母妃呢?” 父王摸摸我的头发,道:“她去亲手给你做凤肝羹了,说是你吓坏了,得给你补补身体。” 我低下头来,父王慈爱的举动,让我鼻子有点发酸:“对不起啊,父王,我知道您喜欢白……白姑娘,可是人家是有相公的,她的相公是个姓慕的读书人,会背好多好听的诗歌,我以前都没听过那么好听的诗……她想念她的相公,留在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何况……您有那么多的美人嫔妃,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也不缺她一个啊,是不是?” 我不敢看他,接下去飞快地说道:“我问她,怎样才能够放她去人间找她的相公?她说她不能走,因为她的母亲还在洞庭君的手里,而洞庭君……绝不会违逆您的意思……” 父王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所以你就去求许真君?” 我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是的……白姑娘说只有许真君说情,您才会放了她。她撕下自己鳍上的一片白鳞,要我拿去给许真君写上一个‘赦’字,说这样,您必然不会再为难她,她便能跟她的相公团聚了……” 父王脸上的阴云慢慢散去了,他看着我,出乎意料地没有发脾气,只是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他想说什么,但只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父王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好醇酒美人,但对母亲的态度却是明显有了不同。每次待客的宴席上,必是要她陪同出面接待;还交待龟总管,说宫中大小事务,必要由母亲处理方可实行。另外,他一个月中居然有二十天,是宿在母亲寝宫之中。 他们两个,是自小便认识的表兄妹,一向感情上虽然较为亲近,但也没有给过母亲这么多的荣宠。渐渐宫中开始有了传言,说父王很可能要立清远夫人(我母亲的封号)为龙后了。 一次我在母亲宫里,亲眼看见宫女们向她献媚说,她被立为龙后,只是迟早之事了。 母亲放下手中的玉盏,用一方丝帕拭了拭唇边,这才慢慢道:“你们太不了解陛下了,陛下的心中……”她沉吟片刻,终是没有说下去。 父王的姬妾们的数目,开始渐渐减少。首先是那些蒙他一时恩宠的宫女,或是各族进来的美人,都被他送的送,打发的打发,龙宫里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有名号的嫔妃,或是那些生有儿女的妃子们了。 他对我,也是越来越亲切,有时化为人形出游时,往往还带我同去。我跟着父王,见识了不少城郭村镇,也渐渐熟悉了人间的情景。 后来有一次,在一个秋天的月夜里,父王化作一名白衣秀士,带我和如愿夫人去城中游玩。在一家酒肆里遇见了四个读书人,谈得颇为投缘。 那几个读书人感叹说,这世上万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事事如愿,人生可有多么美好。 父王跟那四个读书人谈得兴起,便说,既然如此,我便赐你们每人一位如愿,如何? 如愿夫人的脸色当即变了。她和她的三个妹妹,是洞庭君座下的水府神女,聪明伶俐,善于侍奉,后来被送来侍候父王。她们这一族的神女有一种特殊的神力,便是使凡人轻易地达成自己的愿望。 洞庭君最初提出将龙女许给柳毅,却被柳毅拒绝的。龙女却是一心要嫁,洞庭君只得将龙女装作凡间女子,送去跟柳毅成亲。因为那时龙女夫妇住在人间,事事皆不方便,洞庭君心疼爱女,便将两名如愿神女作为陪嫁婢女,送到了龙女身边。 据说有求必应,真能使凡人如愿以偿。 如愿夫人貌美聪慧,一向也得到父王宠爱,她虽是怎么也不相信父王舍得把她送出去,可是她也不敢有丝毫违逆。 父王妃子中最美的夜光夫人,是蚌族美人,容颜之美,据说在近千年来的东海,当数第一。 她生性聪颖,法力高强,已有千年道行。若真正动起手来,只怕我那几个养尊处优的哥哥都不是她的对手。听说夜光夫人本来也是嫁给凡人的,还生了一个孩子,但后来却被父王强行夺来。 我还听宫人说当时父王先是遣蛟族著名的勇士焦况,前去强抢夜光。谁知夜光吐出本元神珠,反将焦况打得焦头烂额。 至今蛟族中人见到夜光,还是一脸讪意。 后来父王遣夜叉送去书札,不知书札之中写了什么,总之夜光看后,居然自己来到东海龙宫,做了父王的妃子。 他们两个的关系有点奇怪,不太象是龙王与龙妃,倒象是一对结拜兄弟。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父王和夜光在一起通宵痛饮,父王喝得高了,居然大力拍着夜光夫人的香肩,奇q i sh u 9 9.сom书大喊什么“夜光兄真乃东海之量”“酒逢知已千杯少”之类的酒话,引得一众宫女在旁忍俊不禁。 但不管怎么说,父王宠爱夜光夫人,那是有目共睹的。在母亲这匹“黑海马”没杀出来之前,宫中人人都说,以夜光夫人的美貌和道行,迟早会被立为东海龙后。 可是父王最后连夜光夫人都送走了。他们两个在龙宫的宝华殿喝了最后一场酒,父王特地让我陪在一旁。酒至三巡,父王开口了:“夜光,谢谢你陪我过了这十年,想必你的孩子快长大了,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了。” 夜光举起金杯,泪花盈睫地看着父王:“多谢大王成全,不然以夜光不知轻重的性子,当日若不来龙宫,断然不会活到今日,与我那孩儿相见。”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也不再说话,就是不停地喝酒。他们俩喝酒的量与常人不同。这次喝酒,父王是一副用酒淹倒宝光殿的架势,而夜光夫人所喝的酒料想她洗几次澡是绰绰有余。 他们给我也喝了几杯,我很不争气地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在自己寝宫之中,夜光夫人却已经不在了。 父王开始越来越多地跟母亲守在一起,喝喝茶,下下棋什么的,宴会的次数自然少了下来。他们两个说话不多,但在一起却少有的默契和谐,象一对过了很多年的寻常夫妻。 有一日我闲来坐在梳妆台前,拨弄着一只小扇贝玩儿,突然听见宫外喧闹起来。有宫女跑来禀告我说:“大王叫十七公主快去水晶殿,说金龙大王的三公主到了。” 金龙大王是镇守黄河的龙王,他是蛟龙修炼得道,虽比不得我父王是天生神龙,也不象洞庭君他们是世代勋戚,但他正直英勇,嫉恶如仇,在三界也是大大有名。 我也跑到前殿去看,却已是去得迟了。只见众女环绕着一位红衣女郎,她身材高挑,眉目英朗,顾盼之间,神彩动人。她的打扮也与众不同,发束玉冠,足蹬短靴,手腕上戴着一只镶有火齐宝石的金镯,据说那金镯法力无边,乃是西方金王母所赐。 她站在姐妹之中,那种压倒众人的华贵气度,倒比我们更象是东海的公主。 父王一直对她颇为喜爱,笑道:“英儿怎么想到来东海了?去年我的千岁寿宴上我曾对你父王说过,叫他把他的乖女儿多送来咱们东海,也□□我的几个不成材的女儿。谁知时至今日,你才舍得过来。” 三公主黄英排开众人走上前来,先是按规矩行了礼,这才从容一笑,道:“叫伯父见笑,侄女今日前来,真是来投奔伯父您了!” 父王微微一愕,道:“此话从何说起?” 黄英仍是从容不迫,笑道:“说来话长。侄女爱上一个人间的书生,与他有了往来。他的外甥女为五通神所污,我看不过去,便拿这个火齐宝镯将那五通困住,又派一个婢女将那他阉了。我父王大怒,说我不守闺训,将那婢女打了一顿,还要将我终生囚禁。他是我亲生父亲,侄女不敢反抗,但岂能束手就擒?故此来投奔伯父,万望伯父庇护!” 她将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整个水晶殿上,鸦雀无声。 我站得最近,清清楚楚看见,父王脸上肌肉抽动数下,喃喃道:“五通神、五通神!” 再看那三公主黄英,只见她虽然说出了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但神态仍是安详大方,毫无惊惧羞涩之情。 父王突然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我只说黄猛是咱们龙族中难得的英雄,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个敢作敢当的女儿!嘿嘿,杀了五通都便宜了它们,阉上个把算得了什么!你父王也忒小题大做了!英儿,本王一向最是欣赏你的英豪气概!本王这些个儿子女儿当中,也就小十七莹儿有些个胆量!” 顿时无数道目光向我射了过来,我羞得几乎要钻入地下去。 黄英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怔了一怔,笑道:“十七妹看上去娇怯怯的模样,原来还有这份胆识。” 我的二十四妹敖玉因为最小,一向最受父王宠爱,这会听父王居然当众夸赞黄英,心中已是有些不受用,但因为金龙大王之故,不敢作声。此时听父王又当众夸赞我的胆量,心中妒火按捺不住,撇撇嘴道:“她连父王的爱妾白夫人都敢私下放走,自然胆色过人了。” “啪”的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却是父王狠狠一掌击在黄金宝座上,居然把扶手打断了一根! 敖玉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下去,殿中一片难堪的沉默。 还是父王先开口了:“那五通……五通神,”他说到这几个字时,似乎特别艰难,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现在怎样了?” 黄英嫣然一笑:“伯父难道不知?五通为恶太多,前段时间在吴越又去掳掠民间美女,却遇上了罕见的一个大胆的姓万的武生,是那被掳女子的小叔。”她面上不由得显出钦敬的神色来:“那万生倒真是个英雄,他事先埋伏在嫂嫂的房中,五通深夜过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他一剑一个,剌死了三个。” 父王一听,顿时又惊又喜,问道:“当真?” 黄英笑道:“这还不算,当时逃走了两个,又到别的人家去为恶,看中了一个姓赵的员外的女儿,声称说晚上要去娶她。那赵员外听闻万生的威名,重金聘他来家,万生故伎重施,又杀死了一个。” 父王朗声笑道:“这个万生,是个真英雄!真豪杰!” 黄英抿嘴一笑,道:“剩下的这个嘛,被侄女派人阉了,想必以后也做不了恶,这赫赫有名的五通神,现在只怕要改个名儿,唤作半通神了。” 父王哈哈大笑,神情畅快之极,说道:“不错!不错! 好侄女,你有这样的胆识,若是我的女儿,我心疼都还来不及呢。你只管住在伯父这里,你那个糊涂的爹爹,想必不是怪你阉了五通,是怪你不听他的教训,偷偷跟凡人来往。凡人又有什么打紧?只要你心中喜欢,那人又确有些成仙的根骨,便是百年之后,度他成仙也未尝不可嘛!” 黄英大喜,当即跪在地上,给父王磕头道:“多谢伯父成全!” 荷花往事 金龙三公主黄英,在东海住了大概半年的时间。金龙大王想念女儿,加上父王又主动去跟他喝了几次酒,在他面前大赞黄英的飒爽英气,他也就渐渐消了气,顺势派手下来接黄英回去。 黄英走时,我颇有些舍不得。龙宫之中闲置的宫殿还有几座,可父王一定要将她安置在我的寝宫之中,我们朝夕相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深。 黄英一再要我跟她去黄河住上一段日子,可是我总是有些害羞,再者也对传说中的金龙大王有些畏惧之情。所以一直不肯答应,只得说道:“黄姐姐,父王这段时间,好象有些心事,我还是多陪陪他罢了。” 黄英若有所思地一笑,道:“伯父有了心事,想必是因为五通罢……” 她明亮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上,自语道:“难怪伯父这么宠爱你的,你害羞时的模样……跟传说中的那个女子……倒还有几分相像……” 我的心里大大地一跳,隐隐觉得有一个大秘密将要揭开。急忙问道:“黄姐姐,你在说谁?哪个女子?” 黄英淡淡地笑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也是关于一个龙子的故事。” 那还是一条东海小龙刚刚成年的时候,他生性顽皮,向往东海以外的世界,所以他常常化为鲤鱼,游到江河里面去玩。 有一次,他正在江水中摇头摆尾地游得高兴,突然头顶一黑,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他和其他很多鱼虾一起,居然被渔夫捕获了!当时他吓坏了,落入网中后竟然忘了用法术逃走,更糟糕的是,在拼命挣扎的时候,他居然把他含在口中的龙珠给弄丢了。 没有龙珠的小龙,法力微弱之极。这下子,他连逃都逃不了啦。 他和很多鱼虾龟鳖一起,被装在一个很大的水桶里,渔夫把他们都运到喧闹的集市上去卖。他不理其他鱼虾,呆呆地躲在一边,拼命地想如何可以逃走,可是不管如何苦思冥想,他的脑袋好象僵住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出一个逃走的办法。 一想到堂堂的神龙居然会被人做成一盘红烧鲤鱼,他就急得直掉眼泪。 忽然听到头顶那个声音说:“好啦,你不用害怕,我买你回去后,会好好养着你的。你现在太小啦,在江里会被别的大鱼欺负的。等你稍微大一点,我就放你回江里去。” 停了一停,那个声音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鱼儿真可怜,他们偏偏喜欢打渔。我说这条 鱼急得流眼泪,他们偏偏不相信。” 流眼泪?她看得出他在流眼泪?他惊讶得止住了哭泣,抬头一看,在模糊的泪眼中,他看到了一张荷花般美丽的面庞。 那张面庞上微带红晕,浅浅一笑,便漾起两个深深的酒窝。她站在淡淡的晨曦中,穿着浅蓝衫子,真象一枝含羞带露的荷花。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荷。 小荷是个孤女,父母在一年前染上瘟疫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靠给人家洗衣服做针线维持生计。 这都是他以后才慢慢知道的。 小荷用一根湿草绳系住他的鳃,据说这样鱼离开水,一时半刻也干不死。她带他回去,找了一只干干净净的破木盆,盛满清水,将他放了进去。 他开心地在盆里游来游去,她蹲在一旁,眼一霎不霎地望着他,轻声说:“很开心吧?可惜我没钱,不然就把那些可怜的鱼儿虾儿都买下来。”她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买下了你,我今天只能吃一顿饭了。” 那一顿饭,是一碗清亮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 他法力损耗太大,他每天努力地聚集灵气,想要恢复法力。渐渐的,他白天可以有两个时辰化为人形,但其它时间,他却仍是一尾没有任何法力的鲤鱼。 小荷刚刚出门去洗衣服,就有一道金光从水盆里盘旋飞出来,落在地上。金光消去,出现的是一个白衣翩翩的美少年。 那是他,他终于可以短暂地化为人形了。他开心地抖抖衣衫,首先向灶屋走去。 头一天小荷上山砍了一捆柴来,她人小力弱,把柴火从山上砍下并拖回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把柴拖回到灶间,便瘫坐在地上。她实在是再也没有力气,去将那些粗柴砍成可以烧火用的小段了。 他坐在少了一条腿的小板凳上,平生第一次,好奇而用力地挥动着斧子,把柴一根根劈好,又细心地在灶间码得整整齐齐。 小荷回来时那惊喜交集的神情,让他心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后来小荷不在的时候,他做的事就更多了,打扫院子、挑水、劈柴,后来他甚至还上山去砍柴,拖回来的柴高得简直象一座小山。 小荷回家来时,嘴巴常常是惊讶得合不拢来的。 有一天,他正爬在屋顶上,在兴兴头头地整理铺在上面的茅草。因为头天下雨,这间草屋千疮百孔,屋顶上到处漏雨。家里仅有的几个破碗破盆,都被小荷摆在地上接漏下来的雨水。小荷的床铺上没一块是干的,她一夜都没能入睡。 突然他看到了小荷。小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院子里,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头脑中轰的一声,第一反应居然是傻乎乎地化作一道白光,吱溜一声,就钻到屋里的水盆里。 但他马上就明白自己干了一件更傻的事情,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小荷他就是那条鲤鱼吗? 他窘迫万分,伏在盆底,又急又怕,眼里居然流出泪来,可是那泪马上就化在水里了。 小荷蹲下身来,小手探入清水之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背鳍,说道:“没有关系,我都偷偷地看了你好几天了,我早知道你有时会变成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自从爹爹妈妈过世之后,从来没有人这样心疼过我……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总是一样待你的。” 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入盆里的清水之中,和他的眼泪混合在了一起。他在水中偷偷地张嘴尝了尝,觉得她泪水中竟然有一点微微的甜味。 他差点又流下泪来,但他不敢动一动,乖乖地呆在水里,感受着她小手温柔的抚摸。因为长久地操持家务,她的手有点粗糙。在抚过他背鳍的时候,她手上的老茧挂得他的鳞片有点疼痛。可是他只愿意一辈子这么被她轻轻地抚摸,哪怕疼一辈子,他也觉得那是一种疼痛的幸福。 小荷用自家地里收来的少得可怜的一点棉花,纺了三个通宵的棉线。又忙活了两天,将那些棉线亲手织成了一块不大的白布。接下来,她从山上采来一种野草,在石臼里用力地捣了一个上午,淘出一些碧青的汁液来,把白布染成了青色。 最后,她费力地操起剪刀,裁剪一番后,那块青布就变成了几片零碎的布块。她拿出针线筐,又是一番穿针引线,到第六天中午,她终于给他缝了一件青色的布衫。 他又化为人形的时候,她微笑着给他穿上那件布衫:“小鱼,你常帮我干活,穿白衣裳太容易弄脏了,试试这件衣裳,合适么?” 怎么会不合适呢?那青色的棉布轻轻贴着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温暖,没有一处不熨贴。 每天化为人形的那两个时辰,他便开开心心地穿上那件青衫去干活。晚上小荷赶着洗干净晾好,第二天他又穿在身上。终于有一天,他砍柴时一不小心,被一根树枝挂住了衣襟。他用力一挣,“嚇”的一声,衣衫被扯破了。 回到家里,他生怕她责骂,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眼睛:“都怪我……要是我能再有能力给你做件衣服……” 可是小荷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为了做这件青衫,她已倾其所有。 她想把他的青衫缝补好,可那个洞委实太大,她怎么也用线连不上。想要找块布缝上,屋里家徒四壁,连棉线都只有一束。小荷无奈之下,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拿来剪刀,剪下自己一块衣襟,细细缝在他衣衫破损之处,在上面打了一个工工整整的补丁。 这里跟东海龙宫,简直是两个世界。可是如果一定要他选择的话,他宁可永远呆在这里,不要再回到龙宫去。 可是如果没有龙珠,他就没有强大的法力,难道他要看着小荷一辈子都过着那种清苦的生活么? 有时小荷在屋里忙着做饭或是收拾屋子,他就呆在水中幻想:等有一天他恢复法力,找到龙珠,就带小荷回龙宫去。他要让她享尽所有的荣华富贵,他要让她那双粗糙的小手,比最好的羊脂玉还要光洁润滑。 想着想着,他就偷偷地躲在水里笑。 小荷常常惊诧地看他一眼,奇怪地问:“你怎么又一个人在水里傻笑?” 他也很奇怪:怎么就只有她看得懂一条鱼的眼泪和笑容呢? 但最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临了。 那天她去陪邻居家的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到了天黑的时候还没回来。 他在盆里游来游去,心里按捺不住的焦急。 当地山村都供奉五通神,就是鼠、猪、猴、蛇、蛤蟆这五个怪物。还为他们建有专门的庙宇,就是俗称的五通祠,因为时有灵验,所以香火十分鼎盛。 深夜时分,他突然听见门外人声鼎沸,锣鼓声、吹打声响成一片。他正在惊讶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小荷走进屋来。 他欢喜地在水里跳来跳去,却发现她有些古怪:她今天头上居然戴着镶了很多珠子的一顶凤冠,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腰间系着细细的腰带,带子上系有一串金色的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做响。 她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这跟那身火红的衣裙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小荷转身关上门,跑到水盆边,轻声叫道:“小鱼……他们要我嫁过去……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她好象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了。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荷陪邻家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居然被五通神看上了!他们显灵给村民,说今晚就要她去五通祠成亲。 村民们对五通神一向敬畏有加,小荷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们自然完全听从五通神的旨意,赶着给她置办了新娘子的全套服饰,逼着她今晚嫁过去。这会她是托辞说要跟故居告别,他们才准许她回来的,但花轿乐队都在外面候着,唯恐她会飞到天上去。 他在水盆里愤怒地跳跃着,恨不能立刻驾云腾雾地飞去五通祠,把那里夷为白地。 五通这种下作无耻的妖灵,连正神都算不上,他一直都不明白天庭怎会允许他们独立庙祠,从来对他们是正眼都不瞧上一瞧。 可是此刻他没有法力,只是一尾普通的金鲤,只得眼睁睁看着小荷苍白的脸,心里痛苦得象要炸开一样。 小荷没有哭,她蹲下身来,轻声地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早说过,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的人和灵魂,早就是你的了,五通神他们都是妄想。可是我不去的话,也没有法子,万一他们知道有你,那可就更糟了。” 她温柔地看着水中的他,眼中隐见泪花闪动:“听说人死了投胎转世,还会有来生。所以我想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在黄泉我也等着你,咱们来生再见吧。” 她用手摸了摸他光滑的背鳍,她手心的老茧又一次挂痛了他,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那种疼痛的幸福。 她站起身来,在屋里摸索一会,不知从柜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揣在袖中,就开门出去了。 乐声渐渐地远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水中,好象死了一样。 当天夜里,在五通祠外,乡人发现了小荷的尸体,她的身体已经冷了。在她被强抢上轿的时候,她在轿内用那把剪刀剌破喉咙自尽了。因为她临死前没有踏入五通祠一步,所以她的灵魂仍要归属冥府,五通神什么也没得到。 乡人惧怕五通神报复,就在当夜把她烧成了飞灰,全部洒到了江水之中。 小荷死后的第三天,与他向来交好的洞庭君,哦,错了,那时他还没有承袭爵位,尚是洞庭龙宫的龙太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一动不动地呆在木盆里的水底。 洞庭龙太子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粒璀璨的五彩明珠,那是他丢失了的龙珠! 他望着龙珠,心中那有说不出的一种难受的感觉。仿佛是东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猛烈冲击着他的心房。 洞庭龙太子对外面淡淡道:“你们进来吧。” 五个奇丑无比的身影犹疑地一个接一个,从外面挨进屋来。 他的胸中顿时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是五通神! 一只手按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按住他的是洞庭龙太子。 洞庭龙太子轻声道:“那个女孩子的事,我都听说了。五通神他们事先不知……不知你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你丢失的龙珠,昨天被五通中的蛤蟆怪在江边拾到了,他们顺着龙珠的气息找来,才知道……你和小荷姑娘……” 他的眼中冒出金色的火焰,五通不由得都倒退一步。 五通中的蛇怪鼔足勇气说道:“我们知道你是神龙,也知道你因为小荷姑娘……会恨我们入骨,不过我们五通神娶亲之事,向来连天庭都不过问……” 他看到他眼中闪动的金光,再也不敢说下去,瑟缩到了洞庭龙太子的身后。 洞庭龙太子托起龙珠,说道:“敖胜,吞下龙珠吧,也不要恨他们。五通他们知道得罪了你,已经向天庭求过情,天帝特地令我来告诉你,叫你不要为了一个凡人姑娘,与五通他们闹出事来,叫三界众生看了笑话。” 洞庭龙太子看着那尾已是全身冒出金光的鲤鱼,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至于小荷姑娘……我照会冥殿广平王,替她说了人情……她已喝下孟婆汤,投到一个好人家去了……你……你就把她忘了吧……” 望着洞庭龙太子掌上那颗宝光流转的龙珠,他真想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天地三界,对着沧海江山大喊一声:“我不要做神龙!我宁可跟小荷在一起!” 他吞下龙珠,仰天狂嘶一声,眼泪滚滚落下,瞬间电闪雷鸣大作,他化作了一条披着银白鳞甲的巨龙,呼啸着飞上高高的云端!天空乌云迅速堆积,他咆哮着在云中翻滚,掀起一阵阵翻涌不息的云浪! 他巨大的龙尾只是轻轻一扫,五通祠便化为一片废墟!连周围的山头,都被生生扫平! 天帝既有旨意,五通神他是亲手杀不了了,但他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仇恨地望着云层下的山村,他多么想吐出滔天洪水,把这些愚昧的村民、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彻底淹没,彻底摧毁! 可是,他又不能这么去做。 因为这是小荷从小生长的家园,是生育养育了她的地方。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到过她温柔的笑容,这里的风里还残存着她呼吸的芳香,这是小荷留在天地间唯一的痕迹,他舍不得毁掉这一切。 小荷不知道,他们是没有来生的缘份的。从看到她第一眼起,他便早已看出,她此生运势凄苦,命中根本没有神仙之份,就算她再投胎转世,她也一定是个凡人。而他,作为东海龙神,在数万年生命结束之后,将会远赴西天净土,成为佛陀座下八部的守护天龙。 他们来自两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可以重逢的那一天。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条小白龙……是我的……我的……父王?” 黄英轻轻点了点头,突然目光望向我的身后。我本能地转过身来,只见母亲站在我身后的玉阶之上,苦笑着望着我们:“三公主,你可真是顽皮,把这些也讲给你妹妹听,她比你可要小上一百来岁呢。” 我一把抓住母亲的袖子,急切地问道:“父王呢?父王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从头上拔下一支玉钗,递到我的手中,说:“你去咱们后花园的那株玉荷花下,用这支钗子敲上三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几乎是一把抢过那枚玉钗,一口气奔到龙宫后的花园之中。不费什么力气的,我找到了一株珊瑚树下,静静伫立的一支约有半人多高,碧玉为梗、红玉为瓣的玉荷花。 我屏住呼吸,用玉钗在玉荷花上连敲了三下。 叮,叮,叮,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围海水的波纹,渐渐模糊起来,水波开始摇晃、转动,我的头几乎又要发晕的时候,一切静了下来。 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院里。 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让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画面。 我在龙宫住了一百多年,我一直都以为,龙宫里只有玉石花、玛瑙花、金树银花……我一直都以为,海中不能生长真正的鲜花。我居然不知道,在龙宫的后花园中,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地方,盛开着数十亩荷花。 海水之中,根本长不出真正的鲜花。天知道父王是从哪里弄来的湖水,然后他生生用法力在此结了一个界,使那些荷花,能够在真正的湖水中生长。 那些真的是荷花么?叶大如席,花大如盖。朱红的花瓣有我的手臂那么长,有我的手掌那么宽。有好多花瓣已经凋落了,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荷梗处,但即是落花,亦散发出那种奇异的浓香。 我看见父王默默地站在那些巨大而华美的荷花旁,他一反常态,没有穿那身高贵的龙王服饰,头戴一顶方巾,青衣萧然,肩上还细细缝着一块浅蓝的补丁。若不是此时是在东海深处,我几乎要将他认作是一个意态萧索的中年文士,而不是叱咤一方的东海之主。 我听见他轻声叫道:“小荷、小荷……” 原来在他心底深处,还记得她,那个穿着浅蓝布衫、天真爱笑的小姑娘。 几千年了,她当年那娇小可爱的身躯,早已化为尘埃。她的魂灵,也不知已投入了哪处红尘。 原来,纵然是荣耀极点、富贵无双,纵然是贵为神龙,也一样不能给你以真正的幸福啊。 小荷为他缝衣之时,那灵巧穿梭的棉线,连起了他破损的衣衫,连起了他们相处的那短暂时光,恐怕也连起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吧。 蔚蓝的海水在轻轻摇晃,天上的阳光射入深海的海水中,化作丝丝缕缕柔和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在海水中飘飘散散。遥远的龙宫金碧辉煌,水晶梁、黄金壁在昏暗的海底放出夺目的光芒。 如果是一个凡人突然来到这里,他一定会认为这座宫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 其实,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爱人的身旁。 我突然觉得,这华丽璀璨的龙宫,这看似热闹喧哗的龙宫,其实是一片凄凉的荒漠。白秋练、老虾、夜光、如愿、母亲、父王,是卑微的水族也好,是高贵的龙神也好,都一样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打内心深处,深深地钦敬着金龙三公主黄英。至少她有勇气去选择,去争取,她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 心泪神珠(上) 我没有去打扰父王,偷偷地从小院里退了出去。 我把玉钗还给了母亲,我们对视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突然之间,我好象长大了许多,过去很多事情,包括父王那些古怪的行径,我都慢慢明白过来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开满荷花的小院落,但我常常独自来到后花园中,在那株玉荷花旁前后徘徊。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胸中有万千的感慨,有时候我又觉得空空荡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很快一件喜事即将来临,我的大姐、东海龙宫大公主的婚期临近,南海已派来使者,送来了下聘的重礼。她将被嫁到南海龙宫去,与南海龙王的二太子完结婚事。 因为是东海龙王第一次嫁女,堪称盛况空前。各地神仙妖怪,与父王沾上一点交情的自然要来贺喜,没有交情的想借此攀上点瓜葛,于是乎都纷纷送来贺礼,那自然都是些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宝贝。 至于龙宫之中,自从父王一反常态,将众夫人遣走之后,也很少再兴游乐之举,那些宴会歌舞大大减少。宫人们冷清许久,终于又盼到一场盛会,自然是人人无比兴奋,个个双眼发直。 父王说我细心周到,令我坐镇琦华殿,专门执掌来宾贺礼的登记入库之事。我不敢推辞,只好勉为其难。其后果是,在手脚不停地收了三天礼品之后,我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在冒金色的星星,因为那无数的珠宝神器,把我的眼睛都看得花了。 第四天的傍晚,当我坐在珊瑚案前,刚刚在白绫绢上写下最后一笔——今天的第一百七十六件礼品——粒玉红臂支的名字,并叫宫女用金盒收好之时,殿门口传来了宫女们莺莺沥沥的声音,这是今天第一百七十七次地响起了,因此那甜美的声音中,也略带了一丝疲惫:“东海龙宫恭迎贵客,请贵客至十七公主处留记。” 一位须发皆银的老者缓步走进殿来,先是对我长施一礼。他虽化形老者,但相貌清癯,言谈古雅,施礼之时,褐色的衣袂随之轻轻飘动:“十七公主万安,老朽是南山老人,现将私藏重宝,送与贵宫大公主。并祝大公主与南海二太子伉俪情深,永结同心。” 我已看出这自称南山老人的褐衣老者,其道行足在千年之上。若不是得道的神仙,也必是法力高深的妖精。连忙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说道:“多承老伯厚意,东海龙宫上下,足感盛情。”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盒子,郑而重之地递了过来。 说句很实在的大话,自从我在琦华殿专司收礼之后,这数天以来,我的见识听闻,简直是达到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原因无它,实在是各位故交新友所送来的礼品,真正是五花八门: 只要缠在人手腕之上,便能探知此人心事的缠情丝、 无须人亲自吹奏,只须有一缕清风掠过,便可自动发声,且乐声清越云霄,能使百凤翔集的细管箫、 在漆黑中也是光耀十步,美容颜,生香气,令邪物退避不迭的骇鸡犀、 用万年蛤珠装饰的五霞云帐,据说挂起来后,彻夜清辉满帐,有如明月当空。 还有不少的法宝神器,如能吞纳三山五岳,并可遮弊日月光芒的乾坤金光戒、 无论神仙妖魔,只要被捆上就难以逃脱的捆仙绳、 能于刹那之间化为青虹长霓、杀人(仙魔)于举手之间的天琊仙剑、 可以伤人(仙魔)于无形,中者立毙的五毒神砂、 甚至还有一只可以炼化仙魔的元丹,并化为已用的炼仙鼎、 …… 这些贺礼就有一点唆使我大姐与未来姐夫不和的意思了,不过,我们都知道有些送礼者是修道略有成就的山精兽怪,法力虽高,灵智尚未完全打开。送礼之心虽诚,但有失分寸倒在情理之中,所以也不甚计较。 只是这些东西当然由我另册处理,决不会真的做为大姐的嫁妆,送到南海龙宫去。否则大姐的婆家定会吓一大跳,大家齐聚一堂,一起来猜猜这东海的亲家龙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至于什么闺中日常生活用得到的碧玉膏奁、步摇宝莲、金锦文茵等等,就更是举不胜枚。 在看过了形形色色的金银珠宝、神通广大的各类法器之后,我对于这只盒子里的所谓“重宝”,实在是兴趣不大。 但这只盒子外形倒甚是独特,竟是用树根挖空雕成,只有拳头大小,玲珑可爱。 我接过盒子,南山老人却又迟疑片刻,期期艾艾说道:“这盒中重宝,十七公主一定要加倍小心。老朽……唉……” 他眼望那只盒子,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我倒被引起了好奇之心,轻轻一掀木质摁扭,“啪”地一声轻响,盒盖轻轻弹开了。 我本能地一闭眼睛,想躲开那种我已经非常熟悉的、从神器上放射出的强烈的宝光艳采。 可是过了半晌,我的眼睛没有丝毫异常的感觉。我睁开眼来,只看见一粒洁白如玉的珠子,正静静地躺在木盒的盒底。 不管怎样去看,那粒珠子都只是一粒普通的明珠。而且只有我指头大小,宝光也极其微弱。甚至还比不上我面前这张珊瑚长案上,镶嵌的那十几颗珠子中的任何一颗。 我的心中隐隐有些失望,想必这位南山老人长居深山修行,生活定是十分清苦,自然把这粒明珠当作是盖世奇宝。不过人家肯将自己心爱之物送来,总算也是一片好意,我岂能学凡间那些俗人一般嫌贫爱富? 当下微微一笑,盖上盒子,说道:“多谢老伯美意,我定然会好好收藏。” 南山老人叹了口气,道:“十七公主,你心中定然是想,这个老头子好生小气,送这么一颗不值钱的珠子过来。东海龙宫富甲天下,比这更值钱的明珠,只怕何止万数。对不对?” 我脸上一红,忙道:“老伯不要见怪,委实是因为这粒明珠……” 谁知南山老人认真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十七公主,你说错了,这不是一颗海中寻常可见的明珠,这乃是一颗舍利子啊。” 舍利子?我吃了一惊。那是得道的佛菩萨火化之时,肉身烧化后留下来的结晶体。我曾听父王讲过,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在圆寂成佛之时,肉身烧化出了十几粒舍利子,至今还为三界香火供奉。 但舍利子多为灰白结晶体,哪会有这么晶莹滑润,一如明珠呢? 南山老人肃然道:“这是一位化身异物的女子,历经数世劫难,凝聚而成的心中血泪。说它是舍利子,也不为过啊。” 我心中更是惊讶,血泪向来只为凡人所有,这两物虽然与他们精魂相系,但生性脆弱,遇火即化烟尘。那究竟是怎样不凡的一位女子,居然可以生生将血泪凝聚成一颗明珠,虽经烈火炙烤,而最终竟能化为舍利?何况听南山老人的话中意思,她并不是什么修成大道的佛菩萨,而是“化身异物”? 南山老人猜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不由得又长叹一声,说道:“十七公主,老朽在南山居住修行,已有千年之久。这颗舍利子,名唤‘心泪神珠’,它的本来出处,便在南山深处的一座大寺之中。那座大寺,远近十分有名,香火旺盛,名叫隆昌寺。” 十七公主,这颗神珠的故事,要从三世之前讲起。 在第一世里,他和她,本是一对恋人,相爱极深,却未成眷属。 她本来便是修真之人,生命结束之后,她凭借法力精深,所以一点精魂不散,直奔到西天佛陀座前,苦苦哀告:她愿以沉沦幽冥界中无间之道,长达五百年的苦修,和堕落人间漫长的等待,只求与他结一世的尘缘。 佛陀端坐在莲花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这样,五百年后,你重入人世,前去见他罢。只是,你们缘份已尽,纵然终于与他相见,你也是不能嫁给他的。而他,也将永远不认得你。你,愿意吗?” 她想了又想,答应了。 浑浑噩噩之中,她的魂魄落下万丈红尘。 在经过了轮回那种翻天覆地的痛苦后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山岗上,身子半埋在土中,已化作了一块铜的矿石,有着分明的晶体的棱角,在阳光下微微闪出紫光。 她环顾周围,惊讶地看见,这里到处都是鲜绿的小树丛,春天时还盛开许多清丽的野百合,迎来成群的蜂蝶。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作为矿石的岁月,原来是那样的冷寂和孤独。虽然,她仍然保留了前世修炼的法力。 最初的千余年里,她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轨迹,还在苦苦地记录着时间的刻度;到得后来,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渐渐地忘怀了。 但前世的一切,她却始终不曾有丝毫忘怀。 她常常地回忆从前,想起昔日的耳鬓厮磨,浓情缱绻;想起他凝视她时,那含情微笑的面容; 她也不止一次地去苦苦猜想,那西方净土之中,至尊无上的佛陀,将会安排他们怎样的相会? 山中的野百合开落了无数次,而小树林渐渐长成了古深的密林。 他呢?他的灵魂,是已经迷失在那十丈软红之中?还是如她一般,在苦苦地寻觅和等待着,她那穿越时空的相会? 终于有一天,深山里出现了人的踪影。 从他们的交谈中,她明白当朝的皇后薨逝了。他们是国中最好的工匠,奉命来这密林之中,砍伐最珍贵的木材,来为那薄命的皇后做一副华丽的棺椁。 他们伐倒了参天的一棵楠树,惊叹说那楠树竟然有了一千八百年的树龄。 她藏在楠树旁的一丛绿草之中,无声地笑了。 一千八百年呵,她是在忘记了时间流逝后的一天,亲眼看到两粒树籽从飞鸟的口中跌落到她的身边,深入到肥沃的土中,历经无数的风霜雷雨,最后一棵长成了这株美丽的楠树,另外一棵,却长成了一株挺拔的青松。 原来,她化身为矿石,居然已有三千年。 在清理楠树的遗骸时, 他们终于发现了她,三千年的岁月光芒、三千年的爱恋哀愁,尽数都蕴藏她半透明的石芯之中。他们惊叹说:“好漂亮的矿石啊!” 他们采回了她,把她交给工匠丢在火炉里粹炼。她被融化成铜水,巧手的工匠把她变成了一只美丽的铜香炉,镂空雕花,极其玲珑有致。 很快有善男信女买走了她,作为礼佛的祭品,送到附近的隆昌寺去。 来到寺院时正值深秋,碧空明净,满地黄叶飞卷。 在悠长的钟磬声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刹那之间,前世无数的画面从眼前飞驰而过;那一刻,她倾心地感谢佛陀无上的慈悲。 尽管已过去了漫长的三千年,可是无论时光和轮回是多么的有魔力,它们,都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皮相,又怎能抹平这个人在她心里的痕迹? 他立在菩提树下,谦恭地微笑着,从一个信徒手中接过她,合十说道:“有赐是缘,多谢施主。” 她感觉到了他手掌的柔软和温热,他雪白的僧袍上清新的气息。他温柔小心地将她轻轻捧起,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牵起她的小手。 他将她置放在他所居佛殿的供桌之上,她终于跟他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他总是先虔诚地在佛前添上一柱香,才盘膝坐回蒲团之上,开始当日的早课。 他诵经之时,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的供桌上,凝视着他安然的面容,倾听他低沉舒缓的诵经声。 窗外,花开花仍落,云卷云自舒。 他和她的世界,只在这座佛殿。寂深幽静的大殿里,高高地悬起长明灯,终年弥漫着檀香淡雅的香气。 香一支一支地燃尽,她贮满了银白的香灰,有谁知渡过了多少静默的时光? 当初在西方净土,佛陀盼她开悟,曾对她说谒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却总是参不懂、悟不透。就算是他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已忘了前世的因果;可是她记得他啊,在她的心里,他的曾经的柔情,永远都是那样清晰。 只要她始终记得,只要她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一直潜心研究佛法。隆昌寺的名声,和他的德行都在日益增长,他成了远近闻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极众。 前来礼佛的人有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发光亮,隐隐透出深紫的光华。他的面容却日渐枯槁,他的胡须,也是在慢慢变白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去了四十年。 一个冬日的清晨,窗外,一树寒梅初绽芳姿。 他一如往常,仍在诵念他的早课,她看着那树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三千年前,也是一个冬日,他与她临楼高坐,共赏园中梅开如雪。 红泥炉上,香茅酒暖;锦幄初温,兽香不断。末了,他从窗内探出手去,折下一枝白梅,温柔地插在她蝉鬓之上。。。 今夕何夕? 他诵完经了,从静坐一晚的蒲团上站起来,走到供桌之前,端详她片刻,居然轻轻地将她捧在了手中。 她有些慌张,却无力闪躲,被他捧在温暖的手心之中。 岁月催人,他的容颜已然苍老,不复当年翩翩少年的模样。 唯有这四十年来,那双已然布满皱纹的老眼里,第一次闪现的毫不掩饰的柔情,仍如三千年前一样,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身上雕镂精细的花纹。 她幸福得几乎晕眩,但同时也隐隐感到不安。他应该是不会认得她的啊,为何会如此异样?她想要问他,然而,她却是一只沉默的香炉。 他捧着她,缓缓走到窗前。突然,他推开窗格,探手窗外,折得一枝玉般冷艳的白梅,轻轻插入她的炉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间一片静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满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又轻轻地搂在了他温暖的怀中。 一阵寒风乍起,窗外梅花纷落如雪。她听见他轻声念佛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含笑跌坐蒲团,合上双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年轻的僧侣们奔走相告,无数信徒从四面八方赶来隆昌寺,对他做最后的参拜。 他虽逝去,但玉筯双垂,肌肤尚温,合目含笑之态,宛然有如生时。或许,他本就是西方净土一衲子,因为她的缘故,才流落在这污浊的尘世之间罢。众弟子在他的遗体之上,惊讶地发现了他留在人间的最后的一抹痕迹: 那只伴他一生的紫铜香炉之中,斜插一枝如雪的梅花,依偎在他的怀中,正徐徐散发出冷幽的香气。 众弟子肃然合什,齐声诵道:“善哉!有所挂碍,而能成佛。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 遵照高僧的葬仪,人们架起柴山,将涂满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由他的亲传大弟子点着了火。临抬之前,人们把香炉从他怀中取出来,放在一边的空地上。 他最小的弟子哭喊着,扑到起火的柴山之上,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对恩师作最后徒劳的挽留。 蜂拥而上的人们拉住了这悲痛欲绝的小弟子,将他强行带离柴山。因为用力过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一张字纸从夹层中飘然而落。 小弟子如获至宝地拾起那张字纸,人们好奇地问他,字纸上写着高僧的什么偈语? 小弟子疑惑地读出来:“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纸角被火焰飘黑了一块,暗色的,象是陈年不褪的一点泪痕。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卷起灵前垂地的帏幔,帷幔的布角带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炉,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香炉,连同炉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滚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拨燃烧的梅枝,散发出一种微苦的香气。她再次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头上静静沉睡的他。 原来,虽然轮回流转,可是他,是什么都记得啊。原来,情深如斯,连佛陀的法力,都有失灵的时候。 可是,她的生命却要结束了。 三千年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只为了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万里江山,沧海桑田,在无尽的时间的荒野里,他和她,不过是两粒微尘。 再要在时空交错中相遇,须修多少年? 火势越来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烧成灰烬。而她的身体,也正在渐渐熔化,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她想她是再也没有力气,|奇-_-书^_^网|去等到再有那么一天了。 生命如此之苦难,不要恋前世,不要求永远,能掌握的只有今生——或许就连今生,我们都无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肠,从此两两相忘? 但无论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她和他,终于融化在一起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他和她,连同几世的缠绵情怨,都已灰飞烟灭。 隆昌寺的僧侣们在清理灰烬时,发现了一粒指头大的晶莹的珠子。 因为他生前是高僧,人们都说这是他的舍利子。寺里聚资造了一座舍利塔,隆重地将这粒珠子供奉起来,为世世代代的信徒们所礼拜。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粒珠子,只是三千年前,那个女子在离别人世之时,最后一滴绝望的眼泪。 三千年来,无论化身何物,这滴绝望的泪珠,一直都留在她的心里,有如蚌中砂粒,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结成珍珠。 此身虽异,其性长存。 那个女子,虽然历经三世劫难,由人化为矿石,由矿石又化为铜炉,但她对那个男子的一片赤心痴爱,却始终不曾改变。那粒珠子,因为是她的心泪所化,更是具有莫大的神通。 心泪神珠(中) 若是一个女子,用自己挚诚真心的泪水,滴到这颗心泪神珠之上,则这颗神珠便会幻出她心爱之人的影像,聊解相思之苦。 南山老人顿了一顿,见满殿众人,包括那些随侍一旁的宫女都是听得鸦雀无声,再看我也是呆若木鸡,缓缓说道:“大公主与南海二太子是天生的一对佳偶,一定会和美到老。只是二太子身为南海龙王之子,肩负龙族重任,有时公务繁忙,或许不能朝朝暮暮陪在大公主的身边。若是真有十天半月的分离,大公主只需有这颗心泪神珠,哪怕二太子身在万里之外,也好象陪在大公主身边一样。” 我惊讶地望着那颗白色的珠子,半晌方才说出话来:“老……老伯,这样珍贵的一颗神珠……您又是从何处得来?您为何对这神珠的来历,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南山老人充满智慧的眼睛,和蔼地望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我的身体,在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十七公主,老朽我,就是和被砍走的楠树长在一起的那株松树啊。” 原来他居然是千年松树精,难怪他骨格清奇,没有一般妖精的邪恶之气。 南山老人叹了一口气:“十七公主若是想听故事,老朽倒可以跟你讲讲一些陈年往事呢。” 我忙命宫女们搬来座椅,又奉上一盏琥珀灵芝露,自己捧着那只盒子,也坐在了他的身边。 南山老人点头为谢,坐到椅上,将灵芝露一饮而尽,便接着讲下去道: “当年飞鸟不知从什么地方,把还沉睡在松籽之中的我,带到了这南山之中。我在泥土中苏醒过来,吸取着土里的营养和天上降下的雨水,一点一点地把绿芽长出地面。 当我终于钻出黑暗的泥土,睁开双眼看那个大千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看到了她。她就躺在我身旁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这株新近破土的小苗。她的身躯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紫光,看上去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典雅。 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永远不想再离开她的身边。 我们在南山的密林之中,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一千八百年。 这一千八百多年里,我从一株小小的树苗,经历风雨雷电,长成了一株枝叶繁茂,占地亩余的大树。 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奋勇的心态,在被虫蛀空、被雷电劈断树杈后,几乎是用尽全部灵气,努力地长出新芽。 同时,我也象密林中其他妖灵一样,学会了吸取日月精华来修行,并增长自己的灵力。 年长月久,越来越多的树木老去、受伤、甚至死亡,到了最后,当年比我们年长或同龄的树木,都渐渐消失在密林中,只剩下我和那株楠树。 我的伙伴小楠(就是那株楠树),曾经不止一次钦佩地对我说:“小松,咱们林中这么多树,可没有一棵象你那么努力坚强地修行。你可真了不起啊。”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挣扎着顽强地活下去,不过是想陪在她身边。如果我死了,还有谁会这样关怀她呢? 我常偷偷地看着她,她总是沉默地一动不动。只有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她才会长久地凝视着深蓝的天空。那一片密林里的妖精都认识她,当它们开始有了灵性,有了生命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比这林中任何一个妖精都来得要早。 自从她有一次显现神通,赶走了一只跑来林中不怀好意的外来狼妖之后,她博得了所有妖精生灵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戴。 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非比寻常,也知道她不是一块真正的无知无觉的矿石。但她谁也不理,始终是那样沉默,连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天夜晚,她照例凝视着深蓝的天空,而我照例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夜已经很深了,森林中一片静寂,所有的草木、妖精、小动物都睡熟了,只听得见风儿拂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叫我:“小松,小松,你睡着了么?” 小松是我的名字,就好象小楠是那株楠树的名字一样。 我吓了一跳,四处一望,才恍然发觉这个声音是从她那里传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欢喜得恨不得象住在我枝杈上的小松鼠,在地上、草上连打九九八十一个滚儿。 可是我只敢怯生生地应了一声:“喛,我还没睡呢。”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打自己九九八十一个耳光。一千多年来,她好容易说话了,而且是在跟我说话,我怎么就不能舌灿莲花,多说上几句她爱听的话呢?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相处了这么久,我也并不知道她究竟爱听什么话。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又说话了:“小松,相处这么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可是我生性孤僻,不想跟这片森林中的生灵一一道别。我就跟你说一声,算做是跟大家道别吧。” 她要走了!我就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她要走了……我将会再也看不到她……我突然心灰意冷:早知如此,我修个什么道法,我还不如自生自灭好了。 她没发现我的异常,仍然说下去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究竟呆了多少年了,日子太长啦……我曾经以为,佛陀把我跟他的约定都忘了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轻柔低徊,在清凉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动人。 我居然又痴想起来:她的声音如此动听,若她化为人形,应该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至少比林中那些装模作样、浓妆艳抹的花妖们要强得多。 不过,就算她长得一点都不美,我还是愿意千年如一日地陪在她的身边。 突然我听到了两个字“约定”,约定?我忍不住问出声来。 “是啊,”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还是按捺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小松,我要见到他了。我刚刚演算过先天神数,一直都在观察日月星象。我的掐算是不会错的……小松,等了这么久,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不知是因为数千年无言的寂寞,还是因为她即将离开时油然而生的留恋,她一反常态,跟我讲了很多话,她和他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她讲给我听的。 我们讲到很晚,一直到天边隐隐发白,启明星在天际若隐若现时,我们才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讲话。 她突然说:“小松,你已有了灵性,只要再学会一些道法,以后说不准能得证金丹大道。我教你道法吧,权做咱们相交一场,行不行呢?” 我看到过她赶跑狼妖的身手,当然开心,但还有些不太自信,问道:“道法那么难,我学得会吗?” 她说:“没什么难的。我教你的,是一篇九天乾坤风雷咒。这篇符咒虽然简单易学,却是万世道法之祖。只要你练得熟了,不但以后学起别的道法来事半功倍,还可以役使风雷,威力很大呢。” 言毕,她叹了一口气,略有些遗憾地说道:“当年我在佛陀驾前许下誓言,到我跟他相见之时,我的一身法力,便要全部消失了。” 我忍不住问她:“我和小楠是一起来到这儿的,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为什么这些道术,你不肯教他呢?” 她沉默片刻,慢慢说道:“因为……因为小楠……他度不过明天的劫难……” 第二天,便是那批为皇后选棺椁的工匠来到了山中。 那时楠树和我,都已有了灵性。可是一来木匠是我们天生的克星,二来我们虽有法力,却移动不得自己的原身。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噩运的降临。 楠树被砍伐的时候,我心里真是害怕,我怕的不是会永远的死去,而是怕我会再也见不到她。只要我活着,无论她到哪里,我总是找得到她的。 她果然被他们带走了。我化为人形,偷偷跟着那些工匠。 我眼看着她被他们丢入熊熊炉火之中,眼看着她受尽烈火冶炼,先是被锻为铜铁,后来又受到刀斧的雕凿,最终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紫铜香炉。 火烧刀凿,那该是怎样的痛苦?可是我知道,这是她与他相见前不可避免的条件。 所以,虽然我什么都看在眼里,虽然我痛徹心肺,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去解救她心甘情愿承受的这种痛苦。 她被一个进香的信女送入了隆昌寺中,我自然是随后跟去。在寺门口,我被守护寺庙的伽蓝神拦在了门外。但我躲在门外,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和尚把她接到手中。我一看那个和尚,就知道这正是她历经三世要找的那个人。 后来我干脆在寺后找了个山洞,专门住下来修行。每天我都会抽空去寺门口转转,妄想能看到她的身影。 十几年下来,伽蓝神也被我每天雷打不动的转悠搞得心烦意乱。终有一天,当我又在寺门口探头探脑时,他很不耐烦地对我说:“小松树,你想进去看她你就去看吧!你天天转来转去,我的头都要被你转晕了!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妖精,不就是一只铜炉嘛,有什么好看的!” 我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计较他的话语,向他道了谢,便一溜烟地跑进寺里去。我从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一找过去,最后,在一间幽静的大殿里,我终于看到了他们俩个。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在喃喃地念着不知什么经书。她静静地站在一张供桌上,一束檀香插从她的炉身里,散发出袅袅的青烟。她还是象做矿石时那么沉默。 殿内也供奉着释迦佛像,金色的佛面在青烟里若隐若现,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俯瞰着芸芸众生。 我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安然、很幸福。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后来我还是习惯性地每天去寺门口转悠,伽蓝神先是不耐烦地赶我进去,见我居然不肯……他有点吃惊……继而和颜悦色地叫我进去……我仍不肯……他十分吃惊……再到殷勤倍至地请我进去……我还是不肯……他大惊失色……甚至最后威胁利诱地逼我进去……我只是不肯。 他身为佛界护法,脾气本来暴躁,当下忍无可忍,把左手握着的金杵往地上狠狠一顿,运起佛门神功“狮子吼”,对我大喝一声: “你这棵病病歪歪、好死不死的烂松树!又想看她,又不去看她,又不远远走开,又在这里不停转悠,你倒底想干什么?本座都要被你活活气死了!” 他这一吼之威,非同小可。顿时寺门口飞砂走石,天昏地暗,而我也不由得眼前一昏,险些被他的“狮子吼”吼掉魂魄,连忙掩住耳朵跳到一旁,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是啊,我究竟在干什么呢?我知道她过得好,也不想打扰她的平静,所以不去看她。可是如果没有她,我又觉得总象缺了点什么。每天哪怕只是在她住的寺外转转,知道她在里面,这一天我的心里就踏实了,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到山洞里,继续进行我的修行大业。 所以尽管伽蓝神被我气得暴跳如雷,尽管我被他的“狮子吼”神功吼得魂不附体,但我仍然雷打不动地每天去寺门外转悠。 数十年转悠下来的结果,是我居然渐渐适应了伽蓝神的“狮子吼”,到得后来,他的吼声足以吓得百里之外的妖怪们瑟瑟发抖,而隆昌寺内的和尚们虽然听不见这专一降妖伏魔的“狮子吼”,但寺内那坚固的红墙可承受不起,墙身马上摇摇晃晃,扑簌簌落下很多土块来。 而我,却仍然行若无事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我甚至连耳朵都不用掩上了。 然后我就看到好多和尚一窝蜂从寺里跑出来,有的抱着几床铺盖,有的头顶着一个铜盆,更有甚者居然抱着一只铁锅!还有人慌慌张张的,连鞋都只穿了一只。他们边跑边大声喊道:“地震了!地震了!” 我扑噗一笑,偷偷看了一眼伽蓝神。只见他尴尬地把金杵从左手换到右手,瞪了我一眼。那本来就是黑红色的脸膛,现在颜色变得更深了。 不过在那群狼狈的和尚当中,我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有一天早晨,我例行功课般地又去隆昌寺,伽蓝神一反常态地没有跟我斗气,望着我的眼神中,反而有一丝怜悯。我已经感到有些不妙,果然,他望了我片刻,支支吾吾地说:“小松树,你快进去吧,那个和尚……他今天早上圆寂了。” 圆寂了? 那她怎么办?她和他的情缘该怎么延续下去? 这是我脑中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再也顾不了隐身,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想快点赶到她的身边!我甚至说都没跟伽蓝神说上一声,便直接冲进了寺里。 当然,伽蓝神他也没有拦我。 心泪神珠(下) 我袖子一撸,正准备强行挤开那些从四乡八里赶来凭吊的人群之中,便听到了那首偈子: “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我呆住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十年来,我尚是首次听闻,但我一样可以马上分辨出来,那是她的声音! “小松,帮我……” 我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空地上,炉身插有一枝冷艳的白梅。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的静默和安然。 “帮我……” 是的,我差点忘了: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法力。 她身边不远处,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山。他的身体就躺在那柴山之上。他的身上涂满香料,柴山上也淋满了香油,一个年长些的和尚手执火把站在一边。柴山已经被点燃了,冒出缕缕青烟,无数艳红的火苗从木柴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我一咬牙,闭上眼睛,我用剧烈颤抖着的双唇,开始默念起九天乾坤风雷咒。一阵罡风平地卷起,只听见呛啷呛啷的物件滚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是众人的惊呼声…… 我不用睁开我的眼睛。 在她发现了人群中的我的时候,在她开口叫我的时候,我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她决意了却自己的生命,与他一齐葬身于这烈火青焰之中。 我回到了幼时生长的南山,再也没有去过隆昌寺。 过了一百多年,我的南山洞府,突然有一位贵客登门造访。我迎进门来,讶异地发现来客居然是他!是隆昌寺的那尊伽蓝神! 我们一起喝了松子茶,又说了几句若有若无的闲话。他终归是个直性子的神,没几句话就说到了主题:“隆昌寺现在香火冷落,已经没有和尚在那修行了。我也要奉命再去别的寺庙作护法神,小松树,当年你天天去寺门口转悠,想要见到的那个香炉……哦,我知道她的原身是个女子……后来被大火烧成灰烬的那个……” 我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心如刀绞。 他看了看我,接着说下去道:“她当日被火烧化后,留下一颗白色的珠子,那是她三世的血泪所化,据说在三界之中,这颗珠子被称为心泪神珠。可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和尚,硬说这是那个死了的和尚的舍利子。他们后来在寺里建了舍利塔,专门用来供奉那颗心泪神珠。” “现在庙破败了,和尚们都不在了,那颗珠子也不能说就归隆昌寺所有。小松树,我知道你对她的一片心,我是专门来告诉你地方的……你……去取来做个纪念吧……阿弥陀佛!” 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终于又踏入了那座曾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隆昌寺,那熟悉而陌生的大门。寺院已经破败不堪,当年我天天转悠的地方,长出了一人来深的蔓草。两扇寺门有一扇完全朽腐倒塌了,仅存的那一扇也腐烂得厉害,油漆斑驳,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颜色。 我走入寺院之中,轻轻的脚步声,惊跑了好几只躲在草中玩乐的地鼠,草丛中一阵响动,居然还扑刷刷飞起一只五彩斑斕的锦鸡。 我向后院走过去,一路经过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路上,我调动我所有的灵识,在努力地追寻和辨认着,当年他和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在他们俩相守四十年的禅房外,我也默默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我从窗棂向里面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高没人头的荒草之间,我终于找到了那尊已是摇摇欲坠的舍利塔。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推倒了舍利塔。我挖开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砖石,把这只盒子从塔中的石函里取了出来,带回山中。 我不知道她的魂灵,在那熊熊的烈火之中,倒底是投入了三界五洲的哪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在轮回的流转之中,她和他究竟还有没有来世的缘分。 至于我跟她的缘分,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我在山中专心地修炼,我的九天乾坤风雷大法练得越来越好,但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思念之情。 当我想她无法遏制的时候,我便会取出木盒,看一眼这颗她血泪凝聚而成的心泪神珠。 每次打开盒盖,看到那颗白色珠子的时候,我都有一种非常熟悉的亲切之情。 我觉得她好象并没有离开,仍然留在我的身边,就好象我们当年一起生活在山中密林里一样。那个时候她沉默不言,我也一样不敢跟她说话。但我的心里,却感到非常的幸福。” 南山老人讲到这里,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颗心泪神珠,他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光芒。难道这种光芒,就是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老伯,你怎知这心泪神珠,有那样奇异的神通?” 他默默地从我手中拿过盒子,打开盒盖,凝视着那颗珠子,半晌不语。 我心中奇怪,正待要问时,忽见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到了珠子之上。 我心中一震,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两道泪水,如潺潺的溪流,正顺着他清癯的面庞上滚落下来,一滴、一滴、又是一滴。 此时他的眼中,有那样深沉的哀痛,深得就象我们茫茫的东海。 珠身忽然腾起一缕淡淡的白烟,渐渐地越来越浓,越来越多,最后整个盒子都被笼罩在浓浓的白烟里。 一阵清风吹来,白烟渐渐散去了,我看向那颗神珠,几乎立刻就要叫出声来! 只见那颗珠子洁白的珠面上,渐渐幻化出一幅奇丽的景象来: 首先显现出的,是一间幽深的大殿,当空高高地点着数盏长明灯。一旁的供桌之上,放着一只雕花双耳的紫铜香炉,在袅袅不断地冒出青烟。 画面突然变换了,这次是在一片古深的密林之中。只见那林中有一块空地,青草如茵,草上开满了洁白的百合花,一块紫色的铜晶静静地躺在草地之上。 画面又变成了另一幅景象,这次却是朱栏玉砌、雕梁画栋的一处楼阁,掩映在一片梅林之中。梅开如雪,空中似有暗香浮动。 一个女子在楼上倚栏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书简,正自垂首翻阅。 画面渐渐近了,只见那女子如云的乌发梳起高高的望仙鬟,身穿广袖合欢衣,系一条流云飞霞裙,外面还笼着一袭白狐轻裘。越显气质华贵,婀娜翩跹,十分动人。 那女子仿佛知道有人在看她一般,将书简随手放在一边,转过头来,对着我们嫣然一笑。 我惊叫一声:“是她么?生得真是美啊。” 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 南山老人怔怔地望着那颗神珠,点点头道:“不错,这便是她三世真身。因为她这三世没有经过六道轮回,所以寻常人只在神珠上显现一世的模样,她却显出三世不同的相貌。” 我见他对这颗神珠实有眷恋之意,心中不忍,道:“老伯,既然你心中对她如此挂念,不如你就把这颗神珠留在身边吧。想念她的时候,还能见见她啊。” 南山老人笑了,但神情之中,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凄凉:“多谢十七公主的好意,我本来想着,就让这颗神珠陪我度过一生,好象她在我身边一样。 可是,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树精,她陪在我的身边,想来也没有什么乐趣。 自从我听闻贵宫大公主结缡之讯时,便想到把这颗心泪神珠送来。一是我与你的父王颇有些交情,二来……二来我想她一生为爱所困,为情所苦,不如让她陪在人家神仙眷侣之旁,也好叫她得知,天底下真有这样美满的姻缘。想必冥冥之中,她亦会感到欣慰的罢。” 他将那只木盒盖上,重又放在我的手中:“十七公主,你莫要推辞,就代大公主收下吧。老朽唯愿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大公主一般,与意中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我心中一热。数天以来,各种祝愿大姐与南海二太子的谀词奉语,我不知听过了多少。唯有这个叫做南山老人的松树精的这一番话,听来让人不由得不铭感于心。 他转身欲走,我却有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南山老伯!你的心中……自然是一直都记着这个女子,但她再世为人之后,是否还能记得,你便是当初生长在她身边的那棵小树呢?” 南山老人银色的长眉微微抖动了一下,淡淡道:“她在幽冥之界、无间道中受了五百年的苦楚,又在人间等了足足三千年,才只能陪那个和尚四十年;我什么也没做,居然能在她的身边陪伴她足足一千八百四十一年。想一想,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果她灵性不泯,再世为人,她所有的心思也定然在她的爱郎身上。便是看到我,她应该也是不会认得我了,又怎会记得我呢?” 他向前走出两步,却又站住身子,说道:“当年她为矿石时的最后一晚,我曾问过她,你这样义无反顾地去见他,万一他不记得你了,你该怎么办呢? 她说,‘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我……我也是一样啊,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她的身边,她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他袍袖一挥,大步走出殿去。褐衣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昏暗的海水之中。 突然,我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歌声,歌声苍凉雄浑,显然是出自南山老人的歌喉。和着海中波涛涌动之声,竟然是格外清晰: “一自天地生死诀,良缘如花,雨打风吹两处别。三生石断,四海水枯,五内俱焚六神灭。七魄缈缈,魂游八荒,寻遍九霄十界。纵是红颜君不识,唯余此志矢铜铁。 万缕情丝终不绝,光阴似电,风起云动千年劫。百世梦悲,数载情苦,十重关山九难越。 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尘五戒。未知宝珠谁堪怜,尚有青烟祭瑯琊。” 深海悲歌(上) 大姐的婚期,马上就要到了。按照惯例,我们东海龙族一干人等,早就提前赶到了南海,除了大姐以外,我们其他人都与南海龙王一家见过了面,自然也见到了我未来的姐夫——南海二太子敖轩。 敖轩是龙族中有名的美男子,与西海大太子相比,他服饰讲究,举止有节,没有西海大太子逼人的寒冽之气,倒是要儒雅温和得多。但真正令我们惊讶赞叹的是,他身上所穿着的那袭锦衣,花纹十分繁杂精致,色泽却又极为淡雅宜人,隐隐泛出一种淡淡的光华,真是令人又爱又羡。 连一向讲究的父王都忍不住赞叹一声:“亲家宫中的织工,看来手艺真是巧夺天工,我看贤婿身上穿着的这袭锦衣,其华美精细,只怕连天河边的织女都未必织得出来呢。” 南海龙王喜得龙脸放光:“哪里,哪里,亲家你才是过奖了呢。东海富甲天下,岂是我小小南海能比?” 敖轩却只是低头一笑,不知我是否太过敏感,我觉得他的笑容里,居然还带着几分勉强。莫非他不爱听别人的赞誉之词? 我早就打点完了大姐所有的嫁妆,令人送到了南海龙宫,其丰富内容料想南海龙王会相当满意。 我曾去大姐在南海的临时居处,想要请她过来看看,她自顾自在镜前描眉点额,头也不回:“十七妹准备的嫁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二十一公主敖璆兴奋地跟她描述南海二太子的俊美无俦,她不屑地笑笑:“是么?我们东海美男子已是够多,他又算得了什么?” 敖璆满腔兴奋之情被泼了盆冷水,撅起嘴来不发一言。 我自顾自整理大姐明日的嫁衣首饰,头也不抬一下。其实我心里明白,大姐指的必是东海九头侯之子禇延昭。 禇家九头虫族,乃是东海大族,世代封侯。大姐与禇延昭同年,自小便在一起玩耍,想必私底下两个人也是做了点事出来。因为有一次我在大姐的寝宫后殿帮她整理嫁衣,掩在绮罗堆里忙活了一天,渐渐被人遗忘了。 到得晚间,只听见大姐在里面摔东西撕衣裳,大哭大闹,而她的母亲明厢夫人在训斥她:“你身为东海龙宫的大公主,身上有着最高贵的龙族血脉,岂能另嫁他族,生出些不莨不莠的怪物出来?” 大姐毫不示弱地还击:“你也不是龙族中人,我本来便是个不莨不莠的怪物!” 然后只听“啪”的一声,却是明厢夫人打了大姐一个清脆的耳光。 父王的众嫔妃之中,就只有渭河夫人、淮济夫人、青河夫人和我的母亲清远夫人,是龙族的后代,她们分别生育了我的三个哥哥和我,若论龙族血脉,只有我兄妹四人方算得上最是正统。明厢夫人是蚌族美人,但生性要强,又是第一个为父王产下公主的夫人,所以心中逞强好胜之心,从未停歇,把龙族正统血脉看得比谁都要重要。依她的心性,女儿自然是要嫁给正宗的龙族,如何容得下九头虫族的禇延昭? 大姐哪肯听从?当下便要寻死觅活。 明厢夫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她不意我在殿中,以为四下无人,便低声地对大姐说道:“你不要傻了,若是嫁去南海,身份地位自是大大的荣耀,你的姐姐妹妹嫉妒你还来不及,禇家如何比得上呢?再说了,你喜欢禇延昭,无非是因为他知情识趣,体贴温柔,以后你即使嫁去南海,又不是终身不回娘家。到时你回东海省亲,再与他偷偷来往,也未始不可。” 后来大姐心甘情愿肯嫁去南海,想必也是明厢夫人一番话语,起了关键的作用。 所以很多时候,当我看到整个龙宫大费周章地为大姐准备婚事,觉得确是有些滑稽。 但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父王。 南海景致,与我们东海略有不同,有些海域空旷无人,却别具一种苍凉之美。我常常无事的时候,一个人溜出去四处逛逛。 大姐婚礼的前一天,我又出去溜达时,不知不觉之中,游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域。这里海中生物极少,但海底却长满了美丽的各色珊瑚,有的弯弯曲曲如同鹿角,有的突兀转折如同梅枝,形状极其奇异。我还看到了一棵红色的珊瑚树,静静地长在海底,竟然比我还要高出一截。 我摸摸这些美丽的珊瑚,又赤足在细腻的金沙上踩上一踩,觉得非常轻松自在。 突然之间,我的耳中听见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仿佛隔得很远,又仿佛就在我的耳边轻轻吟唱。发音奇涩难懂,不太象是海中寻常的语言。但歌声哀伤轻柔,深入人心,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意。 我循声游了过去,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大片黑沉沉的影子,拦住了我的去路。它们静静地矗立在海水之中,仿佛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我吓了一跳,再定晴看时,才发现那是一片巨大的嶙峋礁石。 我偏过头来,认真地听了听,那歌声便仿佛是从礁石之中传来一样。 我退后一步,仔细地观察着这片礁石。终于,我在其中一块礁石上发现有一个封印,而且很奇怪的,我居然在那个封印上感受到了龙族的气息。 突然,头上的避水神钗轻轻一动,我敏锐地感觉到有人正划开水波,向这边疾奔过来。 我连忙向旁边一闪,在一块礁石后隐住了身体。 水花响起,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出现在礁石前。他四处望了望,确定没有人了,这才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方戒,在那个封印上轻轻一叩。 就在他四面张望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他。我几乎控制不住,差点叫出声来!只因这个形踪诡异的锦衣男子,他居然是南海二太子敖轩,我未来的大姐夫! 奇*书*网*w*w*w*.*q*i*s*q *i* s* h* u* 9* 9* .* c* o* m 明天就是他的大婚之期,他不在宫中准备诸般事宜,来这片人迹罕至的海域做甚? 忽然轧轧之声响起,两块巨大的礁石缓缓移开,显出两扇扣有镏钉的金门来。 敖轩微一犹疑,伸手推开其中一扇金门,一道柔和的光芒从门中泻了出来。他微微一笑,迈步走了进去。 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这金门之中,到底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一个又一个的疑团,在我的心里悄悄浮起。 终于,我取下发髻上的避水神钗,这是我百岁生日之时,父王所赐。它是天庭至宝,不但可以分开江河湖海,还具有各种各样的神通。 我默念法诀,将神钗轻轻一晃,顿时隐去了身形。 我紧随敖轩,走进了那扇金门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绮丽场景。 那两扇金门之内,居然是一片安静而澄澈的海水。门上镶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珠光之下看得清楚,在一丛绚丽的珊瑚中,居然端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那轻柔而魅惑的歌声,便是发自这少女的歌喉。 那少女面前放有一张织机,手中执着一柄黄金打就的织梭,显然正在织着一匹绫绡。梭身来回投递不停,金光闪动,丝线随之交错颤动。 她一边织绡,一边低低地哼着歌儿,眼中却在不停地流泪。 那泪水一滚落下来,便马上化作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四下滚动。我的眼光不由得移到她的下身,只见那本该是长着两腿的部分,却是一条长约半人,修长秀美的银色鱼尾! 原来她是个鲛人! 海中产有鲛人,善织绩,能歌舞,每泣涕,泪必化为珍珠。鲛人一族,以女子居多,不善征战,一向以织绩为生,所以在海中族群地位十分低下。我们东海龙宫里所有女子身上的绫罗,只怕有一大半都是出自于鲛人之手。 父王宫中,也曾有过鲛族进献的美人,可是没有一个,抵得上眼前这个娇娇怯怯的美人儿。 我想起那次和父王化为人形,在人间与几个读书人饮酒时,他们讲过的一句话:百炼钢也化为绕指柔。 这个鲛人少女,她的娇媚和柔弱,料想能折得断天底下最锋利的青霜。 我只是奇怪,鲛族长老一向擅长讨好我们龙宫,为何没将这样的美人敬献给我的父王呢? 敖轩柔声唤道:“真珠!” 那名叫真珠的鲛人少女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啊”了一声,手儿一松,手中握着的织梭落到了海底柔软的细沙之上!她顾不得织梭,立刻从织机旁“站”起身子,神情惊喜交集奇+shu$网收集整理,鱼尾划动,疾速地游了过来! 敖轩张开双臂,真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到他身前,投身于他的怀抱之中。 她伏在他的怀中,“哇”地一声哭出来,呜咽道:“二太子……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他们又都说你……说你要迎娶东海大公主……他们说……你不会再回来了……真珠好怕啊……二太子……” 敖轩抱住她娇小的身子,将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傻孩子……我怎会不要你呢?西海之中,连小鱼小虾都知道,真珠你……简直就是我的心头肉一般,若你不在我的身边,纵然是身为神龙,又有什么意思?” 真珠听他这样说话,更是有说不出的欢喜,低声娇羞地说道:“那么……你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敖轩伸手温柔地拢去她额前的浅发,又将她紧紧搂住,低声道:“我自然是永远不会离开你。” 真珠比他要矮上一个头,而且又是伏在他怀里,自然是看不清敖轩的面孔。我躲在一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上,除了对她的怜爱之外,还有着一种明显的焦灼和无奈。 我的头脑里一阵眩晕……这个真珠,她……莫非是我姐夫的外室? 真珠突然在他怀中抬起头来,这次敖轩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将他的焦灼无奈的神情掩盖起来。真珠立刻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不安地叫了一声:“二太子,你……” 敖轩放开她的身子,轻声道:“真珠……他们说得不错,我明天便要娶东海大公主为妻了。” 真珠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什么?明天?” 敖轩掉过头去,不敢看她泫然欲涕的眼睛。 我的心中,却突然不可抑制地泛起一种厌恶之情。 我天性善良,对于美丽的女子尤其容易心软。在整个东海龙宫之中,唯有我宫中的侍女,从不曾因为摔落金盆,或是忘了放下珠帘这等小事,而受到一顿鞭苔之苦。 大姐最是娇蛮任性,对下人最是苛刻,到她宫中,便是常常闻到鬼哭狼嚎之声。 可是这个美丽的鲛人少女,却让我竟然起了厌恶之心。一则大概是因为大姐的缘故,让我对她自然有着敌意;二来……想必我对这种软弱无能的女子,实在是难以施以同情吧。 真珠失神地望着敖轩,喃喃道:“我出身于鲛族,又生来就瞎了一双眼睛。谁都瞧不起我,谁都可以来欺负我。那次我在海中行走,因为看不清道路,被缠入一丛海蜇之中,我挣扎呼号,同伴们却只是在一旁笑着看我出丑……缠在海蜇丛中,本来一时也死不了,可是那时我……我真的绝望到不想再活下去了…… 唯有你……二太子,你恰从旁边经过,你将所有看热闹的鲛人都责罚了一顿,居然亲手将我从海蜇丛中抱了出来!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将你看做是一个大英雄,我爱你、敬你,我尽心尽意地服侍你,我除了织绡什么都不会做,所以我就拼命地用我的心、用我的情意,为你织就一匹又一匹的绫绡……为了你我甚至连生命都不怜惜!可是你……”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眼中不断滴落:“我们说好了要一生一世,我们说好了要两心如一……我们都说好了的……你……你现在怎能去娶别的女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敖轩身上那华美的锦衣,竟然是这鲛人真珠所织,怪不得当时父王夸赞时,他会有那样奇怪的神情。 敖轩有些焦躁起来:“真珠,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凡间普通的男人都能三妻四妾,更何况我还是南海龙子!以我们南海龙族今日的地位,若再能与显赫的东海龙族联姻,则三界之中,谁都不敢轻视我们!” 他的语音柔和起来,道:“真珠,就算我娶了东海大公主,可我的心……还是在你这里啊。我还是一样地爱着你……真珠,我对你和以前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一样会好好照顾你……我发誓!我可以用我们高贵的龙族的血来向你发誓!” 真珠后退几步,脸上的神情哀伤而绝望:“我不要你发誓……你在骗我……你肯娶别的女子,你的心已经不同了……” 敖轩急道:“真珠!” 真珠摇摇头,道:“二太子……请你离开我这里罢,我虽然是地位卑贱的鲛人,可是我的心,和你们龙族的心一样高贵和骄傲……” 敖轩想去拉她,她坚决地避了开去。敖轩叫道:“真珠!我是真的喜欢你……” 真珠的脸上浮起一缕梦幻般的笑容,幽幽说道:“那日你带我去了陆地,我的眼睛看不到,可是我第一次闻到了鲜花的香味,第一次知道那有生命的花朵,跟咱们宫中的玉石花朵有些什么不同……我想带一株到海中来种植,你跟我说不成,你说,咱们海中没有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那些花是根本不能成活的。” 敖轩面上显出痛苦的神情,叫道:“真珠……” 真珠轻声道:“你……你那天还说,我就象那朵鲜花一样的美丽娇艳……或许是吧,可是二太子你……你要我做你的侧室侍妾,你不肯给我一心一意的爱情……就好象是不给鲜花那些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花儿自然会枯萎的,而我……也终将枯萎了……” 她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光辉。 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为大姐准备嫁妆的时候,曾去清理过龙宫宝库。 在宝库深处,我发现了一尊白玉雕像,据说是夜叉们从一艘沉船里打捞上来的。那雕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有着一张这么宁静得近乎虔诚的面容。 父王告诉我她是一个姓林的凡人少女,她从小住在海边,水性很好,后来为了救护落海的渔民,溺死在东海之中。渔民们为她建了很多庙宇,尊称她为海神娘娘。 记得当时我问父王:“既然她是海神,又深爱着海边的那些渔民,为什么供奉她的船只还是会沉没呢?她知道之后,会不会很伤心呢?” 父王笑着说:“傻丫头,她只是被叫做海神,其实还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哪里真的有什么法力,来保护这来往的船只?不过……”他沉吟片刻,接下去道:“凡间的书生们有一句话,说是正直聪明便可成神。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坚持自己最初的理想,有着高贵而美好的灵魂,无论她是不是神,有没有法力,都一样值得尊敬和供奉……” 我看着那个长着鱼尾的柔弱女子,看着她眉宇间那种不同寻常的宁静,对她的厌恶鄙 夷之情,居然慢慢地在心中淡去了。或许,她就象那个姓林的凡人少女一样,应该也有着自己坚持的东西吧。 深海悲歌(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看官的评述。其实按照我的原计划,应该是十七再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才会离开东海龙宫的。但是,因为我想早一点改变这种绮丽绯靡的文风,所以在大公主的婚礼后,就让十七离开了东海。 东海篇整个看上去都是在讲爱情,我真正要讲的却不是爱情。龙宫繁华却虚假,看似权力在握,其实一样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连自己的爱都不能够做主。 这些,才是十七离开东海的真正原因。 她去人间,并不是去追寻自己的爱情,而只是希望在人间界里,能确定自己追求的方向。 有看官说到她对西海大太子的情感,为什么不去争取。 但我认为,十七对大太子的,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希望。她在现实中迷茫无依,所以希望有个英雄似的人物,能够带自己离开东海这个窒息的地方。 爱情并非世界的全部。但如果爱不能自主,则人生能自主的东西也十分有限。 所以,我想写的,不是爱情,而是命运。 谢谢各位关注十七,希望继续支持。 下一部 妖之传奇之巫山篇 敖轩恼羞成怒,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没有给你一心一意的爱情,难道你真珠对 我,就一定是一心一意的么?我才离开你几天,这次回来,你便完全换了一种口气,对我这般无情无意,焉知不是你另结他欢!” 真珠浑身一颤,居然没有流泪,嘴角边还流露出一缕奇异的笑容:“原来在你的心中,是这样看待我的啊……” 敖轩残忍而嘲讽地笑了起来:“从前我对你说,你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了,可是却比所有人的眼睛都要美,就象是清晨鲜花上的露珠。我最爱你的,便是你这双露珠一般的眼睛。只是不知现在这双眼睛之中,可还有我敖轩的一丝影子?” 真珠弯下腰去,从沙上拾起那支金织梭,轻声说道:“我的眼中,从来就没有过别人的影子。” 突然,她扬起织梭,疾速向自己的左眼插去! 敖轩失声惊叫一声,冲了上去,想要拦住她疯狂的举动。真珠却更快地闪到一旁,手腕一扬,织梭又剌入了另一只眼睛!敖俊阻拦不及,惊怖地停住了脚步。 她站直身子,决然地掷下织梭:“现在,我没有那双露珠一般的眼睛了,你总是肯放过我了吧?” 敖轩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看着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鲜血不断地从她血肉模糊的眼中流出来,流过那白玉般的脸庞,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化作无数颗鲜红色的珍珠,滚落在海底的细沙之上。 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悄悄地划开水波,穿过金门,游了开去。 第二日,在南海龙宫之中,我的大姐与敖轩如期举行了盛大而壮观的婚礼。 他们华服锦衣,在阔大的翡翠羽盖下,携手缓步并行。 大姐还戴着一顶长达尺许、以各色美玉为饰、精美无比的玉冠。这顶名为“琳琅”的玉冠,据说是西方金王母集昆仑美玉制成。她特遣青鸟使送来东海,专为恭贺龙宫嫁女之喜,实在是大大给了东海和西海两位龙王的面子。 在拜谢父王及大姐的生母明厢夫人的养育之恩时,明厢夫人拉着大姐的手,忍不住流下眼泪,哽咽着叫大姐道:“珮儿啊,你以后嫁在南海,为妇为媳,都要小心在意,可不能象在东海那样任意妄为了……” 敖轩牵着大姐的手,笑道:“岳母大人多虑了,我敖轩得娶大公主这样的绝世美人为妻,实在是此生之大幸,自然要小心呵护,视若拱璧一般,宁可我敖轩受苦,也断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言毕,含笑看了大姐一眼。 大姐娇嗔道:“你又胡说……也不看看场合!” 两人相视一笑,双手相握。在别人眼中看来,自然是说不出的鹣鹣情深。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这是怎样的一对夫妻啊?明明是心各有属,明明是心背德离,还能在人前做出这样一副恩爱甜密的情状! 我暗暗地从大姐的嫁妆之中,扣下了那颗心泪神珠。那个三世不悔的女子,让我如此心折,我可不能让大姐和姐夫的虚情假意,玷污了她至真至纯的一片爱恋,和南山老人那一份默然的挚爱真情。 当然我对父王所说,又是一番言语。我说这心泪神珠虽然神奇,但来历太过悲凉诡异,与咱们龙宫雍容之喜有所不合。大姐夫妇固然不介意,但南海龙王他们上了年纪,未必就不会有其他想法云云。 父王自然是听信了我的花言巧语,他看了看那个盒子,连打开的兴致都没有,随口说道:“既然这颗珠子是南山那个老松树送来的,咱们可也不好就这么丢到宝库里去。小十七,你如果喜欢就拿去吧!”他看了看我,眼里浮起促狭的笑意:“没事时也流几滴眼泪,让咱们看看咱们十七公主的心上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 我的脸刷地红了:“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父王,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父王笑了:“哟,小十七害羞了呢,没关系的,你慢慢也长大了,迟早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一个人真正的幸福,大概只有在遇上喜欢的人的时候,才能感受得到吧……”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神色黯淡下来,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冗长拖沓的婚礼好容易才结束了,五湖四海的宾客也渐渐散去,大姐和姐夫自然是要送入洞房了。我作为大姐的娘家人,按例是要陪她进入寝宫,并安置好她的随身妆奁,才能离开的。 他们两个走在前面,仍是郎情妾意不休。 我带着十名宫女,捧着各色盒匣跟在后面,心里也说不上有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慨。 忽然大姐退后一步,轻轻地“噫”了一声,道:“你颈子上带的是什么物件?把我的指甲都给挂断了……” 一根断裂开来的细细的金链、一颗鲜红的珍珠,从姐夫的衣襟中滑落到地上。姐夫慌忙将珍珠拾了起来,脸色十分不自然。 大姐却早看得清楚,“喛哟”一声,娇声道:“这颗珍珠真是鲜红可爱,都说咱们东海龙宫富甲天下,可我们那里的珍珠多是白色、紫色、黑色,顶多是粉红了,哪里有这么鲜红的颜色?”眼下之意,自是对那颗珍珠十分钟爱。 姐夫下意识地将那颗珍珠纳入袖中,强笑道:“公主你真会说笑,这颗珍珠是我自小佩在身边的,又有哪里珍贵了。回头公主随我去看看我们西海宝库,那里的珍宝才略略值得一看。” 大姐见他如此说话,也不好再行索要,但心中实在不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扭身子,也不理我,竟先自步入后殿去了。 她一向娇纵无礼,我是她的妹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命宫女放好大姐的妆奁诸物,这才走到敖轩身边。他站在那里,犹自呆呆地出神。 我知道他的心底,一定还记挂着那个温柔而又刚烈的鲛人真珠。不然,他也不会将她鲜血化作的珍珠,这样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了。 突然之间,我觉得他也不那么让人可恨了。我想起当初西海大表哥曾对我说过的话:“十七表妹,男儿志在四方。我敖宁是天地间堂堂男儿,又是高贵的龙族,怎能让儿女私情,磨灭英雄气概呢?” 同是龙族传人,想必敖轩的心中,也应该有着很多难言的苦衷吧。 可是我还是觉得真珠很可怜。 我没有去打听那个真珠的情况,或者说我根本不敢去打听。以她的刚烈痴情,我怕我会听到一个让我心碎的可怕结果。 我站在清凉的海水之中,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只装有心泪神珠的木盒。 这一天里,我的心中,始终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很多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着爱情。可是爱情能够带给人的,到底是幸福多一些呢,还是痛苦多一些? 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父王为之荒诞放纵,小荷为之甘心赴死,南山松树为之终生守候,更不用提那个无名的女子为之历经三世磨难,真珠为之献出双眼甚至生命!而敖轩虽然终于忍痛放弃了爱情,他这一生,也不见得有多么好过。 我轻声叫道:“姐夫,我走了。” 他无意识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反应过来,俊美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惯常的笑容:“十七妹,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只有等到往后十七妹大喜之日,我与你大姐才能回报你这次的相助之恩。” 我知道他有弦外之音,据说他的三弟,西海三太子敖俊,正打算托媒向父王提亲,想要娶我为妻。 我没有作声,只是笑了一笑。 难道龙女的一生,就只能嫁给其它龙族君侯的儿子们,然后调脂弄粉,清歌曼舞,在奢靡繁华之中,将数万年的生命消磨干净么? 我不要仅仅只是十七公主,做为千百名龙族公主中的一员。 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可能将会改变我终生的命运。 我们回到了东海,这一场婚礼和长途的跋涉,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深夜时分,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我来到龙宫的后花园中,最后一次地徘徊在玉荷花前。 小荷!我学着父王的语气,轻轻地叫了一声。 自然是没有人应答。 小荷,你来自人间。有个问题我想要问你, 我轻轻地说:“在龙宫中不能明白的事情,或许在人间,我会弄明白的吧?” 我取下发髻上标志着公主身份的碧海明珠,把它轻轻放在玉荷花的花瓣之上。 几乎是毫不留恋的,我飘出了龙宫的大门,飞快地浮上了宁静的海面。 划开海面的碧波,我奋力游向灯火通明的彼岸。我要进入人类的世界,我要落入那痛苦的万丈红尘,我要去经历人间的磨难,我要懂得生命更深刻的意义。我要逆翻天地间既定的规则,我要走入另外的一片天地! 总有一天,我要让东海龙女的名字,成为龙族中万世不灭的传奇。 初入巫山 三峡之中的巫峡,向以其秀美幽深而著称于世。 大船行到了此处,江水已不似下游水流那样湍急。从舱房窗内向外看去,那江面显得格外平静,颤动着缕缕细小的水纹,如同一匹轻轻抖动着的上好碧色绉绸,暗示着这一江碧水仍在缓缓流动。 几乎再也看不到那些险恶的暗礁和漩涡的踪迹,唯有青山如画,河道曲折,两边都是高耸入云的高峰险崖。很多地方要到正午时分,才会有一缕阳光投到船上。大多数时光,我们的座船都在群山的阴影里航行。 航行途中,往往是一山有如插屏,突如其来横亘面前,让我以为长江已上溯到了尽头。但座船只是一个拐弯,便轻轻巧巧地绕过了那座山峰。 而一绕到山的那边,眼前便是豁然开朗,熟悉的滚滚江流重新又映入了我的眼帘。 若论节令,才只是初秋时分。但峡中寒峭,两岸群山上好些树叶都开始被秋风染红了,还有好些树叶是闪闪的金黄色,远远看去,山色绚丽多彩,有如一幅妙笔涂绘的画卷。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是人类中一个名叫杜甫的人写的,据说他已死了几百年了。可是除了他的这首诗,我无法用更恰当的文字或是语言,来表达我初见巫峡风光时,那种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给予我心灵上的巨大震慑。 这首诗,是同船的一个仕子念给我听的。他的名字,叫做邱迟。 这艘由夷陵开往渝州的货船上,满载着当地盛产的瓷器和丝绸。船上只有两个搭顺风船的客人,便是我和邱迟。 我本来是以二十两银子,将两间相通的舱房一齐包下了。可是临开船时,船老大在舱房中拉住了我,无比谄媚地向我连声致歉,说有另一个读书人也是要坐船入蜀,请我务必包涵,让出一间舱房来。 我本来脾气甚好,此时也有些生气。我虽然化作一名少年公子,毕竟还是个女儿家,与一个男子比邻而居,近在咫尺,成个什么体统?何况我还先付下了那么多银子,足足是市价的两倍有余! 船老大见我执意不肯,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小老儿见钱眼开,只是那位邱公子,看起来好生……叫人难过……”他摇摇头,转身出舱去了。 我并未在意,船老大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仕子进来,悄声对那位仕子道:“便是这位公子,将这两间舱房全都租下,邱公子,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我眉头微微一皱,那年轻仕子却早已对我举手一拱:“在下邱迟,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我并不抬头,淡淡道:“兄台不必多言,我性情孤僻,不喜欢与人合住。兄台大可乘坐别的船只。” 我不想留给他一点点余地。 他一时没有回答,默默地站在当地,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不会是我说话太直接了一些吧?我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神情忧郁的男子。虽然他的面色,实在是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但却无丝毫无损他清秀俊美的模样。 节令还在初秋,他却已穿着两件蓝衫夹衣,时不时地轻轻咳嗽两声,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难言的痛苦。每次咳嗽,他那两道好看的眉毛总是陡地一蹙。好似一只俊俏的燕子,在微雨之中,轻轻地收起了那一对优美乌黑的翅膀。 我顿时明白船老大所说的话了,他的这种痛苦的模样,顿时让我想起“我见犹怜”四个字来,虽然这四个字向来专指女子之态,而他又分明是个男人。 他咳嗽数声,面上升起一抹病态的红晕,似乎缓过劲来,这才轻声道:“小可知道这船上仅有的两间客舱,已被兄台你花钱包了下来。小可此时相求,确是大不应该。可是……可是……”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那一双极似女子的凤眼,恳求地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希翼之情。 一时之间,我居然无法拒绝,听见自己不由得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靠前的那间舱房住下吧。” 他一听我已答允,喜道:“是真的么?那我该怎样称呼兄台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呃……我……我姓白。”因为我本来就是一条小白龙嘛,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白兄。”面庞之上,瞬间漾开了一道春风般的笑容。 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这双凤眼含情脉脉的凝视下,只怕这世间的女子,能够不动心的,是少之又少吧? 邱迟搬入另一间舱房之中,我居住的舱房,与他居住的舱房,只有一门之隔。更糟糕的是,这道门上连门扇也没有,这正是当初我执意要一人包下两间舱房的主要原因。 不过,邱迟去找船老大要来了一块黑布,挂在门上,聊充门帘之用。 用过晚饭之后,夜幕刚刚降临,座船就从夷陵港口起航了。 我和衣而睡,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船舱里。邱迟也睡得很早,但以我敏锐的听觉,却听得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停地长吁短叹。我看他言谈举止,分明是个倍受娇宠的富家子弟,不知为何一人独自入蜀,还满腹心事的模样。 不过,身为凡人,难以戒除声色之欲,自然要受到六尘之苦,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听着船底哗哗的流水,感受船只每一次在浪尖上轻微的颠簸,船尾隐隐传来船老大苍凉而沧桑的吆喝声,和在峡谷中那呼啸凌厉的夜风里:“三峡——有三滩呵——滩滩都是——鬼门关——扳舵走呵——对直行——吆嗬——吆嗬吆嗬……” 这奔腾不息的江流,是那样的剧烈、狂野、不顾一切地,冲破这高峭陡窄的峡谷,冲过那狭长曲折的河道,奋力向前!向前!奔流向那无边无际的浩翰东海,奔流向我那阔别已久的家园! 蜀中的女子,是不是就象这峡谷山色一般奇丽多姿,又如这江流险滩一般桀骜不驯? 正暇思间,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正是从隔壁邱迟的舱中传来。但这绝不是邱迟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怀中避水神钗“叮”地一声轻响,陡然射出金光! 其实就算没有神钗示警,我也敏锐地感觉到这舱房之中,突然间变得异常寒冷。我露在被褥外面的脸庞上,似乎有无数冰冷的细针在轻轻触碰,使我全身的鳞片(不不,在我化成人形时,应该称之为我的毛发),都仿佛根根都竖了起来。 是鬼物! 邱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书生。 我一骨碌从床上下来,脚下刚迈了两步,只听邱迟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十分微弱,但我已听得清清楚楚:“窈娘!是你么?” 语气之中,竟然是又惊又喜,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我停住脚步,心中有些生疑。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好象是邱迟在起身穿衣,接着“啪”地一声轻响,火光一亮,却是邱迟打燃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火光移动起来,从帘子上映出的影子来看,邱迟举着油灯,正在舱内四处张望。 只听他轻声叫道:“窈娘!窈娘!”起初声音中充满了期翼,到得后来,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和伤心。那种令人生栗的寒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消失了。 火光一闪,舱内突然暗了,是邱迟吹灭了油灯。再过了片刻,我听到了他压抑得很低的哭泣声。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船上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所以船老大将我们二人的饭菜开到了一起。在就餐的中舱,我又看到了邱迟。只是一夜的功夫,他的脸色仿佛比昨天上船之时,还要憔悴了几分,而那种惹人怜爱的风致,也更胜了几分。 这样的男子,无论是在龙宫还是在凡间,我都是首次遇见。 他对我点点头,礼节性地笑了笑,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 桌上的饭菜尚算丰盛,味道虽嫌重了些,但还不错。不过邱迟也只是吃了几口便停箸了。候我也吃完了,船工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后,他突然问了我一句:“白兄此行,可是为了游历交友而去的么?” 我一时语塞,胡乱应道:“久闻蜀中风物俊丽,冠绝天下……在下正是要去游历游历……呃……增长些见识也好。邱兄呢?可是准备直达蜀中的么?” 他勉强笑了笑,道:“我……我不知道,总是四处走走罢了。到得哪里,便是哪里吧。”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看白兄的样子,一定是儒家弟子,可相信这世上的神仙妖魔之说么?”我微微一愕,也学着书生们文绉绉的言辞,反问道:“邱兄何出此言?邱兄料想也是儒家弟子,又是否相信呢?” 他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自然是相信的。” 他的眼睛不自然地转向了舷窗外面,只见窗外那涌动着的凶猛的波涛,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到船舷上来,但每一次都被坚硬的船体击得粉身碎骨,陡然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 我想到了昨晚那个神秘的女鬼。不错,我虽然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但我绝对可以肯定,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至于是不是邱迟口中的那个“窈娘”,我可就不敢确定了。 这一天之中,除了就餐之时,邱迟不得不来到中舱外,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呆呆地坐在舱里。至多也就是打开了两次窗子,看了看两边的风景。我听到他一直在喃喃地念着一首诗,诗句虽然写得极其优美,却有着一股沉郁苍凉之气,让我差点掉下泪来: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我忍不住去问邱迟,他有些讶异作为读书人的我,竟然是不知道杜甫这个人物。我只得骗他说父母管教严格,只是要我一心读圣贤之书,象诗词曲赋一向不曾涉猎。 他相信了我,还好心地给我解释了一遍。 我还偶然听到他私底下在问船上的舵工:“请问,船什么时候才靠神女峰?” 舵工回答邱迟说,因为是上行船速很慢,估计要在三日之后,才会到达神女峰下。 我突然想起来,船老大是跟我提过,船上有一批货物,要在神女峰下一个叫平沱的地方卸下来的。他当时还颇为殷勤地建议,我可以利用这卸货的半天时间,顺便去神女峰下转转,遥遥拜祭一下当地香火极盛的神女祠。 当时我说我想去祠内看看,他连连摇头,说:“白公子,那神女祠可远着呢,还在那神女峰顶上,道路又十分难走。上香拜神的,都是当地住着的人,还有就是象我们这样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工。公子你去那里做什么呢?远远拜一下,虔心也就到了。” 当天晚上,我正睡得似醒非醒,突然全身一紧:那种熟悉的寒气又悄悄逸进了我和邱迟居住的这两间舱房! 对于鬼物,我以前确实是没有接触过。不过听父王说过,我们神龙属阳炎一系,天生便有克制妖鬼等阴寒之物的能耐。所以神龙所到之处,自然百鬼辟易。 而我因为是私来人间,并不想各处神仙妖精得知,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已是刻意地隐藏了神龙的气息。但不管如何隐藏,我天生的阳炎之体,仍然会让鬼物不自觉地产生忌惮之意。 但这个女鬼真是异乎寻常,她两次来到我下榻之地,跟我简直是近在咫尺,却是若无其事。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发自那个女鬼的口中。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想听听邱迟是什么反应。 隔壁舱房内一片平静。良久,才听见邱迟缓缓开口道:“是你么……窈娘?” 毫无预兆的,寒气消失了。 如此情况,一连出现了三夜。邱迟一天比一天憔悴,话也越来越少。 船行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慢,到第四天的黄昏时分,我忽然听见船上水手欢呼道:“神女峰!神女峰到了!”慌忙奔出舱来,随众人跑到船头观望。 远远只见一座峻峭秀丽的山峰立于大江之边,山色青翠,有如锦幛。隐隐可见山尖旁立有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倚山远眺归人。虽是将近黄昏,但山顶仍有云雾缭绕,仿佛给那少女披上了一层雪白的轻纱。那便是号称巫山十二峰之首的神女峰。 在山之阿 神女峰的盛名,我早在父王的千岁盛宴上,就从我的十四表叔——扬子江龙王敖传的口中听到过。据十四叔说来,那座山峰,本是远古时代的神女瑶姬所化。因为山势最高,总是第一个迎来朝霞,又是最后一个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 神女瑶姬,那个清风为鬟,薄雾理裳的美丽女子,据说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她曾带着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间,帮助人类中坚毅无畏的治水英雄大禹,斩杀了江中作恶为害的水怪,疏通了三峡的河道。 但是,她们再也没回到那九霄之外的天庭,却在这幽深绵长的巫峡里,化作了十二座美丽的山峰。当地百姓感念她们的恩德,便用她们美好的名字,来称呼那些同样美好的山峰: 望霞、登龙、朝云、松峦、圣泉、集仙、净坛、聚鹤、上升、起云、翠屏。 百姓们还在神女峰后,建了一座神女祠来供奉她。在人间的争斗战乱之中,神女祠历经沧桑、几度衰败,但只要战乱稍一平复,当地百姓总是自发地又来重修祠庙。 我忍不住追问十四叔:“十四叔,那个瑶姬娘娘,她的身躯虽化为山峰,可她的元灵仍然在啊,为什么不肯回到天宫去呢?天上的生活不比凡间要好上许多么?” 当时十四叔因为跟父王交情最深,喝得耳酣脑热,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是啊,三界之中,谁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天帝数次相召,她都不理不睬。因为她父王炎帝的关系,天帝也不好勉强。不过她自来巫山之后,一直深居洞府,数千年间,好象只出现过一次踪影。据说是跟人间的一个君王,在阳台那个地方幽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还想听下去,他却拍拍我的头:“小十七,你还小呢,有些故事等你大了,十四叔再讲给你听吧!” 我撇撇嘴。 他和父王对视一眼,四只被酒精染得通红的龙眼里满是笑意。 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长叹一声:“有一次我在峰下的江水之中畅游,虽然没有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天庭第一神女,却看到了她手下的山鬼。” “山鬼?什么是山鬼啊?”我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十四叔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山鬼就是巫山的一种女妖,也是当地的山林之神。论理说她们未列仙班,是不能司掌神职的。可是十二峰乃是瑶姬与其侍女的肉身所化,瑶姬性格古怪,偏要她们来代管十二峰的山林,天帝也无可奈何。” 我又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那个山鬼长的是什么模样?听这个名字好生可怕,莫非长得象咱们龙宫巡海的夜叉?” 十四叔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我感觉整座大殿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摇摇晃晃,连我的耳朵都觉得嗡嗡作响。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还在黄金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小十七啊小十七,幸好这里只有你父王和十四叔,要让外人听见……”他说不下去了,接下来又是一阵大笑。更可恨的是,父王也跟着他一齐笑得开心得不得了。 等到我觉得眼睛都瞪得有些酸痛的时候,十四叔终于收起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巫山一带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草木花鸟俱有神灵附在其上。所以当地人所称的这个山鬼的鬼,并不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鬼物,而是神灵的意思。山鬼呢,就是山林之中的神灵……山鬼一族,是秉巫山□之气而洐生的妖精,若论相貌,小十七,山鬼们可真是绝色的佳人呢!” 他瞥了我一眼,见我一脸不相信的神色,又道:“那天我刚喝过一点小酒(我绝不相信他只喝了一点小酒),我的第七十六夫人合欢与我新纳的龙妃幽草,为了一点小事争风吃醋,又是哭闹又是比着乱砸杯盏,其他的嫔妃也赶来凑热闹、助阵势,闹得整个龙宫里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看看父王,我们两人的脸上都浮起明了于心的笑容)。 我实在是镇压不下去,拿出龙王的威势吼了两声也没用,她们谁都不理睬我,只顾着吵架去了……大哥你自然知道,那些女人吃起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撇撇嘴,父王一脸尴尬) 所以我干脆一掩龙耳,一溜烟地奔出龙宫去了。想了一想,我就浮到了江面上。刚巧那天阳光还不错,我躺在水上,一边晒着鳞片,一边打着呵欠,刚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大觉……突然感觉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我四下里一望,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从巫山之中飘出一团团白色的云雾,竟然把阳光都给遮住了。我一看那云雾就知道,这准是哪位爱好播云散雾的神仙,又在打这里经过了。 我被那帮女人搞得糟糕透顶的心情,通过晒了半天鳞片,正在逐渐转好,这一下子又被打断了,心中自然是火冒三丈,当即呼啦一声从江面上飞了起来,睁大龙眼在空中转来转去,我倒想看看是哪个该死的过路神灵,敢来打扰我晒鳞的雅兴! 恰在此时,我看见了那个山鬼,她骑着一头赤色的豹子,从云雾之中飘然飞过,身后紧跟着一只长得花里胡哨的大狸猫,就是那个什么神兽文狸……唉,虽然我们龙族与她们山神所辖不同,也少有交情,但至少我还是堂堂的扬子江龙王,与她们巫山神灵算是比邻而居;更何况我又是那样的英伟俊逸、仪表不凡……(我和父王同时撇了撇嘴) 可是当她凌空从我身边飞过的时候,居然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连她的那两头牲口,那个红得吓人的豹子和那只花里胡哨的大狸猫,也是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气愤!我失落!我很想去质问她!可是我什么都没敢做,居然傻乎乎地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消失在云雾之中……唉,大哥,小十七,她那种飘然自若的风度,千年来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天庭那些所谓的仙子跟她比起来……简直是连给她提鞋跟儿都不配……” 他拈了拈颔下几缕龙须,眼中流露出倾慕的神情,摇头晃脑地朗声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这个姓屈的凡人,除了性情耿直之外,这几句诗更是深得我心!唔,深得我心!” 话还没说完,只听“当”地一声,却是父王将手中玛瑙杯往他头上重重一敲:“心你个头啊!十四弟,当着孩子的面,你收敛点行不行?” 望着那座秀丽挺拔的神女峰,我想起昔日龙宫中的这段往事,不由得笑出声来。末了, 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乘坐的船只,正是在十四叔所辖的扬子江上行走,我却不敢去拜见这位有趣的十四叔。但此时此刻,我的心底深处,却是自然而然的,对他、对父王、对龙宫都油然而生了一种思念之情。 远远地早有十几个山民候在岸上,船刚一靠近,他们便跳上船来,张罗着开始卸货。 我跟船老大说了声,横竖也有大半天时间,我准备去峰下转转。他自是一口应允,却一把扯住我的衣袖,将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白公子,你要去拜祭娘娘,这自然是件惜福积德的大好事。只是你孤身一人在这神女峰下,有个禁忌我不得不说,” 我看他一副诡秘的神色,好奇心起:“什么禁忌?” 他附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你若在这巫山一带,见到陌生的女子在山中行走,切切不可去看她的面容,否则就会有杀身大祸啊!” 我反问道:“为何?这里女子的相貌极是尊贵么?” 船老大摇摇头,道:“总之你记住就行啦,其他的我也不敢多说了。” 我虽有些莫名其妙,便想起邱迟一直郁郁寡欢,也顾不得多问,便回舱去找他,准备让他也去散散心,四处都找过了,却没有看到他的踪影。 我去问船上的人,一个船工告诉我说,船刚一靠岸,邱迟就迫不及待地下船去了,也是向着神女峰主峰的方向。 在渐渐黑沉的夜色里,我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羊肠小道,艰难地向峰顶行去。 有时候,我真的很钦佩凡人对词语的锤炼功夫,“羊肠”二字,对我眼下行走的这条道路而言,真是再贴切不过。道路又窄又陡,有些地方简直只能放下一只脚,旁边都是万丈深崖。 在一丛荆棘当中,我发现了一道蓝色的布条,明显是被从一件衣上挂破下来的。我认出那道布条和邱迟的外衣,正是属于同一种衣料。 看来邱迟走的也是这条小道,本来我想利用法力飞上峰顶,这时也只有放弃了。如果飞到半山腰,突然被邱迟看到的话,恐怕剩下一段蜀中的水路,我只能现出原形,从江中游上去了。 再说,邱迟一个凡人都能徒步登上山顶,我堂堂的龙女倒会输了给他么? 我按照船老大指点的路线,在崎岖的山道上,满头大汗地足足爬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幸亏天上升起了一轮满月,清辉如银,照得山路隐约可见。 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了正前方三步开外,在无名的野草丛中,立有一块頺败的青石碑,碑身已断去了半截,但剩下半截上还能看得清楚刻有几个大字:#女祠。 神女祠? 我抬头向前望去,淡淡月光之下,前方的树丛中隐隐有一团大的黑影,依稀似是房舍的模样。 再走了数十步,转过一片茂盛的树林,眼前阔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石台出现在我的面前。台下也立着一块厚重的石碑,足足有桌面大小,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神女授书台! 哦,我想起十四叔说过的另外一件事,据说当时那个凡人大禹之所以能治水成功,正是因为瑶姬娘娘赐了他天宫奇书《上清宝经》,使他终于有了大智慧大法力,最后凿开三峡,疏导洪水入海,从此天下百姓才不再被洪水所迫、流离失所。 难道这里就是瑶姬娘娘当初授大禹天书的地方? 奇!书!网!w!w!w!.!q!i!s! h!u!9!9!.!c!o!m 沿着石台边的石阶走上去,我终于看到了整个石台的全貌。这座石台长约二十来丈,宽也有十丈来长,全部是由狭长的青石条铺设而成。 在石台靠西的角落里,我看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小庙宇,还带着一个同样小巧的庭院。庭院之中,疏疏落落地伸出几根老树的枝桠……恕我直言,从这庙宇的规模大小来看,我觉得远远不能与我们东海之滨的龙王庙相比,甚至不如龙王庙中的一间正殿那么壮观辉煌。亏得船工们还在一路上一个劲地对我说,他们是如何感激瑶姬娘娘,而神女祠的香火又是如何旺盛。 不过看得出来,这里的香火确实十分旺盛。庙前庭院中央,一个半人高的石香炉当中,插着不少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的、粗如儿臂的香烛,一段一段的线香;地上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纸灰;就连院中两棵古树的树干上,都披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红绸红绫,有的红绸已被风雨洗去了鲜艳的红色,有些地方还泛出微微的白色,看得出挂在这里的时日已不算短了。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此处庙宇虽然陈旧狭小,但依山临水,灵秀天成,藉着周围山河的形态走向,隐隐透出一种不凡的气势。 从一踏上授书台的石阶开始,我便已经在暗暗吃惊。因为我分明感受到四周山林之中的灵气,正以此地为核,源源不断地填充进来。其充沛盈足,比起我们东海龙宫的灵气之源——“海中眼”来,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能够在此长驻修真,对于修道中定然会大有禆益,更难得的是,这里丝毫没有深山大泽之中,所常见的那种阴邪抑郁之气。 庙宇前的院门上方,悬着一块黑漆方匾,漆色已略有些脱落,上书三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隶体大字: 凝真观。 凝真观? 正在犹疑当中,我一眼看到了邱迟。他正站在院中一张石桌之前,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借着月光,我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衫已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一双乌底白边的丝履上,也沾满了山间的泥土草叶,样子十分狼狈。 想必他一介书生,奋力爬上这样陡峭的山峰,也是相当不易的罢? 我叫道:“邱兄!”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呆住了! 他看我的那一眼极其空洞、茫然无依,却又满含着无法言述的悲痛、愤激、无奈,甚至是凄凉和痛恨!各种情绪交相杂错,让我顿时噤住,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视线转处,已看到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张洁净的白色纸笺,纸笺上隐隐有几行淡淡的墨迹。 邱迟突然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张纸笺,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才将纸笺在手中缓缓展开,颤抖着轻声念了出来: “上已好莺花,寒食多风雨。三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终万古。” “扑通”一声,他突然跪倒在地,低低呼喊一声:“窈娘!”神色悲苦,不忍卒观。 我不由得前进一步,想要扶他,但又不敢伸手。 他的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痉挛般地将纸笺揉成一团。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哭出声来:“窈娘,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来过这里了!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不带我走?我早已聊无生趣……我根本不怕死啊……窈娘……” 他的哭声凄厉而尖利,有如山中哀鸣的老猿。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唯有山风在凄厉地呼啸着,吹拂过黑深茂密的山林。 紫衣幽香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各位继续关注。此篇我确是费了不少心血。邱迟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白兄!白兄!是她约我来的,是她约我来的!可是为什么她不肯出现呢?为什么?” 我被他抓住双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尴尬得脸都红了:“邱兄……呃……你起来冷静冷静……伤心也不是个办法,你心中到底有什么苦楚?不如说出来大家……呃……商议商议。” 他迟疑地松开我的手,頺然地坐到石凳上。我慌忙绕到石桌另一端,找了只石凳小心坐下。 不知从何时起,风势渐渐停住了。天上的明月毫不吝惜地将所有的清辉,都尽情地倾泻在这寂静的山中。山中的一草一木,在如银的清辉里,都显得是那样的宁静、清晰。 邱迟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略显疲惫沙哑:“白兄,你还记得那日在船上我问你的话么?我问你,你信不信……信不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魔的存在?” 我点点头,道:“我记得的。”心中却不由得应道:“我自然相信,我本来就不是人嘛。” 他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心中爱恋的那个女子,便不是寻常人类,而是一只……一只……山狸。” 最后两个字,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安慰道:“身形□,不过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只要真心相爱,是人是兽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是我的真心话。天秉阴阳二气,从而化生万物,谁说只有人类才有七情六欲?我们水族之中,还不是一样有重情重义的白秋练、才貌双全的夜光夫人? 邱迟说这话出来,实在是他也憋得慌了,想找个人倾吐一番。看他样子,本来是料到我会大惊失色的,没想到我竟然毫无鄙薄惊恐之意,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衷心地说道:“白兄,举目世上,只有白兄你在这一点上,堪称是我的知已。” 我微微一笑,道:“你喜欢的那个……呃……女子,可是名叫窈娘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道痛苦的神情,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啊,她的名字,正是……叫做窈娘。” 我是九江人,家道小康,父亲因经商致富。前年春天,父母遣我来夷陵的舅家祝寿,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她。 那时我在舅舅家里,是独自住在后园的一座小楼上。有一天深夜,突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边闪动着无数条金色的闪电,雷声也是轰轰不绝,每一声炸雷都好象就在我住的屋顶上打滚。我因为一门心思想要参加当年的秋闱,一举金榜题名,所以虽然夜已深沉,我还在灯下温习书本。 突然,我听到楼下院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高声叫道:“邱公子!邱公子!外面的雨下得好大,邱公子快开开门吧!” 我听有人叫我,连忙放下书卷站起身来,推开临院的窗格,探头向下看去:我看见一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女郎,撑着一柄青油纸伞,正伫立在楼前的风雨之中。因为雨实在下得太大,她的伞角不停地向下流着雨水,溅得她的衫裙边上也有些湿了。 我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因为舅舅虽然家大业大,膝下却只有一个幼女,人丁并不旺盛。而这座小楼因为地处僻静,家人多觉不便,所以一向没有住人,院中杂草丛生,荒废已久。 我来之后,因为想要个清静的环境读书,特地叫人收拾了住进来。住进之后的这半月之中,除了洒扫送饭的家人外,还不曾见过有外人出入,更别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郎了。 我犹疑了一下,那绿衣女郎一看见窗格打开,便仰起头来,对我娇声叫道:“邱迟!我在叫你,你怎么不理人家?也不应上一声?” 她这一仰起头来,在闪电之中,我已看清了她的面容,只见她眉眸娇媚,含嗔带笑,宛然是一个十分娇俏动人的少女。 突然“嗞”地一声,一道金色闪电陡然划过黑沉沉的夜空,随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响,竟有一个炸雷滚到了院中! 那绿衣女郎“啊”地一声惊叫,身子不由得轻轻一震,脸上又带上了几分惊怖之色,越显得楚楚可怜。 她向楼前走近几步,哀声向我叫道:“邱公子,奴家是邻村秦家的女儿绿娥,因为偶然见过公子一面,仰慕你的人才文章,日日夜夜,只是盼望着与你相见。今日这样雷雨交加的天气,我趁着父母亲不甚防备之时,偷偷地跑出来与你相会。你怎如此忍心,居然将我一个人留在屋外!” 我听她这样说来,心中微觉歉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是有欠礼貌,张口便要答应。突觉唇上一暖,从我背后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掌,紧紧捂住了我的嘴巴,有人在我耳边低声道:“不要回答她!” 我不防背后有人,顿时吃了一惊。听这人的声音虽然刻意压得很低,却是温婉动听,清如莺啭,定然是个女子无疑,莫非她是舅舅家中的婢女? 她此举虽然有些唐突无礼,但不知为何,我却真的没有再动一动。她见我很是顺从,又低声在我耳边笑道:“对啦,这样听话,才能保得住你的性命。”说话之间,捂住我嘴巴的那只纤手,便悄悄地松开了。我的鼻端,突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正是从她身上飘过来的,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却不象是市上售卖的那些檀香、芸香之类的香气。 她紧贴在我的身后,又隐身于阴影之中。院中那绿衣女郎并没有看见她,见我始终不应,恼怒地将纤足在地上轻轻一跺,又向我撒娇地叫道:“邱迟,你这个狠心的郎君,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奴家又求了你这么久,你还不肯下楼开门,让人家进来避避雨么?” 她这两句话微带轻嗔,声音甜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惑之意。听在人的耳中,不由得不叫人骨酥筯软、心动神旌。若不是我身后之人早有言语交待在先,我怕是早就忍受不住,出言相应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那女子却又悄声对我说道:“你呆在楼上,千万不要下楼,她如果叫你,也千万不要答应她。记住了!” 轻风飒然,暗香浮动,那女子突然抢身而出,从我面前开着的窗格里一跃下楼,飘然落在那绿衣女郎身前,有若一抹轻烟。 她望着那个绿衣女郎嫣然一笑,说道:“邱公子既不肯开门,只有我来陪陪你了!” 闪电和雷声突然都消失了,连雨都小了很多。四下里一片静谧,无数晶莹的雨丝四下飘落。 那个神秘的女子,俏然立于纷飞细雨之中,紫色衣衫无风自动。雨丝濡湿了她乌黑的长发,又无比留恋地飘拂过她那含笑的面庞。 我站在楼上窗前,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在昏暗阴沉的夜色里,她那种绝世惊艳的风姿,仿佛照亮了整个天地。 绿衣女郎一见这个女子,却是大惊失色,连连退后几步。 此时“轰轰”数声,又是几个炸雷在院中响起,火光四溅,煞是吓人。院中有几处荒草顿时被雷火点燃,但很快就让雨水浇熄了,只是不断冒出缕缕的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气息。 那绿衣女郎被雷声吓得脸色煞白,她瞪了那个女子片刻,突然冷笑一声,方才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刹时无影无踪,神色变得极其狞恶可怕。 她猛地将手中青油纸伞往地上一抛,恨声道:“好啊!连雷公电母都出动了!我索性也不用逃了,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一团惨绿的光芒之中。绿光猛然一亮,又徐徐敛去。我站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绿衣女子站着的地方,居然盘踞着一条长可丈许、粗如水桶的绿色巨蟒! 那巨蟒尾巴微微一摆,只听“砰砰”两声,院中地上铺着的青石板顿时被它击得粉碎! 我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叫道:“啊!”身子一软,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那巨蟒闻声抬起它那颗足有笆斗大的、丑恶无比的蟒头,那双散发着碧绿光芒的眼睛邪恶地紧紧盯着我,居然开口作人言道:“邱公子,你且好生在一边候着,待奴家打发了这女人,wωw奇q i sh u 9 9書com网再来陪你共度良宵!” 声音娇媚一如少女,正是那个绿衣女郎的声音! 我这次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只觉眼前一黑,人靠在窗边墙上,已是慢慢瘫软下去。 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我看见那个傲然立于雨中的紫衣女子,从背后霍然拔出了一柄青光闪耀的长剑! 当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纱,投到了我的床铺之上。我揉了揉眼睛,脑海中立刻浮起了昨晚的情景。我悚然一惊,掀开被子跳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向院中一看:只见院中阳光明媚,一片鸟语花香的景象。 舅舅家的小厮四儿正抱着一只大笤帚,正在扫着院中的杂物。他听到我开窗的声音,抬起头来,笑着打招呼道:“公子你昨晚读书很晚了吧?今天居然难得地睡了个懒觉。饭菜我都摆在桌上了,公子洗漱之后就请用饭罢。” 我向院中看了看,只见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激斗过的痕迹。突然我的身子一僵,因为我分明看到墙角之处的那一丛荒草上,尚残留着昨晚被雷火烧焦的痕迹! 迟疑了一下,我试探地问四儿道:“你……你来的时候,我是在睡觉么?” 四儿毫不在意,应道:“是啊,我来送饭时,公子你躺在床上,睡得不知有多沉哩。” 我摇摇头,努力地去回忆昨晚的情景。我分明记得,昨晚我是昏倒在窗子旁边,四儿又分明不晓得内情。那么,昨天是谁把我扶上床去的呢?会是……会是那条丑陋邪恶的巨蟒么? 我想起那巨蟒昨天说过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今晚它可别是真的来找我吧?但随即心中又隐隐浮起一丝担忧:“她……她不知怎样了,那妖精……可曾伤害到她了么?” 夜已深沉,我坐在油灯之下,重新又摊开书本。可是不管我试图集中精神,总是心神不宁。 突然之间,犹如身处幻梦一般,我的鼻端,又闻到了那种我已熟悉的、淡雅宜人的幽幽香气。 是她!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因为用力过猛,我的衣襟居然带翻了桌上的油灯,油灯“哐啷”一声倒在桌上,灯油顿时流了出来。我又要扶灯,又要防着灯火烧着了书本,又怕灯油弄污了衣裳,一时间手忙脚乱。 只听有人“扑噗”一笑,斜剌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扶起倾倒在桌上的油灯,将它重又轻轻放好。灯火忽地一跳,屋内仿佛亮了许多。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灯下如玉的丽人,她娇嗔地瞥了我一眼:“邱郎,窈娘来了,你不欢喜么?” 当晚窈娘便留宿在小楼之上,我几疑自己是处于梦幻之中。 她告诉我,那晚的绿衣少女,是一种名叫虺蛇的怪物。这种怪物常化身为美女,呼唤男子的名字。一旦答应,它便会摄走那男子的魂魄,再将其肉身吃掉。 我想起那条巨蟒的模样,还是有点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问她:“那……那它……昨天晚上,你们……”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桀然一笑:“我将它给杀了。” 我失声道:“什么?”她的眸中闪过一道寒光:“这妖物在我的故乡害人不少,又异常狡猾,花样百出,雷部数次想要将它击杀,却总是让它觑空逃脱。这次被追得紧了,它居然化为人形,妄想托你来庇护。幸好我已抢先一步,才没有让它得手。” 我讶然地望着怀中那美貌温柔的女子:“你……你竟然能杀死这样厉害的妖精!那你……你莫非是……天上的神仙?” 窈娘笑了:“我可没有那样大的福份,我也不是神仙,只是一个懂得法术的修道者而已。”她的面容之上,现出一种凝重的神情来:“虺蛇出自于巴蜀巫山,那是我的家乡。我可 不能让它在外面胡作非为,坏了我们巫山的声誉。” 若遗所思 话虽如此,我却还有着很多疑团未曾解开。但看着她那艳若春花的面容,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意,不敢再追问下去。 窈娘心思敏锐,已觉出了我的异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傻瓜,不要多想了,虺蛇是穷凶极恶的妖怪,我杀了它只是替天行道,并不是我一味地只知滥杀伤生。反而是你……” 她柔腻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面颊:“倒象是我前生的孽缘,虽是初次谋面,却叫我怎样也抛不去、丢不下……唉,只怕我多年修行……要毁于一旦了……莫非真如娘娘所说……这是我命中该遇的劫数?”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不过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一直偷偷来往,不觉已是将近一年。我托辞要在舅家安心读书,不肯再回九江府去,窈娘自然也不会提到,要回她的故乡巫山。白天她杳无踪迹,但一至夜深无人之时,她便会来到小楼之中,与我偷偷幽会。 上已节那一天,我向舅舅撒谎说要出去会友,偷偷带着窈娘到郊外去游玩。窈娘一路上都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显得特别开心。尤其是当我们在一个无名的山谷里,发现了一大片青芷草和兰蕙时,她竟然欢呼雀跃起来,简直就象一个孩子。 我看得出她对那些香花异草,确实是发自心底地喜欢,便想要帮她采一束带回去,她却坚决地制止了我:“邱郎,花草也有生命,也有灵性,我们采它回去,只能观赏一时,却害了它们的性命,又于心何忍呢?还是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在这野地里,我看着倒欢喜得多。” 她那娇艳的面庞,映着青翠的山色,真象是一朵最美丽的鲜花。 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但在我的心中,早把她看作了是我的妻子。而她侍奉我也极为周到,温婉贤淑。我们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冽,到得后来,我几乎渐渐淡忘了初识她时,那风雨之中跃下高楼的轻捷如烟的身影,忘记了那挥舞宝剑剌向妖蟒的飒然英姿,忘记了她不凡的武功和神秘的来历;而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她当作了一个娇弱可人,需要我来照顾安抚的小女子。 她似乎对我热衷的功名并不感兴趣,但她也并没有劝阻。只是每次当我热切地向她描述,将来我会让她享受怎样的荣华,又会带给她怎样荣耀的诰命时,她总是淡淡一笑,说一句我完全不懂的话:“可是邱郎,这些东西,我都是用不着的啊。” 但到得后来,我的身体却开始渐渐有些不适。初时只是咳嗽不止,后来时时发烧,不思进食;到得最后,竟然虚弱到卧床不起。便是勉强说上两句话,也要气喘半天方才平息。 舅舅大为惊讶,请了大夫来为我诊治。大夫只说我是五内虚寒,开过几剂药方。舅舅天天叫人煎药让我服用,我的病却总是时好时坏。 窈娘对我的病也是心急如焚,不忍心再有片刻离开我的身边。渐渐不避形迹,有时白天也留在我床榻之旁侍候。舅舅家里很多人都见过她,最后连舅舅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有一天舅舅过来探视我的病情,他坐在我的床边,先是说了几句闲话。过了半晌,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迟儿,我听说你在这楼中,收留了一个女子,是也不是?” 我脸上一红,低声道:“甥儿不孝,未经父母媒妁之言,便与这个女子结下了私情……可是她颇执妇礼,实在是一个极其贤淑的好女子……只等我病好之后,定然会禀明父母大人,到时还要麻烦舅舅成全……” 舅舅叹了一口气,说道:“迟儿,这个女子来历不明,焉知不是大户人家逃亡的姬妾、或是不守闺训的小姐?这倒还罢了,若是什么山精树怪之辈,只怕你将来连骨头都剩不下呢!” 我急道:“舅舅何出此言?她只是一个修道的术士,我……我还亲眼见过她杀过妖怪呢!”此言一出,我立觉失言,因为我和窈娘约定过,那晚之事绝不告之第二人得知。 幸得舅舅并不在意,说道:“迟儿,你先别怪舅舅胡说,你看自从你遇见那个女子之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管吃过多少草药,都是没有什么起色。我看那些见过她的人说,她容颜美色,异于常人。天底下的普通女子,哪有生得那样美貌的道理?更何况,” 他顿了一顿,又道:“咱们府中的章道长也说,据他夜观星象,看出府中近日来妖气冲天,黑云蔽空,竟然是有大妖怪隐身其中。你说,章道长指的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舅舅近年来笃信道教,一向都请有道士讲经炼丹。那个章道长是数月前被请入府中的,据说他妙解义理,法力通玄,最得舅舅敬重。既是他说的话,舅舅自然十分上心了。 舅舅见我意似不信,当下提高声音,叫道:“四儿!” 脚步声响,四儿从外面慌忙走进屋来,叫道:“老爷有何事吩咐?” 舅舅道:“你将你所看到的事情,讲给公子听听。” 四儿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我,有些胆怯地说道:“公子,四儿说的都是实话,你……你可不要见怪。” 我摇了摇头,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下去道: “前日晌午,我奉老爷之命,前来探视公子病情,看新请的那个大夫开的药效果如何。可是公子睡得正熟,我没敢打扰,便准备悄悄地回去。 正要下楼,我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无意之中探头一看,只见一只生着黑黄相间的毛皮的小狸猫,迈着细碎的脚步,正沿着楼梯一路小跑上来。俗话不是说得好吗,叫猫来财、狗来富。我看它生得十分灵巧可爱,便起心想将它抓来养着玩儿。 当下我不敢惊动它,轻手轻脚地闪到楼梯一边的角落里,偷偷地盯着它的动静。 它一路小跑上来,直到公子卧房之外,方才停下脚步,用小爪推了推房门。但因为大夫吩咐过,说公子的房门一定要关紧,以免伤了风寒。所以每次我出来之时,总会将那门上暗拴扣上。公子你是知道的,那暗拴扣上之后,屋内屋外都可打开。但如果推门的话,却是推不开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没来由地轻轻一颤,竟然有些不想再听下去。 但是四儿已经继续说下去道:“我见那小狸猫用小爪推了几下门,可门扇都纹丝不动。它坐在原地,歪了歪头,又用小爪搔了搔下巴。那煞有其事的模样,真是象极了人在凝思时候的样子。 我差点笑出声来,正想现身出去将它抓住。却见它突然化作一道红光,竟穿墙进入了房中!” 我的大脑里嗡地一声,突然间一片空白:“你是说……四儿,你是说……” 四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当时的情景把他吓得不轻,至今还心有余悸: “小人……小人已经知道那狸猫……那狸猫定然是只妖怪……当时吓得本来想拔腿就跑,可是突然想起公子你还睡在里屋,当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跑了过去。 我一边在心里大念“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急急取下暗拴,猛地推开房门! 我一进房门,一眼便看到公子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看样子象是睡着了。我舒了一口气,不敢叫醒公子,强行壮起胆来,在房内四处扫寻那只猫妖的踪迹。 突然之间,我看到公子床后帐幔一动,当即被吓了一跳!我本以为是那只猫妖出来了,谁知……谁知……谁知出来的,居然是那位……那位姑娘……那位被公子叫做‘窈娘’的姑娘。自从公子病后,我在公子房中看到过她几次,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是公子最心爱的人儿。” “她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柔声问道:‘你在找什么?’我连忙说道:‘我……在找一只猫儿。’她笑着说道:‘我一直在这屋里,哪里有什么猫儿进来了?’我下意识地看看整间卧房,哪里有那只狸猫的踪影? 我不敢再打扰公子,加上窈娘姑娘又在房中,便连忙退了出来。下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我上楼探视公子之时,公子房中根本就没有人呀!那么这位窈娘姑娘,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公子的房中的呢?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之中,除了那只狸猫,我根本没有看到有什么活物上楼来啊。除非……除非……” 四儿说到此处,看了看我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我全身一阵发软,脸上发冷,想必脸色难看之极:“你是说……窈娘她,她就是……” 只听一人朗声说道:“善哉!妖性本恶,色色空空,施主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舅舅惊喜地叫道:“章道长!” 门扇开处,一个道士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褐色道袍,头上戴着登云冠,手上执着的一支灰白色拂尘随风飘动,真有出尘之概,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四儿连忙搬过一只凳子,放在我的床前,请那章道长坐下。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两根细白的手指在我腕脉上轻轻一捺,沉吟半晌,却不言不语。 舅舅心中关切,连忙问道:“章道长,依你从脉象看来,我甥儿的病情可有好转?” 章道长皱眉道:“依公子脉象来看,尺滞脉滑,微弱难辨,确是妖寒入骨之象……只怕是有性命之忧啊!” 我突然想起窈娘那关切焦急的神情,心中那一丝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绝对不是窈娘,窈娘她对我那么好,她绝对是不会害我的!” 那道士松开我的手腕,叹道:“所谓胭脂陷井、红粉骷髅,公子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沉迷于女色不愿自拔,也是在贫道的意料之中啊! 不过公子须要知道,那女子原是千年狸猫修炼成精,为巫山群妖之首,道行极为高深。当日它因与一条虺蛇争夺地盘,二妖一路从巫山斗到夷陵,但这狸猫精道行胜过蛇精,虺蛇终于被她杀死。恰在此时遇见公子,狸猫精见公子人品清秀,真元淳厚,才化为美女来到公子身边,所谓恩爱缠绵,说到明白之处,其实不过只是为了盗取你的真元。” 我大惊失色,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那虺蛇之事?” 章道长微微一笑,舅舅却忙说道:“道长法力高深,些须小事,怎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四儿插话道:“自那日我看见那狸猫精后,便禀告了老爷,老爷问过章道长,章道长叫我小心注意那个……那个狸猫精的行迹。昨日晚上,我将熬好的药汁送来时,公子也在睡梦之中。她……她已经来了坐在公子身边,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唤醒公子服药。我虽然有些害怕,但料想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一个下人下手。所以壮起胆子问她,要不要唤醒公子服药。 她不答言,只是挥了挥手,叫我先行回去。我故意大步下楼,弄出很响的脚步声,但又偷偷地潜了回来,躲在公子卧房的窗下。过了半晌,我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便直起腰来,大着胆子,从窗纸的缝隙里向里面偷偷看去……” 四儿哆嗦了一下,我紧紧靠在床背上,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我看见四儿的嘴在不停地翕动着,那声音却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看见……看见她将一粒绿色的药丸,放入了公子的药碗之中……” 屋里突然寂静下来。 我想起那个难忘的风雷雨夜,想起她神秘莫测的来历、相处时欲言又止的神情、种种古怪不解的举止,我想起那条能作人言的绿色巨蟒,她和她都是属于一个族类!不由得我不心胆欲裂,一股莫名的寒气迅速弥漫在胸腔之中。 我终于控制不住心头的恐惧,一把紧紧拉住那章道长的衣袖,颤声道:“道长!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救我呀!” 第二天便是寒食,我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吃她拿来的任何食物,甚至不敢喝她送来的水,自然也不肯服药。我的病体本来虚弱,这样不肯进食,到了下午时分,整个人已经是疲累不堪。 窈娘信以为真,她紧挨着我坐在床边,忧心如焚地一遍遍问我:“你想吃什么?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弄来。” 我实在是避无可避,只好胡乱说道:“我想吃橘子。”但这个季节哪里会有什么橘子? 她犹豫了一下,道:“好,我马上出门去街上找找。或许有人把冬天的橘子保管得好,也未尝可知。” 她前脚刚走出院门,四儿便随后进来,按照章道长的吩咐,将一只贴满了符录的青花瓷瓮,偷偷地放在了门扇的背后。四儿也躲在门后,手中拿着一张黄色的符纸,章道长在上面用朱砂画了许多古怪的图形符号。 那只青花瓷瓮是章道长的法宝,据说有收妖的奇效。章道长再三交待,只要将妖一收进瓮中,就要立即贴上那张符纸。只须一枝香的时分,瓮中妖怪就会形神俱灭。 我远远地看着那只小瓮,心里乱七八糟,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们等了很久很久,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四儿蹲在墙角,将符纸挂在门后的拴子上面,又挪了挪酸疼的双脚,望着我道:“公子,咱们还要再等么?” 我刚刚开口说了句:“算……”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紫色的身影闪了进来,那是她!是窈娘! 她双手捧着一捧小金橘子,满面笑容地向我奔了过来,欢喜地叫道:‘邱郎,你看这是什么?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话音未落,我看见那只瓷瓮轻轻一晃,陡然金光四射,正笼罩在窈娘身上! 她“啊”地惊叫一声,身子晃了晃,手儿一松,捧着的金橘尽数掉落到了地上。整个人瞬间化作一道青光,“嗖”地一声,便被吸入了那只瓷瓮之中!四儿眼疾手快,一把从门背后扯下那张符纸,“啪”地一下就牢牢地封在了瓮口之上! 他转过头来,欣喜地叫我道:‘公子!妖精被封住啦!’ 我已是呆住了!她竟然能被那只瓷瓮吸入,说明她确实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妖怪。 地上到处都滚落着她带来的金桔,象是一颗金色的心,突然摔到了坚实的地上,瞬间便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她刚才那欢喜的话语:‘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那滚落一地的金桔,每一枚都金灿灿的,那种明亮的金色狠狠地剌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我和她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她给我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棉衣棉裤,想起我深夜读书时她递到我手里的那一盏香茶,想起冬日里她每次睡觉前,都用自己身体将被窝焐热,才会让我躺进去……除了她害得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之外,我问遍自己的心底每一处角落,也真的说不上来,她有什么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翻身滚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那只瓷瓮跟前,不假思索地一伸手,猛地掀开了那张符纸!四儿惊恐地叫起来:‘公子!你疯了!她是妖怪啊,你放她出来,不怕她把你给吃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妖怪也好、狸猫也好,如果她想吃掉我,那就让她吃掉吧。人活一世,总会有死的那一天。与其百年之后,我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泥土里,还不如让我今日就葬身于她温暖的腹中。 我双手热切地扶着那只瓷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瓮口。我殷切地盼着她化作一道青光,马上就从那只瓷瓮里飞了出来,又那么俏生生、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可是,符纸撕开好久了,瓮里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青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颤抖着抱起那只瓷瓮,从瓮口向里面望去,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半瓮清水在轻轻摇荡,午后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从那一天开始,我不肯再吃任何食物。 舅舅害怕了,远远地请了我的父母过来。白发的双亲在我跟前苦苦地哀求哭号,我终于不能安心了。夫妻之义,反哺之德,都是在人伦之列,任是哪一桩,都不能轻易舍弃。 我的病,倒真的是慢慢地好了。但我宁可相信,这是因为章道长的丹药起了效果。 我已彻底地将功名丢到了脑后,平日里除了吃饭,我便是贪恋着睡觉,我总希望在梦里能见着她的倩影,可是她的芳魂连我的梦里都不来。 莫非她真的已经神魂俱灭了么?每一思及此处,我的心便痛不可当。 不能相思,不愿相思,誓绝相思,却又相思。 有女窈窕 在静静的月光下,我望着眼前这个年轻而忧郁的男子。日夜不息的相思和愧疚,使得他那轮廓美好的额上,已过早地洐生出了许多皱纹。我没法去安慰他,因为对他来说,那些安慰的言词都显得过于苍白和无力。 邱迟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凄凉而欣慰的微笑:“白兄,我知道人人都在笑我,我知道她是一只山狸,并非我的族类。可是这三年以来,只要我一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处,一想到是我亲手杀死了她,我便心如刀绞,不愿再活在这个世上。只要与窈娘见面,哪怕是死了,我也心甘 。” 我终于开口问他:“你来巫山,是想追寻窈娘……她往日的踪迹么?” 邱迟点点头,憔悴不堪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兴奋之情:“十几日前,她突然给我托梦,说她的魂魄已归巫山,要我即刻前来与她相见。我毫不犹豫就决定动身。其实就算她不托梦给我,我也迟早会去的,只因为她曾经说过,她的故里,便在那片深幽而秀美的地方。” 他热切地望着我,又道:“实不相瞒,我还在船上之时,她的魂魄,曾数次来舱中相探。那首小诗,也正是出自她的手笔。由此可见,她必在此处无疑。可是巫山这么大,我怎知她的魂魄,是栖在那一处灵山大泽之中?听说这里有个神女祠,颇具灵验,我便决意上来祷求神女娘娘,但愿她怜悯我的一片痴心,能让我与窈娘见上一面。” 我犹豫地看了一下那块黑匾,道:“可是这凝真观……” 邱迟的目光落在那块黑匾之上,微笑道:“神女瑶姬娘娘,曾被封为妙用真人,所以这凝真观,正是百姓口中所称的神女祠。” “吱呀”一声,凝真观正殿紧闭的两扇木门,被我伸手缓缓推了开去。陈旧的门轴相互摩擦,在这暗深寂静的夜里,发出极其嘶哑干涩的声音。 观中并不甚大,只有一间正屋,聊以充作正殿,左右厢房早已破败,门窗零落,依稀可以看得清,房中堆满了破桌烂椅之类的废弃杂物。 观中没有灯火,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守香火的道人都没有一个。这与我们东海之滨那灯火通明的龙王庙相比,又有着天壤之别,这让我着实有些纳闷。 邱迟告诉我,凝真观与别处道观庙宇不同,因为巫山一带巫风极盛,而所祀神女又并非正神,所以许多规矩与寻常庙宇不同。 这凝真观中,向来便没有守庙之人长驻,也不接纳四方云游的僧尼道士。只是在每年立春时节,巫山百姓会自发前来观中,举办盛大的一场庙会,那时自然会专门安排人员,以司观中香火之职。但庙会结束之后,除了进香的善男信女之外,观中又是空无一人。 我有些奇怪地问他:“你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莫非你从前来过巫山?” 他淡淡一笑,低下头去:“巫山既是她的故里,我……自然是要多了解一些……” 我心头一跳,不敢再问下去。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再没有开口说话。 寂静的深夜里,只听见秋虫在阶下草丛中唧唧的鸣叫,和我们在青石地上行走时,那轻微的脚步声。 廊下、阶边、甚至是石板之间的缝隙中,都零零落落地生着一些青草。草色颇深,叶片纤长,散发出一种非常好闻的淡淡幽香。 邱迟疾走几步,在一丛草前蹲下身子,端详片刻,讶然地低叫一声:“是青芷!真的是青芷啊!” 我也在那丛被他叫做“青芷”的草前蹲了下来,只见他双手颤抖着,轻抚过那纤细修长的叶面,面上神情又悲又喜,却微带一层怅惘之色。 他的心中,该是又想起了那个叫做窈娘的女子吧?他不是说过么,她最爱的,便是青芷蕙兰这类香花奇草啊。 只听他喃喃道:“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 我茫然地望着他,我虽然知道他吟诵的,是凡人书生称之为“诗”的东西。但这一首比起那首《彩书怨》来,好象分外难懂一些,听得我不知所云。 只听他长叹一声,又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这几句,我还是一样地听不太懂。不过听他的语气,又是“九死”、“未悔”又是“未变”“可惩”什么的,似乎是在表示自己坚定不移的重大决心。 他突然站起身来,袍袖一挥,穿过那些在夜风中飘拂不定的青芷,当先向殿中走去。 我们终于来到了供奉神女瑶姬的殿堂。 殿堂幽深而宁静,虽是久未住人,却仍然洁净清爽,毫无呛人喉鼻的尘土气息。空中中似乎还有着青芷那种微甜的淡淡清香,这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黑暗之中,我抬头向前看去,隐隐可见那黑沉沉的帷幔掩盖下的神龛之中,确是供奉着一尊巨大的人形雕像。 “啪”地一声,我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团微弱的光晕,却是邱迟打燃了手中的火折。 他前行几步,点燃了供桌上的一根残烛。烛光跳动,殿里顿时亮了许多。 我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只见他接下来又从腰间褡裢中取出些香烛火纸之类,在供桌前的一只小石炉里放好焚上。这才拈着三柱线香,在烛火上点着了,双手擎香,在神像前的一只破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候了片刻,只听他那柔和而又饱含着无限思绪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低低响起: “妙用真人、瑶姬娘娘,今有信徒邱迟,聊备香烛若干,敢以无上虔诚恭敬之心,供奉于娘娘驾前。” “信民之妻窈娘,原是出自于巫山,本为娘娘治下臣民。因我一时为外人所惑,做下了断情绝爱、背信弃义之事,使得我的爱妻……”他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默然良久,方接下去说道:“我的窈娘……她直到如今……仍是生死不知……” 他抬起头来,直视那高高在上的瑶姬神像,眼中闪动着热烈的光芒:“我想念爱妻,也挂念她的安危,三年来请过无数的游方异人,却始终找不到她的丝毫踪迹……信民相思愧疚之情,日渐一日从未中断,个中滋味,实是难以对神灵明言……” 我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目光不由得也望向那供奉在神龛之上的瑶姬神像。 对于这位炎帝的公主,我所了解的并不是很多。在大姐嫁给南海二太子的那一年,我还在绮华殿代收礼品之时,曾有来自巫山的妖怪,送来一件较为新鲜别致的礼品,是一株放于玉盒当中的青青小草。 记得当时水族中最年老德劭的解姥姥,恰从洞庭来到东海,那日正在绮华殿陪我说话,看到了这株小草。 我虽不识此草的珍贵,解姥姥却惊呼一声,将玉盒郑而重之地接了过来,捧在手中,极其仔细小心地观赏了一番:“这是瑶草啊,十七公主!故老相传,‘东二百里,曰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露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十七公主,那姑瑶之山,便是现在的巫山。上古炎帝的小公主瑶姬,本来也是执掌巫祀之职的神灵,后来她在巫峡之中化为青山,她的灵识便变成了一种小草,色泽嫩黄,叶片双生,上面结了很多小果子,就象凡间的菟丝子一样。因为此草为瑶姬所化,所以三界之中,都将这种小草称之为瑶草。据说女子服用这种瑶草,不但可以增长修为灵力,还可以变得更加风情动人,使男子一见倾心。 今日大公主嫁给南海二太子,正是如花美眷、天作之合。大公主天生丽质,便是没有这株瑶草,二太子也一定是倾心相爱。可是若是大公主将这株瑶草服了下去,令二太子更是情意绵绵,乃是锦上添花之事,又何乐而不为呢?十七公主,这委实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贵贺礼啊!” 解姥姥的言语,仿佛还在我的耳边萦绕。我离东海已久,不知大姐和姐夫之间,现在会是怎样的情况。如果两个人的心,压根就没有相爱过,纵然是有这株神奇的瑶草,又能如何呢?更何况,我想他们二人,也根本没有想过,要真心地去相亲相爱吧。 淡淡的烛光中,我仔细地打量着那尊神像。像身似是用上好的檀木雕成,木质极是细腻,打磨光洁,微微泛出暗紫的光泽。或许因为雕像的工匠是当地人的缘故,较之那些有名的巧匠,这尊神像的雕刻手法略略显得有些粗糙,却别具一种奇浑的气象和随意的拙趣。 尤其是眉目之间,细刻入微,只是廖廖几笔,却极为传神地勾勒出了神女那种飘逸不凡的气度。我虽是东海的龙女,但一见这神像,也不由得油然而生敬畏之意。 再仔细看这位神女的面容时,只见她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顾盼之间,巧笑嫣然。较之我所见过的其他女神仙子,在美丽的外表之外,似乎又多了一种袅娜动人的风情。 正感叹之间,我忽然听得邱迟继续祷告道: “数日前,爱妻忽然托梦给我,说她在巫山等我前来。信民千里而来,却不知倒底在巫山何处才能觅得她的踪迹。 但据信民想来,这巫山全境,莫不是娘娘的辖地,娘娘又是最慈悲灵应的一位神灵。所以特地赶来此处,恳请娘娘念及信民一片诚心,能让信民与爱妻见上一面,则此生此愿足矣……还望娘娘成全!” 他伏下身去,碰地有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一声几乎低得难以听闻的叹息,在大殿之中幽幽响起:“邱郎,你果然是来了么?” 整间大殿之中,突然不知从何处射来一道无比耀眼的红色光芒!周围的空间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纠结……我甚至可以看到殿堂的墙壁,象是粼粼的水纹一样,向四周扩散开去……地面也随之颠簸抖动起来,邱迟本来正跪伏在地,此时身子已是稳定不住,“扑通”一声,从蒲团上滚落到了一边的地上。 我抢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茫然而惊讶地向四周张望着:“白兄……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我们……” 那幽深的殿堂、美丽的神像、闪动着的烛光、青芷淡淡的幽香……好象在一瞬间,全部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那道赤红而耀眼的光芒! 我强行按捺住狂乱跳动的心,一边努力安慰惊慌不安的他:“不要紧……邱兄,看这情况,我们好象是被人强行拉入了一个结界之中……” 他疑惑地问道:“什么结界?白兄……你说的话好生古怪……象是当年窈娘说的一些话一样,我怎么都听不懂……” 玄火界!这种高等神力的结界,我曾在父王与太阳道士闲谈讲经时,听太阳道士偶然地提起过。据他说来,这是一种相当高明的法术。 结界本来是谓幻境,然而玄火界却是似幻非幻。因为施术者运用其强大的法力,吸收天地间五行之气,夺造化之工,竟已重新缔造了一个小的空间,又以火中真阳之气,封闭结界通向真实空间的道路。则原来的世界与这虚幻的结界,已分不出孰本孰源。换句话说,通常结界终有消散的那一刻,但这玄火界,若是施术者不愿消解,则界中之人永远别想出去! 我的汗水忍不住冒了出来,片刻之间,我感觉到自己的背上居然湿了一片。 当日太阳道士讲到此处,父王不以为然,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我身为东海神龙,能驭使天下水系,尚且不能结下如此神奇的结界!而驭火之妙,任是谁人,也不能超过火德星君。他一向执掌天地五行之火系,我与他相交足有数百年了,也不曾听说他竟通此术。那三界之中,又有谁人能结出这通徹天地的玄火界呢?道长此言可谓谬矣。” 太阳道士一时之间,居然也无言以对,沉思良久,方缓缓道:“此是道家丹经之中的记载,数千年来本座也没有听说有谁演练过。但丹经之中,既然做此记载,想必上古神仙之中,总还是有人通晓的罢?” 但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在巫山之巅、神女祠中,遭遇到这种旷越古今的神奇结界! 所以,对于邱迟的疑问,我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是紧张地站在当地,连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另一手,自然是紧紧地拉住了邱迟。 周围的一切依然是模糊不清,但那赤红色的光晕却在渐渐褪去,只剩下一圈白色的光圈。光圈之中,清晰地显出一个女子的形象来。 她头戴花冠,长发披拂,侧坐在一只巨大的赤色豹子身上,一手托着螓首,一只手轻轻抚弄着豹子的胡须;一双白嫩如玉的赤足,自然而然地垂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轻踩在一只长满了花纹的狸猫身上。那种好整以暇的自然美态,就连我这见惯三界美人的龙女,在那一瞬间,也几乎停止了呼吸。 怅而忘归 作者有话要说: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原《山鬼》邱迟眼光一转,已经看到了那个女子,他脱口叫道:“窈娘!”声音中充满了抑止不住的惊喜之情。 他声音未落,那只赤豹突然“啊——嗷”两声,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响亮的长啸!它光亮的皮毛抖了一抖,四肢往地上猛地一撑,铁鞭似的尾巴挥了一挥,雄健有力的肌肉顿时凸了起来,显出一种非凡的神采。那只狸猫状的小兽虽然没动,却将两只秀气的尖耳抖了抖,一双聪明的眼睛也紧紧地盯在邱迟身上。 邱迟毕竟是个凡人,不由得被赤豹的啸声吓了一跳,身子一抖,也不敢正视那小兽的眼睛,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我突然想起十四叔的话来,顿时恍然大悟:这绝色的女子,想必就是那被称为山鬼的林中女妖吧?而那豹子和狸猫,定然就是一直随侍在她左右的两只神兽: 传说中的赤豹与文狸。 那个女子抬起手来,撩了撩她那一把黑亮而滑顺的长发,瀑布般的秀发随之起了一道流畅起伏的波浪,从她骨肉停匀的肩头上一路奔泻而下。 她拍拍赤豹的头,从它身上跳了下来,身姿异常轻盈。那两只神兽温驯地伏在她的身边,无限敬畏地看着它们这美丽的女主人。 我悄悄看了看邱迟,只见他一双眼睛,正无限倾慕地看着那个女子,眼中柔情流转,竟似已浑然忘记了身畔一切。 他看着那个女子,终于轻轻松开了我的手,向前走近两步,柔声叫道:“窈娘!窈娘……我终于是找到你了,原来你没有死?那可……那可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了!”说到最后这一句话时,或许是欢喜之极,他的声音竟略有些哽咽起来。 原来她就是那个窈娘!这可真是让我百思不解,邱迟不是说过,他心爱的那个女子窈娘是一只山狸精,可是眼前这个窈娘,她……她分明是个山鬼啊! 避水神钗被我紧藏于怀中,看不到有金光逸出,但居然也没有发出丝毫的热度。 我悚然一惊:莫非我的猜测是错的么?那连续数晚来到我和邱迟舱中的那个女鬼,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一个,看上去如女王一般高贵优雅的山中女神!而是另有其人? 她有着一张异常美丽的面庞。 一双明眸黑如深潭,却又是那样的晶莹璀璨,仿佛是满天的星光都落入了她的眼中。而那丰满而红润的嘴唇,更象是两片娇艳欲滴的花瓣。 她的体态修长挺拔,腰肢尤为窈窕,仅只盈盈一握,确不负窈娘之名。而她的服饰打扮,也完全不象我以前所见的一些仙子或是女妖,甚至可以说是让我大吃了一惊。 那如乌云一般美好的云发上,戴有一顶由许多鲜花翠叶编就的花冠,看不见任何的珠翠宝钏,仅在鬓边斜斜插了一支模样古怪的银钗;她的身体上出没有披覆一丝绫罗纱绡,而是缠绕着无数青翠可爱的藤萝香草。那些植物似乎还有着鲜活的生命,有些正在盛开妖娆芬芳的小花,散发出阵阵清新怡人的香气。 这些香草和鲜花,象是天然织就的衣裳,巧妙地将她曲线分明的身体掩盖得严严实实,却又更是惹人暇思。她向我们傲然而婀娜多姿地款款行来,那些花草藤便随之轻轻摇曵,赤豹和文狸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象是她最恭敬的臣民。 到得此时,我不得不承认十四叔的倾慕大有道理:因为三界之中,根本没有一个男子,能抵挡得住她那种奇异而高贵的美丽。 邱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那副模样,似乎是怕自己一眨眼睛,她便会从眼前永远消失一样。他看着她向自己慢慢走了过来,脸上神色,不由得越来越是激动:“窈娘,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找得你好苦,我想得你好苦……你可有想过我么?” 他情沸如火,情痴若狂,几乎忘了我这个外人的存在。我在一旁尴尬不已,本来想要避到一边,让他们单独相处;但心底深处,却又隐隐地觉得此时我万万不能离开。 窈娘终于走到了邱迟的面前,她美艳的面孔上,浮起一缕诱人而含义久远的笑容:“邱郎,我一托梦,你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原来,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郎君啊。” 邱迟伸出手来,想要捉住她那红润而娇嫩的一双柔荑,但是! 我惊讶地发现,邱迟明明是捉住了她的手,却明显地又穿过了她的手掌……事实上,邱迟根本就握不住她的手,因为……因为她那美丽的形体,居然只是虚无缥缈的一团幻影! 邱迟大惊失色,触电一般地松开窈娘的那只红酥“手”(其实那只是一团影子),连连后退几步。 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让他几乎忘记了她已死去的事实。现在他才醒悟过来,却更是难以置信。惊怖的神色之中,又带着几分难言的悲苦和凄伤:“窈娘……你竟然真的……已不在人世了么?” 窈娘朱唇轻启,皓齿微露,对着邱迟嫣然一笑。虽然她只是一团幻影,我却仍然不得不承认,她的一颦一笑、声音神态,无不是美到了极处,委实令人心魂俱醉。 她秋波慢回,若有若无的瞥了邱迟一眼,轻声笑道:“当日蒙你亲自将我送入那‘奇绝灭魂九幽阵’中,我哪里还有得活路?” 分明是眼波流转如水,嘴角噙着暖若春阳的笑意,她的语气中却有着一种冷徹如冰的怨愤。邱迟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頺然低下头去。 窈娘“啊”了一声,螓首微微一点,娇声嗔道:“是了,邱郎,你当然会说,你虽是动手对付了我,谁教我真的是个妖怪呢,又对你不义在先……这倒也算不上是你绝情寡意……是也不是?” 邱迟抬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着求饶似地叫道:“窈娘!” 窈娘明媚的两道眼波落到我的脸上,我虽是女子,但给她两道动人之极的眼波轻轻一扫,也觉脸上一热,连忙偏过脸去,不敢正视。 只听她说道:“你方才对这位什么白兄所说的话,我可是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今日你们俩人既然已来到此处,也不必想着要活着下山,我便让你做个心中明白的鬼魂,免得你象我当日丧命之时那样,是胡里胡涂,冤枉之极!” 说到最后这两句时,我甚至听到了她的银牙咬得咯吱作声! 在听到“今日反正你也无法活着下山”时,我和邱迟失声一起叫了出来:“你说什么?”我心中一紧,听她语气,似乎确然有不妙之意,当下不由得开始盘算今日局势,苦思脱 身之计。 邱迟在一旁急道:“窈娘,我的命本来便是你的,你爱怎样便是怎样,是油烹火烤也好、是抽筋取髓也罢,我总是毫无怨言!但这位白兄……这位白兄跟我只是在途中偶遇,我做下的事体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只求你今日放过他罢,我邱迟九泉之下,对你也是感激不尽!” 窈娘并不理我们,轻声叱喝一声:“文狸!” 那只狸猫状的小兽一跃而起,跳入她的怀中。窈娘伸手将它接住,搂在怀里,笑道:“这便是你们口口声声,说它害人无数的千年狸猫精——神兽文狸。” 我和邱迟睁大了眼睛,不由得都将眼光投到文狸身上。它安静地伏在窈娘的怀中,此刻听窈娘说到它的名字,方微微偏过头来,聪明的眼睛凝视着我们二人。它的一身皮毛黑黄相间,光亮滑润,确如四儿口中所描述的狸猫精的形象。 窈娘只是一团幻影,所以方才邱迟才握不住她的手掌。而文狸却能实实在在地与她接触,难道这神兽居然也是幻影,而非实体? 我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她又唤道:“赤豹!” 那只赤豹腾腾走上前来,那种神态真可谓是顾盼生威。它每迈出一步,我都感到地面被它庞大的身躯踏得微微震动。 它低吼一声,突然大口一吐,一只鹿一样的动物从他口中滚了出来,“啪”地一声掉到石台之上。随即从它口中又陆陆续续地吐出一些衣物之类的东西,到最后甚至还有一柄拂尘。 邱迟低叫一声,几乎不敢正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 窈娘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个山獐嘛,自然就是你们奉如神明的章道长了。” 邱迟壮起胆子看看那只生死不知的山獐,再看看那些褐衣道冠拂尘,神色茫然无措。 依我看来,以他凡人的心怀,遇到这一连迭的怪事奇谭,神情自然不免有些胡涂昏乱了。 我只听他在问道:“窈娘,你告诉我,你到底……到底是……是……” 窈娘移开眼神,垂下头来,一手慢慢抚过怀中文狸柔滑的皮毛,眼底却浮起了一抹浅浅的落寞和冰冷:“邱郎,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再对你有丝毫隐瞒。我并不是你们所说的无恶不赦的妖怪,但也不是什么神仙。我……我本来真身,乃是属于山鬼一族。你们可曾听说过山鬼么?” 我默然不语,邱迟喃喃道:“山鬼?那是山林之神啊……少司命、大司命、湘君、东皇太一、山鬼……我一直以为,这都是屈子在书中杜撰的神仙人物呢……” 窈娘摇了摇头,淡淡道:“天下之事,向来便是有因成果,并不都是空穴来风。我们山鬼一族,生来便是半神半妖之体,世代都侍奉在神女瑶姬的座下,担负着守护山林的重任。而我窈娘,正是守护这神女峰的山鬼。 三年之前,在神女峰修炼已久的一条虺蛇,因为不愿忍受山中的寂寞,也不愿再受娘娘的管束,决意要去人世之中历练修行。它趁着瑶姬娘娘前去蓬莱,与麻姑仙子论道赛秤之机,想要偷偷不辞而别。我既为执掌山林之神,自然不会允许它擅自离去。再加上我知道它生性狠毒嗜杀,又已有了四百年的修行,若让它进入人间之界,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两下一言不合,我们便交起手来。但虺蛇也非同小可,它屡施诡计,居然抛下蛇蜕来迷惑我的视线!趁我将蛇蜕当作是它的真身之时,它便俟机从我手下逃脱。我深知它这一逃走非同小可,立即上奏雷部,恳求以霹雳风雷相助,迅速将它击杀。而我自己也手执瑶姬娘娘所赐的‘凤吟’神剑,一路追杀虺蛇。我们逃逃追追,最后一直来到了夷陵城中。 在那个风雨之夜,虺蛇迫于无奈,只得化身为一个绿衣女郎,逃入了邱郎所居的小院之中,枉想以美色迷惑邱郎,暂图安身之计。谁知被我抢先一步到达,我与它在院中一番大战,终于将其斩杀于凤吟剑下。 这一段因由,邱郎你,应该是知之甚详啊。 我本以为,斩杀虺蛇之后,我便可返回巫山,重归山鬼族中。可是我……却在那里,遇见了比虺蛇更大的劫难……我竟然忘却了山鬼一族世代遵守的誓言,忘却了人妖不能相恋的天律,我竟然……我竟然……” 窈娘说到此处,却突然止住了话头。她望了一眼邱迟,眼中神色复杂莫名,但终于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邱迟眼中泪水闪动,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悄悄上前扶住了他,他本能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握着他的手掌,不由得微微一惊:从他的手上,我感受不到丝毫热度,简直冰凉得吓人。握在我的手中,竟象是寒冰一般。 只听窈娘继续说道: “虺蛇在巫山之时,本有一个相好的妖怪,那是一只修炼了七百年的山獐。虺蛇被我杀死之后,这只山獐也悄悄自巫山来到夷陵,化身为道士,自称姓章,博得了你舅舅的信任。 我虽然认出了他的真身,可那时我并不知他与虺蛇的纠葛,见他又没有什么恶行,加上我恋上邱郎之后,唯恐此事被娘娘知晓,也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迹,所以一直没有向他动手。” 邱迟身子晃了几晃,我连忙扶住了他,他几乎是倒在了我的肩上,眼望着窈娘,哀声道:“这……这都是真的么?” 窈娘又摸了摸怀中那安然乖巧的小兽文狸,文狸伸出小舌,极为亲热地舔舔她的手腕,却不知为何,突然“呜”了一声,闭上小嘴,将头又伏在了她的怀中。看它的神态之中,似乎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窈娘望着文狸,眼中不由得显出怜爱的神情,说道: “我的爱兽文狸,它与赤豹不同。赤豹最先是从侍在瑶姬娘娘的座下,而文狸却是从生下来便是跟随在我的身边。此次我隐迹于夷陵,这小东西恋主心切,它也着实灵敏,居然凭着我遗留下来的一丝灵识,千里迢迢地从巫山奔来夷陵。它化为一道红光入房中之时,却正好又被四儿看在眼中。我唯恐被人从这只文狸身上看出我的身份,当时情急之下,便对四儿矢口否认,却更是让你们起了疑心。再经那山獐精一番巧言令色,竟然让你们相信了我是一只千年狸猫。” 此时她说的话语,我不觉已是信了七八,当下大着胆子问道:“那邱……邱兄的病症,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窈娘冷笑一声,道:“我们山鬼虽是半神半妖之体,但日常所习,都是仙家道术。托为人形欢好,从而盗人真元的那些下作事情,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妖,我们山鬼一族倒还不屑如此,更何况此人还是我心爱之人! 不过,就算是修合欢之道的妖怪,只怕也不愿选中邱郎吧。这位白公子,你也并非寻常之辈,难道就看不出来,邱郎他体质蠃弱,元气虚寒,根本不适合做为修真培元的炉鼎么?” 我心中一惊,难道她已认出了我的真身? 她的眼光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出我眼中仍有惊疑之色,冷笑之意却是更浓了一些:“邱郎与我交好数月之后,居然一病不起,从此便一直缠绵病榻。起先我也以为是他与我欢好之故。我固然不曾盗取他的元阳,但我真身乃是山鬼,而他……毕竟只是凡身肉胎。 我小心爱惜他的身体,有时甚至与他分床而卧。我更是时时去深山大泽之中,寻找一些可以培植元气的灵芝仙草,并将其混入邱郎的药草之中服用。但邱郎的病却始终不能痊愈,后来我终于发现,在邱郎的饮食之中,竟然有人偷偷下了一种难以察觉的奇毒。我数次查探,可那人机警异常,终是不露一点马脚。 无奈之下,我只得每日在邱郎的药碗之中,投下一粒解毒健体的灵药,以期化解毒性。可是居然也被你们误认为我是心怀叵测。 我脑中灵光一闪,手一指那只山獐,道:“投毒者可是这只獐妖么?” 窈娘凄然一笑,道:“是啊,人人都道我艳若桃李、心如蛇蝎,是害了邱郎的元凶首恶,有谁能够想得到,真正的元凶首恶,却正是这位道貌岸然的章道长呢?” “但那獐妖自然明白,我能一直容忍他在此处久居,不过是因为它尚无大恶,而我又要在邱家人面前隐藏我的身份。可是那虺蛇之死,已使它对我恨之入骨,仅是害死我心爱之人,还不足以解它心头之恨。所以为了置我于死地,它借助我这胡涂的邱郎,居然在门口布下了那人神共愤的‘奇绝灭魂九幽阵’!” 云容容兮 作者有话要说:写文章确是一件非常耗体力和心血的事情,每写一次,尤其是文中主人公有较大的思想起伏时,我都要跟着受一次折磨。 我不太喜欢一些网络语言,而且只是单纯地写文章而已,跟看官们也没有很多废话。所以可能留言不会太多,而且说话的风格也可能有些跟当世不合。请见谅。 若有看官喜欢讨论文中人物,则在下可以奉陪。 借此一隅,感谢各位对拙文的支持。 谢谢。 东海龙女留笔“但那獐妖自然明白,我能一直容忍他在此处久居,不过是因为它尚无大恶,而我又要在邱家人面前隐藏我的身份。可是那虺蛇之死,已使它对我恨之入骨,仅是害死我心爱之人,还不足以解它心头之恨。所以为了置我于死地,它借助我这胡涂的邱郎,居然在门口布下了那人神共愤的‘奇绝灭魂九幽阵’!” 我哆嗦了一下,那个什么“奇绝灭魂九幽阵”,仅是听这阵名,便能想得到是属于魔道奇诡之流。我一直长于深宫,所见仙妖道法虽多,却从来不曾接触过此等术数。但那獐妖既是用此阵来对付已是山神的窈娘,想必此阵威力绝不容小觑。 果然,只听窈娘又恨声说道:“这阵法是攫取九幽之下横死冤结的厉鬼烈魂,再加上一百二十一名阴日所生的童子鲜血,经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炼制,方可成阵。这等邪魔之术,因为是夺人魂魄怨气所炼,且炼成之后,被炼魂魄便从此被拘于阵中,既不能投胎转世,亦不能再离此阵,只能日日夜夜,沉沦于黑暗之中,受阴风寒侵之苦,任你如何哭号求救,也永世不得超脱,实属阴毒之极!所以向来都为仙妖所不齿。” 我想起那些沉沦于永恒的黑暗深渊之中,绝望哭号不已的无数阴魂,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只听窈娘又道:“那獐妖为了向我报仇,倒也真下得了苦心。它远从贵黔偏远之地,不知向哪个妖鬼学得了此等邪术,此时既有时机,焉能不用?” 她看了一眼邱迟,幽幽说道:“这‘奇绝灭魂九幽阵’虽然厉害,但在最初被收入坛中的那一瞬间,如果我摧动元丹,以真元之气强行摧毁阵中最弱的巽门,也不见得就一定困得住我! 当时我一被金光罩住,立时发觉不妙,正待汇聚元气强行冲出……可是……可是当时邱郎他便在附近约十步之处,如果我强行摧毁此阵,且不论我催动真元之气而形成的强大冲势,便是阵破之时逸出的阴邪之气一旦入侵,以他的凡人之躯,只怕生机也会马上断绝!所以连那只山獐也不敢自己亲自来收我,而只敢假手于我这狠心的郎君! 我犹豫了一瞬,只是那一瞬的犹豫……嘿嘿,我当即被收入了坛中!一念之仁,换来的便是万劫不复!” 我突然看到那只文狸的尾巴动了动,黄色的尾尖居然穿过了窈娘的手臂!这不正与邱迟方才的情况相同么?文狸乃是实体,而窈娘是一团幻影,方才邱迟无法握住她的手,为何她却能将它抱在怀中? 一转念间,我马上又想到另外一处蹊跷:就算她生为山鬼,魂魄与常人不同,或许瞬间能够凝聚成形,但毕竟也属阴寒之性。而文狸和赤豹这两只神兽却属阳炎之体,她如若靠得这样贴近,根本即刻就会魂飞魄散! 而这玄火界……这汇集了天下纯阳真气而化的玄火界,她身为灵体,怎么就胆敢入内呢? 我的身上突然一阵发冷:不对!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窈娘!我们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窈娘的魂魄!她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显出了她的形态,文狸看上去虽是被她抱在怀里,其实根本就是自己飘浮在空中!所以它在习惯性地与主人亲昵时,才会突然显现出一种失落的神情!因为它心中明白,这个主人根本就不在此处,它所亲近的,不过是一团幻影罢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已经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对了。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的避水神钗,数次我都依仗于它。它是水系至宝,可在玄火界这充满正阳之气的火系世界之中,水系法宝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看来,若是我想要解开这个结界,得以与邱迟全身而退,是指望不上它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跳入了我的脑海:“在峡江的船舱之中,窈娘曾三次夜探邱迟,难道不是念于旧情来与他相见,而是另有所图?是否那时她已知我身怀神钗,所以才特意将我们引上山来,利用天时地利之便,结下了这玄火之界?”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因虚弱无力,而不得不靠在我肩上的邱迟,这一看,倒让我吃了一惊! 自船上初遇之日起,我便早已发觉邱迟有病在身,而且病得不轻。初上神女峰时,他因为即将见到窈娘,心情兴奋,所以精神状态倒也健旺。 但见着窈娘之后,那种极度的自责、相思、欣喜、歉疚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情,又身处在玄火结界之中,使得他那本已虚弱的凡人身躯早已承受不住。 窈娘的一番话语,显然他也尽数都听在了耳中。 此时他眼望着窈娘,面白如纸,气喘微弱,已是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不停地流泪。那些泪水很快汇聚成无数细小的溪河,沿着他那俊美而憔悴的面庞流了下来。 我无言地扶住他的身子,他已没有了站立的力气。隔着数层衣衫,我分明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仿佛是谁用一根无形而尖锐的银针,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一种莫名难言的剌痛直钻入了我的心底最深之处! 只听得他低声说道:“是我负了你……我便以命报你罢……”声音极轻极低,几不可闻。 确是他负了她的一片真情,确是他害得她万劫不复,确是他让曾贵为山神的她,瞬间失去了无边的法力和尊荣,只剩下这几缕脆弱的魂魄……当爱的结果只是绝望和背叛,恐怕萌生出的恨意之浓烈凶猛,要远远胜过当日发自内心的真爱吧? 然而,我还是无法克制地想起初见之时,他那双脉脉无语的凤眼、那瞬间绽放的如春风般的笑容……如果我有着超越昊天大帝的法力,我多么愿意倾尽一生的力量,甚至使天地日月停止运行,只为了不再让他有一次伤心,不再让他流下一滴哀伤的眼泪。 窈娘猛地转过头去,喝道:“邱郎,你负我在先,可莫要怪窈娘无情!” “铮”一声,她头上的那支银钗突然从发中飞了出来,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她的头顶上不断盘旋飞舞,在呜呜的尖啸声中,只见那支银钗在不断变大变长,到最后居然长及人臂! 突然一道青光划过,那支银钗变成了一柄晶光闪耀的长剑,笔直地悬浮在半空里,剑身犹自不停旋转着。晶光闪动之中,隐隐现出了三只娇小而美丽的银白色凤凰,展开那银色的双翅,绕着剑身不断上下飞翔,发出清越入云的鸣叫之声! 我和邱迟都瞪大了眼睛。 随着凤凰翩跹飞舞的身姿,剑身周围不断涌起大团大团的云雾,顷刻之间,光晕、窈娘、文狸、赤豹、地上的獐妖残骸……全都被云雾遮掩得严严实实,整个结界之中一片混沌。我们早已看不清凤凰的踪影,只有那清越的鸣声仍然响徹云霄! 我喝道:“这里不对,我们快走!”邱迟微一犹疑,我来不及对他解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更顾不得会暴露自己的行迹,当下抓紧他的手掌,双足一顿,已带着他飞上半空之中! 只听邱迟在空中“啊”地惊叫一声,手指一紧,反手将我的衣衫死死抓住,一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你……你怎么会飞?” 我当然会飞!如果我不会飞,如果我是个凡人,你早就已经是个死人啦,你这个傻瓜! 我也不知道一贯斯文温柔的我,为何会对着这个我并不讨厌的男子,在心里咒骂出如此没有教养的话来! 周围寒气越来越重,雾气也是越来越浓。即使我与邱迟近在咫尺,我也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影子。我紧紧拉着邱迟的手,在天空漫无目的地向前疾飞!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带着他,飞出这个神奇而诡异的结界;但只要有我在他身边,我决不会让自己比他多活一口气! 凭着一点模糊的灵识,我拼命地向前飞去!飞去! 在云雾之中,我听见邱迟在我身边大声叫道:“窈娘!窈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我咬了咬牙,心中恨道:“你这个傻瓜!这是她设下的结界,她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危险!”可一听他那凄切得让人直想流泪的声音,我只得将这几句话又吞回肚里。 一路上他只是不停地呼唤着窈娘的名字,到得后来,已是带有哭音。 忽然,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有一个女子声音幽幽说道:“我自然不会离开你……” 邱迟惊喜交加,叫道:“窈娘!”我心中惧意陡生,急忙对邱迟低喝道:“不要管她!”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挣脱了我的手!只听见他一声低叫,我的手中顿时空空如也! 我又惊又怒,立即也跟着从空中落了下来。我奋力地拨开眼前的团团白雾,跌跌撞撞地四处摸索着,一边高声叫道:“邱公子!你在哪里?邱公子!邱迟!邱迟!” 茫茫的云雾当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只是本能地感到无数的精灵在其中穿梭、飞舞,不时有异物撞到了我的身上,都是又绵又滑,我伸手想抓住一个,它们却马上又飞快地溜了过去。我甚至能听见它们窃窃的交相低语之声,象是雨前的燕子尖促的惊叫,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杀了他!窈娘……杀了他!”“归来吧……重归山鬼……”“吸干他的魂魄……杀死这个负心的男人……”“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莫要忘了山鬼的誓约……” 邱迟被他们捉住了?它们为什么要杀了他?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声息?他是已经死了么?我疯了一样地四处摸索着,大声地哭喊着他的名字。 那个立在船头风中的男子、那个沉默忧伤的男子、那个憔悴不堪的男子,纵然我早看得出,他的生命之灯已是极其微弱,但我也不想他就这样地死去!至少不要死在我的面前! 我猛一咬牙,深吸一口长气,从口中徐徐吐出一颗拳头大的五彩明珠——我身为神龙之女的元灵所寄——龙珠! 龙珠在空中缓缓转动,发出夺目的五色光焰。道道光焰向四面延伸出去,照得我周围一片光明!团团云雾似是畏惧龙珠的光焰,渐渐消散褪去。映着龙珠的五彩霞光,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首先现出的,是一张美丽而高贵的面庞——那是窈娘!赤豹和文狸庄严地蹲立在她的身边。 在她身后的云雾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无数白色的影子在上下飞舞。 它们边在空中纠结、缠绕,一边发出细碎的惊叹议论声,阵阵冲击着我的耳膜: “龙珠!她是龙女!”“这个姓邱的怎么认识龙女?”“神龙与山神何干?” 窈娘的脸上,绽开一朵魅惑娇艳的笑容:“娘娘说得不错,你果然正是东海龙王的公主。” 我什么也不顾了,对着窈娘大声叫道:“是啊,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了,你也知道我身上有避火神钗对不对?所以你在骗他!可是你骗不了我!说什么要他来巫山与你相会,说什么要他虔心上峰来祈求神女瑶姬! 你根本不在此处,那日船舱之中,恐怕也不是你的魂灵,而是你不知用什么法子拘来帮你作恶的野魂狐鬼! 你的魂灵只怕还在夷陵那阵法之中吧?你骗他来此地,因为你突然发现了我,你怕我会救他的性命!你必须要利用神女峰的灵气之泉,才能布下这个玄火结界,克制住我的避火神钗!既然你要取他的性命,就在夷陵将他杀了,岂不是一了百了!为何要这样折磨于他?难道你费尽心思,让他千里迢迢、满怀希望前来,只是为了要破灭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再残忍地将他杀掉? 你把邱迟怎样了?你杀了他么?邱迟呢?邱迟在哪里?” 龙珠在空中缓缓地转动,五彩光华愈来愈盛。 窈娘凝视着我,淡淡道:“龙公主,你胆敢在玄火界中祭出你的龙珠,可是想要为了这个人类的男子,与我们玉石俱焚么?” 一提到邱迟,我心中一酸,再也忍受不住那种无言的恐惧和担忧,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窈娘,如果你是人类,而邱迟是妖族,在他有了异常的行为,使得你无法为他解释、无法为他开脱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疑虑,是不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人妖相恋固然美好,可毕竟他们只是凡人。而凡人对于妖族,有着一种畏惧恐怖之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啊……你身为山鬼,难道从来不曾想过么? 难道你们不曾有过那些甜蜜美好的时光?难道他从来不曾真心真意地对待过你?何况……窈娘,你明明知道的,他胸前的命灯已经是那么微弱,他本来就命不久长了啊! 你已经等了三年了,难道不能再等下去么?” 窈娘仍然凝视着我,久久不发一言。 邱迟他,应该已被她们杀死了吧。 一种莫名而巨大的悲伤,象呼啸而来的无边海浪,彻底地淹没了我整个思绪。我暗暗地聚集体内所有的灵力和真气,紧握双拳,冷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到来。 此恨万古 作者有话要说: 邱迟与窈娘之恋,写得最为辛苦,求长篇书评。 以激励龙女写出更多精彩篇章。 拙作历史武侠长篇《女夷列传》即将上传,请关注。窈娘终于开口了,她姣若鲜花的脸庞,映着那不断变幻五彩的光芒,越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龙公主,你方才说得不错,我的灵魂尚被拘在那阵法之中,你在这里看到的,不过是瑶姬娘娘运用神力,摄取到的千里之外我的影像,再经过强行凝集而成的幻影。 我们山鬼一族,是由巫山□洐化而生的妖怪。我们世世代代守驻在此,职责便是为神女瑶姬看护山中的灵芝瑶草。若是上一代山鬼终于修成正果,名列仙班,去了昆仑仙界。则□之中,又会洐生出新一代的山鬼出来,接替她的职位。 因为我们是从□之中化出的,天生便有绝色之姿。上古昊天大帝怕我们自恃姿色,扰乱三界,便对山鬼一族,定下了一个极为严厉的誓咒:终其一生,我们绝不能让任何凡人,看到我们真实的面目,除非将那人杀死,否则我们就会遭到莫大的劫难。 数千年来,我们一直严守着与大帝之间的誓约,长居在深山之中,绝不涉足人间之界。偶然有进山的人类不幸看清了我们的相貌,也被我们毫不留情地杀死。 所以巫山一带,故老相传,若是遇见山鬼,必然不能活命。而当地山民进山之时遇到陌生的女子,也断然是不敢去端详那女子的面容,唯恐枉然送掉了性命。 三百年前,我从□之中化生出来,成为这神女峰中的山鬼。这三百年来,我受到瑶姬娘娘格外的宠爱,得以修习到最上乘的仙道之术,已是真正成了半神之体。娘娘先是把赤豹赐给了我,做为随行的神兽;后来更是把被称为巫山镇山之宝的“凤吟”神剑,赐给了我作为防身的法器。 我常常骑在赤豹身上,怀中抱着心爱的文狸,有时我也乘坐着辛夷木打制而成的香车,在车上挂着桂花桂叶结成的桂旗。我身上披着薛荔女萝织就的衣裳,披散了我长长的头发,和林中的百兽妖精一起,在山间自由自在地嬉戏。口渴时我喝一口甘甜的山泉,有时候倦了,便随意地在松柏之间、芳草丛中安眠。 我以为,我会象上一代的山鬼那样,一直无忧无虑地在山中过下去,直到我终于修道成仙。 可是娘娘对我说,我成仙之前,还将有一次大的劫难。若是得渡此劫,方能上达仙道。若是不能渡过,我数百年修行尽毁不说,还将有性命之忧。 我总是不信,我长居在这巫山之中,又受到地位尊崇的神女瑶姬的庇护,连修道中人必经的雷劫我都没遇到过,天底下又有什么劫难,能够降临到我的头上呢? 谁知那日追杀虺蛇,我来到了夷陵城中,方才遇上了此生最大的劫难。 在那个风雨之夜,邱郎他见着了我的真实面目。我本该一剑将他杀死,却是一见倾心……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顾不得所受到誓咒的制约,亦忘却了成仙的梦想……龙公主,枉我窈娘修行了三百多年,到了那个时候,简直是昏了头啦,一心只痴想着要潜身凡间,与他长相厮守,结果终是在劫难逃…… 虽说是獐妖的诡计所至,但若不是我动了凡心,违反昊天大帝为山鬼一族立下的誓约,也不至于遭此劫难。上天只是假獐妖之手,前来惩罚我罢啦。” 她说到这里,唇角微微一动,似乎是略带笑意,眸光却黯淡了下来,神色中殊无丝毫欢悦之意。 我紧紧握住的双手,不由得慢慢松开了。窈娘,这美丽而狠心的女子,虽然她是如此狠心地对付曾经的爱郎……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应该都有着不为人知的酸楚与感动吧? 她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却似乎有着无尽的苍凉: “当日我被收入阵中,虽然邱迟他……他心中不忍,当即掀开了符纸,又打碎了那只结阵的瓷瓮。但那歹毒的阵法仍未破解,我当即被强行夺去了二魂六魄。剩下仅有的一魂一魄,也被锁入虚空黑暗的阵中,法力全失,仅有的一点灵力只能苟延残喘,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更不要说能回归巫山,向娘娘求救了。 阵中还有着无数被拘的厉魂野鬼,它们沉沦其中,不胜阴风彻骨的苦楚,日日夜夜都在悲哭呼号。唯有我虽受着同样的苦楚,却是缩在阵中一角,始终不发一言。 那些丝丝缕缕的阴风,无情地穿过我残余的魂魄,象是一把把无比锋利的尖刀,在来回不停地锯着身体血肉一般。那种彻骨的冰凉疼痛,固然令人不能忍受,却还远远比不上我心中的寒冷和痛苦。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灵识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连阴风穿魂的疼痛,我都有些感受不到了。我以为……以为自己终要魂飞魄散于这阵法之中了,幸得那时阵法威力也略有减弱。 我佩在头上的凤吟剑,也遗落在阵法之中。它本是上古神器,阵法威力一弱,便拘它不住,它当即便破空飞去,自返巫山。娘娘也正是由这凤吟剑上的气息,才感知到了我的所在。 她立刻用千年芝草的灵气,将我被囚在阵中的魂魄保住,使我的魂魄一时半刻不会消散。她本来还想将我救走,可是我遭此劫难,主要是因为违背了我的誓约。而当年我降生之 时,是以自身一缕元神做为誓引,与昊天大帝结下的誓约。这种誓约一旦结下,便是以神女瑶姬的神通,也无力解救。 唯一破誓之法,便是引邱迟进入巫山之界,将他杀死,才能彻底化解我的背誓之罚! 娘娘当即拘了一只野鬼过来,将它化为我的模样,远赴夷陵,进入邱郎的梦中,让他速速赶来巫山。 那日在船舱之中,娘娘本来是叫那鬼灵立即将邱迟杀死,只是鬼灵已感觉到舱中舱中另有异人,且身有宝气,它法力低浅,不敢冒然出手。只得将我被幽禁阵中之时,偶然作的一首小诗留在舱中,引诱邱郎继续前行。 鬼灵将此事禀报了瑶姬娘娘,娘娘见多识广,立刻便判定那正是避水神钗,并猜出了你定然是东海龙宫的公主。她说凡天下水系,莫不受避水神钗的制约,若是公主你在邱郎的身边,我们很难夺走他的性命……公主,我可真是个傻瓜啊,我听说那鬼灵没得下手杀了邱郎,居然……居然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喜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傻…… 娘娘让鬼灵将他引上神女峰,纵然公主你也跟随前来,但凭借神女峰顶充沛的灵气,能够结下玄火之界,将你们一起困住。在玄火界中,就算你身怀宝物,却也不能施展。这样才能让我杀了邱迟。我的影像只是一个幻影,因为我是鬼体,在玄火界中片刻便会烟消云散。而之所以会让赤豹和文狸也来,是因为结界之中,必须要有法力摧动,而我本身又不能进来,只能假手于赤豹和文狸。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竟会让你从文狸身上,看出了我的魂魄根本不在此处! 我更是没有想到,原来公主你,竟然也会对邱郎他……是这般的爱惜。” 不知不觉之中,周围那浓浓的云雾已是慢慢散去了,我重又看到了那宁静的秋夜的天空。明月不知是否被轻云掩住了,只看得见那暗蓝的天幕上,闪动着无数的星星,满天的星光倾泻下来,落在我所熟悉的青石板地面上。 我环顾四周,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象,使我终于惊讶地确定了,此时我所站的地方,正是那个神女授书台。龙珠还在空中缓缓地旋转,借着五彩的珠光,我看清前方约十步左右,有一人正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赫然正是邱迟! 我下意识地惊呼一声,飞快地跑到了他的身边,将他的上半身抱在了怀中!不及多想,便伸出一只手探向他的鼻端。 在秋夜的风中,窈娘的声音幽幽响起:“他没有死,我只是让他昏睡过去了……龙公主,难道在你的心中,我窈娘就是这么的无情么?” 我脸上一热,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只听一个极为陌生的,然而却是异常柔媚动听的女子声音,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你这孩子……为何还是这样的痴心……” 这一声轻轻的叹息,柔和如吹拂过春日枝头的暖风,却又清婉得象是黄鹂的初啭。 窈娘的身子微微一震,眸中陡然射出比星辰还要夺目的光芒。 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天底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声音,只怕连‘祥云环佩’(仙界名琴)的乐声也远远不能相比罢?” 在萧瑟的秋风里,窈娘抬起头来,仰望着那遥远而神秘的苍穹。 她低声的、然而坚定地说道:“瑶姬娘娘,请您饶过他罢,窈娘……死则死矣。” 是神女瑶姬!!!我猛地一惊,双臂不由得将邱迟搂得更紧了。 只听瑶姬那动听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略带些讶异地问道:“窈娘,你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难道,是龙女她……”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着空中大声道:“瑶姬娘娘,我虽然觉得邱迟可怜,可窈娘也是个重情义的好女子,十七年纪虽小,可不是不辨是非之人!” 瑶姬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窈娘凄然道:“娘娘,婢子真是罪该万死,虽然经此劫难,竟然还是不能杜绝尘心痴爱……” 她看着邱迟,眼中再也没有那种肃杀寒冷之意,只有掩饰不住的万缕柔情:“婢子不敢欺瞒娘娘,在被困于阵法之中,历受阴风黑暗之苦的时候,一想起他的负心薄幸,婢子的心头就有着千般的仇、万样的恨!恨不能将他抽筋吸髓、挫骨扬灰,方能解得心头大恨…… 可是一见到了这前世的冤家,一听到他的声音,想起过去的恩爱情份……娘娘啊,这叫婢子……婢子怎么才下得了手……” 她身子一晃,已是跪落尘埃:“婢子这等无用之人,娘娘也不必再苦心相救……况且……况且婢子身为山鬼,受昊天大帝的誓咒约束,纵然生还,永生都不得再与他成为夫妇……相恋相爱,却不能相见相亲,与其受此等痛苦的折磨,婢子宁可灰飞烟灭,万劫不再超生……” 说到最后,她伏倒在地,双手捂住面孔,痛哭失声。 我偷偷地打量一下四周,除了我们三人(严格地说只有二人)之外,却看不到一丝人影。 一时瑶姬也没有说话,似乎正在沉吟着什么。过了片刻,只听她柔声问道:“据本座看来,这姓邱的男子体质虚弱、阴寒入侵已深,只怕他……只有一年的阳寿。你今日若不肯杀他,就解不开昊天之咒,你的魂魄消散,真是只在旦夕之间。 今日你若舍去生命精魂、百年修为,就更不用提什么山神之位、得道飞仙……却只换得他延长一年人世光阴,你可认为值得么?” 窈娘直起身子,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仰望空中,似乎瑶姬的身影便在那里一般。她的脸上神色,却是一片淡然安恬:“他是一年后死去也好,还是明天就死去也好,那总是他的天命……只要他不是因为婢子而死,那……婢子死也心安。”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如果放了邱迟,你就马上会……会魂飞魄散?” 窈娘低声道:“他阳寿将尽,那也是天命所归。死死生生,当如尘土,婢子不敢求娘娘延他寿数。若是娘娘还念着婢子数百年来服侍有功,请娘娘能赐他一株灵芝,使他有生之年能身体健旺,再也不受疾病之苦,将来……无疾而终……” 瑶姬轻声叹息一声,话语中有着说不出的惋惜的爱怜:“你这个痴心的孩子……我总说山鬼一族之中,以你窈娘天姿最好,修为最高,本以为总有一天,你也能得证金丹大道,飞升于天仙之中。谁知你执着凡尘的爱孽纠缠,便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仍然不能醒悟……罢了,罢了,我放了这姓邱的人间男子,你既从□之中衍化而生,便仍回归于□中去罢……” 那道赤色的光晕重新闪现,窈娘全身都被笼在了赤光之中。 窈娘绝美的面容,在红色的光晕中渐渐变得越来越淡,看得出她的魂魄已是将散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蹲在旁边,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赤豹和文狸。它们似乎都听懂了我们的谈话,赤豹呜呜低啸着,文狸一霎不霎地望着主人,栗色的眼珠上蒙着一层茫茫的雾气。 窈娘望着它们,眼中有着浓浓的留恋和不舍:“娘娘,婢子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在他醒来之前,给他饮下忘情之露……就让他……永远地忘了我罢……” 回答她的,是瑶姬轻轻的一声哽咽。 我怀抱着毫无知觉的邱迟,眼泪夺眶而出。为这平生首次谋面的女子,我感到了一种格外钻心的疼痛: “窈娘,你真傻啊,凡人只有那样短短数十年的光阴,而你有着那样漫长的生命……就算他对你一心一意,你们难道就会有永远的幸福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傻……” 其实我是想说:邱迟他,本来是个凡人……他本来就快死了……他本来就愿为你而死……何况就算是他死了,他的灵魂不会消散,他会有全新的一生…… 我想残忍地对她说:窈娘,相见不能相亲,虽然会让你心痛,但你们终是不能再在一起……那么,就让他死了罢……他会转世为人,而你……仍然是高贵庄严的山林之神…… 光晕之中,窈娘的脸上,又露出了那足以颠倒众生的笑容: “是啊,明知那些卑微的人类,根本不能与我们妖族相比;明知他是那样懦弱无能的一个凡人,根本不能给我真正想要的炽热的情感;明知以他的人品德操,亦不是我真正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我明明是下定决心,要取了他的性命,永远地断绝情爱,重归山鬼一族……可我还是为他那样痴狂,哪怕是送掉性命……甚至是神魂俱灭……我居然也毫不吝惜……” “人对我们妖精的迷恋,不过是因为我们变幻出来的色相。可是人的色相,居然也能让我们妖精迷恋不已、不能自拔。好些和尚道士们,都说妖生来便是迷惑人,岂知妖也一样容易被人迷惑…… 龙女妹妹,若不是你也为邱郎的色相所迷,我想以你龙女高贵的身份,恐怕也不会对一个凡人如此关心罢?” 她满含柔情的眸光,不舍地看了一眼我怀中昏迷不醒的邱迟:“邱郎他睡着的样子,我是多么的熟悉……我多想再摸一摸他的脸庞啊……可惜我只是一个幻影……龙女妹妹,你能替我摸一摸邱郎的脸么?” 我颤抖着抬起手来,我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邱迟消瘦的脸庞。他仍在疲惫而安静地昏睡,双眼紧紧闭着,眉头还是那样微微地蹙起,似乎从来就未曾舒展开过。他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有着十分光滑而润洁的肌肤,只是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 那微凉的触觉透过我的指尖,一直好象钻入了我的心里去。 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终万古。 鬼灵那晚来到舱中之时,所留下的那首小诗,想必是真切地道出了窈娘的心声吧?任你有数百年的修行,任你看破世道轮回,可是一触情字,谁不断肠呢? 她依依不舍的两道眸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庞,轻声唤道:“邱郎……邱郎……”虽是极轻极轻的两声呼唤,却似乎蕴藏着说不尽的情思眷恋。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紧紧抱住邱迟,几乎是跪倒在地,对着那渐渐淡化的窈窕人影,只是一遍遍徒劳地低唤道:“窈娘!窈娘……” 最后的一点光晕即将消亡之前,我听到了窈娘低低的一声叹息:“这大千世界之中,人和妖的区别,也真是难以分辨啊……” 微凉的江风从船边轻轻吹拂而过,船上的白帆在风中不断颤动。 在清晨袅袅的云雾之中,我们乘坐的大船缓缓向上游驶去。神女峰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回头望去,还勉强看得清峰顶那酷似人形的石柱。映在清晨微青的天色里,真如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眺望远归的情人。 邱迟神清气爽地立在船头,他的精神已大为见好,苍白的脸上也略略有了些血色。 他遥望着那如轻纱薄绡一般的云雾,双手负后,满面陶醉之色,大声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白兄,我虽不知那沧海之水,是何等的澎湃汹涌,但不得不承认这巫山云雾之美,当真是天下独步啊。”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峡中那朦胧而飘缈的云雾。其中有一带云雾,竟隐有一抹淡淡的紫色,在船顶萦绕不去。 我故意问他:“怪不得邱兄千里迢迢远来巫山,原来是冲着这闻名天下的巫山□而来啊!三峡之中,尚有一个瞿塘峡,那是以雄奇壮美而著称的。邱兄看过之后返回九江,想必是毫无遗憾了罢?” 邱迟朗声笑道:“三峡之美,天下知名。此番我出来游历,一路所见风物,当真是美好如画。若是长居在家中,哪里得以观此胜景。所以圣贤们才会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看来,神女瑶姬的忘情之露,真是名不虚传啊,邱迟他,应该是将什么都忘却了罢? 游完瞿塘之后,邱迟将会返回九江。而我,还将继续沿江而上,直入川蜀腹地。我与他,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终我此生,我都再也不愿见到这个人。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凝望着船头上方的空中,那片萦迴不去的紫色云雾。耳边忽然响起了邱迟微带疑惑的声音:“白兄,你看这巫山真的与别处不同,峡中云雾居然还有紫色的。说来也是奇怪,我每一看见这片紫云,心里竟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呢……” 人淡如菊 深秋时节,霜重露冷。 站在船头远远看去,峡江两岸山上的木子树叶,都被冷霜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红色,在山风中飒飒摇动。比起峡中那弯曲狭窄的航道,这里的江面已显得颇为开阔。清爽的秋风中,那碧深的江水犹如一条巨大的匹练,无尽无休地向下游舒展开去。 经过一路辛苦跋涉,我终于来到了渝州。 关于这座景色壮丽、地势奇特的大城,我早从邱迟教我的新诗句中,久仰了它的大名:“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据说,这是一个名叫李白的唐朝人写的。邱迟还念过许多他关于巴蜀的诗句,象什么“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类的,可是那些都太长而且复杂。唯一让我能记得住的,便是这一首空灵入妙的七言诗了。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游完瞿塘之后,邱迟就近在白帝城换乘了一只下水的大船,沿江而下,再次经过那幽深美丽的三峡,返回他的故里九江。而我则一路逆江而上,直抵渝州。 临别的时候,我仔细地观察了他的脸色精神,似乎还很不错。巫山神女确是名不虚传,他服下的只是一株百年芝草,但一向蠃弱的身体已有了很大的起色。 我本想向神女求得年数更长一些的芝草, 可是瑶姬说,千年芝草富含天地精华,非要是得道的人用元气化解,才能逐渐在体内吸收。邱迟他并不是修道中人,再者先天的体能又有限,服用之后反而不能承受。好比是一只小小的瓷瓶,决不能涵括滔滔江河之水。 [奇^书^网][q i].[s h u][9 9].[co m ] 事实如此,我也只得罢了。 不过,芝草虽不能延长他的天寿,却改善了他的体能。邱迟在有生之年内,将不再受到疾病的困扰。窈娘冥冥之中有知,应该也是足够欣慰了吧。 还有一个遗憾,就是自始至终,我只听到了瑶姬那动听的声音,至于这位蜚声仙界的炎帝公主,究竟有着怎样绝世的容貌,我却始终不曾得见。 早听闻她的脾气古怪,又向来不喜欢与神仙们交往。但对于那些天官神人,我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敬仰之情。或许是我的看法有些偏颇,我倒认为,他们倾注在下棋赏花、炼丹制药上的精力,要远远超过对手下人的关注。更不用说会象瑶姬一样,对窈娘这个在仙界中微不足道的山鬼,居然会花费了那样多的心思。不仅是千方百计挽救她的性命,在她不幸逝后,还肯如此厚待她的心上之人。 这位神女瑶姬,至少应该是一个心地柔善的好女子吧。 直到分别的最后一刻,邱迟仍然只将我当作是一个在旅途中偶然相遇的、清秀而略带腼腆的白衣少年。他身体既然好了起来,精神自然也颇为健旺,后来相伴的几天,他都一直拖着我坐在船头,迎着拂面的江风,与我指点江山风物,畅谈文史诗词,兴致极是高昂。 他的双眼熠然生光,眉宇间神采飞扬。尤其是他在言谈举止之中,自然流露出的那种风流倜傥之态,几乎令我无法正视,宛然便是一个俊逸无双、绝步当世的少年才郎。 可是他越是光彩照人,越是风姿翩翩,我的心中就越是苦涩难当。 我总是无法抑制地想起窈娘,想起光晕之中,她那依依不舍的神态、含情凝睇的眸光,想起她灵魂消散之前,最后那两声饱含柔情的呼唤:“邱郎……邱郎……” 我的心便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得甚至会让我暂时停止了呼吸。 那个女子倾尽心肠的爱恋、全部的尊荣与法力、生命与灵魂的飞散消亡……却只需一滴小小的忘情之露,便可让这个男子,将一切都彻底遗忘。 人间的爱情,难道真的这样让人失望么? 我倒宁可看到邱迟还是那个邱迟,是那个痛失爱人、伤心欲绝的忧郁男子,虽然我的心会为他而难过,但至少、至少…… 窈娘说得没错,我或许真的曾被邱迟的色相迷惑过,我甚至在心底的最深处,有过那个隐隐的念头:多么希望我就是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啊,被人揪心地牵挂、温柔地怜惜,直至离开多年之后,我仍然是他心底最深的疼痛…… 可是眼前的邱迟,跟人间其他的男子又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我是喜欢邱迟这个人呢,还是仅仅只是喜欢他的那一片痴情。 当邱迟浅蓝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峡江远处时,我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悄悄松开了。四指撒开,一张小小的纸笺飘然落地,在风中翻了几下,最终飞下了高高的船舷,落入了那滔滔的江水之中。 那张纸笺上,是邱迟留给我的他九江的地址。他盛情地邀我前去做客,还说将陪我游玩天下知名的九江庐山。 我礼节性地微微一笑,收下纸笺,却是不发一言。邱迟他不知,终我一生,我都不愿再与他相见。 渝州的台阶极高、道路极陡,所有的房舍街巷居然都在半山腰里。下船之后,远远望去,江边一道道的青石阶仿佛一直延伸到天上去。未及埋头在那些石阶上爬过百十级,我便有些气喘不宁。 我双手按腿,俯下身子,屏住呼吸,略略平息了狂跳的心脏。甫一抬头,突然看到城外陡峭的山壁上,居然探出一支杏色镶边方幡:“茶”! 幡下隐隐可见几所草舍,拦着错落有致的一带竹篱,檐下是金色的一片花海,种的都是那种蜀中人家常见的小黄金菊。只需深吸几口气,便能闻到菊花特有的那种浓郁的药香,一直象是浸入了人的心里。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路狂奔上去。 茶馆不大,只有阔朗的两间屋子,四面墙上的窗都打开了,两根尺许长的杆子,将窗扇高高支起。我在屋子里转了转,才发现这几扇窗子的位置开得大有妙处。因为不管我踱到哪个角落,峡江的青山绿水都可尽收眼底。 沿墙一溜摆着六副花梨木打制的桌椅,样式简单,但收拾得整洁干净。两边楹柱上挂着 一副对联,上写着“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十个隶字。笔迹娟秀端正、凝重含蓄,倒象是出自女子手笔。 喝茶的人不多,三三两两,随意地围桌而坐。看他们的装束,不象是当地那些粗陋的农人。有的在桌边还放着包裹雨伞,书籍笔砚,竟象是寒窗苦读的士子。 听他们的谈话之中,似乎对这间茶馆非常熟悉,有的人还是从城中特地赶来喝茶的。这样偏僻的地方,居然开着一家茶馆,已是令人称奇了。居然还真的有人跑这么远来喝茶,就更是令人不解。 我左顾右盼一番后,寻了一张靠近角落里的无人桌边坐下。 才刚坐下,我便发现桌上用来垫在茶壶底下的,居然不是寻常的那种蒲草织成的茶垫,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帕。白色的帕子上绣着一枝金色的野菊,栩栩如生,绣工十分精美。 再环顾四周,我终于明白为何这家开在荒僻之地的茶馆,会引来那样多的客人。 这里每一件饰物,每一处布置,都别具一番巧思。让人无处不熨贴、无处不舒适。 我在心里暗暗赞叹之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轻声问道:“这位公子,不知要些什么茶水?” 首先遇入眼帘的,是一抹鹅黄隐带雪色丝纹的衣袂,锁金绞织的袖口上,也绣着一枝金色的野菊。 托着原木茶盘的女子,妆面匀净,蛾眉淡扫,轻拢起一头乌亮的发丝,斜斜簪在鬓边的花朵,也是那枝无所不在的金菊。虽只是静静地站立在桌前,却是顾盼当风,大有洛神凌波之态。 我不由得有些呆了,都说蜀中多美人,却想不到这偏远的一家茶馆,竟也有这等气度娴雅的女子。 黄衣女子将一只玲珑的紫砂壶、一只小小的紫砂茶盏,轻轻地放到我面前的桌上。 我却唐突地脱口而出:“姑娘……姑娘芳名贵姓?” 黄衣女子直起腰来,凝视着我。她清媚的一双眼睛,仿佛是两潭最澄净的秋水。我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白衣的男子,这样唐突地问一个女子的闺名,倒有登徒子的嫌疑。脸顿时刷地一下红了,慌忙解释道:“我……我不是……” 黄衣女子桀然一笑,执起紫砂壶,往我那小小的茶盏里面,缓缓注入晶亮清澈的浅绿色茶水:“公子莫要误会了。山野村女,哪里谈得上什么芳名贵姓?小女子姓严,至于名字……那是许久不用了的。” 我慌忙拿起茶盏,急急喝了一口,顿时有一股莫名的甘香,直沁人心脾深处。 听听那严姑娘淡淡的声音自身前传来:“较之东海之水,这蜀中的山泉,可还有些滋味罢?” “扑噗”!我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顿时尽数喷了出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尤其清晰:“少跟你家大爷瞎咧咧!每次来都说不在不在!你们严姑娘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家闺秀,大爷我今就偏不信这个邪!” 那严姑娘淡若烟黛的眉头微微一皱,放下茶壶,转过身去,直视店门之处。 太玄宝镜 那严姑娘淡若烟黛的眉头微微一皱,放下茶壶,转过身去,直视店门之处。 “砰”地一声,两扇门槅被人猛地推了开去!六七个衣着鲜亮的仆人模样的男子,拥着一个锦衣大汉,昂首阔步地涌进门来。店内客人吓得纷纷站起身子。有胆小的早已偷偷起身去柜上结帐,打算脚底抹油。 我吃了一惊,顾不得去细细思索严姑娘方才话中的深意,也愕然站起身来。 一个白衣蓝裙的垂髫少女也随后跟着奔了进来,她手中提着一只精巧的青篾竹篮,篮中盛满新鲜的黄菊花,裙边还沾有新鲜的黄泥。她急急拨开两个挡住了去路的健仆,疾步奔到严姑娘身边,叫道:“姐姐!他们……” 严姑娘纤手一扬,止住那少女的话头,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人。 那少女只得住口,气恼得猛一跺脚,也站到严姑娘身边。小手紧紧抓住臂弯里的竹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怒火四溅,恨恨地几乎要飞出刀子来。 那些健仆一进店堂,旁若无人地开始大呼小叫:“闲杂人等都出去出去!今天我们八大王高兴,把整个严氏茶轩都包了!”“快走快走,迟了小心着打!” 店内客人多是些文人书生,一看这种阵势,哪里还敢久留?一时之间,整个店堂走了个磬净,除了这群不速之客外,只剩下严姑娘、那个少女和我三人。 那几个健仆殷勤地搬过店中一把雕花大椅,其中一个还用袖子掸了掸椅上的浮尘(这自然也是装模作样,这店堂之中一桌一几都是纤尘不染)。这才谄媚地笑道:“八大王,快在这里歇下罢,可不要把你老累着了。” 那被称为“八大王”的锦衣大汉“嗯”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在椅上重重地坐了下来。他体态矮胖,手足短小,衣着却甚是华贵,看得出都是上好的绫罗精心裁就而成。但绑在他那臃肿矮胖的身上,非但没有丝毫的华贵之气,倒显得极为别扭和滑稽。 严姑娘看了他一眼,那好看的两道眉梢,又忍不住微微地蹙了蹙。 那八大王一看到严姑娘,却是眼中一亮,黑胖的脸上明显浮出喜悦之色,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眯了起来,几乎便要从脸上消失了。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长气,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随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紧绷在他身上的绫罗衣衫立时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衫面丝光闪动。 我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唯恐他动作幅度稍微再大一点,那些缠裹在他身上的脆弱的丝织品,瞬间便会崩得粉身碎骨。 严姑娘手扶桌面,缓缓地在桌边一张椅上坐了下来,眼光移向窗外,开口道:“八大王大驾光临,素秋不胜荣幸。小怜,倒一杯茶上来。”她虽是口称“荣幸”,却是神色清冷,简直是毫无幸色。 原来她的名字叫做素秋,倒真是名如其人,那样素洁雅致的风致,当真有如秋风微水。 被唤作“小怜”的,正是那个提着花篮的垂髫少女。她极不情愿地嘟囔一声,但倒底不敢违逆严素秋的意思。她撅着小嘴,将手中花篮往地上一放,转身倒了杯冷茶来,“啪”地一声,重重地顿到八大王面前桌上。 严素秋二人态度冷淡,八大王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严素秋,又看了一眼满面怒色的小怜,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声音粗豪浊重,委实是古怪难听: “小怜姑娘何必动怒呢?此次本令尹来得唐突,既未奉呈拜贴,也没有预先告知你家姑娘,又惊散了你们的生意,确是我的不是。只是严姑娘,你是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一个人,只要有本令尹在你的身边,你又何必开个什么茶轩、成日里苦思生计?只要你开一开口儿,这天下珍宝,还不是任由你严姑娘随意取予么?” 我暗暗一惊,不禁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满面市俗之气的矮胖子。 自他一入店堂,我便已然看得出来,他绝非凡夫俗子,面上隐隐带有一种妖邪之气。只是他口口声声自称“令尹”,那种排场架势,倒也像模像样,又不似是寻常穷乡僻壤里的山妖水怪。 只是若说这三界之中,所藏奇珍异宝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在我们东海龙宫。这八大王何方妖异,居然敢说出这样的大话来? 严素秋哼了一声,冷冷道:“多蒙八大王抬爱,素秋可没有这样的福分。” 八大王不以为然地哈哈笑了两声,连声道:“哪里话来?哪里话来?想当年在洛水之滨,本令尹初次与姑娘相见,姑娘你乘坐在高高的宝螭芸香车上,身着流霞飞翠裙,佩着瑶环结金带,身边跟随着成群的侍女,随从无数……那是何等的风致!何等的气度! 嘿嘿,严姑娘,不要说那些凡间女子、寻常女妖,便是天上仙子,本令尹原也见过几个,可没一个能与你严姑娘相提并论……当时洛水畔众多男子,谁人不为你严姑娘神魂颠倒、大大倾心?”说到最后,仍是大有艳羡仰慕之意。 莫非这严素秋,竟也是大有来历之人么?现在的她,只是个平常女子模样。气质虽仍是秀雅绝俗,眉间眼角,却已有了人间风尘的痕迹。玉瓷一样的肌肤,没有寻常仙子女妖们那种晶莹的水色,沉着的都是岁月的无尽烟云。跟八大王口中所述,竟是迥若两人。 我心中好奇,偷眼看严素秋时,只见她虽是垂首而坐,未曾言语,但眼中神采一黯,似是被触动了心中之事。 八大王突然叹了一口气,似是颇有感慨,说道:“若论姑娘你当年的身份地位,那是何等尊崇荣光,象我这等末位小吏,自然是不敢起非分之想。” 他目视严素秋,那黑胖的面上,不由得浮起几分倨傲之色:“如今你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本令尹却受到了西海大太子的青眼相加,一路加官晋爵,做到了令尹之职。地位权势,那是不用说了。至于本令尹有识宝聚宝的能耐,姑娘你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严娘娘,放眼天下,除了我八大王,又有谁人能对姑娘你如此痴心?又有谁人能给你如此荣华安乐的生活?” 严素秋仍是冷冷地不发一言,小怜撇了撇嘴。我听在耳中,却是如亟雷击! 西海大太子?大表哥? 人世风尘如许,如今的十七,已是看遍了凡间的苦乐与哀愁。当初龙宫深处,情窦初开时节,从少女心怀之中萌生出的,那缕淡淡的情思和哀伤,在历经江湖风霜之后,早已化作遥不可及的如烟往事。 在如今十七的心中,几乎已经将他遗忘了罢?然而,终是不曾完全遗忘。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只听八大王那难听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嗡嗡地响了起来,话语之中。带着说不出的自鸣得意:“本令尹今日特地前来提亲,还望严姑娘莫要嫌弃。” 提亲? 严素秋眉梢微微一扬。 小怜本来一直背对着他而立着的,此时忍无可忍,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出言讽道:“你算是什么了不得的阿物儿?令尹又是个什么芝麻绿豆的大官儿?就凭你这副猪不爱啃的狗模样儿,还想娶到我这仙子姐姐?敢情你那穷山恶水的,还拿得出什么好聘礼?” 她此语一出,那些健仆们顿时齐声喝道:“大胆!” 小怜并不惧怕,眉毛一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叱道:“你们这群狐假虎威的狗奴才,还敢来对你的怜姑奶奶大呼小叫!还不趁早给姑奶奶闭上你们的狗嘴!你们平日里打着西海大太子的招牌,到处耀武扬威惯了,人家怕你们,我可是跟你们主子一个地方出来的,还不了解他那点子牛黄狗宝?” 八大王脸色变了又变,象是要勃然大怒,但终于强行忍住,只是面上神色极是难看,狠狠地瞪了小怜一眼。 小怜嘴巴虽硬,对他却也有几分忌惮,不由得将身子往严素秋近前靠了靠,嘴上却仍不服输,说道:“你瞪我干什么?你我的祖宗八代,大家心里都清楚着呢!” 忽听“啪”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候我定晴看时,只见那八大王从怀中掏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大声道:“严姑娘,你向来极有眼光的,看看这八宝太玄铜镜,可还配得起做你严姑娘的聘礼么?” 他拍在桌上的,竟然是一面青铜古镜。镜面呈菱花形状,下有雕花长柄,整个镜身铜迹斑驳,隐隐可见其上刻有各类云纹花形,样式极为古雅。镜上虽是蒙有一层薄薄的藕色丝绡,但仍能看出镜面宝气氲氤,隐有光华透出,确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八大王面上恼怒之色渐消,对严素秋笑道:“严姑娘,你且掀开镜袱,看看这宝镜里面,究竟是何人的面容?” 严素秋远远向铜镜瞟了一眼,微微一怔,低声自语道:“果真是八宝太玄镜?”她听到八大王这几句话,突然脸上一红,轻“呸”了一声,叱道:“八大王,枉你也是一方令尹,居然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情,竟然偷觑闺中女子面容。” 我好奇地拾起铜镜,掀去丝绡镜袱,往镜中一看,不禁也是一怔。我此时化作一个年轻的男子,那镜中人却是烟笼眉黛,眸含秋水,仔细看来,宛然竟是严素秋的模样! 天心正法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长篇书评!感谢鸿雁归去。咦?真是面古怪的镜子啊! 在龙宫之时,因为父王的通达好客,常有各类神仙妖怪前来聚饮。在他们身边,我见过装饰精美的梳妆镜、法力广大的摄魂镜、洞彻若烛的照妖镜……我甚至在太上老君与父王对饮时,偷偷翻看过他那面号称启用之后,便能够查知三界所有过去未来的昊天神镜。可是没有一面镜子,象我手中这面如此古怪。 我的心中不禁有些纳闷,严素秋却蓦地站起身来,劈手从我手中抢过铜镜,“哐当”一声丢在桌上,嗔道:“公子,这面太玄镜可不比寻常的镜子,只要照过人的影像,便会一直留在镜中。除非再照过旁人,方可将前人的影像消去。” 那八大王本来是笑吟吟地望着严素秋,大有含情脉脉之态。此时被我打断,脸色不禁一变。候到严素秋将那镜子丢在桌上时,随着那“哐当”一声,他面上肥肉便是猛地一颤,神色更是痛惜之极。 他顾不得许多,慌忙站起身来,肥胖的小手以完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疾地拿起那面铜镜,埋怨道:“严姑娘,你便是心中不快,也莫要摔坏了本令尹的宝镜啊!”一面用袖子连连擦试,又举到眼前细细检查,唯恐有些须损伤。 严素秋并不答言,倒是小怜运足力气,从鼻孔里大大地“哼”了一声,意甚鄙视之至。 我看那八大王专注凝视铜镜的模样,暗暗为他有些叹息。 仙妖两界的女子仰慕男子,往往是看对方法力是否高强,地位是否尊崇。只有这两样才能在仙妖界中不被人小觑,获得一定地位。象窈娘那样敢于选择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男子者,确实是凤毛麟角。 而据我一向在人间行走的经验,这人间女子在选择心上人时,首选者反而是男子色相。所以晋人潘安在大街上走时,才会有那样多的女子向他车子内投掷新鲜瓜果,以示自己的爱慕之情。而唐人李益虽然品德败坏、薄情寡意,却生就了一副好皮囊,让才貌俱佳的霍小玉在被他无情抛弃后,仍是对他不能忘怀,临终前还盼着见他一面。 若是相貌实在不佳,只要那男子或是才华出众,或是家有万贯,或是心怀忠厚,又或是温存体贴、善媚入微,都能赢得女子芳心。 可是无论是用仙妖之界、抑或是人间界中的标准,这个八大王相貌猥琐、举止失措,谈话间铜臭冲天,想要获得寻常女子的爱慕,都是难上加难。若是要博得这风仪清逸的严素秋的芳心,只怕…… 我看了一眼严素秋,她已坐回了椅中,微垂螓首,默默地端起面前一只白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纤若春葱的手指映在盏上,当真比那光洁的白瓷还要美上三分。 以我的法力眼光,当然明白此时店堂之中,没有一个是寻常的人类。这八大王及其仆从自然是水妖,那个白衣蓝裙的垂髫少女也不例外。只有这个严素秋…… 我看不出她的原本来历。但从八大王的话语之中露出的端倪,以及她那种骨清神秀的仪态,想必不是寻常的女妖。 那八大王万分爱惜地将铜镜在桌上轻轻放好,又用袖子拭了拭镜面。但一瞥镜中,却见那镜中的美人已变成了一个白衣少年(那自然就是我啦),心中又痛又急,且带着几分惊愕嫉妒之情,当下猛地转过头来,对我大喝道:“你这个哪里来的臭小子?居然敢破坏本令尹的好事!我是花了好大功夫,才将严姑娘的模样留在镜中,日夜用丝巾覆盖,唯恐留她不住,你你你……你这副模样,若也留在我的宝镜之中,可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他看了一眼严素秋,狞笑一声,说道:“严姑娘,本令尹是尊重姑娘你玉质冰清,所以一向都是好言相求。不过姑娘也不要欺我太甚,本令尹想要得到的东西,宝物也好,美人也罢,还从来不曾有不能到手之说。我劝姑娘你好生想想,莫要惹发了本令尹的性子,也就顾不得怜香惜玉的道理了!” 说到气急败坏之处,那绿豆般的小眼已睁成了黄豆大小,凶光陡射。 他眼见我正当少年,容颜清秀,严素秋对我又言语甚是温柔,所谓爱之关切,自然而然的有了警惕之心,对我敌意妒意都是风生水起,对严素秋也失去了耐心。 眼前白影一晃,却是小怜挡在了我的面前。只听她娇叱道:“太玄宝镜自然是难得的宝物,只是可惜落入的是你的手中!哼,你想要威胁我家仙子姐姐,也不看看自己是几斤几两么?” 她一边口中刻薄,一边却将左手伸在背后,向我摆了摆,又将我向严素秋坐的方向轻轻一推。 我心中一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小怜虽然看上去利牙俐齿,不肯饶人,心地却着实不坏。她也看出八大王气急之下,只怕当场就要发作。恐我不是八大王的敌手,所以故意出来与他斗嘴,又暗示我只有躲到严素秋身边,八大王投鼠忌器,方可保证安全。 但我十七何等样人,岂会为了自身而让她来冒险?何况她口舌尖利,只怕更会惹得八大王大发雷霆之怒。 我伸出手来,轻轻将小怜拉了回来,袍袖一展,将她护到我的身后。小怜满面惊讶之色,待要说话,也被我暗示止住。她心思伶俐,当下不再开口,只是乖乖地待在我的身后。 我站在当地,对那气焰嚣张的八大王说道:“八大王,我并不知道你是西海辖下哪处水域的令尹。但眼下四海未靖,妖氛群起,你既然身为龙宫令尹,理应要为水族征战,赢得天下的太平安宁,这才算得是尽了令尹的职责,方不愧对水族百万生灵。 何况西海龙太子敖宁……敖宁他……他的谨治法度、御下严厉,在整个水族之中,都是赫赫有名,连在下也是有所耳闻。若是龙太子他得知八大王你依凭令尹的势力,居然来此欺凌两个弱质女流,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八大王听我言谈之间,显然是对水族法令极是了解,不禁有些惊愕,将我上下打量了几眼。但我料想以他的道行,并不能够看出我的原身。只是候他听我提到西海龙太子,却是身子一抖,想必是想起了大表哥那冷若玄冰的模样,眼中凶光略敛。神色之中,不由得多了几分畏惧之色。 但他哪里肯就此罢休,当下黑着脸道:“你这个小白脸知道什么?本令尹向来遵从太子的法度,从不曾仗势欺人,今日也只是前来求婚而已。男婚女嫁,乃是三界之中的本伦,本令尹还要去请太子爷做主哩!” 我正待开口,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淡淡道:“便是王母做主,我也不允。” 满场愕然,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严素秋那平静而美丽的脸庞之上。 八大王又惊又怒,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严素秋坐在椅上,身子纹丝未动,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直视八大王,说道:“令尹大人,我知道你天生异禀,身怀识宝奇珠,能寻得天下金银财宝所藏的地方。若是想富甲天下,想必也不是什么虚言。何况你如今得到西海龙太子的重用,竟然做到了渝州水域的令尹,我和小怜在渝州求生,论理来说也是你的属下治民。 承蒙令尹大人你降尊纡贵,数次三番亲自前来我这简陋的茶轩之中,又呈以八宝太玄宝镜这样的仙家重宝,郑重地向我求婚。一片心意至诚,素秋实在是感铭于心,并不敢有丝毫的怀疑。” 八大王大喜,忙道:“那你还犹豫何事?何不就允了我的求婚,你我二人做一对如花美眷、神仙伴侣,却不是一大美事?” 在他说到“如花美眷、神仙伴侣”这八个字时,我只听身后小怜“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清水来。 八大王恼怒地瞪了小怜一眼,小怜并不惧怕,反而高声说道:“令尹大人,我家姐姐自然是当得起如花、神仙这四个字的,只是大人你仔细看看自己,只怕是狗尾巴草开的花、和投错胎的神仙罢?” 她此言一出,八大王身后的仆从都忍俊不禁,一个个低头窃笑。连我的脸上,也不由得漾开一道浅浅的笑容。只有八大王气恼之极,偏偏又辩她不过,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严素秋轻喝一声:“小怜!”小怜吐吐舌头,不敢再说。 严素秋道:“想我严素秋当年因一念之执,自愿谪贬人间,早就将很多东西都看作了一片烟云。若是只求荣华尊贵,想必玉阙仙府的煌煌气象,自然是要胜过你的令尹居所。玄洲、羸洲、蓬莱这些地方的神仙真人,也未必就不能觅到我严素秋理想的伴侣。” 我心中一惊:难道这个严素秋,她竟然是谪降的仙子?难怪在她身上,我竟然看不出丝毫的妖气呢。 严素秋清丽的面庞上,渐渐染上了一层严霜。只听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抛弃一切来到人间,只为了寻找自己真正的梦想。纵然历经尘世重重劫难,但我从来不觉得后悔,更是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令尹大人,当初连尊贵的上元夫人,都尚且不能改变我严素秋的志向。以你令尹大人之能,难道就想强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么?” 八大王自识得严素秋以来,从不曾见过她这样疾言厉色的神情,一时当着众人之面,有些下不了台来,当下又羞又怒,冷笑道:“严姑娘既然是表明态度,本令尹自然不敢强求。只是你这茶轩所在之处,正好临着深渊山涧,若我在你客满之时,略略调动渝州降雨的均衡,在你这茶轩所在之地,多降下几分暴雨。到时候山涧洪水连天,将你这茶轩连屋带人一起冲入江中,倒落了个干净,不知严姑娘以为然否?” 严素秋脸色一寒,眸光如刀,冷冷道:“你竟敢来威胁我么?”她发鬓之间,隐有一道青气蒸腾而起,直冲天宇。显然是动了真怒,已经催动了本元真气。 八大王退后一步,仰天大吼一声!顿时茶轩之中狂风大作,黑雾弥漫,风到之处,只听见一片“喀拉拉”之声不绝,却是那些桌椅壶盏之属,都被四处肆虐的狂风吹倒在地。 我的袖子一紧,却是身后的小怜抓在手中。听她的声音,几乎要哭出声来,叫道:“我们的茶轩……我们的桌子椅子……还有那些我辛辛苦苦收集的各种茶盏……我熬了几天的薄荷糖水……都让这天杀的老鳖给毁了!” 我反手将她的小手握在了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她不再哭叫,却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只听严素秋的声音远远传来:“公子请照顾好小怜,素秋不胜感激!” 黑云散去,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极其奇异的景象: 严素秋仍然是站立在原处,双手举于胸前,虚合成掌,掌中隐有一团青光在缓缓转动。唯有那十根纤长的手指不定变动,所幻化出的美丽形状,宛若一朵鲜花正在怒放之中。随着她手指的变动,那团青光不断逸出,将黑雾渐渐冲淡。 她的身形之上,也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光,在昏暗的店堂之中,更显冷艳耀目、清丽无匹。 而与她对峙着的,却是一只巨大的老鳖!它的四只鳖足,牢牢地踩在四只小鳖背上,身边还各护卫着一只小鳖。它那灰黑色的硬壳足足有一张桌面大小,头颅高高昂起,从那张丑陋的嘴中,正不断地喷出大团大团的黑雾。 这只老鳖,自然正是那个八大王了。 严素秋柳眉一轩,喝道:“乾坤无极,天心正法!引我神电,下击天雷!”只见窗外明光一闪,我们悚然一惊,向窗外看去,只见一道金色闪电陡然划过天宇, 天边有隐隐的雷声传来。 洛水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点击数还是上不去呢?我开始有点郁闷了。那只老鳖惊呼一声,仍然是八大王的声音,却充满了惊恐和不安:“你……你不是被谪贬的仙子么?怎么还能使用仙家道法,使天雷下击?” 严素秋口中低声诵念法咒,手指变动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忽然“劈拨”一声巨响,一道明亮的火光击破屋顶,直冲入店堂之中! 那老鳖却猛地一吸长气,巨大的身子似乎又涨大了几分,身子周围隐隐笼上了一层黑色的气罩,正是蓄势以待。 小怜惊叫一声,扑到了我的怀中,身子瑟瑟发抖,眼望那道火光,眸子中露出极为恐惧的神色。 我这才明白严素秋方才说过要我照顾小怜的真正意思。小怜也是水妖,而这种天心正法,正是诛杀妖孽之用。除非我能将小怜的妖气笼在自己的法力保护之下,否则她也必然要被诛杀。 我先前留了下来,以在场众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我并非凡人。我又想起严素秋初见我时说的那一句话:“较之东海之水,这蜀中的山泉,可还有些滋味罢?” 难道我的身份,竟已是被她识破?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却是八大王发出来的!那道火光直接穿破气罩,正击在他的硬甲之上,顿时烧出了一个碗大的窟窿!他疼得再也站不稳身子,立时从四只小鳖身上滚落下来,四只短小的鳖足胡乱划动,在地上乱滚乱爬,屋里充满了皮肉焦糊的味道。 那几只小鳖哪里见过这个场面,惊恐之余,便纷纷向后退缩,步形也乱了许多。 八大王仰起黑糊糊的小头,哀叫道:“严素秋!你好狠!你这一击天雷,便损却了我一百年的道行!” 一阵阵灼热激荡的劲风,吹散了严素秋长长的鬓发。她合目低诵,口唇微动,竟是宝相庄严。雷声隆隆,渐渐由远及近,最后竟然已似是到了屋顶之上。 随着雷声渐近,八大王绿豆般的眼睛之中,露出哀恳惧怕的神色来,先前种种飞扬跋扈之态,立时一扫而净。它不敢再行叫骂,只是一迭声地叫道:“严姑娘!严姑娘饶了我罢?严姑娘!” 严素秋冷冷道:“此时知错,已是迟了。” 淡淡青光的映照之下,她玉雕似的手掌,缓缓举起,手指交错缠绕,变幻出一个古怪异常的手印。雷声越来越大,屋瓦间的缝隙里,隐然闪出一丝耀目的金光,那正是天雷来临之前,金芒神电的奇特光辉! 老鳖命将休矣!虽然我对它的言谈行为极为不齿,但此时看它一副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心中却也不忍,正要出言劝阻。 轰隆! 一道天雷滚落屋顶,随即闪现出一道异常明亮的火焰,甚至照亮了半个天空!比先前那道天雷的气势,简直强了十倍还不止! 严素秋缕缕长发飘舞而起,如玉的脸上倏然划过一抹艳红。从她的檀口之中吐出了一个字:“疾!” 那道明亮的火焰,带着无限的光和热度,带着摧毁一切的霸气和魔魅的力量,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疾速劈空而下! 来不及了!我惊慌地望了一眼八大王,只见那老鳖已绝望地闭上了它的一双绿豆小眼。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个疑问:严素秋这天心正法既然可以引来天雷神电,必然是属于玄门正道的道法。只是我看她的功力之中,似乎隐带有一种诡异的魔力,跟我以前在龙宫之中,听往来仙官们所谈到的玄门正道,应该还有着些须异处。 哧啦!突然有一匹青色光华破空而来,在半空之中舒展开去,有如一匹上好的柔丝青缎,正好托住了从天击下的那道天雷火焰!两道光焰撞在一起,响起惊天动地的劈啪之声,溅开了满天金红的火花! 从屋顶的破洞看去,只见那些火花映在昏暗的天空中,是那样的灿烂璀璨! 只听一人喃喃低语道:“真象是星雨啊!” 我回头一看,只见小怜已从我怀中挣脱出来,她抬起头来,几乎是用一种无法言明的虔诚,在仰望着那盛开了无数火花的壮丽天穹。 星雨?听说在那天穹之上,本缀有亿万的星辰。它们一生都在属于自己的星宫之中,默默地度过漫长的时光,从来不曾轻易地移动过自己的方位。候到生命将尽之时,它们才会拼尽一生全部的力量,释放出亘古所有的光辉和热度,在天际上划过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亮丽的痕迹,跌落为人间的一颗坚石。 我一向长于深海,从来没有看见过真正的星雨。 可是,当我终于看到,那无数金红的火花,闪动着耀眼的荧光,拖着长长的光尾,在暗沉的天宇上呼啸而过的时候;当我看到那无数的光点向四面蓬然散开,却又交杂错织在一起,如疾雨一般密集、如宝石一般闪亮。是那样的华彩夺目,瑰丽莫名…… 我毫不怀疑,最美丽动人心魄的景象,便是这生命最后时刻夺目的光辉! 仿佛积聚千年精华,只为这一刻的辉煌! 严素秋浑身一颤,手掌不由得放了下来,那种冷傲孤绝的气势顿时消失不见。我只听见她缓缓自语道:“是东君?” 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在空中说道:“素秋,是我来了。” 严素秋微微一惊,口唇欲动,想要说句什么,但只是将脸色一沉。她又瞟了天空一眼,突然手指一捏法诀,竟然化作一道清光,瞬间破空而去! 怎么回事? 我正在疑惑不解之时,突然听到另一个熟悉男子的声音讶然道:“严姑娘怎么倒不声不响地走了?莫不是还在怪我御下不严之罪?” 我一听那男子声音,当下想都不想,立刻也化作一道白光,向着严素秋刚才飞走的方向,迅速逃之夭夭! 只剩下形容狼狈的八大王主仆,和满面放光、兴奋莫名的小怜。 一边在云中飞快地穿行,我一边在心里好奇地猜想:莫非严素秋逃走的原因,是跟我一样的么? 至于我逃走的原因…… 后一个开口说话的男子,正是西海大太子敖宁,我的大表哥。 渝州城外的花溪之畔,我抱膝而坐,伸手从溪中捞起一颗暗黑的石子。那石子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掌之中,我还能隐约感受到它从天际划落之时,那曾经灼热如火的温度。 泪水从眼中不断涌出,一滴、又一滴,轻轻落入清亮的溪水之中。 我想起了刚才那场美丽的星雨。我知道,那是因为东君的青华之气承藉天雷之威,震落了天穹上寿数将尽的群星,才会让我们意外地看到那场绚丽的流星化雨。 那些缀在天穹之上的星辰,有着那样的漫长而无奈的岁月。只有在生命即将结束之时,才能将所有的狂热的希翼和梦想,化为灿烂无匹的绝世光华,昭示在天地之间! 等候了亿万的年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终于展现出那样惨烈而壮丽的美景,一抒胸中郁积无数的块垒……可是,也只有那短短的一瞬啊…… 溪水之中,映出了一个黄色的身影。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幽幽响起:“十七公主,你也来了么?” 我顾不得擦去眼角泪水,霍然转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的?你到底是谁?” 那黄衣素然的女子,袅袅地立在风中。从她平静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刚刚激战过的痕迹。就连那四处飘散的缕缕发丝,先前曾是那样杀气四溢,此时也只是柔顺地披泻在她的肩头,象是这花溪之中宛然清丽的流水。 严素秋在我身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嫣然一笑:“十七公主,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当年公主降生之时,天府仙官云集,我也曾代青睘宫中的东君前往相贺。记得公主的左臂之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极是鲜红可爱。是以今日茶轩之中,我一见公主臂上那粒朱砂红痣,便立时认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左臂,不禁哑然。 她的笑容微敛:“光阴如电,已是过去了一百多年,公主你已长大成人,而我……我也……”她不再说下去,只是低下头来,将纤长的手指伸入溪水之中,轻轻拨动,翻起许多微小的银色水花。 代替东君前往龙宫贺喜?那就是在青睘宫中任职了?那她是…… 似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问,她从水中抽出手指,凌空甩了甩指上的水珠:“我是以前东君座下的菊花仙子啊,十七公主。如今龙宫之中,应该还有菊香清露吧,记得东海龙王是最爱吃我亲手酿制的呢。” 我不禁呆住了:“菊花仙子?严姑娘……你……为何会流落人间……为何会……” 我突然想起八大王先前说过的那番话,试探地问道:“八大王他……他可是那个时候,在洛水之滨见到的你么?” 她淡淡一笑,笑容之中,有着几分落寞和寂凉: “是啊。那一年的春天,天帝降下玉旨,昭告三界,将他最钟爱的小女儿——洞阴公主阿宓,封为洛水之神,下嫁给洛水河伯夏宗岸为妻,世称宓妃。 天帝嫁女,自然是排场无比,何况洞阴公主本就是他的掌上明珠。河伯自然是不敢怠慢,为了表达他对洞阴公主的尊敬迎慕之情,他倾尽水府财力,在洛水之滨筑起了一座华丽无比的楼台,以备嫁娶之用。因为在楼台一侧铸有二十四只青铜鸾雀,以示鸾凤来集的吉祥之意,故河伯将这座楼台命名为铜雀台。 在铜雀台中洞阴公主的婚礼上,天帝突然因事务紧急,不得亲自前来。所以他为了表达对爱女的歉疚之情,下令所有在籍仙官真人,都必须来参加公主的婚礼。 神仙们哪敢不从?况且也要凑兴,结果婚礼当天众仙云集。不但是玄都宫中的仙官、海外仙山上修道的真人、西方琉璃世界中得道的神佛,甚至是女仙中最尊贵的金王母、上元夫人等都亲自到场,连一向隐居巫山的云华夫人瑶姬都破例前来,在铜雀台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欢宴。 有的神仙确因要事不能前来的,也都派了座下大有身份之人前来祝贺。而我,严素秋,也受东君之遣,带来了青睘宫为公主大婚而准备的贺礼——名为 “双清” 的一方稀世奇玉。 我的前身,本是生长在天庭凌霄殿前一株仙菊。在历经了七七四十九次天劫之后,我渐渐开了灵窍,开始有了微弱的灵识。 因为凌霄殿前仙人往来如过江之鲫,而在群芳之中,我的花朵又开得最是美丽清雅。所以仙人们总是喜欢在我的身边略为逗留,并评论观赏一番。 我或多或少地,也沾染到了他们的一些仙气,并悄悄地吸收进了我的身体。千年之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灵性。 有了自己的思想,我开始仔细地观察我身边的一切。在凌霄殿前,每天见的最多的,还是那些往来不绝的仙人们。从他们的谈吐之中,我听说他们个个都是餐风饮霞、不食烟火,可以逍遥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间。 所以,每当看到他们那种风流飘逸的气度时,我便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而且有了非常迫切的期盼。我也多么盼着成仙啊,盼着自己能象他们一样的自由自在。 没想到机会真的来临了。有一日,春神东君从殿前经过,见我的气韵灵秀天然,心中十分喜爱,所以向花神女夷要得了我,将我带回了他居住的青睘宫中。 东君他是个性情温文的男子,心肠又好。他在得知了我的梦想之后,并没有斥责我的意思,反而有些欢喜。 他先是传授给我《丹精道心经》,据说这是女仙上元夫人的秘笈,最是适合女子修炼,而我们花木之妖也多为雌性。 真是皇天不负,在我刻苦修炼数百年之后,我终于能够凝神集气,化为人形。我的道术也渐渐高深,青寰宫中已为济楚。 东君越是宠我,竟让我做了执掌菊花的仙子,并专门大兴土木,为我建造了一座宫殿,名为积翠。 铜雀仙宴 作者有话要说: 鸿雁归来网友,感谢你的书评。只是我本人在网络方面是个菜鸟,找来找去也不知怎样为你加精。不过,对于大作我已读过好几遍,那么我想,加精与否也并不重要了。 起先只是写给我的小表妹看着玩儿的一篇小文,到了现在居然一本正经地连载下去,各位网友的支持之力,功不可没。其实后文尚有几万字。但因为我总是希望让文字更为精美耐看,故此修改次数较多,所以更新速度慢,望谅解。 我以我笔,写我真心。唯此真心,不知天下谁人能解?所以欢迎更多的长篇书评,盼之。那九重天外的积翠宫殿,终年都笼在纱罗一般的缕缕云气之中。宫中铺着大块的白玉雕磨而成的地砖,殿顶高大的黄金梁上,镶着好些精美的玳瑁。因为沐浴着天界的仙气,庭院里的花木也生长得异常葱茏,青玉的树干甚至高达千寻(一寻为八尺)。微风吹拂过来的时候,那些形状玲珑的树叶相互碰击,发出美妙悦耳的乐音;而树干的响声却象是神箫之韵,合起来听时,竟然暗合九奏八会之声。 除了执掌花令节时,我也没有什么繁忙的事务。闲暇时我采撷那些落英为餐,又收取叶上的甘露为饮。有时我也去找别的仙子玩耍,下下棋弹弹琴什么的。我还跟随东君,去过较为遥远的海外仙山,如方丈、瀛洲等地,去造访闲居在那里的仙人。 东君兴致来时,往往还教我一些诗词歌赋。我对这些东西倒是非常地着迷,可是他往往在教过之后,又要来告诫我。他说这些东西都只是陶冶情操之用,却极易使人迷乱心志。如果任由自己沉缅其中,则或多或少,将会影响到修道之人的清净无为之心。 我先前是没有名字的,他也一直都叫我小菊花。只到我被封为菊仙的那一天,当我头戴花冠,粉黄云绡轻裹,亭亭玉立于他面前之时,他似乎才刚刚意识到,原来我已长大成人,他应该要给我取个正式的名字了。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青睘宫中,对我说:‘严霜虽染,素节秋心……这本是菊花的特质。你既为菊花之仙,我便许你姓严,名字……就是素秋罢。’ 清闲的日子,倒也是无忧无虑,也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只是有的时候,当我倚着翠玉的阑干,伸出手掌去逗弄那些飘来飘去的云雾时,心里总会没来由地有一丝惘然。 未来漫长的岁月,难道都要这样地过下去了么? 直到我来到了洛水之滨,见到了那个传说中非同寻常的女子。 在那次铜雀台的欢宴上,我见到了许许多多仙界著名的人物。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些闲云野鹤般的散仙,平时根本不在凌霄殿中任职,所以倒有一大半我不认识。 不过,那些男仙们让我大失所望,他们要么是形状古怪的邋遢道士,要么是须眉皆白的糟老头子,难得有个把仙风道骨的,却又显得不可一世。有个叫赤脚大仙的,居然还真打着一双赤脚片子,在铜雀台上“啪哒啪哒”地走来走去。 女仙们可就美得多了,如西王母宫中的女官管双成、许飞琼、郭密香、上元夫人的侍女李方明等,那自然是上上的人物。其余的象什么成公智琼、黄灵微、张氏女郎等等,也无一不是仙姿奇妙,容华照人。 至于金王母、上元夫人等身份尊崇的女仙,则绝美的容色之中,往往又有着一种高贵凛然的仪态,使人一见之下,更是十分的自惭形秽。 当时女仙们所居的席位,是以金王母为尊,紧挨她左手方的便是上元夫人和云华夫人。可奇怪的是,紧挨金王母的右手方有一个位置,竟然还是空着的,也不知为何人所留。 我长在天宫,自然知道在天界女仙之中,以王母为尊,上元夫人次之,再次之则是云华夫人。 金王母,即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世人往往也称之为西方母。她曾于聅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气,结气成形。与东王公共理二气,而育养天地,陶钧万物,为极阴之元,位配西方,母养群品。 这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凡是女子中登仙得道者,都归属她的管辖。 上元夫人也是上古便已得道的,她统辖天界十万玉女,地位之尊,仅只次于金王母。可看他们给这人留的位次,竟似只在王母之下,而与上元夫人并列,连云华夫人似乎都还要逊上一筹。可是我仔细想想,在东君的青睘宫中藏录的天籍之中,并没有记载说天宫之中,还有此等地位的女仙啊! 我又向那个位子看了两眼,心中不禁有些纳闷。 欢宴终于开始了,果然是满目锦绣,丽声盈耳。夏宗岸为表示自己的诚意,早在数月之间,便已搜集了许多水族中色艺俱佳的美女;他甚至还备以厚礼,去洞庭水府之中,请到了向以教演歌舞著名的解姥姥,来专事教习这群歌女舞伎。自然歌舞之技,都是非同寻常,那些流波曲、萦尘散香舞等等,无不是新奇悦目,看得一众仙人都是兴致盎然。 上元夫人终于也来了兴致,她放下手中琉璃盏,对恭立在一旁的夏宗岸说道:“驸马宫中歌舞,果然是妙不可言。本座手下有四名玉女,样貌乐技倒也不差,愿为驸马盛宴助兴。不知众仙意下如何?” 众仙一听,先是一愕,随即连声叫好,个个喜形于色。 上元夫人座下,向来以四大玉女为尊。据说都是精通乐理,才色绝艳,为天庭玉女仙子中之翘楚。 上元夫人蛾眉微敛,转头对金王母道:“只是我这四名玉女,只是擅些乐音之技,却是不长于填词谱曲。象今日这般盛会,若是唱些旧的曲子,却不是扫了众人之兴?不知姐姐你手下,可有擅填词曲之人?” 金王母看了看她身后侍女,不觉也有些为难。她向来端庄尊严,手下侍女也是德行俱备,若是处理事务,自然是井井有条。但若说起这些轻巧技艺,却也真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蓦地站起身来,盈盈拜倒于二位女仙座前,启齿说道:“启禀金王母和上元夫人,婢子严素秋,为东君座下菊花仙子,能填词曲,愿效薄力。” 北寒玉女宋联涓,弹起九气之璬;东华玉女烟景珠,击响西盈之钟;神林玉女贾屈廷,吹动凤涙之箫;飞玄玉女鲜于虚,拊扣九合玉节。 我俯在青玉雕就的长案之上,手执天狼彩毫,在织女精心织就的丝纨长卷之上,文思泉涌,下笔如飞,顷刻间便填就了一首新鲜词曲。 乐音之中,我们五人发清丽之歌喉、起回旋之云舞,一时传为佳话。此宴完毕之后,积翠宫严素秋之名,瞬间传遍三界。天庭中竟出现了这样的传言,说上元夫人极是喜欢我,正想向东君将我要去,封做第五玉女,连封号都已拟好,号为琅光。” 说到此处,严素秋微微一笑,白玉般的脸上,漾起一抹淡淡的红晕。那如水般沉静的眸子中,闪动着星子般的光芒。 玉女之尊的荣光,那该是天界中多少女仙的向往呵,想必严素秋她也不是不想,但为何呢?甘愿弃去那唾手可得的荣光…… 严素秋的两只纤手无意识地在裙上擦了擦,其实那手掌上的水珠,早已是干了透了。 她凝望着天边一抹淡淡的白云,那种星子般晶莹的光芒,渐渐从她的眸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旧是那种沉静而寂然的眼神: “可是就在那一日的欢宴上,我见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女子,她甚至改变了我毕生的道路。 酒过一巡之后,忽见天边瑞云群生,一羽洁白如雪的仙鹤从天际展翅飞来,划破层层云雾,最终双翅一敛,降落在群仙会集的铜雀台下。 那是一只华采异常的白鹤,它的体型比寻常的白鹤足足要大上一圈,当它的双翅完全张开时,那纯洁而华美的白色,简直要胜过天边最美的白云和飞雪。它两根纤细而坚韧的长腿一伸一屈,稳稳地立在地上,保持着一种古怪然而却无比美好的姿势。 而它那黑亮的眼珠,真象是天下最晶莹的一对黑色宝石,闪动着逼人且聪颖的光辉,神气而骄傲地环视铜雀台上的群仙。 所有的喧哗嚣闹之声,突然地降低了下来。 不要提那些紫晴兽、火麒麟、飞翼龙之属的仙兽,就是这台上某些仙人,据我看来,都比不上这只白鹤那种自然流露出的夺目的神采。 它是一只仙禽,在天界之中,这种仙禽往往都是仙人们的坐骑。然而,会是怎样的一位神仙,才配成为这样出众的一只仙禽的主人呢? 萼氏绿华 我正在猜测之时,只听唱值的仙官高声宣道:“清华夫人驾到!” 所有的神仙都神情一肃,台上先是一片鸦雀无声。但只是片刻之后,除了西王母和上元夫人之外,其余人都突然站起身来,轰然齐声迎道:“恭迎清华夫人驾临!” 那只白鹤将长腿一屈,垂下高傲的头颈,无比驯服地跪落在地。鹤身上跃下一个身穿青碧衣衫的女子,飘然向台上走来。 金王母和上元夫人站起身来,上元夫人更是含笑叫道:“绿华,你怎这晚才来?王母和我都等你等得好生心焦呢!” 那女子脚下一顿,但随即便微笑了:“王母、阿环,真是许久不见。” 我站在一旁,张口结舌,居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阿环!她竟然这样随随便便地,就叫出了上元夫人的闺名! 天界仙子如云,个个都颇具美色,容颜惊艳。看得久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可是这个身着碧色交襟长衣,外披冰青绡纱的女子,却真的是与众不同。 她梳九曲双环髻,双环之间,横绾一枝五簇兰蕊吐芳钗。钗头挑出数串米粒大小的粉色明珠,在云鬓之间轻轻晃动。碧青衣襟重叠之中,系有一块雕琢精美的白玉,雪青色的玉络边缘,垂下缕缕精细的流苏。 女仙们爱在额上贴上几片精雕细镂的金钿花,以示华贵妖娆之态。而她的额上,却只贴着豆大一片青玉,泛出幽冷清凌的光芒。 如果她是立于姹紫嫣红之中,你会认为她夺走了所有鲜花的娇艳;如果她临水而居,你会觉得所有水色的灵秀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如果她掩身于云气之内,则所有云气都比不上她的仪态飘逸。 她携着王母与上元夫人的手,步履轻捷地走向中间席上。当铜雀台上拂过的微风,轻柔地掀动了她那青碧的衣袂时,我仿佛听到所有台上的仙人,都不由得轻轻地屏住了呼吸。 自始至终,我并不觉她是怎样的光华耀目。可是自她出现在我的视野之时起,我的眼里便只有她一人存在;就连那件平常之极的青碧色衣衫,只因是穿在她的身上,立时让所有的仙人的华衣丽服,都黯然失去了那张扬的颜色。 三人重归座上,那女子,正坐在王母身边,与上元夫人同列。那个空的座位,居然是为她所留! 我悄悄地问东华玉女烟景珠:“她是谁呀?在籍仙官之中,似乎并没有清华夫人的封号啊!只是听起来,怎会又如此耳熟呢?” 烟景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天籍之中虽未注明,可是天下谁人不知?这清华夫人的名讳,就是赫赫有名的萼氏绿华啊!” 上元夫人身边,那身着青碧衣衫的女子,原来竟然是仙界中那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仙 ——萼绿华! 难怪我会觉得清华夫人四字是如此耳熟,这下我可全都想起来了。 据说她的原身,本是上古山中一株绿梅,长久聚集天地日月之精华,终于修成人形。她修道已近万年,道行极为高深,尤擅太乙灵尊飞升之术。古仙广成子当年飞仙得道,还是受到了她的指点。天帝早在数千年前,就曾下诏封她为清华夫人,并召至天庭画屏宫任职,掌管东洲南荒之地。 东洲南荒之地,地域十分宽广,人烟稀少。而当地承聚天地灵气又十分充足,往往连草木年岁稍长,便能凝形成妖。所以向来便盛产妖魔,也是三界之中,妖魔聚居最为密集之处。 妖魔滋生既多,年长月久,渐渐各自形成一些派系国度。为了自家利益,它们终年互相纷争攻击,闹得那里一片乌烟瘴气。天帝一直颇为头痛,先前派过几任仙官星君,但群妖诡计百出,总是到得最后,逼得那任职官员都是灰溜溜地逃回了天庭。 天帝也想过要将群妖诛灭,但南荒天生便是妖魔滋生最佳之地,纵然将现在南荒群妖全数诛杀,也会有新的妖怪生出。有如草尽根生一般,根本就是诛不胜诛。 清华夫人到任之后,先是大展法力,将最为桀骜不驯、功力也是最为深厚的熊妖图萌当场杀死,威慑群妖;然后或赠以仙药、或是授以道术,卖了许多的人情;加上她虽地位尊荣、仪态绝美,待下却极是温柔周到,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势,如此恩威并施,终于使得群妖渐渐对她有了敬仰畏惧之心。 最后她终以其大智大慧,逼得各处妖王齐聚南荒中宫,召开万妖大会。在大会上萼绿华亲自出马,为群妖划定各自势力范围。群妖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誓血为盟,相约永不侵犯。 从南荒妖氛四起,到平定群妖、东洲安靖,清华夫人萼绿华,只用了短短六年时间。 天帝闻之大悦,而天庭中诸多仙官神人,纵是先前不以为然者,此时也不由得心中对这个奇女子暗暗起了钦佩之心。 至于在群妖心中,清华夫人的名号更是无上尊荣,它们一致认为她是天界中最聪慧美貌、仁慈详和的一位女仙。据说它们还悄悄地为她取了另外一个名号,称她为“万妖之后”。 可就是这样一位名动三界的“万妖之后”,这位天庭中不世出的清华夫人,在平定南荒之后,只在天宫中呆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她便向天帝上表,说自己性好清净,不但辞职不就,居然还要求不再登录仙籍,在天庭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古以来,三界之中芸芸众生,无论是人兽鳞虫,还是妖魅精怪,只要略具一些灵性,则平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希望有一天能抛却肉身,跳出轮回,得证天道,位列于玄都仙班之中。 而萼绿华,她竟不愿名列仙班。 天帝及各仙官重臣慌了手脚,为着天庭颜面着想,自然是想要不允。但一是忌惮她法力无边,而且交游广阔。因为她得道极早,德高望重,现下仙界中倒有一大半是她的晚生后辈,在成仙路上也多少得到过她的指点。若真是与她为难起来,难免众仙不会分崩离析,闹出大乱子出来。至于天下妖魔,既然尊她为“万妖之后”,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 二是任文吏阅遍天界典籍,也没有哪一条律令说到,仙人若自请除籍将要受到何种惩罚。 最后此事也只得不了了之,天帝下了一道话意含糊的旨令,收回她的治下之权,她也不得再受三界香火供奉。但钦准她离职还乡后,却还是保留了她清华夫人的尊号。 萼绿华极是坦然,第二天绝早即离开天庭,并未与任何人饯别,也未带走一草一木。候天帝闻讯赶去时,只看见她那方刻有“清华夫人”的黄金印章,端端正正地搁在画屏中宫长案之上,在晨色中熠熠生光。 从此之后,三界之中,再难得睹这位女仙的绝世风华。听说她一向总是住在她的本土,一处名叫夷离的山中。 记得当日东君把清华夫人的事迹讲给我听之后,他也曾一一评论过各位神仙。在谈到女仙之时,他说:当今女仙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西方金王母,最仁慈谦和的是上元夫人,最神秘莫测的是云华夫人瑶姬,而最令人心折的,还是清华夫人萼绿华。 我当时还很好奇地问道:“令人心折之处,究竟是指什么呢?” 东君想了一想,摆了摆头,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说来也真是可笑,本君所见仙子可谓多矣,平生也只见过萼夫人三次,竟然每次都是心旌神摇,不能自已。但事后回想,虽是不由自主地为她所折服,却始终不知,究竟是如何被她折服。” 这个女子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特殊气度。 我掩在铜雀台西一丛繁盛的牡丹花后,藉着花叶的遮护,远远地凝望着她。萼绿华端坐在西王母的凤旌之下,低垂螓首,与王母和上元夫人、云华夫人在低声而亲切地谈天。西王母端凝华贵,上元夫人和蔼典雅,云华夫人冷艳动人,她们身边侍女环伺如云;她的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甚至连一个随从都没有。但即使如此,仍不能掩住她那种动人的光辉。 细细回想,当时铜雀台上,在偷偷看她的,也不止我严素秋一人。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云华夫人?是神女瑶姬么?她是不是长得非常美丽?” 我的心里又开始在隐隐的疼痛,因为我突然想起了窈娘, 严素秋想了想,道:“不错,云华夫人……就是神女瑶姬,我们仙界都是这么叫她的……她有一种特别冷艳而神秘的美,就象是生长在昆仑之巅的,那种沾染着晨露的蓝草……” “宴会一直开了三天三夜,无数的山珍海味、糕点鲜果、酒水佳酿源源不断地传上来。佳曲新舞,更是一支接着一支。 我是早就不看那些歌舞,也放下了手中的银箸。我独自长久地倚在铜雀台畔,仰望着那滔滔东去的洛水。那滚滚的流水,日日夜夜这样不尽的奔流,它们究竟想奔向何方,才会止住脚步呢? 洛水边连绵的群山,在暮光中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轻纱。天地之间,展现出一种肃穆而自然的美感。想必东君也该回宫了吧?他既是春神,也是日照之神,太阳的运行也是由他来执掌的。这时已是日落西山了,他那六条螭龙驾着的金车,是否正隆隆地驰过我们头顶的云层呢? 看着那狼藉一片的铜雀台,那强颜欢笑侍立一旁的驸马夏宗岸,看着周围那些醉态百出的神仙,还有那些聚在一起谈个没完没了的仙子们,想起那群仙未曾谋面过的女主人——洞阴公主,不,现在该称为宓妃的那个女子……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倦意。难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此时的我,能够倾心地交谈一刻么?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积翠宫中,在那些看似快活逍遥的日子里,我竟然会常常产生一种怅惘的情怀。 内心的寂寞,与是不是仙人,真的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萼绿华,这次她还是在跟王母她们谈话。但突然我却看到她微侧过头来,眼光若有若无地向我脸上一瞟,嘴角也有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她在向我微笑么?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竟然有些眩晕。 宴会终于散了。群仙乘凤的乘凤,驾鸾的驾鸾,腾云的腾云,一时间铜雀台边人喧兽嘶,忙成一团。不时有一道彩光“嗖”地一声升上天空,可怜的驸马夏宗岸就得又重复一次他说了很多次的话:“多承仙官驾临,有空再到府上登门拜访!”到得最后,象王母等身份尊贵的仙人也纷纷带着侍女随从们登上各式云车。 我一转头,只见那只神气活现的白鹤身边,有一抹青碧色的身影:‘她要走了么?’ 我鼓足勇气,也顾不得仪态优雅,提起那华美而累赘的裙角,一溜烟地跑下铜雀台,快步跑到白鹤身边,一手毫不礼貌地牵住了萼绿华的衣裾:“夫人!请等我一等!” 白鹤“嘎”地一声大叫,翅膀生气地竖了起来,带起一阵劲风,向我“扑啦”一声扇了过来!我吓得连忙举袖掩住面孔,耳边却听到萼绿华出言叱道:“小玉!” 风声立敛,我从衣袖的缝隙中偷偷看出去,只见那名叫“小玉”的白鹤极不情愿地收起翅膀,但一双黑亮的小眼睛还是气恨恨地瞪着我。 我讪讪地放下手臂,又挥了挥袖子。 这个美好稀有的女子,从见到她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地明白了,让东君为之心动,却无法言明的、她的那种真正令人心折的地方是在哪里。 她面上那种淡然而又蕴含深意的神情,往往会让人忽略了她外在那种惊人的美丽,而让你发自内心地相信并力图去探索——藏在这个女子心中的,究竟是怎样广阔而深远的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如此的博大,仿佛你所有的疑问和困惑,都会在那里得到最好的诠释,这让你不得不去亲近她、爱戴她;而她的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名的光辉,却又使你望而却步,不敢再前行一步。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冰雪旷野之中的一枝寒梅,有着令人心折的奇异幽香,却又远离一切俗尘,冷冷遗世、悄然独立。 正如此刻的她,只是静静地凝望着我,却一样有动人心魂的力量。 可是此时,当我真的站在这位传奇人物的面前,盯着她那张绝色的脸庞,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萼绿华柔声道:“你是素秋么?”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萼绿华淡淡道:‘素秋,你不用开口了,我知道你来问我什么。’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眼中那种令人心动的色彩,显得是更深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想着炼丹、长生、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天劫,遨游四海,餐霞饮露。 可是素秋你想到的是,这样麻木地活着,就算真的与天地同寿,又有什么意思?’ 她抬起手来,掠了掠鬓边被洛水河风吹乱的散发,姿态异常优美。这个优美的姿势令我念念不忘,我后来曾偷偷地对镜学了很多次,却总是形似而神不似。 只听她接下去说道:‘起初,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灵,我们对着未来,有着莫名的惧怕。因为那遥远的仙人梦想在支撑着我们,使得我们想要跳出五道轮回,想要不受色声香欲之苦,想不再有生老病死,想要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所以我们拼命地修炼、修炼啊……到得后来,当修道成为了习惯而不再是愿望时,我们终于在不断修炼之中迷失了自我,我们随着大流,身不由已地前进着……居然遗忘了自己最初的真正的梦想。’ ‘素秋,最初的梦想,往往是最真实的梦想,那才是真正让你幸福、值得你亘古追求,而最终能让你知足感恩的东西。 而修道成仙,只是因为你想摆脱对生命不可知的惧怕,并不是你心底所真正最想要的。所以现在你开始迷茫、困惑,并对仙人的生活有了深深的厌倦……素秋,我说的对么?’ 我被她一番话说得慒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她拍了拍我的手,飞身骑上鹤背,长长的青碧衣裾有如流水,从鹤身上飘泻下来。萼绿华俯视着迷茫的我,眸中闪现出智慧的光芒:‘素秋,去寻找你最初的梦想罢。三界之中,时空流转,终将会有你想要得到的那一个瞬间。’ 万丈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去看了下晋江的排名,我的这篇小文榜上无名。真是郁闷啊,难道真的不受大多数人的欢迎吗?难道大家真的很喜欢看那些缠绵而空洞的文章吗?郁闷啊。等到我的侍女来催我登车回宫时,我还怔怔地站在当地,遥望着萼绿华驾鹤而去的那一方碧空。 千年以来,白云是否都是这样的悠然?不尽洛河之水,正在我的脚下滔滔地奔流。 我真正想要得到的,究竟是哪一个瞬间? 坐在返宫的宝螭芸香车上,当云气从车边呼啸而过时,我下意识地互相交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在我的掌心中,有一团绵软无比的绢帛。这是刚才萼绿华轻拍我的手掌时,塞入我的掌心的。 刚一回宫,我来不及去回禀东君,就摒退了众人,迫不及待地展开绢帛。 只是草草看了几行,我便看出那是一篇极为玄妙深奥的法诀。我找遍整片绢帛,才在右下方发现了四个不起眼的小字:天心正法。 天心正法之名,我也早有听闻,这乃是道家最为玄奥的法术,无须符咒请坛,便可役使天雷神电为已所用,诛妖之威,几可夺造化之工。萼绿华当年威震南荒,便是以此术击杀了千年熊妖图萌! 可是我只与她短短一面,连话都只说上了几句,她为何竟肯传授给我如此高深的法术?这个女子心中的世界,真的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我用了足足十天功夫,终于将这篇法诀从头到尾读完。法诀最后廖廖几行,字为粉色,略有清香,映着雪白的绢丝,若不是认真读了下来,几乎是看不清楚。我嗅了一嗅,立时辨了出来,这竟然是牡丹花汁所书!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当时萼绿华是匆匆一挥而就。 字体是极工整的小楷,疏朗清雅,隐有棱角,一如萼绿华其人: ‘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我用颤抖的左手提起那方绢帛,轻轻抖散开去,掌中立刻升起一团青色火焰,点着了绢帛下摆,瞬间便将其烧成了一片灰烬,殿内充满了丝织品燃烧的那种怪异的味道。 我急步奔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窗格,让那种味道尽快散去。但我一直封闭严密的心中,却也似乎突然被打开了一扇天窗,诱人的光亮破窗而入。 这可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天心正法之中,竟然也采用了妖魔的修炼之术! 在阅完天心正法之后,我心中早已明白了这个极大的秘密。萼绿华不愧是“万妖之后”,若不是她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毅然摒弃了传统道术的一贯宗旨,大胆地采炼妖术中的精华部分,并最终以无上的心得与修为,融万法于一统,世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玄奥的天心正法! 又有谁能够想得到?诛妖最具威慑的法术,居然是脱胎于妖术本身! 若是寻常的仙家道术,走的是千万年来一成不变的道路,总是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纵然是修到此道中的最高巅峰,也只是任天摆布的棋子,又怎能谈得上夺造化玄妙之工? 灵光一闪,我猛地关上窗格,心中惊骇莫名。 我终于明白了萼绿华授我天心正法的深意:她是想让我自己明白,若我总是居住在这九天之上、积翠宫中,过着这百年如一的生活,走一成不变的道路,我如何能寻回自己最初的梦想,得到我真正想要的那一个瞬间? 当年萼绿华视仙藉尊荣有如浮云,毅然挂印归山,想必也是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我辛辛苦苦,历经修炼,才有了如今仙子的身份。身为紫阙天宫的仙子,自然有着许多凡人和妖精不能比拟的好处:漫长而悠久的生命、锦衣玉食的生活、华美而舒适的宫殿、东君温柔的怜爱和恩宠、还有未来的‘琅光玉女’那美好的光环、众仙艳羡无比的眼神……而且,没有了□的束缚,我可以不再惧怕死亡的来临、永远都不会受到病痛和苦难的折磨…… 我在积翠宫中焦躁地走来走去,只觉得心脑里一片混乱。 优偓而无味的永生,和心灵获得的最终宁静,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萼绿华写下来的那十六个字,又跳上了我的心头: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经过十天的苦苦思索之后,已是憔悴不堪的我,终于来到青睘宫,站在了东君的面前。 只因我已下定决心,愿意落入那最为繁华锦绣的一处红尘,在芸芸众生之中,寻找我心心念念的那一个瞬间。 东君大惊失色,猛地从宝座上站起身来,一扫平时那种自在安然之态。他拿在手中不停把玩的那枚他最心爱的绿玉如意,也随之落到坚硬的金砖之上,“砰”的一声,摔成了三四段。 东君看了一眼绿玉如意,也顾不上心疼,又将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一迭声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居然要请除仙子之籍,自愿被贬入凡间?” 我垂下头来,低声道:“请东君殿下成全。” 他三步两步跨下丹墀,走到我的面前,喝道:“素秋!这是何等大事,岂可视作儿戏?你由一株花木得聚成今日灵性,修成仙道,其中历经了多少岁月艰辛?现在你说声不要,便将仙人的身份轻易地丢弃;将来落入凡间,你便是后悔,那也是来不及了!” 我不敢看他,道:“素秋前思后想,决心已是定了。” 他一时气结,竟然说不出话来。我虽是低垂着头,但从眼角的余光,仍可以瞥见他雪青的衣袖都气得在微微地颤动。 良久,东君终于长叹一声,说道:“素秋,你自成仙得道之后,时常郁闷不乐。本君……自然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唉,仙道茫茫,确不知前方何方啊……” 他负手背后,在殿中踱了几步,却又在我的身前停了下来,说道:“素秋,你听本君一言罢……千万年来,仙人们莫不如此,此是命数使然,冒然要去改变,只怕会惹来不测的大祸……再说……再说……” 我仍是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得到:他的两道目光,正凝注在我的脸庞之上,久久没有移开。 我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只听他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你在我的身边,这漫长的仙界岁月,我该要怎么才能过得下去……”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只到说出这最后这两句话时,已是几乎低不可闻。 我的心里大大地一跳,东君他……他…… 他对我的那种怜爱和柔情,突然之间,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当我还是作为一株菊花,被他移到青睘宫中之时,无论是浇水或是松土,他从来不要其他侍从动手,总是自己亲自施为。他那本是一尘不染的雪青衫子上,便常是沾染了泥土的印迹,又或是被水弄湿了好大一片。 为了帮助我快些聚气成形,他经常将一些珍贵的仙丹化在水里,再浇到花泥之中,让我尽数吸收。我成形之后,又是他亲手教会了我许多深奥的法术,并委以了菊花仙子的重要职务。 他还时常带我出去游玩,到四海五洲之地,去拜访居住在那里的许多神仙。有时不能带我去的时候,他也总是收集一些好玩有趣的东西带回来送给我。 那些过去我从来不曾留意过的点点滴滴,都在对我诉说着一个我不敢相信的事实…… 这一瞬之间,我有些慌乱、有些无助,还隐约有着一些莫名的惊喜和甜蜜……但我蓦然惊觉过来:这绝不是我要的那一个瞬间! 我后退几步,突然双膝落地,向着那个温雅俊逸的男子,重重地磕下头去:“请东君殿下成全!” 继萼绿华之后,我自请下凡之事,在天庭掀起了第二轮轩然大波。不同的是,萼绿华当年位极尊荣,众神仙虽是惊愕莫名,却也对这位女仙出人意表的处事作风,自然会有些隐约的钦佩和敬仰。而我一个小小的菊花仙子,竟也力图步清华夫人的后尘,不免惹来一些讥讽之词,认为我只是年轻气盛、好出风头而已。 这也更坚定了我离开仙界的决心:枉他们身为仙人,却不懂得我小小的真心。这样的仙界,我又有什么呆着的必要呢? 至于我在天帝眼中,也算不上什么重臣亲信,他只是有些恼怒我的不识时务。经东君极力斡旋,我终于如愿以偿,被暂销仙籍,贬入凡间。 东君告诉我:我仍然保留了所有的法力和道术,却不能够再长生不老。而且每隔五百年的时间,我将会遇到一次小劫;每隔一千年,我会遭遇一次大劫;而在五千年后,等待我的将是——几乎无法逃脱灰飞烟灭命运的天劫…… 换而言之,我其实已不再是仙,也不会是人,我沦落成了三界之中,最卑微低贱、最受争议、然而又最具有冒险精神和不羁情怀的那一族特殊生灵——妖。 东君凝望着我,眼中是深深的怜惜和不舍:“素秋,天帝下了严令,如果你借用凡人的身份,混迹于人间界中,则终生不得擅自使用法术,更不能伤害一个凡人。否则……否则天帝他……必以天雷将你诛之!你……可要好好记得啊……” 我点了点头,心中一片坦然。这种不公正的结局,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我严素秋,毕竟不是那个法力高深、四海闻名,令天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萼绿华。 脱下流霞飞翠裙,除去瑶环结金带,缷掉了所有珍贵的钏珠簪环。一身布衣的我,飞也似地奔出了南天门,义无反顾地跃下了高高的云端,落入了那纷乱喧嚣、然而又锦绣耀目的万丈红尘。 我来到了一个名叫天台的重镇。 那些或面容枯槁、或肥头大耳、或是样貌猥琐,但一概显得神情麻木的凡人、那尘土飞扬的大道小路、那肮脏杂乱的市井街巷,甚至是那些粗陋不堪、冒出难闻热气的食物,都让我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难受和不自在。 这样浊恶熏天的人世,会有我想要找到的那一个美好的瞬间么? 我隐居在城外的松林中,取些洁净的松子为食,渴时便饮用清澈的河水,这样勉强过了有十来天的时间。 有一天我从松林里出来,远远地便看见横跨河面的垂虹桥上,呆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锦绣深处 那是一个极为美貌的小姑娘,看她的年龄,大概只在凡人十三四岁的模样。双鬟垂肩,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裙衫。 她年岁虽然幼小,但容颜清丽,如花树堆雪一般。此时眼睫带泪,更是娇嫩得如同一颗清晨的露珠。全然不象我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凡人一般粗浊,倒有几分我惯看的天上仙子的风韵。 只可惜我看得出来,她的眉宇之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胸口那盏生命之灯的火焰,也闪动得极其微弱了。这个美貌的小姑娘,看来是大限将到了罢? 凡人的生命,都是这样脆弱的么?我不由得从心里觉得惋惜,一转念想到自己,却也有微微的寒意。 她凝视着水中自己美丽的影子,喃喃道:“我们严家的女儿,岂能操此贱役,入这所谓的教坊司?我宁可一死,也不愿意辱没了严氏家族的门楣。” “扑通”一声,她白色的身影越过桥栏,跳入了碧波之中,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大吃一惊!虽然明知她生机将息,但见她死在我的眼前,心里终是不忍,当下双手虚虚一引,法力所激,小姑娘的身体从水中缓缓浮出,飘在水面之上。 我连忙跑到桥下水边,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衫,将她的身子拖上岸来。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衣衫尽湿,鬓发零乱,双眸紧紧闭着。我用手试着探了探她的鼻息,毫无气流进出,已然是气绝了。 我叹了口气,运起法眼,仰头看了看空中。只见空中有一缕淡淡的白色影子留恋不去,看其轮廓形态,隐隐正是那小姑娘的模样。 她的魂魄既已离体,实属天命所归,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我对她的魂魄轻轻说道:“你大限已到,莫要再留恋此间了。快去冥府报到罢,相识一场,我便助你一程。再世为人之时,你再善自珍重罢。” 小姑娘的魂魄微点了点头,样子还是泫然欲涕。 我默念法诀,掀起一股清风,将她的魂魄送往西方而去。 回过头来,我看见她那具美丽的躯壳还是静静地躺在岸上。早在天庭之时,我便听说,世间凡人的种种爱嗔痴贪,烦恼苦恨,俱由这具躯壳而来。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得道的佛菩萨也好、仙人修真们也好,都是将人间界中看作是火中屋宅,又或是无边无际的一片苦海。所以,他们怀着大慈大悲之心,一直试图超度沉迷于苦海之中的众生。 其中最是经常劝诫他们的,便是叫他们不要迷恋这无用的躯壳。只因这躯壳的表皮虽然美好,也看得到眉目如画,肌肤似玉;实则皮下掩盖的,尽是些脓血枯骨,臭不可闻。 然而世人道理虽然明白,却总还是为此所迷。这小姑娘的躯壳若不是这样美丽,恐怕也不会给她带来无穷的烦恼,甚至逼得她到了最后,不得不自绝生命。 听她先前说话的口气中,我猜测出她 是来自一个叫做教坊司的地方。教坊司?我不知道凡间的女子,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态。但也从别的仙人口中偶尔听过,不管看上去多么安富尊荣的凡间女子,她的行动都是极不自由的。日常起居坐卧,往往都藏在深院楼阁之中,等闲不能与人交往。 纵是亲戚之间,也只限于几个年貌相当的女伴;纵然是跟自家兄弟见面,都要躲在厚厚的帘子之后,遮住自己容貌。若是让其他男子见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得了,道是有违闺训,会被人在背后指点不休。若是与男子略有接触,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还听麻姑仙子讲过一个骇人的故事,说是人间有一个女子,有一日因事在市集上行走,街道拥挤,行人众多,她虽然是竭力地躲闪,却还是不免被一个男子擦身而过,碰着了她的左边衣袖。谁知这女子性情贞烈,当即便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痛哭失声,一路跑回家去。回家找着了一柄利刃,竟生生地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 看来这人间约束女子的条缚甚多,竟然是举步维艰。那我来到人间,究竟该借用一个怎样的身份,才可能去自由自在地追寻我的梦想呢? 正思量间,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有一大群人向这边奔了过来,还有几个粗鲁的汉子声音,在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在那边!我看见那小贱人往那边跑了!”“看她还往哪跑?抓回来关她的黑屋!打断她那嫩生生的一双小腿!” 我灵机一动,青光一闪,钻入了那小姑娘的躯体之中。 一大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过来,远远地一看到“我”的影子,便开始兴奋地摩拳擦掌,预备着大动一番干戈。 候得他们正要冲上桥时,我倚在桥栏之上,蓦地转过头来,悠然掠去沾在鬓边的湿发,对着他们嫣然一笑:“这么着急干嘛?人家只是想出来走走,这不就要回去了吗?” 反倒是那群人愣住了,面面相觑,倒忘了过来抓我。 我顺从地随他们回到了那个叫做教坊司的地方,一路上他们还很警惕,有意无意地将我围在正中,唯恐我再觑空逃跑。其实我自己也是苦不堪言,那具人类的躯壳实在太过沉重,行走时更是觉得极度的不适,哪里象我为仙人之时那样的轻盈若举。 好不容易挨到了教坊司,我才弄明白那教坊司原来是一处机关的名称。不过远远看去,占地倒是颇大,一带俱是朱墙碧瓦,掩映在葱笼的花木之间。房舍相连,亭榭无数,倒象是一所显赫人家的府第,着实也有几分气派。 一入坊中,我便好奇地四处张望。只闻处处庭院之中,都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笙簧之声。有的楼上还有女子低婉轻啭的歌喉,在按着乐律节拍曼声低唱。我又走过一处楼阁时,透过开着的门扇,瞥见里面有十几个妙龄女子,轻移着细碎有序的莲步,水袖舒展,随着琴瑟之声,正在翩翩起舞。 旁边有几个老丑的媪妇,在大声指点着她们,如穿花蛱蝶一般交相穿梭,变幻出各种不同的美妙队形。 来追捕我的人见我满面惊奇之色,也有些出乎意料。有一个便笑道:“你又不是刚入这教坊司,怎的倒象处处透着稀罕的模样?你不用羡慕她们,等到你再年长几岁,只怕天天都要过这种风流快活的日子呢!”言毕,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意之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暖昧。 我有着恼怒,便将脸色一沉,也不愿理他们,但心里却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们将我带入一处名为“瑶心苑”的庭院之中,先是软禁了半天,命一个叫桃儿的小丫头盯住我,一日三餐,都是送到屋里来。 候到第二天时,他们将我带到正室,交给一个名叫李福娘的半老徐娘,又在她耳边戚戚嚓嚓说了半晌,这才领了些银子,扬长出院而去。 李福娘着暗黄底绣金蝶的交襟上衣,下系樱红罗裙。一头的乌丝梳得丝缕分明,油光水滑,簪着各式珠翠,一看便知是个极爱打扮之人。只是毕竟上了年纪,脸上厚厚地敷了一层脂粉,笑纹深时,眼角便有明显的两道深沟。不过看她举止,便还是袅娜风流,大有妖媚之态。 她斜靠在一张贵妃榻上,低眉垂目,一手平举,十指尖尖翘起作兰花状;另一手拿着只小金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那长长的指甲。那每片指甲上都用凤仙花汁染得通红,望上去仿佛是指甲在往下淋淋漓漓地滴着鲜血。她时时抬眼盯我一眼,那眼光却似刀子似的剜人。 来此半日,通过对桃儿那丫头的试探,我心中对这教坊司的情况已大致有了谱儿,既然来了,总没有个出去的理儿,所以也十分坦然。她不理我,我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边一张椅上,欣赏起对面墙上的金绿山水来。 李福娘修了半天指甲,见我还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终于按捺不住,“当啷”一声,把小金锉子往旁边一只描金匣子里一丢,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怎么着?听说这回你倒听话,以后倒底还跑是不跑哪?” 我早料着她有这一问,微微一笑,学着别人唤她道:“嬷嬷,以前我人小不懂事理,你大人大量,又何必记在心上?现在我既是大了,自然明白事理。我人已入了教坊司,那是万万都出不去的了。不如听嬷嬷的教诲,好生修习,将来在行首里若有个名位,那也是嬷嬷你的容光啊!” 李福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坐起身来,堆起一脸浓浓的笑容,说道:“我的儿,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倒也不算负了我的一番苦心……想嬷嬷当年,也是江浙一带极有名的花魁娘子,你又是这样天生的一副俏模样儿,我就不信,咱们天台地方还有别的女孩子能比得下你去!” 这教坊司三个字,说起来倒是雅致好听,却是这天底下最苦难、最下流、最卑贱的地方。此时我才明白,若论这世间女子,我所听说的那种锁于深闺之中的,倒还是大有福命之人。最命苦可怜的,一是大户人家的婢妾仆女,再就是这教坊司中的官伎了。 作人家的婢仆家伎,虽然也免不了受些打骂虐待,但只是侍奉自家的主子。如果亲人有了钱来赎身,说不准还有熬出头做寻常妇人的一天。 可一入这教坊司,便是官府的倡伎,名字身份都是登在专门的乐户籍上。主要便是替官府招应往来应酬,又或是在各路官员的宴席上作陪取乐,便是家人真个有了银子来赎,官府也看不上那点小钱,往往为着招待同僚或上司的方便,怎样也不肯放人。 若是有些才色的,官府更是视若珍宝,只怕到年老色衰,依然属乐户籍中,还要在教坊里讨个生活。若是入了乐籍,纵然将来嫁人,如果没有官府下专门的文书脱籍,便只能与同在乐户籍中之人通姻,有了后代也是生下来便是乐户中人。所以说乐户人家,在当时社会之中,地位最是卑贱,非但受到种种限制,如不得为官为儒,而且生生世世,都为世人所鄙夷轻视。 听说这李福娘当年也是出色的官伎,深得州府官员的喜爱。有少年仰慕她的风仪,到教坊来试图为她赎身,官府唯恐她一去之后,无人能讨得往来官员的欢心,哪里肯放出去?拖了数年,那少年的心也凉了,再也提不到“赎身”二字。以后陆陆续续又遇上过几次类似的情况,却总是被耽搁下来,一直羁绊至今。 现下里她已是红颜凋零,还被留于教坊司中。只是到了她这种年纪,已是不需亲自出去陪客,而是专门□新入门的妙龄女子了。 所以民间寻常人家,若是家境贫苦,或是遇上天灾人祸,家里人确实是养不活了,作父母的宁肯卖儿女入豪门入婢为仆,也不愿卖入教坊司。眼下这教坊司中女子,一部分是乐户之女,那是身不由已,选择不得;另一部分便如那小姑娘一般,是罪臣之后了。 我也从桃儿口中得知,那个跳河自尽的小姑娘竟然与我同姓,单名一个蕊字。因为她父亲当年也是个文人雅士,还给她取了一个表字,唤作幼芳。她本来也是出身于人间的官宦世家。但她的父亲因公事失误被革职察办,她作为罪孥眷属,被没入了官妓之列。 严蕊出身书香门第,虽然容色才情都是个好胚子,却性情高洁自傲,不肯屈从于风尘。她屡次觑空逃跑,也屡次被抓了回来。这一次她虽又侥幸逃了出去,可能也是知道天下没有容身之处,所以才抱了必死之心。 至于我,既然是自请贬入凡尘,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只是,由一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顷刻之间成为卑微如泥的官伎,我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神秘莫测的安排。 李福娘等人倒是十分欢喜,只因她们发现严蕊这小姑娘性情大变,一反过往的刚烈倔强,倒是非常的温顺听话。而且比起教坊司中其他的小姑娘来,显得格外聪颖。一支曲子往往善才(教曲的师傅)只教得一遍,我便已弹得极为娴熟了;各类乐器技物,也是拿来便能上手;至于诗词歌赋,更是最为擅长,往往只是信口吟来一句两句,总是词藻优美、风华高致,叫坊中人无意间抄了出去,竟然一夜之间传遍全城。 加上我年岁渐长,美色也是与日倍增。候我(应是那个叫严蕊的小姑娘)十五岁那年,容颜渐渐出落齐整,才色在教坊中公推为第一,当之不愧地被列为上厅行首,总算没有负了李福娘的厚望。平常多是教那些坊中歌伎练习词曲歌舞,等闲不见外客,知州以下的小官根本就见不着我一面,俨然是金尊玉贵的闺秀一般,无形中身份便矜贵了许多。 无数王孙公子慕名从四方而来,自是不提。城中若是来了显贵要人,官府也定是推我出去相陪。我擅于词令,又会看人的颜色谈吐,来揣摩他的喜怒爱好。所以言谈上很是机变灵活,往往是一句话便能让那些达官贵人喜笑颜开。 周密的《齐东野语》,是这样描述当时名盛一时的我: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时光荏苒,我来人间,已有了三年之久。这三年来,我渐渐学会了吃那些烟火食物,也勉强能承受得起那些在世人眼中轻薄无比,但在我穿来已是过于沉重的丝罗衣裳。 面对那虽经匠人精心磨制,但仍是昏暗不清的人间铜镜,我已能熟极而流地在我如玉的脸庞上,描画出长长的远山眉;或是在我光洁的额上,涂满那些香气四溢的花黄。 我会唱很多或清雅、或媚俗、或轻佻的小曲,会跳当时各种流派的舞蹈,我还学会了翻绞绳、掷双陆、荡秋千等时下女子常玩的游戏。 偶然在午后微醺的梦中,也会隐约出现东君那俊逸潇洒的身影。他远远地凝望着我,眼神中有着一缕极深的忧郁。我还能听到他在轻声叫我道:“素秋,素秋,你真的被人间的繁华,迷惑住了你的心志么?回来罢……我会向天帝求情,让你回归天庭……这污浊的人世,哪里会有你想要的那一个瞬间?” 我猛然醒了过来,从榻上坐起身子,四下里惊讶地观望。房门紧闭,唯有院里盛开的梨花,在微雨中纷纷扬扬,落了雪白的一地花瓣。 沁香阁中 不! 我一手猛地拨开张在床前的锦罗纱帐。帐顶串连的碧玉扣环互相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小怜闻声从外屋跑了进来,微带惊异地问道:“姐姐,你醒了么?” 我点点头,低声道:“没事啊,小怜,你去歇着罢。” 小怜轻踮着葱白绣履的足尖儿,悄悄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她敏捷而轻盈的脚步,行走时款摆如柳的腰身,已经很有几分人间少女娇媚的模样了。 小怜也不是人,她本是一尾修炼近三百年的锦鲤,前些日子在湖中玩耍,不慎误吞了渔夫的香饵,被卖来了教坊厨下。 她虽有粗浅的道行,但造物主在生育万物的时候,就已为其配备了对等的天敌,终其一生,都要为对方所克制。比如精通变幻的狐精居然惧怕普通的猎狗,草木之妖见了樵夫就吓得动弹不得,而小怜一见渔夫更是连逃走的门儿都没有。 除非是有了极深道行的妖精,竟能以自身的修为,静气安神,摒弃心魔,强行克制住与生俱来的惧意,才能发挥出自己苦心修炼的法术,在天敌手下保全性命。 这一点,只有近三百年修行的小鲤鱼自然是做不到的。 当我从厨房外偶然经过时,盛在桶中的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她并不知道我是谁,但求生的欲望,使她不顾一切地从水里跳起来,拼命地溅起桶中的水花,尽可能地发出最大的水声,来引起我的注意。 我救她,自然是举手之劳。面对教坊司中最红的人儿、花魁之首的严蕊,教坊司厨下的杂役自然不会连条小鲤鱼都不舍得孝敬。 第二天门上人便托我的丫头桃儿来禀告我,门口有个小姑娘要见我,怎么赶她都不肯走。 我发了话,她被带了进来。 着云白官纱上衣,宝蓝绢丝长裙的小姑娘,规规矩矩地梳着两只圆髻,髻上还各插着一排茉莉花梳。她低首站在瑶心苑的正厅里,羞羞答答的扭着两只小手,穿着葱白绣履的纤足只是轻轻地跐着地砖。 我摒退众人,眼光直视向她那娇艳如花的小脸:“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因为来往的人非富即贵,所以往往俗恶冲天。你也看得出来,这里灵力昏沉,浊气轻浮,可不利于你的修行……除非你是想用采补的法子来增进功力,我又是最容不得的,到时休要怪我不客气……”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竟如清水般透亮:“姐姐,我只是想跟在你的身边。我的家就在近旁的明若溪中,我们那里水族,修成人形的原也不少,有几个据说道行还颇为精深。可是没有一个,比得上姐姐你那种出众的气度……我一条小小的鲤鱼,生来天资也不算出众。足足修炼了二百九十多年,才刚刚能聚成人形,还想什么得证大道、飞升为天仙呢? 只要能让我一直陪在姐姐你的身旁,让我天天能见着你,也修习出你那种气度的万之一二,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她说得认真,也没有什么浮华之词。我心中微微一软,当下也就不再说些什么,算做是默许了罢。 第二天,我便让李福娘换下了桃儿,让这名为小怜的鲤鱼精,留在了我的身边。 一束束如烟如雾的雪色纱罗,流水般地从帐顶泻了下来,若有若无地拦在我的床前。据说这是专为从西域之地买回来的,名为“烟罗霞”。质地异常的细密轻软,远远看去,当真有如一片淡淡的烟霞。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以一尺纱罗,竟可以在市面上换来十丈的锦缎。 其实人间富贵的极至,确可与天宫媲美的啊。难怪东君他,会对我有所不解吧。 拥紧锦被,隔着层层轻薄的纱罗,我从半开的窗格里看出去,默默地望向那阴沉的天空。仍然是飘着细雨,天空乌云堆积。 不,我再一次,从唇间吐出了这个坚定的字眼。我的眼神,也是同样坚定地凝视着那乌云堆积之处,仿佛东君正隐身在那云堆之后。 君上,我没有迷恋这所谓的繁华,天知道我有多么讨厌这种生活!讨厌那些虚假僵硬的笑容、络绎不绝的应酬、言不由衷的婉转奉承……我多么想远远地逃开,逃到深深的没有人迹的山里去。我的原身,本就是一株孤独而幽冷的菊花啊,我最爱生长的地方,既然不是那华美巍峨的仙阙天府,自然也不会是这喧嚣的红尘深处。 然而,我仍然迎着这污浊的命运之河,艰难地逆流而上。因为,我一定要寻找到——那一个美好的瞬间啊…… 可是举世皆浊,保持自己的洁净清白,又是多么的艰难。官府中既是抬举我严蕊的名声,教坊司自然是将我看得宝贝。只是再怎么尊贵,也毕竟不是金枝玉叶,遇上名士才子、或是贵官富贾,我虽不用象教坊中其他姐妹们那样陪宿,也是推托不得,常要席上相陪,唱上几支曲子,或是做上两首新词,来凑个客人的兴致。 那一日的黄昏,我正在楼上闲眺。小怜跑进来告诉我,坊中来了客人,指明了要我陪坐。那人自称姓乌,论其名姓闻所未闻,好象不是什么名士贵人,但出手极为阔绰,一进门就丢下六锭金子,让见多识广的李福娘都吓了一大跳。 教坊司虽是官府隶属,并不是只指望着赚钱。但面对着真金白银,又怎能不叫人动心呢?李福娘喜不自胜,一面叫人在后园中最为雅致的沁香阁布下席面,一面催我快些梳妆打扮,出去相陪。 我以为那人定是隐姓埋名的巨商富贾之流,也不敢十分怠慢,整理了妆容,便去沁香阁中见面。 甫到沁香阁前,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微微一怔。一股浓重的妖气扑面而来,我抬头看去,沁香阁上空竟然也有淡淡的黑雾! 有妖怪? 跟在身后的李福娘浑然不知,迫不及待地将我一把推进门去:“好姑娘,这位乌老爷已经等得心焦了,你还在这里害什么羞呢?” 室内高高地挑起数盏八角宫灯,照得四下里灯火通明。一带八面的雕花美人四季屏跟前,布着一张菜肴精致的桌席。一旁的长条春几上,镂空小金狮子炉中,袅袅地焚着上好的沉香。 席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位客人,身后侍立着四名仆从。此时见我们进来,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严姑娘来了!严姑娘,老爷我只花了六锭金子,便能让姑娘你专来陪我一席,哈哈,真可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我眉头微微一蹙,没有做声,只是淡淡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李福娘没看出我的脸色不豫,仍是满面春风地笑道:“哪是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才对嘛!” 那客人的笑声更响亮起来:“不错不错!但说到底了,还是因为老爷我有钱的缘故嘛。若不是我出手大方,又怎能请到这位严仙子严姑娘来作陪呢?” 他一语双关,我心里却是悚然一惊。 李福娘又笑道:“咱们严姑娘这般人物,说是天仙化人也不为过……” 我霍然起身,冷着脸道:“嬷嬷,你尽在这里说些什么?长夜苦短,不多留些时间给这位老爷么?” 李福娘一怔,满面的笑便僵在脸上。自我“长大成人”之后,虽然话语并不是很多,但一向待人都是和颜悦色,还没有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发急。这屋中之人哪里是什么豪客,分明是一只修炼已久的妖怪,它既然找上门来,又明白我的底细,想来绝不是有什么善意。李福娘只是个凡人,若一直滞留在这屋里,保不准会受到什么无妄之灾。 她虽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好女子,一生际遇却也是令人扼腕。再说数年来已有了感情,我自然是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我侧过脸去,藉着灯影的掩护,对她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李福娘还是有些疑惑,但知道我必有深意,想必还认为我想与那豪客独处,更能放得开一些。当下又含笑带嗔地说了两句客套话,指了个借口便出去了。 门扇甫一关上,室内方才那种浓如春阳的气氛顿时无影无踪。我脸上固然是毫无表情,那妖怪对我的逼视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 以凡人眼光看来,他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黑胖面庞,五短身材,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宛然是个脑满肠肥的普通市贾。此时他斜着眼睛望着我,肥厚的手掌闲闲地搁在椅上,短粗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发出“嗒嗒”的轻响声。 我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有意无意地将门扇挡住。天帝只是严令我不得对凡人动用法术,却没有提到遇上妖怪又该如何。这妖怪若是想在教坊司中有何不良居心,我断不能让它生出此门。 那妖怪站起身子,它身后的几只小妖怪(就是那些仆从)忙不迭地帮它拉开挡住去路的椅子。它脸上带着那种令人厌恶的假笑,迈步向我走来。 我在心中默念法诀,那种我所熟悉的仙家正气,逐渐从丹田之处升起,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顷刻之间,那道气流如有生命一般,自动在我周身穴脉游走,所到之处,无不是暖洋洋的舒服无比。我立时仿佛卸去了那层沉重的凡人躯壳,重又变得身轻若羽,仿佛能迎风而举。 我的仙术还没有失去!可我的身份,已不再是天上的仙子,而是混迹人间的妖怪。也就是说,我跟面前这些让我厌恶的生灵属于同一种族了! 一种莫名的悲愤和心酸,使我的心猛地一阵抽搐。淡淡的五色霞光,开始在我头顶盘旋出现。我暗将银牙一咬,从未有过的狠毒念头,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妖怪明着是冲我而来,想必已经知道我被贬落凡尘的事情。它若不是贪恋我熟记于心的仙道密笈,就一定是想夺取我的纯阴元丹。我定要将此妖诛杀在此,也让三界众生看看,就算贬落凡尘为妖,我严素秋,仍然还是严素秋! 那妖怪已走到我身前五步之处,我冷眼看他,天心正法之中的“天雷斩”的咒语,开始飞快地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它探手入怀,似乎是想掏出什么东西出来,我眼中寒光陡射,正待动手,却见它从怀中掏出的,却不是什么利刃妖器,而是一串明光灿烂的珍珠! 我吃了一惊,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仔细看那珍珠时,只见颗颗都有雀卵大小,宝光晶莹,且珠面微带淡淡的黄色,显见是年代悠久的珠中极品。 那妖怪见我怔在那里,黑胖的脸上不禁更多了几分得意之色:“严姑娘,这里都没有外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本是这近旁明若溪中修炼的妖怪,在此地水族之中,倒也有几分不小的名气。那年宓妃下嫁河伯,场景热闹得紧。应居于洛水之中的道友邀请,我也去洛水之畔看了看热闹。” 它盯着我的脸,小眼之中亮光闪动,接下来说道:“也是前世的缘份,我一见姑娘你的风姿,从此便是梦牵魂绕,不敢有时或忘。只是仙妖有别,不能得亲姑娘芳泽……” 它涎着脸,又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要与我贴在一起。我冷冷地向后退了两步,他也不以为意,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近日里听闻姑娘触犯天条,已被贬下凡间,落入了这教坊司中……老爷我愿奉上这上好南珠一串,为姑娘添妆。若姑娘果然愿意陪我一宿,一偿我之夙愿,我倒还有几枝上好的珠钏钗环,也不敢对姑娘你有所吝惜……” 春色撩人 它不求我从天宫习得的仙书宝籍,也并非是敢于觑测我的内丹,它……它居然…… 我站在当地,头脑空白,手脚一阵冰冷。突然之间,我深深地明白了为人的痛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天界那么多的仙人,宁可住在那空洞寂寞的仙都玉阙,玩些下棋赏花的无聊游戏,一天天地挨过永不消逝的生命,也不愿落入那繁华靡糜、热闹非凡的红尘之中。 在那热闹浮华大喜悦的背后,必然会藏有莫大的悲哀罢? 那妖怪仍然盯着我的脸,试探地又问了一声:“严姑娘?” 我浑身一颤,陡然清醒过来。心中一腔幽忿急怒如怒涛一般,再也难以抑制,当下长袖一挥,戟指遥点,一道沛然真气自指间射出,“嗖”的一声直射对面一张紫檀座椅,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那张座椅顷刻间被击得粉碎!无数木片木屑,蓬然散开,如漫天急雨一般四下乱飞。那几个小妖躲得一时慢些,被木片木屑打在身上,顿时鲜血淋漓,疼得嗷嗷怪叫! 那妖怪大吃一惊,袍袖连挥,将射向他的数片木屑击开。它后退一步,本来黑胖的脸上颜色居然变得煞白,亢声道:“严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一声,并不答言,轻罗长袖如彩云一般,越空飞卷翻涌,暗中已以结界将沁香阁四周封住。 料想这阁中再是怎样天翻地覆,外边人等总是听不到的,况且人人都知这阁中来了豪客,春宵夜深,坊中谁人又肯不识相地来打扰一时片刻? 想到此处,我心中一定,转过身来注视着那妖怪,眼中寒意渐渐聚集深沉,有如万年玄冰:“不错,我严素秋确已落入凡尘,而且还在这样下贱的地方存身立命,你们这些……”我想起自己此时的处境,与妖又有何异呢?不禁心中一酸,深吸一口长气,强行将“卑贱”二字吞入肚中:“……这些妖精水怪,实在是不知死活。就算我严素秋现在已不是仙子,料想也还不会怕了你们!” 那妖怪吓了一跳,又连连后退几步,快速将身子避到桌后,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严姑娘……严姑娘!我并不敢与姑娘为难,只是姑娘你既入教坊司,象教坊司这种地方,自然是迎来送往……呃……那个……我以为你……你……”它见我眼中寒意更甚,当下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地摇头。 突然“哧啦”一声嘶响,从结界边际之处划入一道白光!光甫入室,顷刻化作人形,当地一滚,旋即站起身来。只见她满面怒色,手执一柄亮光闪闪的短剑,当空一划,顿时洒出一片青辉,对那妖怪叱道:“乌十八!你也忒是大胆,明知我家姐姐是何等身份,居然还敢起这样的歪憋念头!” 她掉过头来,急急对我说道:“仙子姐姐,你不要睬它,它本是我们明若溪中一只修炼数百年的大王八,仗着有几分道行,便来胡作非为,姐姐……” 仿佛是抽茧出丝,我满腔的怨怒杀气,突然间消散一空。既是落入了凡尘,又讲得什么尊荣显贵?平日与我礼酬往来的那些凡间贵人,个个一见我的容色,都是魂魄儿不全。虽然作出一副彬彬的君子模样,只是碍于我严蕊的名声和自己的身份。如果看得到他们的内心,只怕比这鳖精还要龌龊肮脏。 欲洁何曾洁,我来凡间,莫非真的是个错误么? 我頺然坐倒在一旁的椅上,周围结界恍然散去。那妖怪缩得远远地看着我,且偷偷一步步向门口挪动脚步。它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严姑娘……严仙子……我知道我位分低,又没有什么神职,你觉得跟我丢了你的颜面……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我一定……一定会努力修行,将来给你一个尊贵的名分,让你重新过上那种神仙的生活……” 说到最后一句时,它的脚已碰着门槛。它偷偷地瞄了我一眼,努力将最后一个字说完,旋即一步跨了出去,脚下生风,一溜烟地顿时逃得无影无踪。 它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更没有力气再去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我只是强力忍住将要滴落的泪水,暗暗在心里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君上,君上……请你告诉我啊,告诉我……素秋究竟该怎么办? 小怜狠狠剜了那逃得飞快的妖怪一眼,来不及再去刻薄它两句,“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宝剑,扑到我身边,急切地叫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有做声,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转眼夏去秋来,天气是渐渐地冷了,我的精神也是一日冷淡似一日。来了客人总是能推则推,实在没奈何去了,也是淡淡地应酬两句,全然没了当初的灵动妩媚。 李福娘为人精明,将我的变化也看在眼中,她本以为我是有了暗中的相好,私下里来试探过我,我却总是不置一词。 谁知这世上的男子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动物,我越是这样恬淡自得,声名居然越是显赫,有一帮无聊的文人,还说我“骨清神秀,大有寒梅凌霜之态”,又大肆吹捧了我一番。要出钱梳拢我的豪客更是与日倍增,但因为我的歌喉异常清甜,李福娘恐怕梳拢后会坏了我的喉咙,又一直将我看作是教坊司的头道招牌,哪里轻易肯让人得手?是以一直婉拒不允,倒也让我落得个清静。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绮窗上粘着的那层薄薄的淡绿绢纱,透在明媚的春光里,犹如一抹柔和的绿烟。窗外,一枝夭桃盛开正艳,映着春日明净的天空,如同蓝绢上浮凸出的精致丝绣。嫣红莹绿的花叶之间,贪心的蜂蝶们嘤嘤嗡嗡飞个不停。 我懒洋洋地和衣倚在一旁的榻上,一手支颌,一手斜执着一柄冰纨团扇,淡黄底子绣有牡丹蝴蝶的扇面,虚虚地合在面庞之上。扇柄上系着的鹦哥绿长流苏,丝丝缕缕地一直垂下榻沿去。 我合目假寐,手上的扇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击打着额头,连向窗外看一眼的心思都欠奉。 门外长廊上传来一阵疾雨似的脚步声,随即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福娘那娇滴滴的嗓子响了起来:“哟哟哟,轻着点打哪,小祖宗!这扇子要打伤了脸那可不是玩儿的!” 我眼皮微微一动,可也并没有睁开眼睛,懒懒地叫道:“嬷嬷,你让人睡会成不成哪?昨日黄大人请了去赏花会诗,我足足喝了有两大觞,只到这会儿头还疼得紧呢!” 李福娘一把抢过我的扇子:“小祖宗,快些起来梳妆打扮,今儿下午咱们新的知府大人到任了,你是咱天台的第一美人加才女,可不能不去侍奉咱们的父母青天啊!” 一乘四人抬金丝软轿,将我送到了天台最负盛名的桃花馆。这本是一处房舍精致的临水酒肆,因园中植有数亩桃花而得名。从轿帘的缝隙里看出去,只见满园桃花开得灿若云锦,一派春光无限的景象,大异城中那些富丽堂皇却呆板无趣的酒楼。州府文武官员选了此地来迎接新的上司,倒是风雅别致得紧。 软轿在馆门口稳稳停住了,侍候在一旁的小怜帮我掀起绣金软帘,扶我步下轿来。和暖的春风中,传来阵阵我所熟悉的丝弦之声,间杂着小金铃铛一般清脆动听的女子笑声,想必是教坊别的姐妹已经先到了。 甫一上楼,放眼四看,果然是花枝招展地已侍立了许多的莺莺燕燕,罗带翩跹,芳香袭人欲醉,令人几疑是来到了传说的温柔乡中。 坊中与我向来交好的姐妹瑾姝,本来正倚在一位穿绯衣的官员身边言笑晏晏,一眼便看见了我,便娇声叫起来道:“啊哟,列位大人,咱们教坊头牌严姑娘来了!” 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随即便是“啊呀”“哟”“哦”一类的惊叹之声。 今日既然是迎接新知府大人,那些州府官员又怎会不竭尽全力、大献殷勤?想必席上妓者一定不少,我身为天台花魁,自然是不会放过抢风头的机会。身上这看似不经意的打扮,足足耗费了我半天的功夫。 我穿着的是新近裁成的玉色绢纱对襟衫裙,肘弯处垂下宽大飘逸的广袖,背后拖着绣有折枝繁花图案的长裾。因为我的肩较为瘦削纤薄,所以也没有象时下仕女那样搭着长长的披帛,只披了一层雪白轻纱,莲步曵然之间,整个人似有烟霞轻笼,大有凌波芙蕖之态。 我乌黑的发髻,被小怜巧妙地结成环状,插有一排银白小珍珠梳,并用一枝内造攒花银凤钗斜斜绾住。雕镂精细的凤头上,镶着一块黄豆大小的猫绿石,却是最上等的玉料,莹绿耀眼,在云烟般的衣影里,闪动着一点明艳的晶光。 冷艳高洁、如冰似雪的女子,如姑射山上独居的仙人,偏又带着人世的一抹烟火气息。远观令人仰慕徘徊,近看却又似乎唾手可得,这才是最诱惑这凡间男子之处。 所以,那些投过来的眼光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熟悉和明了于心了:艳羡、贪婪、霸横、甚至是毫不掩饰的垂涎和□…… 唯有两道眼光,如清风一般,只在我身上略略一飘,便已掠到一边去了。 我敏锐地转过头去,一眼便看见了正席之上,那端凝矜持的男子。 因为是非正式的筵席,他未着公服,头上随随便便戴着一顶褶青东坡巾,身上是一袭大襟右衽交领纻丝直缀,衣色柔润光亮,澄蓝如洗,虽没绣上半根金丝银线,裁剪却得体考究,穿在他的身上,处处都是说不出的熨贴合适。 席中其余十数人俱是州府官员,个个锦衣华服,花团锦簇一般;唯有他,只是那样闲闲地往椅上一靠,淡淡的两道眉下,便似金银堆中落下一块温润的美玉,繁花丛里生出一枝不染的青莲。 那一刹那,我竟然有些恍惚,恍似是青睘宫中那人的影子,在尘世间附了魂。 无须多说,我自然知道,他便是新任的台州知府大人——唐仲友。 听说他是鹜州金华人氏,二十一岁便中了进士,被委任为陕州西安簿;后以其出众的才识,又中了朝廷特设的宏辞科,几番的官职做下来,终于委了他一个知府之职,开府建牙,也是名动朝野。端的是当得“少年高才、风流文彩”这八字赞语。 自然,我这花中魁首,在一迭声的“佳人当配才郎”“艳福无边,唯有大人可享”的阿谀之声中,被安排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淡淡地一笑,对我点了点头。细长的手指之间,拈着一枝嫣红的桃花,想必是从案上的赤铜花瓶中取出的——他的手指极是灵便,那花枝便在他的指间滴溜溜地转动……既没有我惯常所见的魂销神与,也没有过份肃然的道学气派。 我略欠腰身,对他福了一福,方才在他旁边的锦褥上面坐了下来。却又秋波慢回,从低敛的两弯黛眉之下,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眼角嘴边,微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媚气。 这种眉目之间的小把戏,我是最擅长不过的。 身为官伎,自然不能象良家女子那样举止呆板,言谈无趣。但若太过轻佻妖艳,我又觉得失了自己身份。这种带着三分欲言又止的羞涩、三分我见犹怜的柔弱、三分自艾幽怨的神情之中,如果再加上一分要命的妩媚,天下男子料想是无人能挡。 果然,唐仲友微微一愣,眼中闪动着一种我所熟悉的光亮。 哼,任你道貌岸然,难逃我三尺柔肠。我在心里鄙夷地冷笑了一声,眼中醉人的柔情却是丝毫不减:“知府大人,可否饮尽严蕊敬上的这一杯呢?” 今日为了款待这父母官,桃花馆调动了库中珍藏美酒“流溪醇”,甚至连所布酒具都是极为名贵的古董。我混迹人间欢场之地,眼力自是不差,早已认出我手中的酒具是北宋黄金樽,这位太守大人面前的青铜酒具居然还是出自春秋时期郑国的浮云爵。 小怜手提细腰铜酒壶,乖巧地在他面前的浮云爵中斟满了美酒,酒香醇厚,经温热的人气一蒸,顿时在席间四溢开来。 我佯作娇羞地一手举起金樽,另一手本握着一块银底洒花绢丝帕子,也有意无意地轻轻一甩,一缕幽香悄然逸出,那是我精心选用的百合甜香,更是令人魂销神与。 底下官员顿时起哄,非要他承受美人深恩不可。 武陵人醉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含笑着迎上他的眸光,并没有丝毫的惧怕之意。 隔近了看他,我突然发现,这个官高位显的男子,显得是那样的年轻。他仍然有着润洁而白净的肌肤,并没有被过多的酒色之气,染成其他官员的那种难看的猪肝色;浓淡适宜的两道长眉,象是国画长卷上那墨迹缈然的远山;而那双明亮而坦然的眼睛,更如同冬日里养植水仙的玉盘之中,那浸在水里用来装饰用的黑水晶石子,闪动着灿然而柔和的光辉。 此时那一双水晶石般的眼眸,虽是在凝视着我,其中的光亮却渐渐灭了。他身子在椅中轻轻一动,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面上仍是带着那种闲雅的笑意,说道:“美人心意,本官自然是领了,只是本官向来谨守养生之道,喝酒伤身,除是君父所赐不敢辞,其余应酬我一概是不沾杯的。见谅,见谅。” 言毕又低下头去,专注地去拈弄花枝,有几片嫣红的花瓣从他的白晳修长的指间,悠悠飘落到了地下,还有一片花瓣恋恋不舍一般,轻沾在他的衣角之上。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幅景象,对席上已开始的歌舞和身边容光照人的我都视若不见,仿佛我们这些活色生香的解语花,竟还比不上他手中那枝毫无生命的桃花。 我心头有些微怒,从入教坊至今,王孙公子看过无数,比唐仲友身份更贵重者也大有人在,还从未有一个男子敢如此轻视于我严蕊。 正暗暗思量之间,突然听到近旁席上一阵喧闹,还有女子咯咯的笑声,却是坊中姐妹香奴。唐仲友眉头微微一蹙,将手中花枝丢在案上,却没有开言。那边席上却有个穿锦袍的官员推开身边的□,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醉意熏然地对着唐仲友行了一礼,说道:“大人,下官们方才商量、商量,想出个新点子来乐乐,不知……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唐仲友微笑道:“李大人和各位同僚又有什么新点子?本府洗耳恭听。” 那李大人看来已有了好几分醉意,说道:“咱们不搞那些猜拳行令的把戏,也……也……也不听□们唱的那些……那些个……酸溜溜的小曲儿……呃!” 他打了个令人作呕的酒嗝,继续说道:“咱们来些……有情趣够高雅的玩艺儿,就以诗相和,凡座中同僚,人人都推不得要做上一首,由知府大人评出胜者……这胜者可任意挑选……呃……座中美人之一做陪,哈哈,也让这些□们……呃……看看咱们的风流高量!如……如何?” 他此言一出,男人们自然是受到香艳想象的剌激,高声叫好,众妓却立刻娇嗔大作,一时莺声燕语不绝于耳。香奴本是坐在他左旁的,此时更是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到了他的身上,娇声道:“李大人,读书做学问本就是你们男人的事情,象奴家这样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大人哪能拿这个来赢奴家姐妹呢?奴家姐妹又不是小猫小狗、珠宝玉石!” 那李大人大手一挥,将香奴搂在怀中,“吧咂”一声亲了个嘴儿,哈哈大笑道:“你们女人……本来便如小猫……小狗、珠宝玉石一般,还不是……呃……有才有德者据之?” 他一头里说,一头里眼光却放肆地瞄到了我的脸上,眼中尽是淫邪之意。 我又在心中冷笑一声。这李振绪只是个小小的士曹参军,掌地方婚姻、田土、诉讼之事,平日里虽与我有几面之缘,但我向来都是陪着各府高官,自然是没有他的份子。此时他按捺不住,终于想借机来亲我芳泽了,却也明白自己与知府唐仲友不能明争,口上说得好听,是请知府大人来评判优劣,实则已巧妙地将唐仲友排除在外。 但听他一口一个“□”,委实是难听之至,说出此等鄙夷女人的话语,也不想想我严蕊会否如平常女子一样依从。 只是这唐仲友,更是可恨。若李振绪不是看出唐仲友对我毫无兴趣,料想他再是色胆包天,也不敢想出这样一个馊主意。 我不动声色地举起金樽,樱唇微启,小小地啜了一口“流溪醇”。酒甫入喉,便如一团烈火蓬然在腹中燃起。我用手中丝帕轻轻抹了抹唇边,面上浮起一抹红晕,想必与那春日桃花也不遑多让,李大人更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唐仲友也举起了浮云爵,淡淡扫了我一眼,笑道:“李大人既然有此雅兴,本府又怎会扫了同僚之兴?今日本府初到台州之地,是在这桃花馆中与各位初识,又恰逢桃花盛开,未尝不是一件雅事。就请诸位以桃花为题,诗词韵律不限,只以诗意新奇为佳,各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哪能不逢迎上司,当下齐声称好。 李振绪这厮倒也算得上才思敏捷,他只是略一沉思,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推开香奴,一双小眼色迷迷地盯在我的脸上,口中说道:“下官业已做出一首,还请大人评判。” 唐仲友有些惊讶,但随即含笑道:“李大人真是才思敏捷,本府愿闻其详。” 李振绪得意洋洋地站直身子,居然此时酒意也醒了几分,高声吟道:“数枝横斜照水前,遗踪共说有神仙。春风香送嫣红雨,日晴色熏碧云烟。莫道花中夭桃艳,繁中能薄此中闲。一朵佳人云鬟上,只疑花面是人面。” 吟至最后一句,他的眼光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这还不算,他竟然跟下去笑了一声,说道:“严姑娘这鬟上若是簪有一朵桃花,还真是分不清花面人面哪!” 众官员看出他的苗头,哪有不凑趣的?顿时笑声大作,纷纷叫好。座中其中一人,我以前也曾在宴会上认识的张姓司录参军,更是奉承道:“素闻李大人少时即能七步成诗,大有子建之才,今日一见,哪里是七步成诗?竟然是一步未动,便能做出如此高雅蕴藉的诗句出来,这可比曹子建又要胜上一筹了!” 一时谀词如潮,更有人故作伤感道:“珠玉在前,叫我等这些瓦砾乱石的诗句又如何拿得出手?看来今日李大人是立志要抱得美人归了!只是朝廷明令,咱们跟姑娘们喝酒听曲尚可,要想同床共枕,共享于飞之乐,李大人只怕要等脱了身上这官服方才行得啊!” 李振绪喜不自胜,狂笑道:“若得与严姑娘成一对并颈鸳鸯,尝尽那神仙般的乐趣,便是这官不做了又有何妨?” 众官员又是一阵会意的大笑,倒是教坊中姐妹一个也未出声,只是偷偷地观察我的脸色。我与她们朝夕相处,她们自然知道我性情高傲,等闲男子都不看在眼中,又一直颇受达官贵人追捧。今日这李振绪出言无状,又带着痴心妄想,料想以我性子,恐怕不能善罢干休。 我听在耳中,当即怒火上升,当即就要发作。但眼风一扫,只见那唐仲友正举杯含笑,虽是未发一言,但面上神情仍然是悠然自得,倒似是完全与已无关的模样。 我暗中一咬牙根,强行将怒火压了下去,盈盈站起身来,笑道:“李大人果然是好文才,好教严蕊大开眼界。” 李振绪面色一喜,急忙道:“严姑娘你……” 我却打断他的话语,仰头笑道:“料想我坊中姐妹虽然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但似这般咏桃李的俗词俚曲,便是一百首也随便做得出来。以严蕊愚见,若论诗词一道,还是精致宛转为妙,方才算得是上品啊。” 在座官员不意我对这李振绪先褒后贬,且话语着实刻薄,李振绪当即脸色涨得通红,眼 中似要冒出火来,正待开言与我相争,旁边已有一姓周的都监怫然道:“本官是个粗人,只知道李大人的诗做得实在是好。既然严姑娘不意为然,那就请姑娘你也来做上一首,让下官们也领教领教,什么叫做上品的精致宛转!” 李振绪在旁冷笑一声,恨恨地盯着我,说道:“极是!极是!”唐仲友没有开口,还是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淡淡地看在我的脸上。 我傲然一笑,从席中走了出来,衣袂飘动,轻移莲步,一直来到绮窗之前,抬头向外悠然望去:窗外桃花有红有白,近看枝叶交杂,错落有致,象是最为精致的上好工笔;远看却又连成一片,如云蒸霞蔚一般,着实是华美悦目。 只听李振绪沉声道:“你想了这般久了,难道还不曾得出一首好诗?” 我回过头去,对他嫣然一笑:“李大人,咱们都没有一个当皇帝的狠心哥哥,七步做不出诗就要掉脑袋。这大好的春光艳色,是要用心去感悟体会的,如果急慌慌的胡乱吟几句诗来应个景儿,又有什么乐趣?” 突然有一人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悦耳,迥异凡俗。我心中一震,回头望去,却见那个可恨的知府大人,眉毛微扬,眸光灿然,居然笑得十分开怀,口中说道:“有趣!有趣!” 李振绪的脸色却显得更红,看上去更象猪肝了。 我嗔怒地盯了唐仲友一眼,又扫了席中众官员一眼,说道:“妾身已有一小令,还望各位大人指正。” 所有人屏息静气,齐齐看向了我。 我柔和的声音,在楼中响了起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席间雅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出来。所有的官员,包括李振绪在内,一时之间,都是张口结舌。坊中的官妓们的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我转脸望去,只见唐仲友从椅上站起身来,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各位同僚,本府向与各色才子交游,却从未闻得如此韵落有致的诗词,真正的珠玉在前,各位不必再吟下去了。” 他的眼中,又开始有了起初那种动人的光亮,这次,是深深地凝视着我:“严姑娘,你赢了。” 席间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发出一阵赞叹之声,李振绪頺然坐落在席边,倒了一杯美酒,仰头喝了下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怨气,我脱口而出:“唐大人,方才李大人已经说过,胜者有权令座中任一美人相陪。现在是我赢了,能否令座中任一大人相陪饮酒作乐呢?” 众官先是愕然,继而更觉香艳剌激,随即大笑起来,纷纷说道:“严姑娘此话大有道理,还要请大人成全才是呢!” 唐仲友不料我说出这样话来,一时倒有些失措,道:“严姑娘……你言下之意……” 我走回他的身边,俯身从案上拿起我先前呷了一口的黄金樽。樽中残酒尚有大半,在我手里微微摇晃,闪动着炫目的波光。 我盯着他茫然的眼睛,灿然一笑,但那抹笑容却是极为慧黠狡诈,仿佛是林中狡狐终于逮住了一只肥大的野兔:“严蕊别无所求,只求大人满饮此杯!” 席间哗然。 唐仲友默然无言,但眼中光亮又是一闪。他突然向前迈出一步,与我几乎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我甚至能感受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温热的男子气息,还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麝香气味。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端着酒杯的左手。肌肤相触,我渐已迷蒙的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冷色,心里却是微微地一沉:莫非他,也是这样的轻薄浮滑? 唐仲友手指在我指上轻轻一拨,有如柔和的一道丝弦拂过,我不觉就松了金樽,被他轻轻巧巧地取了过去。他欲要将金樽放在桌上,但在空中一顿,居然举回到唇边,仰首喝了下去! 他居然真的喝下去了!我的脸上顿时飞红,这是我方才喝过的金樽,唇齿交接,樽边沿上已隐然印下一道胭脂红痕。此时我隔得近,看得清那胭脂……那胭脂已有一抹印在了他的唇上,衬着他如玉的皓齿、微泛朱色的脸庞, 好一段风流俊逸的动人态度。 手指上方才被他轻拨之处,当时不曾觉得,此时回味,却觉肌肤微微颤栗,更是渐渐烫热了起来。这烫热渐渐扩散到了我的全身,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炙烤一般,一时之间,我竟觉席间我没落脚之处。 他放下金樽,不宜察觉地抬袖轻拭去唇边胭脂,对席上众人点点头,温言道:“严姑娘心意可嘉,只是女子饮酒总归不好。本官自饮一杯,不再回敬姑娘,姑娘可不要介意。” 宴席毕后,已有人将锦帛两匹,端砚一方,纹银二十两送到我教坊之中的居所,说是知府大人所赐。我捧起端砚细细端详,砚上右角处有一点褐黄色的石纹,灵动鲜活,有如鸟眼一般,正是东晋王羲之遗物“鸰眼砚”。那锦帛也是上好杭州织造的“十里锦”,花色繁密鲜亮,在藕色底子上蔓延蜿伸开去,密密麻麻的不似是花纹,倒似是我此时如乱麻一般无头无绪的内心。 我抱起一匹锦帛,将脸轻轻贴到锦面之上,那柔软光滑的锦缎,散发出好闻的丝织物的气息。那日他穿着的深蓝直缀,也是有着如此干净而清新的味道,莫非与这“十里锦”也是同一家锦坊所制么?如果是贴在他的胸口,是否也会有着同样的柔软和光滑?或许还会多一点温暖,或许还听得到清晰的“砰砰”心跳的声音…… 我的脸莫名地烫了起来,忙不迭地将锦帛丢在案上,人也远远地躲了开去,心却急速地跳个不停,竟似要跃出腔子外来! 仿佛有个不易听闻的声音在我耳边暗暗说:“严素秋,你难道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了严蕊?如何一个凡人,便让你方寸大乱?你忘了你来凡尘的原因么?” 我摇了摇头,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与仲友还是来往了,时时被叫去署中应酬,赏花对月,做词喝酒。偶尔兴致来了,我会抱着烧槽琵琶,会他们——实则是为他,唱上几支清雅些的小曲。 那一日,他遣人来接我,说要带我去楚地汉阳游玩。李福娘虽是满心的不愿,又如何敢拦阻,只好给我打点行装,一边对我耳提面命,说得最多的,就是切记不可坏了大人名声。 雨寂夜深 我倚窗而坐,手中也拈着一枝桃花,不自觉地学着那人的样子,在指间来回拨动。满是说不出的欢喜,脸儿绯红,晕上双颊,心早不知飞到了哪个地方,根本没将她的话听在耳中。到得后来,听得实在不耐烦了,便将手中桃花向桌上一丢,站起身来嗔道:“嬷嬷,你怎么尽自唠叨个不停呢?蕊儿这些年来遇人无数,难道还真的就失了分寸不成?” 李福娘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我,终于叹了一口气,眼中竟有一缕温暖慈和之意:“蕊儿呀,嬷嬷这一生流落风尘,早就断了儿女之想,看这坊中姑娘,也就你的性子有几分象我年轻的时候。听嬷嬷说句实话吧,蕊儿你纵然是千般喜欢唐大人,也只怕也是好梦难偕。且不说朝中律法,单只是讲……” 她见我脸色一沉,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仲友带着我和随身两个仆婢,我们一行四人风尘仆仆,终于来到了闻名已久的汉阳城。 汉阳城依山傍水,地势便利,自古便是号称“九省通衢”。商贾自四方蜂涌而来,云集于此,货物品种自是繁多齐全,人口也十分稠密,街道也就分外的繁华宽阔。 仲友告诉我说,著名诗人李白曾有诗咏此城云:“黄鹤楼中闻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故此汉阳城又有个美名,叫做江城。 不幸的是当时恰逢半年一度的大集市,街上几乎到处都是操着不同口音的各地商贾。我们几乎走遍整个江城的大小客栈,都被告知客满。在仲友的眉头渐渐皱起的时候,终于在进晚餐时,那家酒楼一个好心的店小二指点我们,在江边租下一只游舫过夜。仲友遣人看过,说是舫上舱房整洁,被褥倒也齐全,我们赶了过去,这才算暂时安下身来。 候到我们安顿好行李包裹,艄公们将船在黄鹤矶下下锚系缆,已是深夜时分。 我却毫无睡意,兴冲冲地打开舱房的小窗向外眺望,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隐约看见矶上黑深的密林之中,有一个挺拔而立的黑竣竣的影子。观那轮廓,依稀辨得出是一所楼阁的模样。 仲友也走进舱来,随意地站在我的身边。他见我专注于那楼阁,便告诉我说,那便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名楼的黄鹤楼。 黄鹤楼?原来这就是黄鹤楼!我几乎要叫出声来,我早听过这黄鹤楼的名字,在天庭时便听说,八仙中的吕洞宾座下的一只仙鹤,曾在凡间滞留三年。据说是吕祖他太过贪杯,当年在人间停留时,曾化作一个邋遢道人,天天去矶下一个辛氏老妇开的小酒肆喝酒,一直欠了人家一年酒钱未付。那辛氏老妇倒也慷慨,见他形容落魄可怜,从未向他索要过半分酒钱。 吕祖心中过意不去,最后要付给那辛氏老妇金子,那老妇哪里肯信他手中有钱?坚持不肯接受。吕祖无奈,只得拾起地上一块桔皮,在墙上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告诉辛氏老妇说:“你只要拍拍手掌,这只鹤便能从墙上飞下来,在屋中翩翩起舞。有了这只鹤,想必你的生意会好上许多,我就借鹤三年为你所用,聊以抵付我欠你的酒资。”言毕飘然而去。 那老妇依言一试,果然那鹤从墙上飞下,随着节拍跳起舞来。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远近无人不知,这辛氏老妇果然赚得不少银钱。三年之后,吕祖又来店中,那老妇尽情招待,让吕祖喝了个心满意足。酒毕之后,吕祖拍拍手,那鹤从墙上飞了下来,吕祖飞身骑上鹤背,直上云霄而去。 那辛氏老妇也是个有根骨的人,她知道吕祖是个神仙,当下毫不吝惜,将家财尽数变卖,倾资建造了这所楼阁来供奉吕祖。那鹤本是通体雪白,但因用桔皮涂画,周身都被染成了黄色,故被称为黄鹤,而这楼也得名为黄鹤楼。楼下那山矶自然也就得名黄鹤矶了。 当日吕祖乘鹤归来天宫,众仙都笑他贪杯误事,竟被逼得用自己的座下神鹤来抵酒帐。后来天上神仙中只要有人要下凡办事,往往就有别的神仙笑他:“可切切要小心行事,莫要成了吕洞宾典黄鹤——无可奈何!” 原来那著名的黄鹤楼就在这里! 我远远地凝视着那巍峨而高峻的楼阁,即使是在深夜之中,也仍然依稀可见它那种优美的神韵。当年的吕祖,就是在这里天天饮酒为乐,醉后高歌而去的么? 突然之间,我觉得那些遗落在凡间的仙人们的痕迹是那样的亲切,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仿佛让我重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几乎以为,我与天庭之间仍然有着血肉般不能断绝的联系,我依然还是那个积翠宫中娴静害羞的菊花仙子。 还有你……君上……如今绮罗满身、脂光粉艳的素秋,你可还会认得出么? 一双修长而熟悉的手,从我的背后抄了过来,搂住我纤若弱柳的细腰,将我轻轻地搂在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里。 我们都没有动,他的背,静静地抵靠在舱壁上。天地间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江水流过船底时,被微微一阻,但随即又从旁边流了开去时,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哗哗声。 是多么单调而宁微的流水声啊。总是不紧不慢、缓缓流淌……即使偶然被阻住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仍然心平气和,找到了旁边可以绕过去的道路。 相交许久,只是限于喝茶谈话,至多是唱曲对弈,不要说这样亲密的动作,便是一句俚语风话,也不曾说过。但我都疑心这不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曾被拥在这样温暖的怀中。 我转过身子,我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衣襟之中,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结实而柔韧的腰身。他将我同样紧紧地搂住了,一手扶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手抬了起来,那细长温暖的手指,缓缓抚过我的面颊、鬓发、双唇……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小心……仿佛我是最娇贵的水晶,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碎了;又仿佛我是一团迷蒙云雾,只要轻呵上一口热气,便会化得无影无踪。 闻着他衣上那别样清新的气味,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居然渐渐安定下来。有如一只倦鸟,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小巢。 我并不象其他生灵,是阴阳□而得,只是秉天地灵气所生,生下来便是在天宫的花苑之中,从未有半个亲人。从初具灵性,一直到修成仙道,最为亲近的人便是东君。东君于我,亦父亦兄,亦师亦友。 只是,虽然东君他性子温和可亲,可毕竟是我的君上,是高高在上的大罗金仙。我对他不敢随意放肆,天生便带着敬畏之意。可是仲友他,他的气息温暖,与东君是何其相似,只是多了人间烟火之气,让人不觉其畏惧尊敬,却是不由得更想要亲近一些。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蕊儿,一路上我都不敢问你,可我看得出你心事重重。蕊儿,你到底在伤心什么?你在想些什么?刚才你的眼中突然那样哀伤欲绝,奇+shu$网收集整理让我的心好象被谁紧紧地抓在了一起呢……蕊儿,我会保护你,我想一生一世,都不再让你有那样哀痛的神情。” 我哽咽着叫道:“仲友……” 我多么想说,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象是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只想缩入他的怀中去、缩进去、缩进去,管他什么冬夏秋春、管他什么天道轮回。 一花一菩提,一草一宇宙。仲友那温暖安心的怀抱,是我严素秋的整个世界。 仲友,你爱不爱我? 久落风尘烟花之地,这情爱二字听得最多。正因为是挂在千人万人的嘴上,说得熟极而流,反而最是俗恶不过。况且凡人的生命那样短暂,即使是到死都是两情坚贞不移,即使是如花的美眷,又如何经得起短短数十载的流年。 所以严蕊,即使是在烛红影摇的绮夜春深,最为旖旎风光之中,也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名门公子、白马少年,说过区区一个“爱”字。 其实我心中明白:仲友他出身高门,家中也早娶有妻室,据说也是名门闺秀。他青春在望,前程似锦,而我此时只是一个略具姿首的营妓,跟他又能有什么长久可言?况且当今朝廷注重道学礼法,对官员考察最严,休道是做他的妾室,便是春风一度的露水夫妻,只怕都会为他惹来个“薄帏不修”的评语。 更何况……更何况,早在下凡之时,东君便警告过我,我仙籍已除,仙丹上缴天宫紫心宫收藏,只余下本命元丹。此身已是妖的体质,暗含妖邪阴寒之气,若与人间男子相配,只怕立即便会要了他的性命。而我,也将受到天庭严厉的惩处。 这也正是我力图技艺出众的原因,烟花之地想要保持清白,唯一的法子便是提高自家身价,留个待价而沽的余地。也只有这样,我才会有充足的时间,去接触行行色色的世人,去追寻我的那一个瞬间。 如今我附身的那个小姑娘严蕊,论人间年龄来算,正是二八芳华,在教坊之中年龄已然偏大。这也在警示我,留给我寻找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我的愿望不得实现,到了不得不接客的那一天,我必将化为原形循回山林。沦落成妖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可怕的是我白白沦落一场,还落得个被三界耻笑的把柄。 无论怎样,我与仲友,注定是没有永远。 可是这美好的时光,多么希望能够永恒啊……仲友、仲友…… 突然“啪”地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夏夜里,听得分外细微清晰。有什么物事轻轻触上了我们乘坐的这只小船。 我们对视一眼,唐仲友松开紧搂住我的手臂,侧身靠近舷窗,探头向窗外看去。 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妖的气息,心弦立即紧绷起来,有意无意的,也向窗边靠了靠。 幸好仲友只是个凡人,否则此时他必可发现我笼在袖中的左手掌心,已是微微张开,聚集起了一团青色的光焰,那便是我作为花木精魂的青木之气。 既然有妖精的踪迹,我动用法力,应该没有违背当年下凡时天帝的旨意罢?更何况……我暗暗咬了咬牙,更何况……如果是仲友有了危险,纵然对方是人,我亦绝不会为了害怕天帝的惩罚,而不顾仲友的死活! 但那丝妖气极是微弱,瞬间便无影无踪。远处水面有轻微的一声水响,似乎是什么物事钻入了水波之中。不知是否我的幻觉,我还听到了“嘻”地一声轻笑。 我不易察觉地笑了,手掌收紧,那团青色的火焰顿时消失了。 我自然知道,这是谁搞的把戏。她以为她将一身人的衣服换作一身的金鳞,我便认不出这条在江中顽皮翻腾的小鱼,便是天天叫我姐姐,叫得好生亲热的小怜么? 耳边传来仲友“啊”地一声惊叫,带着说不出的欢喜:“严姑娘!这船边不知是谁人抛下了一束桂花!你看!你看!” 他的手从舷外收了回来,月色下我看得清楚:他的手中,居然真的拿着一束水淋淋的桂花,花如碎金,叶簇碧绿,煞是新鲜喜人。 这束桂花,我看来却好生面熟。这名为“折金枝”的名贵桂花,只有天台教坊庭院中方才种植,小怜这个丫头也真是有心,居然辛辛苦苦地跑这么远,丢到我们身边的江里。 仲友仔细挑了一枝小巧的花枝,轻轻簪在我的发髻之上,又退后一步看看,这才满意地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蕊儿,你知道么?今天是七夕呢!” 船头高挑的雨蓬下,掌起一盏朱红纱灯,在闪动的微光中,看得清船头摆着一张雕漆小桌。桌上置有七八碟精致的果品小菜,另有一只细腰定窑青瓷酒壶,配着两只小小的青瓷杯儿。 艄公们都睡了,服侍我的婢女和他的僮儿,我们也打发他们先歇着了。 微凉的江风轻轻拂过脸庞,天上一轮明月初出云端,映在幽清的江水中,江中也似乎落入了一轮明月。无数的星光撒在江面上,远远看去,江水便如缀有碎银的锦缎一般。桂花那幽幽的甜香扑鼻而来,似乎环绕着整个天地。 仲友和我都有了七分醉意,尤其是我,甚少饮过这么多的美酒,更是觉得周身绵软,娇慵不胜。酒过三巡,仲友踉跄着从自己座上起来,斜身坐到我身边的茵褥之上,醉意朦胧地握住我的手:“蕊儿,你才学过人,今日是七夕佳节,你不可不做一首词曲来应个景儿……只是要词意新鲜,可不许拿些陈词滥调……来……来搪塞我……” 七夕佳节?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在天庭时也早有耳闻。众仙对织女的作法一向是不甚赞同的,认为她作为天帝的外孙女,又执掌天锦坊这样重要的职责,天上的云霞都要靠她和她手下的织工们完成,岂能为了贪恋跟一个凡人的恩爱,就废弃了织绩这些的本分? 所以王母娘娘狠心用金簪划出一条银河,又将众多的星辰投入河中,集星之灵气,在河中设下结界,将她与牛郎分隔开来,一年方许他们见上一面。 这件事情在天上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可是不知被何人传到人间,却成为了如此绮丽的一段佳话。无数的文人墨客居然都为之吟诵不已,竟连我严素秋,今日也不得不应仲友之请,来作上一首关于七夕的新词。 只是历来文人诗词之中,多是感慨王母生生拆散姻缘,我立意要做得与众不同,方显得出我严素秋的境界。 我抬起头来,望着天上那道灿烂的银河,略一思索,吟道:“碧梧初出,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空做古今佳话……”我吟到此处,望着他嫣然一笑,却不再吟诵下去。仲友,你为了陪我,连官事都不想做了,我为了你,更是久已闭门谢客,可不也是“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了么? 仲友将我无限疼爱地拥在怀中,说道:“你真是个傻丫头,牛郎和织女一个是人间堂堂男儿,一个是天上的神仙……哪里会为了恩爱欢娱而误却了正事?让我来告诉你,我们人间只道他二人一年才见一次,却不知……” 他微微一笑,轻声吟下去道:“人间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人间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如若果真如此,该有多好,无论是织女牛郎,还是我与仲友…… 一阵凉风吹过,天陡然地有些阴了,星月也被突如其来的层层乌云,遮住了那美丽而柔和的光芒。我忽觉脸上有些凉意,抬手一摸,手上微觉润湿。夏天的气候真是变得厉害,一转眼的功夫,天上竟下起雨来。起初只是细如蛛丝的几根雨丝,瞬间便下得淅淅沥沥,打得头上的雨蓬瑟瑟有声。 仲友随手扯过旁边一件衣衫,披在我的肩上,突然弯下身来,奋力将我抱了起来,大步走入舱房之中,最后竟然俯身将我放在床榻之上。 我虽也是有些醉了,心中却依然清楚得很,想要阻止他,却又开不得口。一颗心只是砰砰乱跳,仿佛是被麻箭射中的鸟雀,虽然惊惶无助,却是全身软绵绵的动弹不得。他的醉意却是更深了,颊带晕红,连那一向湛然如泉的双眼,也似乎带着些迷蒙的意味。他也上得床来,将我搂在怀中,附在我的耳边,低低地唤道:“蕊儿……你这样的美貌才情……这样的聪明柔顺,你教我怎不爱你?怎能不爱……” 我双臂将他颈子揽住,只觉周身上下,如泡在温泉之中一般懒洋洋的。虽是心里想要一直如这般依偎在他的怀中,心却没来由地有着一丝莫名的恐慌,象是一枚被抛了出去的石子,沉甸甸的、从那无底无际的悬崖上,疾速坠落而下。 我挣扎一下,在昏乱的心中紧紧抓住最后一缕清醒的思绪,喃喃低语道:“仲友……这样的话……我会害了你……” 仲友,我已是花妖之身,为何你……却是一个凡人! 他本来迷蒙的眼睛,陡然亮起一束警戒的光芒,随即黯然熄灭了。他叹了一口气,将床边的织锦桃红缎被一把扯上身来,将我们二人连头带脚蒙得严严实实。 我仓促之间被他抱上床来,休道是卸去妆面,便连头上的桂枝来不及取下。花香揉和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那种特殊的味道,仿佛是天台市面上卖过的桂花姜糖,刚刚熬好出锅,带着丝丝醉人的甜香。 我紧贴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蕊儿……谁让我现在,还是朝廷的官员呢?你也知道朝中的律法,官员人等不得狎妓……” 我的身子在他怀里微微一颤,他立时感觉到了,将我拥得更紧了些:“蕊儿……你耐心地等一等罢……等到那一天……等到我功成名就、归隐林下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跟你……永不分离……” 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纷落如雨,湿透了他那宽阔而坚毅的胸膛。落入凡尘以来所受的委屈、来自三界众生无数的冷落与耻笑、由神仙沦为花妖的种种无奈和自伤,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诠释和注脚。 仿佛是数千年的寂寞,只为了终于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这一瞬间。 酒浓人醉,雨寂夜深,脉脉堪□。耳畔厮磨,枕边细语,相拥锦衾温。恐天明,露清霜白,春梦了无痕。寸寸柔肠,犹忆当时,几曾疑幻真。 多年之后,当我隐居在渝州的群山峻岭之间,回忆起当时的缠绵缱绻,终于是百感交集,写下了这一首《少年游》。 几曾疑幻真?其实这一切的情爱当如镜花水月,本来就空荡荡无所依托。只是当时我以为那一瞬间可以永恒,又何曾怀疑过孰幻孰真呢? 狱中生涯 谁曾料想,回天台不过十余天的功夫,朝中有人向仲友透露,时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声动朝野的理学大儒朱熹,微服来到了台州地界,视察当年的灾情状况。 仲友起初不甚在意,我与他在一起时,也曾婉转地问起过此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哦,这个我是知道的,宰相大人早已知会我了。什么理学大儒?为人死板,长着冬烘脑袋的道学先生罢了。若不是宰相大人的着力推荐,只怕是至死都不会为朝廷所用。”言语之中,看得出他对这位朱大人着实没什么好感。 我不便再言,低下头去,浅浅地啜了一口香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早知道仲友的正室夫人王氏,是名门望族王家之女,与当朝宰相王淮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仲友身为一个小小的知府,敢对这位圣眷正隆的朱熹朱大人如此轻视,想必正是自恃与王宰相的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罢? 只是这位朱大人,似乎是来意不善。虽然仲友一如惯例,召集了州府文武官员,要专门为他设宴接风,他竟推辞不来。他刚至台州两天,据说便向朝廷连上六道奏折,弹劾台州地方官员豪强贪赃枉法之事,先后涉及十余人,无一不是州府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其中知府唐仲友正当首位,除了“催税紧急,户口流移”等罪状外,最后一条,居然是“薄德不修,与官妓严蕊有私”!一时间城中各类议论纷嚣而起,喧嚷不定。而我严蕊之名,更是被世人与妹喜、妲已并提,成为了红颜祸水的代名词。整个教坊司,也陷入了一片惶惶不安的情绪之中,身为教首的李福娘更是焦急万分,唯恐落下个不明不白的罪名。 一日黄昏,台州地方名士开社集会,借了教坊司的听香楼来饮酒作乐,自然也请了我作陪。酒方过一巡,突然听到门外人声喧哗,仿佛还杂夹着李福娘的尖利急促的说话声,接着“砰”地一声,两扇门槅被人撞击开来,一队甲胄鲜明的兵士鱼贯而入,为首的面孔倒有几分熟悉,依稀认得出是州中一名姓陈的武官,似乎是在一张桌上喝过酒。李福娘和小怜慌慌张张地跟着跑了进来,却又不敢开言,只是惶急地望着我。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知他此来何意,我心里却已是明白了几分。那陈武官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场中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冷冷道:“本官奉命来拿疑犯严蕊,与其余人等无关。” 在台州府大堂之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闻名已久的理学大儒——朱熹。 对于这个庄严而肃静的堂衙,那蓝海水白浪牙的墙面图案、高高挂起的“明镜高悬”暗檀色长匾、结实而厚重的圆形牛皮大鼓、还有那些鹄立一旁、手执水火节棍的衙役,我都并不陌生。 我曾数次易装乔扮从门口经过,或是远远地混在人群之中,偷看仲友是怎样威风凛凛地升堂审案。现在我独自一人身着素服,以犯人的身份站在堂中,在孤立无援之时,尤其能体会出,那种静静地在一旁偷看时的心情,其实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朱熹大人沉着脸,官服齐整地端坐在长案之后,冷冷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偷着打量了他几眼,看得清他年约四十上下,矮胖身材,面皮白净,不多的几缕髭须,样子倒不是怎样凶恶,是个饱学之士的模样。只是那两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人时,却如刀子一般阴冷锋利,让我不由得竟打了一个寒颤。 忽闻“啪”地一声巨响,吓得我陡然一颤,耳边犹自嗡嗡作响。举目看时,却见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惊堂木,“啪”地一声,又在案上重重一拍,喝道:“大胆严蕊!你是如何勾引朝廷官员,苟行私通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还是为了此事!我在心中冷然一笑,先前心中一丝敬畏惧怕之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仲友是那样清楚自持的人,我严蕊也不是俗恶缠人的女子。前途未来,摆在眼前都是明明白白,仲友不敢拿他的官声前程来作赌注,我又何尝愿意害他?情意自然不会没有,若说到闺房之私,那是苍天后土,共表此鉴。 朱熹他敢于弹劾豪强,我心中本来对他有着几分敬仰之情。况且我也知道,仲友长居官位,在吏滑如油的当世,也不见得就一定官清如水。只是朱熹既有这个胆量来弹劾仲友,就应当义正辞严,师出有名。哪料想他畏惧朝中豪强之势,不敢直指仲友贪赃妄法之事,以牵连更多大的人物,反而绕来绕去,却来拿我这个弱女子开刀! 堂堂理学大儒,与市井无赖何异! 有的时候,沉默是一种高贵的态度。当我蔑视邪恶时,我选择了沉默不语。 朱熹不意我一个从未入过公门的弱女子,竟会有这样的胆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当下脸色一变,又连连逼问几句。他越是急切想要得到有关唐仲友的只字片语,我越是死不开口。问得急了,方才淡淡的摞出一句话:“知府大人闲来只是叫我唱曲作词,饮酒相陪,别无其他苟且之事。” 朱熹缓缓地眯起两只眼睛,将脸向案前倾了倾,嘴角上挑,阴冷地一笑,脸上神情竟有了几分与煌煌理学不符的狰狞之色:“听说你二人曾同游汉水之地,长达七日之久,你敢说也没有苟且之事?” 汉阳么?我心中一酸,但面上仍然是平静如水:“禀告大人,着实没有。” 朱熹双眼猛地睁开,陡然射出两道灼人的光芒:“严蕊!你莫要以为认识了几个朝中的官员,本官便不敢将你怎样!国法无情,岂容尔等轻视!来人哪!给我将严蕊押到绍兴府,用起大刑!三木之下何言不可得?本官就不信你严蕊不招!” 风霜夜露之中,我只着单衣薄衫,颈戴木枷,被两个差役驱赶着一路前行,被解到绍兴府另加勘问。因为与下凡前天庭有言在先,我不能在与凡人打交道时使用法力。休道是运起法力逃走,甚至连保住这个寄宿我元神的肉身,免受些痛楚都不能够。 那绍兴知府赵述才,又是朱熹的得意门生,自然是要奉承老师。当下一见我被押上大堂,二话不说,先是杖责三十,然后便在堂上动起大刑,逼问我的口供。 只因我抵死不肯承认与仲友有私,他们更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杖击指拶无所不行,短短一月之内,我几乎受遍了所有专为女子设置的酷刑。 其间下在狱中,也有一拨拨的各色人等来看我。威逼利诱者有之,循循善诲者有之,千言万语,无非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我承认与唐仲友有染。见我冥顽不化,渐渐也就来得稀了。旧时相识的王孙公子,空自说过那样多的甜言蜜语,此时一个都不敢出头帮我。坊中姐妹,更是避之不迭。 唯有小怜心疼我的遭遇,天天来给我送饭。我数次暗中劝她离开我的身边,回明若溪中去,她只是不肯:“姐姐,当初我们说好了的,要让小怜一生一世陪在你的身边。如今那些不长眼的人敢来欺负姐姐,若不是姐姐你有言在先,小怜恨不能将他们一个个都宰了!” 她本是个害羞而单弱的小姑娘,此时失去了我的庇护,很受了些人世风霜冷暖,渐渐也变得泼辣起来。起初几次来送饭,牢中的狱卒见她年稚貌美,忍不住便调戏她两句,她隐忍不发。后来终有一天,她忍无可忍,拦在牢门之前,双脚一跳离地三尺来高,捶胸顿足地将人痛骂一顿,引来围观者足有上百人。 其用词之大胆辛辣,口舌之伶俐快捷,不但让牢中的我瞠目结舌,连那些见惯世面的狱卒们居然都听得面红耳赤,汗流满面。 从此每日黄昏,只要小怜喊“开门”的尖嗓音在门外响起,轮值狱卒总是飞快地跑去开门,候小怜趾高气昂地进来,他已抱头鼠窜而逃,连例行的敲竹杠这道手续也自免了。 其间李福娘也偷偷地贿赂了狱卒,跑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带来不少饭食衣物。她见到我在牢中的惨状,不禁扶着我血迹斑斑的肩头放声大哭:“我这个牛脾气的儿啊,你本来就生在教坊人家,又不指望着三贞九烈,立下牌坊流芳百世!便是承认了与唐大人有些什么,也无损你的名声。何必苦苦撑着,白教自己受苦!你看唐大人可曾管过你半分儿?” 我见她伤心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有几分感激之情,但受刑后身体虚弱,也无力来安慰她几句,只是摇摇头:“嬷嬷,我心里明白,我只是个营妓而已。纵然与人如何亲狎,那也是我命中的本份,其罪亦不致此。 然而天下之事,是即是,非即非,公道只在本心,唯苍天厚土可表!我虽是一个区区的□,也知道礼义二字,是为人的根本。岂能为解除一已的痛苦,便去胡言乱语,枉自玷污朝中士大夫的节操声名?” 李福娘一时无言以对,只是抬起袖子拭了拭眼泪,那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仍然一颗颗从眼中落了下来。 这桩案子一拖便是将近两年。其间小怜不断地为我带来外界的消息:先是唐仲友在朝中有王淮提携,在此次案件中有惊无险,并没有因此获罪。不久他被调离天台,居然还升了江西提刑。然后是朱熹在为我与仲友之事,在台州滞留过久,朝中纷议四起,今上孝宗皇帝也令人来催促他赴京。他迫于无奈,只得将此事搁下,灰溜溜地离台州而去。 只是我严蕊,可怜只因得到仲友的另眼相看,白白招了这番祸事,受了些磨折,到头来还是不明不白地被羁押狱中,并无一个旧时相识的官员来为我开脱。 仲友他此时既已升官,我又是因他出事,料想应该要将我营救出去。然而他自半年前升任江西提刑以来,竟然是杳如黄鹤一般。小怜倒是时常向人打听,还是没有他丝毫音讯。 小怜说到此处,还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唯恐我心中难受。 我只是淡淡一笑。 严蕊一案,因为涉及朝中官员的风化之事,一直以来都颇为人所关注。而我在狱中受尽酷刑,仍然坚持不损唐仲友名声之事,终被好事之人传了出去,人人都说我有虽沦落风尘,却有着侠义之心,渐渐的居然声名远播,远胜当初在教坊之时。 就连狱卒囚妇之流,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钦佩之情。自然,我在狱中受到的照顾也就多了起来。而我,也渐渐能够忍受周围恶劣的环境,并且对于时不时的提堂受刑,也不觉得有特别的苦楚了。闲下来的功夫,我还在狱中教同室的囚妇们念书习字,苦中慢慢也可以寻出乐趣来,这些暂时让我忘记了身体上的苦痛。 有时候我平静地想,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如果有一天我的这具肉身再也撑不下去,我的元神就可以直奔深山密林,再也不用在这尘世之间受声色之苦。在我现在看来,其实成为妖精,也没有当年在仙境想的那样糟糕。 狱卒有一日兴奋地跑到我的牢室之外,隔着栅栏对我说道:“严姑娘,你有救了,听府中一位大人说当朝皇上都听说了你的事情,还专门在朝中问起你了呢。” 我只是一笑,皇上问起又能如何?天下人都知道我严蕊是冤枉的,市井小民空有侠肝义胆,却没有能力来解救我;而朝中官员虽有能力,却哪里会有人敢不畏人言,来为我开脱洗罪呢? 已是六七日未曾审过了,也没有对我用任何刑具。莫非这位赵大人也良心发现,居然放过我了么?我正纳闷间,突然来了两个公差,大呼小叫道:“玄字号女囚严蕊,大人要升堂审案!” 果然还要继续审案,我已是熟悉了这种事情,当下站起身来,便要走出牢室来。 其中一个公差走前几步,和言悦色道:“严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我疑虑顿生,蹙了蹙眉头。那公差悄悄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道:“严姑娘,赵大人已经调任别处了,今儿是新太守到任,正逢着浙东提点行狱公事岳霖岳大人来了咱们绍兴。岳大人早就听闻了姑娘你的名声,所以特命小的们来提你到堂。也不是审案,只是侍候大人们吃酒赏花而已,你可先收拾收拾头面,莫要堕了大人的兴致。” 我挑开软轿的轿帘,贪婪地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轿夫显然是经过了专门的训练,轿身抬得又快又稳,我坐在轿中并没有丝毫的不适。我们穿过熟悉的街巷市集、曲栏小桥,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最后进入了一片繁盛的桃花林中。桃花馆! 我蓦地在轿座上坐直身子,手指一松,轿帘重又落了下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小姑无郎 仍然是那熟悉的亭台楼阁,仍然是那些花团锦簇的官员们,他们的身边,仍然侍立着众多纱罗轻笼的美人。那些坊中姐妹,有好些是新进来的吧,我都不认得了。(奇*书*网^.^整*理*提*供)但大多数都是旧识,香奴、瑾姝她们仍列位其中,她们虽不敢跟我冒然招呼,但那惊喜而满含泪花的眼睛却始终不曾离开过我的身上。 先前那人所坐的位置上,有一个着锦袍的男子,他便是那个岳大人么? 我再凝神看他一眼,突然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那个新来的浙东提点行狱公事,大人岳霖,居然是青阛宫中的东君! 虽是化作他人的幻形,但那种蔼然清朗的风度,我便是化为飞灰也绝不会认错!一时之间,我胸怀激荡,各种情绪心事交错混杂,头脑一阵阵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语。 他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怜惜和悲痛,他虽未开口对我说一个字,但那眼光之中,却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只听他缓缓道:“严姑娘,素来听闻你的声名,今日方才得见。你……” 他的话语顿了一顿:“你似乎是……憔悴得很哪……” 他唯恐在场众人起了疑心,不敢再说下去,正容说道:“本官钦佩你节操高洁,颇有风骨,也知道这场官司你吃得冤枉。料想你已经是受了不少苦难,今日难得众位大人齐聚一堂,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他又看了我一眼,说道: “素闻你才思敏捷,博通古今,有巾帼才人之称。今日你便当席即兴吟咏一首,不拘主题,不限文体,只要真情动人为上。若是你的诗词果然能打动我们在场之人,本官不但免去你牢狱之苦,还会为你脱籍,使你恢复良家女子的身份。天恩浩荡,你从哪里而来,可归哪里而去。”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严姑娘,机会难得,你可不要再枉自抛弃了啊!” 以我严蕊如今的身份名声,一般情况下,轻易是不能脱藉的。 东君的意思,莫非是他终于说动了天帝,允我以重登仙籍,返回天庭了么? 一阵轻风从落地雕花长窗里穿堂而入,把我草草挽起的发髻吹得纷乱。 我头脑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右手本能地一把扶住旁边的翡翠屏风。东君神色一动,失声道:“素……严姑娘!你可还好么?” 我勉强抬起左手来,艰难地拢去额上的乱发。 从在座人那突然一亮的眼中,我蓦然觉出了,当我掠发过鬓之时,那种弱不禁风的姿势之中,所掩藏不住的婉约和美好。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优美的姿势!当年铜雀台上,清华夫人萼绿华那绝世的风仪,仿佛再现在我的面前。 当时我私下里对她的风华是那样的仰慕,也曾偷偷地对镜学了那么多次,却始终不能习得她神采的万分之一。今日偶尔为之,竟让众人绝倒。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当年她这个普通的姿势,竟会有那样令人心旌神摇的力量。 那淡然而苍凉的一个姿势,却是阅尽沧桑之后,仍然静如水波不兴的真心。 原来那时虽只一晤,但她已将我的心事看得透透辙辙!只是要断大魔障,必要有大智慧。而一个人若不是受尽艰辛,历经磨难,又如何能拂去心上蒙着的那一层模糊的云翳,看清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 抬手的一刹那,我看到了自己过份纤细的手腕、和那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肌肤。 这近两年的牢狱生活,虽然牢中狱卒及同监姐妹待我不错,小怜也时时来探望,我的衣食住行,虽不能与以前相比,但还不算太糟。 然而,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还是给我这具凡人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损害。 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轻声叹息一声:“严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他水晶般的眸子灿然生光,似有泪花闪动。 我知道东君想说什么,我甚至能看得懂他怜爱的目光:“素秋啊,如果你仍在我的身边,我何至于让你受如此苦痛?” 我扶着屏风站稳,暗自里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缓缓迈足,向着南窗之下走了两步。心头微微一动,便吟出两句诗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哪里是我严素秋贪恋红尘的繁华?仿佛是前生未解的缘份,才让我终于不顾一切,终于从天庭跃入了凡间啊。 有人叫起来:“好啊!开头开得好!” 我接下去吟道:“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那鲜花的盛开和凋谢,都要依赖四季的转换,而四季却是由东君执掌。在季节的推移中,一朵花没有选择地开放和凋谢;而一个人,也应该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罢? “岳大人”对着我微笑了,眼中闪动着希翼的光芒:“严姑娘,你的去处,倒是想好了没有呢?” 堂中人齐将眼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有热切、有期翼、有猜疑、有的甚至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对于我这样的名妓,从良之后除了嫁人为妾,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他们自以为,他们就真正了解我严蕊的命运么? 我转过头,望向花厅之外。与仲友初逢之时,春日里那繁盛似锦的桃花,从此只能开在我偶然的记忆之中了。绮窗边摇曵生姿的那一段桃枝,只空余了一簇簇暗绿修长的桃叶。远处秋日的天空是那样明净辽远,就连满怀的思绪,突然间也仿佛消散殆尽在这美丽的天色里,心中油然而生向往之情: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鼓起掌来,东君眼中的光辉黯淡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一首《卜算子》!好一个……莫问奴归处……”他挥挥手,赞赏的神情之中却有着几分无奈:“来人!给严姑娘脱籍,让她去那山花烂漫处罢!” 我婉言谢绝了东君安排送我回家的软轿。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接触到这个喧闹的人间,我迫切地想把全身,都染满这俗之又俗的烟火气息! 桃花馆是建在城郊之外,周围都是些连绵起伏的小山。我步出馆门,信步行来,刚转过一道山谷,眼前突然一亮,只见满山遍野,都是那种金黄耀眼的野菊!时值秋日,野菊花开得正盛,汇成了一片金色的花海。远远看去,真如一片翻腾不息的金色火焰,从山脚一路热烈地烧上山去, 我“啊”地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叫,什么也顾不得了,便径直向那片花海跑去。 我笑着、跳着,在花丛中纵情地起舞、纵情地歌唱!我曾受过那么专业的歌舞的训练,我婉转的歌喉和翩然的舞姿,曾让那样多的男子为之心醉神迷。可是此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曲调,也根本顾不上这种舞姿倒底合不合章法,无论是“大抄手”还是“天罗步”,无论是“清风曲”抑或“罗敷调”,我只想尽情地展现自己真实的内心。 无数的野菊花瓣被我转动的身体碰落,其中一部分簌簌落入了花叶之中, 另一部分受我起舞时衣袖之风所激,纷纷扬扬地飞向天空,整个天空仿佛下了一场美丽而灿烂的金雨。 我在那个山谷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我抱着满怀金灿灿的野菊回到了教坊司。刚进我熟悉的院子,脚步却不由得停住了。小怜气鼓鼓地站在檐下,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仍然是一袭蓝衫,雪白的领子一尘不染。虽然在地位上已是今非昔比,但那种清朗温文的风度,却仍然没有丝毫改变。他闻声转过头来,远远地看见我,似是微微吃了一惊,眼中神情复杂莫名,但终于低低地开口了:“蕊……严姑娘,在下恭候你已是很久了。” 此人居然正是久已不见的唐仲友。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心中隐隐地只是感到酸楚。 小怜却已经怒气冲冲地叫起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是堂堂的士大夫,可不要入了我们这不干不净的门!我家姐姐为了你所谓的清白名声,真是吃尽了世上的苦头!两年来你不闻不问,这次承蒙岳大人放了姐姐出来,你又跑来做甚?” 唐仲友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我虽是在见东君之前,被人精心地打扮过,但毕竟受过牢狱之苦,肌肤已不复当年的润泽光洁,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他的眼圈一红,似乎是心有感触,但欲言又止,终于期期艾艾地说道:“严姑娘,我知道对你不住,我欠你的人情,只怕这一生一世都是还不清了。只是我……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我已说服家人,我家娘子她……她最是贤惠知理,也并无反对之意。故我……要纳你为妾,但愿此生能与姑娘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小怜听到最后,立时圆睁双眼,脸色也渐渐涨红起来,看样子就要大发河东之威。她回头看了看我,见我怀抱菊花站在当地,神色平静如常,既没有特别热情,也并无逐客之意。终于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只是“哈”地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仰眼看天,意极不屑。 仲友望了她一眼,神色大是尴尬。 “严姑娘!”他轻声叫我,眼中蠢动着一丝期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两年以来,他为避嫌疑,保持自家官声无损,对我下入牢狱之事不闻不问,着实是物议沸腾,世人对他都以薄情郎呼之。现在我出狱了,又是这样的憔悴病弱,他的心里,想必是极度过意不去吧?况且,以我严蕊绝世的姿色才情、温柔体贴,仲友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的木头人儿,相处日久,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男人总觉得对一个女人最好的报答,莫过于是娶了她回去。他出身诗礼世家,按理说是不会娶一个倡伎入门的。可是他终于还是想出了这个办法,自以为能将欠我的人情一并还清。 若说我从未有过嫁人之念,那也是自欺欺人。来到人间这么多年,有时候我也觉得有些疲倦。我见过凡人女子嫁人后的生活,绣花作画、吟诗读书、锦楼玉堂、呼奴使婢,还有情趣相投、风度翩翩的如意郎君……这些,想必唐仲友都能给我。 可是一个人,总应该坚持最初的梦想吧。 我摇摇头,终于开口说道:“唐大人,你多虑了。严蕊于你,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将手中花束轻轻放在一旁几上:“自岳大人声明让我脱籍之后,昨日便有一个世家子弟前来求亲。他家中大娘子新近过世了,愿意娶我过门,虽然是妾,但他房中并没有别的女人,声明了此后也不再娶妻。” 唐仲友微微一愕,眼中浮起一抹隐隐的失望:“哦……那……你答应了么?” 我淡然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为人忠厚,待我温柔可亲,还说以后不再娶别的女子,与我一夫一妻,落个终老。象我严蕊这样的身份,得入此等门第,夫复何求?” 他哀求地看着我,软语叫道:“蕊儿……” 这一声,几乎叫下我的泪来。 满腔情思纠结,化作嫣然一笑,我拾起花束抱在怀中,与他擦身而过,翩然进屋。 隔着镂空雕花的窗槅,看着清他踽踽行去的身影,竟是有说不出的孤独和悲凉。 哪里真有这样的一个世家子弟?自我脱离妓籍之后,听说近日里前来说媒攀亲之人,真是多如过江之鲫,踏破了教坊司的门槛。 可惜我不是他们眼中的那个严蕊。 我从那世人向往的神仙洞府、九华宫阙之中,降临到这充满了灾难、痛苦、无助而无法回避的人间,我不是为了贪恋人间的权势富贵,也不是为了男欢女爱。只因我无亲无故,始终是孤独一人存于这天地之间,我受不了那种寂冷和漠然,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真正可以肝胆相照、对酒当歌的知已。 在那晚的明月清风之中,在那烟雨迷茫的江上,我和他那倾心尽情的沉醉、那脱口而出的对诗、那一瞬间的两心相契……或许,不仅仅只是爱意,却足以回味永生。 其实凡尘俗世,我并没有白来一遭。时光流转之中,唯有那一晚,他是我心中欲寻的知已。契机一过,他还原成那个居官显赫的士大夫,而我,仍是地位卑下的平凡女子。时空再行换移,他只是微如蝼蚁的一个凡人,而我,却是超越了生死的紫阙天仙。 我们象是来自不同星座的两颗流星,仓皇地奔向不同的宿命。只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们偶然回头相视,倾尽所有的光热,在幽暗的天穹上溅起无数的星雨。 酒浓人醉,雨寂夜深,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瞬间。 只可惜,不能够朝朝暮暮。在这短促而仓忙的人世之间,人的生命有如朝露易逝,又有什么是真正可以朝朝暮暮的呢? 临走之前,我叫小怜给他送去了一封信笺。薄薄的一张绯色花笺,熏着淡淡的桂香,上面随意几行簪花小楷,是我最喜爱的李商隐的诗句: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离开了天台,在江湖上随意行走。在路过渝州之时,被这里的秀丽风光所迷醉,便在这渝州城外,开了这么一所茶肆。 有客人时我便卖茶,闲来我读诗、写字,跟着坎上住的那户邻家的妇人学着织布、剌绣,我还在檐下破土开田,种了一畦菊花。我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唯独就是想不起修炼的事情。 当然,我也认识了很多当地的妖怪,并且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法术,却极少与人打斗,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我不需要有高深的法术傲视群仙,因为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回天庭。 日子过得悠闲有趣,只是小怜时不时在我耳边嘀咕:“姑娘你不想嫁给东君,至少也看看别的男子吧?不说人类,就是妖中也有不少的美男子啊!你这样下去,到老都是个老姑婆,多么凄凉啊!” 东君也时时遣人来催我回去,有一次还亲自跑来:“素秋,你是真的不回去了么?你这样辛苦求生,该是多么劳累啊!” 我忙着给客人续水,头都懒得抬一下:“哎呀,我生意太忙了,哪有时间回去?” 他和小怜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张着嘴巴、皱着眉头,无限痛惜地看着这个昔日天庭中最是清丽脱俗的仙子,提着个紫铜茶壶,在桌椅间穿来穿去为客人续水,已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一个商妇。 可是我觉得幸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千古情伤 严素秋停止讲述,在溪边蹲下身子,双手伸入溪水之中,大大方方地掬起一捧清水来,直接喝了一口。我一呆,脱口道:“就这么喝吗?” 严素秋侧过脸来,对着我桀然一笑。如玉一般娇嫩的脸庞上,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映着黄昏的夕阳,闪动着淡金色的光芒。 她温和地看着我,明亮而安静的眼神中,看不到半分的哀怨:“公主,现在我们不过是江湖儿女,以四海为家,一口冷水又有什么喝不得的?” 我一时无语,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是啊,我们都是来自于繁华锦绣之中,可是却摒弃了那样的生活,颠沛流离于这陌生的江湖。如果她是为了自己最初的梦想,那我呢?我是为了甚么? 我脑子里一片杂乱,突兀地问了一句:“素秋,你,还有没有想过唐仲友?想到他……你有没有过心痛……有没有过流泪的时候?” 她的身躯微微一震,但随即偏过脸去。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却看到她慢慢抬起头来,面向着蔚蓝的天宇,声音还是一贯的平静轻快:“公主,你是不是也有想流泪的时候呢?哪,如果你下次要流泪,可以象我这样抬起头来,对啦,就这样望着天就好了……只是千万不要闭上眼睛……那么本该流出来的眼泪,就会流回到心里去了。” 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我含着泪看着她,那个青睘宫中娴静的菊花精灵,那个铜雀台上惊艳四座的天府仙子,那个本来有着无限荣耀的琅光玉女…… 我又想起了窈娘、小荷、甚至是那个生死未卜的鲛人真珠……还有面前的严素秋……是倾尽一生去追寻梦想,却被造化残忍打破的女子;是不管不顾所有的艰难、顽强而勇敢的女子;是终于明白一切,却始终隐忍在心底、什么都不说的女子…… 我想了想,虽然觉得自己残忍,但终于还是不死心地开口了:“素秋,如果……如果当初,唐仲友也是爱你如命,真的留在了你的身边,你会希望他怎样待你呢?” 她仰头看天,认真地想了想,淡淡地说道:“如果仲友在……我只希望,我们活着能在一起,如果死去,那就埋在一起吧。” 就是这样简单吗? 我有些疑心,但她并不转过头来看我,还是一动不动地仰看着天空。将近黄昏了,原本蔚蓝的天色,开始被晚霞渐渐地染上了艳丽的红和黄。侧着看过去,那鲜艳的天色越是映出了她如玉的脸庞,我甚至看得清她睁得大大的眼睑,和一丝一丝的长睫毛,像是绣在锦缎上的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图。 突然之间,我心中一酸,她说过的话语,似乎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哪,如果你下次要流泪,可以象我这样抬起头来,对啦,就这样望着天就好了……只是千万不要闭上眼睛……那么本该流出来的眼泪,就会流回到心里去了。” 她仰着头,应该是正在流泪吧。她是真的爱唐仲友,她也是真的心痛,然而越是爱,越是不能容忍对方有一点点的退缩和怯懦……就算是再在一起,心却不再是当年的心……这历经沧桑而坚强的女子,在明知一切无可挽回时,她觉得流眼泪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她不流。我不说话了,我在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她将要流出来的眼泪,一直逼回到心里面去。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天下间所有女子的心。 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爱,说起来真是可笑而让人蔑视。可是也许不仅是男女的□,还有着亲近、依恋、信赖、仰慕的爱。所要的那一个瞬间,也不过是那一刹那毫无猜疑和利益掺杂的情感。可是为什么寻遍三界,也只能得到那一个瞬间,而不是永远? 我仿佛看到了绍兴府外那片野菊花组成的金色花海,那个重获自由之后,在花海中尽情欢歌跃舞的女子。当她终于明白一切的时候,当她终于看透一切的时候,她用尽生命所有的力气,她跃步如飞,不停地向前跑啊跑,想一口气跑回那个透明而单纯的过去。 可是过去和现在,到底哪一种人生的状态,才是完美无缺的呢? 仿佛是过去了几个世纪。严素秋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道:“公主,咱们走吧,听我唠唠叨叨的,好象是浪费了不少时光呢。”我注意地看了看她的眼眸,她的眸子黑亮动人,眸光深邃,看不出有红晕的痕迹,只是略微显得有些湿润。 我无言地走到了她的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怔,但随即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纤细而柔软,肌肤光滑,却不似我以前见过的美人那般柔若无骨。握在手中之时,其光洁滑腻之中,仍然能隐隐感觉得到有一种坚韧的力量。 我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素秋姐姐,人类的圣贤说过两句话,叫做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你与我虽不是初次会面,我却是在这次才真正认识了你,大概也可以叫做倾盖如故罢?你不用这么客气地叫我公主了,我在龙宫排行十七,你就叫我十七吧。” 严素秋迎着黄昏微凉的轻风,眺望着远山与天相连接之处,那里已经被绚丽晚霞染得一片艳红。她拉起我的手,掠了掠鬓边的乱发,说道:“公主,不,十七,我的茶轩已叫那个该死的老鳖给毁了,再说有东君和西海太子在,我也不想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咱们离开渝州吧,把臂同游天下如何?” 我欢喜得跳了起来,叫道:“那自然是好啦!”但随即我又想起一事,忙问道:“可是小怜呢?小怜她好象没有跟上我们啊!” 严素秋微微一笑,屈起右手中指,向天空轻轻一弹,只见一道碧青光芒从她指尖射出,直冲云霄之上。在黄昏的天空中,那光芒尤其显得绚烂无比。 她回过头来,对我说道:“十七,这道光芒乃是我本命真气所激,小怜她看到之后,自然会赶来与我会合的。” 我遥看着深入碧空的那道光芒,一颗心却象是长上了翅膀一般,鬼使神差地,似乎又飞回了那山崖之上的茶轩之中。东君自然是来找严素秋的,可是大表哥他一向公务繁忙,绝无闲暇游山玩水,却是如何也来到了这渝州之地呢? 大表哥…… 我在心底轻轻的,几乎连我自己都难以感知的,默默地叫了他一声。江湖风尘繁杂,我几乎已难以再想起龙宫的岁月,那些凡间难以比拟的繁华和锦绣。回忆往昔,记得最清晰的还是那个影子:那银盔白甲的身影,挺拔如玉树般的风仪,和那一双冷然而清澈的眼睛…… 他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容。便是沉默的时候,眉头仍然是微微地蹙起,眼中神情,也是若有所思。可是我不明白,身为龙宫太子,权势富贵,醇酒美人,到底是哪一样不能让他开怀? 突然“泼剌”一声水响,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本能地退后一步,把严素秋也拉得身子一晃。大表哥的影子,和那种怅惘的思绪,瞬间被吓得无影无踪。 眼前金光一闪,恍惚中有一金色物事从溪水中跃了出来,瞬间化作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额发尚是湿漉漉的,犹自向下滴着晶莹的水珠。她急切地扑上前来,叫道:“姐姐!你去哪里了?叫小怜好生着急……” 她突然间才发现了紧紧拉着严素秋的我,不禁一怔,脚步自然而然停了下来,脸上神色瞬间变幻了几次,终于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白……白公子?” 我也是惊喜交集,顾不得去推敲她脸上古怪的神色,冲上去抱住她的身子,叫道:“小怜!是你?小怜,你知不知道?我们跑出来之后,我才发现你没跟上来?我们都快急死啦,幸亏素秋姐姐她……” 小怜被我抱在怀中,当下脸上一红,忸怩道:“是……是么?”她突然象是想起了什么,眼光一亮:“你也叫她……叫她姐姐?” 我用力点点头:“当然叫她姐姐啦!她可比我们都大呢,又比我们生得美,又比我们的法力高,又比我们聪明、温柔……” 小怜先是开心地一笑,听到最后,脸色却是褪去了那种娇艳的红晕,变得苍白起来。 她身子轻轻一动,挣脱了我的怀抱,低头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严素秋,却见她正抬起头,看着那轮缓缓落下山头的夕阳。东君的车驾,此时应该正经过我们的头顶吧?难道是她又想起了东君? 我叫道:“素秋姐姐!咱们走吧。” 严素秋回过头来,夕阳给她的鬓发、脸庞、身体都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辉,她整个人放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象是我在凡间一个叫做龙门的石窟里,看到的那些壁上绘描飞金的妖魔和菩萨一般。她脸上神色似嗔似喜,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又仿佛是魂灵已飞出了身躯。她没有开口回答我,只是点了点头。 扬州无美 我们一行三人回到茶轩,天已是全黑了,茶轩中没有任何灯火,在夜色中隔着黑而茂密的树丛远远看去,犹如一只伏着的怪兽。本来我还有些担心,唯恐在那里再遇上大表哥。所以在我们隔茶轩尚有数百步的距离时,我便暗暗放出一缕神识,在周围探视了一番。 然而,空气中没有任何他的气息,唯有檐下畦中种植的菊花,仍然散发出那种奇异清凉的药香,在暗夜中幽幽传来。 他去了哪里? 我取下衣带上佩着的一粒明珠,将它托在掌中。珠子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藉着珠光,可以勉强看得清室内情形。店堂内自然是一片狼藉,桌椅都是东倒西歪。小怜捡起一只破碎的瓷杯看看,又扶起一只倒在地上的木椅,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严素秋倒是直接便入了内室,外面的情形她连正眼都没看上一看。所幸内室倒还没受到太大损坏,只是屋顶先前被严素秋与八大王斗法时的天雷闪电,已是击得七零八落。 严素秋主仆寻着火种,点着了一支白蜡。在暗淡的烛光下,她二人忙着将床铺清扫了一番,勉强可以安下身来。她们一向相依为命,所以室中只有两张简单床铺,都铺着白底蓝花的粗布被褥。那被褥的布料质地一看便知,只是出自当地寻常百姓之家。 我一时也帮不上忙,只得在一旁闲坐。俟得严素秋忙得完了,直起腰身来时,我便问了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素秋姐姐,咱们今儿就在这里歇下来么?我睡在哪里?” 严素秋看看床铺,道:“十七你只怕不惯与人同睡,那就我与小怜挤一张床,你独自睡一张床罢?” 小怜“啊”地一声叫出来道:“十七?就是……你……你也睡在这里么?” 严素秋嗔怪地在她肩上轻轻一拍,道:“什么十七,你得叫十七公……”我唯恐她说出我的身份来,连忙打断道:“小怜姑娘,你不喜欢我在这里么?” 小怜含羞低下头去,双手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轻声道:“我哪里敢不喜欢你……在这里……只是……只是……”她看了严素秋一眼,终于还是没能说下去。 严素秋笑道:“傻丫头,不让她住下来,难道让十七住外面去吗?咱们虽是倾盖之交,却一如故旧,又何必见外呢?” 我看了看小怜,但她的脸正好藏在烛影深处,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不过她也再没有出声反对。 是夜,我便歇在这渝州茶轩的后堂之中。 渝州的夜晚,是多么的宁静啊。只是较之别处,它的山风来势更为猛烈一些。我听见那些风呼啸着掠过屋外的林梢,树枝树叶发出细碎的唰唰声,偶尔还有“啪”的一声轻微的脆响,想必是枯枝被大风吹得断了一两根。 粗布被褥贴着我的脸庞,挂得我的皮肤有些糙疼。被褥上仍然带着那种我所熟悉的淡淡菊花幽香,枕头里填充的也是干枯的菊花叶,素秋说枕着可以明目清火。所以只要我的头略略一动,枕中便有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听见素秋那边的床上,隐隐也有这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她,还是小怜,也正在辗转反侧之中。 天刚刚一亮,屋外菊花深青的枝叶上,还挂着晶亮的秋露,我们便收拾行李,起身赶路了。走的时候,小怜多少有些恋恋不舍,严素秋却是径直走下坎去,一直到我们登上江边的客船,她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我悄悄地问小怜:“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小怜想了想,说:“我记得刚来的时候,姐姐在檐下种菊,那檐外的一棵泡桐树还只有手臂粗细呢,现在都有大汤碗的碗口粗了,只怕是有十来年了吧?” 十年故居一别,此后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素秋她,就真的没有一丝留恋么?我看着前方那个婀娜而柔韧的背影,心里有一丝淡淡的疑惑。 小怜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也看了一眼严素秋的背影,低声道:“十七,我家姐姐昨晚跟我说过,既然是以后都不打算再回故居,便是留恋也无用,干脆将此事忘却罢了。” 这可能是素秋的性子吧,象是这滔滔不绝的蜀江之水,是那样的坚韧、毅然、洒脱,一直向前,永不回头。 远远一道石桥,宛若垂虹一般,俯卧在清波之上。天穹上挂着一轮银盘似的明月,月华如水,映在粼粼清波之上,倍觉柔和动人。 严素秋一身淡黄衫子,俏生生地立在桥身之上,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身上,象是给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她先是向四周扫视一圈,又俯首向桥下望了一眼,这才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小怜,你说的水妖,便是在此处出没么?” 小怜紧紧倚在我的身边,大力点了点头,明亮的眼波里,带着一抹掩不住的惧怕。 我蹙了蹙眉头,此处水气之中,确是有一缕淡淡的妖气,虽然我年轻历浅,不能辨出这是何处妖物,但本能地觉得似乎也并不如小怜所说的那般危险。 数天之前,我们三人弃舟登岸,在这处名叫“扬州”的地方落下脚来。之所以会选中这个地方,当然还是因为在客船之上,听同船的一个客人讲了关于“扬州鹤”的故事。“腰缠三万贯,骑鹤下扬州”,既然是世人所企盼的最高境界,我们又为何不能尝试一番呢? 只是一入城中,却是大出我们的意料之外。早听得这扬州城是如何一处繁华锦绣之所,这里的美人更是荟集如云。可我们进得城来时,却看见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不要说个美人,连稍稍年轻些的女子都不曾看见。 大街上的女子,尽是些脸麻肤黄、阔口深目的婆子,委实让我们看得大皱眉头。更让我们不可理喻的是,我外形是个男子,倒还不甚引人注目,严素秋主仆却是不折不折的美人,走在大街之上,那些扬州人投来的眼光当中,不仅只有艳羡之意,竟似乎还有些惊惧、讶然、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终于我们觉得有些不对了,我甚至还硬着头皮,去了一趟那种歌馆楼台之地,可惜不是大门紧闭,就是只留了几个丑婆子待客,自然也是门可罗雀,竟完全没有世人所宣扬的那种销金窟的模样。 我们找了一家客栈落下脚来,那掌柜的年岁将近七十,白发长须,面相倒也慈和。他一看到严素秋二人,竟如见了鬼魅一般,面色先自变得苍白。及至终于回过神来,却又呑呑吐吐了半天,方问我道:“这二位娘子,可是公子……公子你的……什么人?” 我毫不在意,张口答道:“是我家娘子和侍婢。” 那掌柜的看了看她们,严素秋神色淡然,小怜却是颇为羞涩,偷偷瞟了我一眼,方才低下头去。 那掌柜的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原来是尊夫人……公子,敝处近来,倒有些不甚太平。如尊夫人和令宠这般模样,可千万不要随便出门,免招……邪秽的窥测。” 我听在耳中,不由得暗暗一惊,转过脸去,正好严素秋的眸光也看了过来。我二人眸光一对,心中会意,我便故做不经意地问道:“素闻扬州水土最是养人,扬州美人容色更是天下扬名,贱内姿色粗陋,哪有什么好模样招来窥测?” 掌柜的苦笑一声,喃喃道:“扬州美人?嘿嘿,再这样下去,扬州只怕百年都难见一个美人哪……” 他摆了摆白发苍苍的脑袋,坐下身去拨弄他的算盘,不再与我们搭话了。 昔日少年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不明白他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样一来,这扬州城未免显得也太索然无味,及至到了夜间,我们客栈所处正在城中心处,但临着的那一整条街上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远处的民居聚集之处也是灯火阑珊。几点昏黄的灯光下,一阵夜风吹过,只看见青石道上的黄叶被吹得翻滚不休。这一片萧瑟的景象,哪里象是号称朱栏画桥、人烟阜盛的烟花扬州? 我轻轻地关上窗槅,回头看了严素秋主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我们都看到了一种询问和疑虑。 我们三人略为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由我和素秋化为游方的道人,以问卦驱邪之名,来打探打探这城中情形。另却遣小怜去附近同族妖类中打听打听虚实,看那老掌柜口中的“邪秽”是否真是有妖精做怪。 商议完毕,小怜便径直赶出城外去了。时值深夜,城门虽已紧闭,但这也难不倒妖族出身的小怜。我和严素秋对视一笑,身子一旋,屋中一道青光、一道白光闪过,我俩已变幻出另外的模样来。 严素秋化作的道人年纪稍长,约摸五十上下,身着一件褐色半旧道袍,头上发丝已有大半变作了银白之色,颌下垂下三绺长须,也是银色居多。此时只见“他”左手执一柄苍黄颜色的拂尘,右手握着一只金铃,正是道家驱邪不可缺少的法宝。“他”往那里一站,端的是相貌清癯,大有仙风道骨之态。 我走上前去两步,深深一揖到地,言道:“师父在上,徒儿这厢有礼了。” “他”斜了我一眼,将右手金铃也交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来摸了摸自己三绺长须,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道:“罢了、罢了。” 我再也强忍不住笑意,大笑出声。严素秋也绷不住脸皮,一边笑着,一边将我拉到床头铜镜之处,说道:“你倒是看看你自家的模样,还要来笑我!” 我含笑向镜中望去,凡间铜镜虽不如我龙宫之中的宝镜那样清晰得毫发可见,但仍能大致照出我此时的相貌。 只见镜中人穿着一领白色交襟衫子,腰间系着玄色丝绦,一头乌发挽作两只髻,作“丫”字形耸立在脑袋两边,正是个标标准准的小道童。 变幻之术,向来都发自于施术人的内心。所以从古到今,但凡是妖精鬼怪修成人道,化为人形之时,往往都是照着自己心中最美之人幻化。所以,与这些妖精们相貌肖似的,在世上必有其人。 但神仙及我们龙族,还有人族,却是天生的这般相貌,并不是模仿他人的外形。尤其是我们龙族,我们天生就有龙形和人形两种形体,并可以自由转换。我化为少年公子在世上行走时,其实也是我的真实相貌,只不过改为男装而已。 而我此时幻化的这个道童,也并不是我的本来面目。但不知为何,我总觉镜中人的相貌有些熟悉。 那镜中的少年童子,只有十二三岁的年华,有两道微微上扬的眉,一双黑如点漆般的眼睛,眸光流转之间,面孔上竟似有着淡淡的光华。那一种别样清朗的气度,宛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我的心中,似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微微牵动了一下:那不是幼时的大表哥么? 那时他有多大?三百岁还是三百一十岁?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正好是夜光夫人的芳诞,父王对夜光的宠爱,四海皆知,加上我们东海龙宫并没有立龙后,夜光委实算得上龙宫里地位最高的夫人。所以虽然这次的生日宴席上并没有大张旗鼓,但四海龙王君侯都还是遣人送来了礼物。 因为我还未成年,所以没有象我的哥哥姐姐们那样,被带到酒宴上去坐正席。加上我从小性子孤僻,也不喜欢和别的姐姐妹妹们混在一起,便一个人悄悄溜出宫去。 我在碧蓝的海水中游啊游的,不知游了多久,游入了一大丛艳红的珊瑚之中。那些珊瑚经年时久,密密地耸立在海水之中,宛若人间的树林一般。听说这样大、色泽这样纯正的珊瑚若是拿到人间界,将会是君王们珍藏的宝贝。可是在我们东海之底,却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 我在海水中轻盈地游动着,不时伸出手逗逗那些外形艳丽,但又羞怯惧人的小鱼。我还将外裙的裙角系了起来,做成一个布兜的模样,里面装满了我在珊瑚根处浅沙里拾到的扇贝。这些贝壳都是我精心挑选拾到的,每个的色彩形状都不一样,有的颜色是蓝莹莹的,象是这东海之水;有的却是鲜亮的橙色,象一只形状怪异的小太阳。 如果能把它们放在我宫中床前那只水晶盒里,该是非常漂亮的吧? 我正在满意地端详着我的宝贝时,突然一股暗流过来,带来了数声低微的啜泣声。 有人在哭么?我惕然地张开我的耳朵,凝神听去,那哭声仿佛是出自我身后左边的一丛珊瑚礁中。 我悄悄地循声游了过去,将身子躲在一块礁石之后,慢慢向前探望。 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小少年,背对着我这边,正盘腿坐在一丛红珊瑚中。他低着头,一边拼命地压低了声音,轻声地哭泣着,一边抬起衣袖,不停地抹去眼中流下的泪水。 他胸中的难受可能是太沉重了,因为我听到气流在他的喉头盘旋,发出低沉的哽咽。象他这样拼命地压低哭声,情绪得不到真正的宣泄,那哭的时候比不哭还要难受。 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起来。 鼓足勇气,我怯生生地从礁石后面出来,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迟疑了一下,叫道:“小哥哥……” 他不意背后有人,猛地转过头来。 他有着一双多么漆黑的眼睛!就象是……就象是我们东海龙宫中最珍贵的那颗黑珍珠。在那长长的酷似小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下,那来不及掩去的泪花,象是水珠一般,闪动着晶莹夺目的光采。 此时那双眼睛里,有惊疑、畏惧、悲伤……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隐隐的渴望和温柔……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本来有话要说的我,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瞬间,仿佛时空停止了运转,海水停止了漾动。在万籁俱寂之时,我听见自己在心里轻轻地说:“小哥哥,你别伤心了。以后……以后只要有十七在你的身边……十七发誓,终其一生,尽我所能,决不会让你再伤一次心,再流下一滴悲伤的眼泪。” 是的,尽我所能,此时如果有哪位神仙可以让他开心起来,我宁可送给他我裙中最心爱的扇贝,甚至是送光所有的扇贝,我也绝不吝惜。 倒是那个少年霍地站起身来,愕然道:“你……” 他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的距离,所以只能低下头来凝视着我。他的面部轮廓如刀刻一般,正面看时尤显俊美。这小小的白衣少年,面庞虽略显稚嫩一些,但眉宇之间已隐有英气显露。他眼中还带着泪花,但那种复杂的神情,不知何时已然悄然隐去,他的嘴角,甚至已然是含着微笑了。 他的发上戴着一顶精巧的银冠,上面镶有一颗夺目的明珠。这不是龙族中人用以彰明身份的碧海明珠么?莫非他,也是我们神龙一族?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笑意却更深了:“十七表妹,真是许久不见了,若不是你发髻上的碧海明珠,我还真是认不出你来了呢。” 我后退一步,疑惑地看着他。只听他柔声说道:“十七表妹,你定然是不认得我了,可是你出生的时候,我曾随父王来东海看过清远姑姑和你呢,” 清远姑姑?那不是我的母亲清远夫人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声音更加温柔了:“十七表妹,我是敖宁啊,西海龙王的太子,你的大表哥。”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会有多好。 那年大表哥是随着他母亲来给夜光夫人祝寿的,他们在东海共停留了七天。那七天他带着我四处游玩,我们骑鱼钓龟无所不为,甚至还偷走了父王最为钟爱、而我和大表哥都特别讨厌的饰品黄金瓜,把它丢在了人迹罕至的荒海。 现在想起来,那短短的七天,该是一生之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吧? 再相遇时,他已是威仪赫赫的西海太子,一呼百应,从者如云。我躲在殿上厚厚的帷幔之后,远远地看着他端坐在父王的对面,应对寒暄自如。昔日那种温暖动人的神采,似乎已在他的身上荡然无存。唯有眉宇间那种冷峻挺拔的英气,是日益明显起来。 我们再也没有单独相处过,更谈不上一起玩耍。我一直都想问他那天哭泣的事情,但根本没有机会。 当然,我更加没有机会对他说起,在年幼的十七心中,暗暗许下的那个誓言。 李府青婵 “叮铃”“叮铃”,素秋手中的金铃被她轻轻摇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扬州的街道宽阔而洁净,初冬的凉风吹过我手中执着的长幡,幡布舒展开去,清清楚楚地显出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驱邪降魔! 街上的行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有小孩子胆子大的还跟随在我们的身后,欢声叫道:“驱邪降魔!驱邪降魔!” 素秋目不斜视地缓步前行,她那超凡脱俗的相貌,一路收集了无数人仰慕的目光,我只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哎呀,这位道长真是……啧啧,长得好象神仙啊!”“长得象神仙有个屁用,我们这前前后后来了那么多和尚道士,都说是有大神通,可李员外家那妖怪怎么也驱不走!” 妖怪?我与素秋几乎是同时霍然转身,两只手不约而同、奇准无比地揪住了一个汉子的衣襟。那汉子正是方才说到李员外家妖怪之人,约莫四十上下,脸色黄胖,打扮得象是个寻常商贾,此时被我二人揪在手中,吓得一张黄脸变得煞白,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想……想干什么?” “哄”地一下,他身边的人全部都退后三步,恐惧地望着那个汉子,方才与他说得正热闹的另一胖子更是满脸难以置信之色,望着他道:“你是妖怪?” 那黄胖汉子慒了,大叫道:“我不是妖怪!我怎么会是妖怪?赵老二,我是黄家武啊,你难道得了失心疯了,怎么会说我是妖怪?” 那赵老二又退后一步,瞪眼道:“你说你不是妖怪,那这两位道长为何同时都将你捉住?你看看那个上面,”他短胖的手指指向幡上,一字一顿说道:“驱、妖、降、魔,难道你看不清楚吗?” 原来如此!我和素秋相视一眼,两个人几乎笑出声来,我将手掌一松,素秋也连忙放开那黄家武,向四周避之不迭的人群扬声道:“各位误会了,我们只是听这位施主说到妖怪之事,一时心急,便将他揪住,实在只是想打听打听那妖怪的始末,这位黄施主倒是个真真正正的人,并不是什么妖怪!” 她这么一说,众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便有人不满地说道:“你这位道长忒也性急,这样冒冒失失将他揪住,咱们扬州人都是被妖怪吓怕了胆子的,哪里经得起你这样咋乎?”他周围的人都纷纷称是,甚是埋怨我二人行事鲁莽。 我和素秋哭笑不得,但经此一事,也看得出此地妖氛确是极为猖獗,否则当地人也不会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但这样一来,距离倒是拉近了许多,众人七嘴八舌地讲起扬州城中妖怪之事,倒省了我二人去着意打听。 我仔细听了听,终于把事情理出了个脉络。 原来在数月之前,那妖怪第一次露出痕迹,却是在城中鼎鼎有名的大户李员外的府第之中。 那日恰逢李员外爱女青婵小姐十六岁的芳诞,李员外以贩盐起家,家资殷实,虽然娶得了十来房姬妾,却只养下了这个爱女,当真是看得如同掌上明珠一般。所以虽是个少女的生辰,李员外也请了城内外许多名门大户的女眷前来祝贺。李府偌大的花厅之中,一时到处都是莺声燕语,花团锦簇。 众女眷饮酒作乐,赏花听曲,足足玩了大半天的时间。当时女子聚会极是难得,那些女眷平时也难得这样放纵轻松,所以一直到了深夜还不肯散。李家财大气粗,那李员外只想着爱女热闹快活,巴不得这些女眷们再多陪些时候,当下命家人再续酒菜,同时在园中到处高高挂起无数八角宫灯,那晚灯火耀目,笑语鼎沸,直传出花墙之外,这附近居住的许多人家都听得十分清楚。 及至到了半夜,那李小姐因鬓发有些乱了,贴身丫环绣儿便送她回房去整理,她唯恐照顾不周,便先打发绣儿出来照应宴席。其他女眷不以为意,继续饮酒作乐。过了一两个时辰,中有一个女眷发现李小姐还未出来,便叫绣儿去请。谁知绣房中竟然是空无一人,哪里还有李小姐的踪迹? 起初家人们都以为她是到别处去随意走走,只到绣儿找遍府第还未见李小姐踪迹之时,李府才发现大事不妙。 李员外命人掌起灯笼找寻,但四处角门上守夜的家丁都说未见过任何人出府门一步。绣房中整齐如初,小姐用来抿发的梳妆用具也极为随意地搁在梳妆台上,仿佛是主人刚刚用过,并无任何凌乱迹象。活生生的一个人儿,竟是平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家慌成一团,第二天就报了官府,官府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家还在城中遍贴告示,重金追寻小姐下落,也有人贪着银钱来报些线索,便查到最后,总是些子虚乌有之事。 这样乱了有个两三天,李员外几乎要悲痛欲绝之时,那李小姐却又突然出现在后花园的花丛之中。 李员外喜出望外,但无论怎样询问情形,她总是沉默不言,绝口不提这几天的去向。李员外虽是满怀疑窦,便既然女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也就不再在意。只是那李青婵此次回来之后,却似是变了个人儿一般。先前只是娇怯怯的一个少女,每顿饭量跟只猫的食量差不了多少,而且因为笃信佛教,一直是茹素戒荤。现在她每顿饭却足足要吃四大碗,且极为嗜好食用小鱼小虾。 以前李青婵心灵手巧,尤擅针指女红,也爱好些诗词书画之类;李员外怕爱女劳神,总是劝她多多歇息,现在她却将这些一概置于脑后,天天只是在床上卧着睡觉。 但饶是如此,也不见她长得健壮起来,依旧是以前那种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无论谁对她说话,她总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先前那种与生俱来的灵秀之气,竟是没剩下半分。 李员外见爱女如此情状,唯恐她是得了病症,但请来大夫诊治,却又总说她并没有什么毛病。渐渐的家里人开始起了疑心,怀疑她在平空失踪后,是否是着了妖崇邪侵一类,方才变得如此古怪。 恰巧李员外一次上街之时,遇上个游方道人,一眼便看出李员外气色不对,口口声声说李员外家中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李员外一听正中下怀,连忙请了那道人来到家中。那道人一口咬定妖氛便在李青婵所居的绣楼之中,当下在花园中设下神坛,作起法来。谁知到得最后,那道人连焚三道神符,天际乌云翻滚,眼见得确是招来了昊天神雷,谁知“轰隆”一声,那天雷不曾击中绣楼,却正打在那道人身上,那道人滚下坛来,全身上下有如木炭一般漆黑,狼狈之极,更险些儿丢了性命。 那道人神色惊惶,从地上爬起身来,连银子也不要了,慌慌张张地就跑出府去。 经此一事,李员外更深信青婵是着了邪崇,也曾暗中查访些法师,延以重金请来家中。但无论是道法也好、佛法也罢,结果都是以失败告终。 渐渐的这扬州城中的女子也如那李青婵一般,往往是上街购物,或是走个亲戚,凭空便失了踪迹,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回到家中。 李员外更是着了慌,家中这个女儿,虽然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却是越来越不对劲。周边街坊也是议论纷纷,甚至怀疑是妖魔附在了李青婵的身上,诱走了其他的女子。但所有法师都奈何她不得,也只好退避三舍。 深夜擒妖 我和严素秋站在李府花园之中,隔着黑越越的假山石和那些交杂缠绕的树藤的黑影,冷静地望着百步开外的绣楼。 那李家小姐青婵所居的绣楼,是一座极为玲珑的两层楼阁,周围花树环绕,十分的幽静。园中别出心裁地引来一道活水,潺潺的流水一路流过,更是为这寂寞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生气。小楼的檐下高高地挑起两盏八角宫灯,在夜风中闪动着暗黄的光芒。远远望去,只见那些窗槅上都粘着一层淡碧颜色的轻纱,映在灯光之中,越显得朦胧柔和。 李员外抖抖索索地紧靠在我们身边,身后还跟着四个如临大敌、手执棍棒的家丁。虽然我们一见他面,便将自家的法术大大吹嘘了一通,但显然他还是半信半疑。不过他因为驱妖心切,也便大起胆子带了我们进来。 他抬手指了指偏西的一扇窗子,那窗上也粘着碧纱,隐见窗内烛火跳动,却似乎没有看到人影。 李员外结结巴巴道:“那……那便是小女的绣楼,现时她……只怕是已睡了,她她,她现在一天到晚都不出楼门,总是在睡觉……” 严素秋点点头,肃然说道:“明白了,稍后贫道会带徒儿前去探看,如果真有妖邪来侵害令媛,贫道定然会斩妖除魔,为员外去了这心头之患!” 李员外张了张嘴,想要说句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话。身后的家丁们却有些着急,催着他赶快出去。他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眼望着我们,期期艾艾道:“两位仙长……小女被妖邪所侵,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她生平性情温和,连蚂蚁都舍不得杀死一只,请两位仙长……对小女……” 我望着他那种殷切而又担忧的神情,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轻声说道:“员外请放心,我们师徒二人只是为你保家安宅,断不会妄起杀心……总之,定然会员外救出小姐,员外你还是先请回罢。” 送走了李员外,我们静悄悄地走上楼来。在宁静的夜中里,我们的脚步声还是惊飞了灯笼边的飞蛾。时已深秋,飞蛾寿命将近,楼板上死了厚厚一层,但剩下为数不多的十多只飞蛾,还是奋不顾身地冲向那闪动的灯火,扑到琉璃灯罩之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吱呀”一声,严素秋轻轻推开了李小姐卧室的门扇。我紧随其后,迈步走入屋中,刻意地放低嗓音,柔声叫道:“小姐,老爷怕你睡久了肚饿,叫奴婢送了新熬的燕窝银耳羹来……你先起来喝上两口可好?” 屋子不大,但陈设得颇为讲究。四面墙上挂着山水长屏,靠墙的书柜中满满地磊着书册,南窗下设着的长几,置了一张模样古雅的瑶琴。灯台上点着一支银灯,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身侧的椅子上,还胡乱地丢着一方月白的丝帕。我一边又试探地叫了两声:“小姐,小姐!”一边俯下身子,悄悄地捡起来看看,只见那方帕子上绣着半朵娇艳欲滴的牡丹,一枚细小的银针斜斜地插在牡丹的花瓣上,针鼻里穿着一根细细的红线,显然还未完工。 我正在翻来覆去地看这幅丝帕时,严素秋扯扯我的衣袖,又指了指我的手指。我举起手掌,藉着灯光一看,只见指尖上已擦着一层薄薄的黑灰。再看手中的帕子,本来月白的底色也有些泛灰。我吃了一惊,仔细看时,才发现连那些瑶琴、书册之上,都蒙了厚厚的灰尘,显然是许久都没有碰过了。 看来李员外所言不虚,从这房中陈设来看,这位青婵小姐定然是个才貌俱佳的女子,那些琴书绣品自然也是她平日所喜。只是看现在满是灰尘的情状,她确实是许久都不曾碰过了。 突然只听屋中有人懒洋洋地“唔”了一声,娇声道:“什么银耳羹,拿来放在桌上,一会候我起来后再尝尝罢!”声音娇媚悦耳,犹带有三分慵懒困倦之意。 我和严素秋神色一紧,循声看去:只见屋子的西角处设有一张楠木雕花大床,上面悬着一幅精致的藕色床帐。床前的踏板上,端端正正放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此时帐幔低垂,隐隐看得到帐内被褥堆积,似乎确实有人正在安睡。 我们交换了个眼色,但我声音仍是镇定如恒:“小姐,奴婢服侍你起来罢。”言毕便向床榻走去,严素秋也跟了上来。只听那女子“啊”地一声,叫道:“不要过来!我不用你来服侍!” 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中已有了几分惊惶之意。 蓦然之间,我只看见帐幔之中,隐然有一道微弱的黄光闪动!妖气!说是迟,那时快,我和严素秋一跃而上,疾如闪电一般,齐齐向床上扑去!严素秋脸上一道青气闪过,已是运起了她的先天真元!我三指成诀,当空一划,已先在我俩身外设下了一道护卫气界。 帐中人惊呼一声:“你是谁?”显然已是识破我们并非是李府的家人,“砰”地一声,帐幔纷飞而起,我只觉一阵激荡的劲风扑面而来。严素秋娇叱一声:“疾!”金铃脱手而出,疾飞而入帐中,只听“叮”地一声,随即便是帐中人“哎哟”叫了出来,显然已被金铃打中! 我挥袖一拂,已将帐中人击出的一掌气劲化解,但经此一来,那层层帐幔经受不起数重压力,只听“喀啦”一声,整幅床帐顿时全都垮了下来! 我一拉严素秋的手腕,身形双双向后弹出,避开了乌云压顶一般的帐幔。但那帐中人却在惊叫声中,被一堆帐幔裹了个严严实实。 哧拉!我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闪烁的短剑!严素秋看了一眼那柄短剑,眼中神色一动。我手起剑出,白光闪处,层层帐幔应声而被划开,露出倒在地上的一具被床褥紧紧包裹的身体来! 严素秋厉声喝道:“你就是李青婵?” 那“李青婵”在地上打了个滚,被褥散开,我们定晴看时,地上哪里还有什么俏生生的二八佳人?只有一条硕大无比的“鱼”横躺在地上,那“鱼”头小身长,浑身乌溜溜地极为光滑,此时躺在地上,身子还在极为溜滑地游来游去,这条“鱼”看上去不象是鲇鱼、也不象是黑鱼,这是……这竟然是一条极大的泥鳅! 泥鳅? 我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泥鳅却在地上又是一个翻滚,黄光闪处,却已变作了一个容貌美丽的妙龄女子,仅着贴身单衣,跌坐在地板之上,娇怯怯地偷偷看着我们。 我眉头一蹙,喝道:“李青婵呢?” “她”也不回答,只是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严素秋早已失去耐性,大喝一声:“归!”只听铃铃数声,那只金铃如有灵性一般,又飞回到她的掌中。严素秋冷冷道:“妖孽,你若再不说实言,我就要再让你尝尝我的金铃的滋味了!” “她”“啊”地一声惊叫起来:“千万不要!仙长,你那金铃方才一击,已是损了小妖不少真元,念在小妖修行不易……且从来都是凭借吐纳修行……从不肯杀过一缕生灵,请你定要高抬贵手啊!” “全凭吐纳修行?”严素秋冷笑一声,说道:“你害了这扬州城中许多少女,居然还说自己未曾杀生?” “她”却一连声叫起冤来,急急辩道:“仙长你误会小妖了,这城中少女接连不见,小妖也曾听说起过。但小妖这等修为,若干下这样伤天害理之事,早已被天雷诛杀,哪里还能在这里与二位仙长说话哩?” 我心中疑云顿起,问道:“既然你说自己从未害人,那为何会出现在这李小姐的房中,假扮作了她的模样?真正的李青婵小姐呢?她去了哪里?她是不是……是不是已被你害死了?” 说到最后,我的语音已在微微发抖。 严素秋脸上冷色愈重,眼看着只要“她”说个是字,只怕当场就要被其诛杀。 谁知泥鳅“哇”地一声,居然大哭起来,一边嚷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那么喜欢她,我只要天天在烂泥巴里看看她就行了……我三天两头地修修行,也不是为了成什么仙,只是要多活几年,能多看上她几年……其实我就喜欢在烂泥巴里睡睡觉……她要去看那个美貌公子,天天想得茶饭不思的…… 我,我的法力虽然不高,但她那样求我,我还不是千方百计的,将她摄出墙去,让她去二十四桥边见他……谁知道她……她竟然一去就不回来了……还害得我天天扮作她的模样……生怕让她的父母发现……” “什么?她出走了?”我与严素秋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泥鳅抽噎了一下,又大声嚎啕起来:“是不见了!她定然是被那个公子拐走了,她那么美貌、那么温柔可爱,她以为这世上都是好人呢……呜呜……青婵……我对不起你……我以为你跟那公子见面,不喜欢我在旁边……所以我悄悄地钻到泥里去玩……我以为你只是见见他便算了……谁料到……谁料到……” 泥鳅越哭越是伤心,一时间涕泗横流.严素秋却听得老大不耐烦,喝道:“你老在这里哭个什么?还不变回你的本来面目!一个男妖,却变成人家娇滴滴的女儿家模样,真是恶心死人了!” 泥鳅精看来对她实是畏惧,当下黄光一闪,化作了一个人类男子的模样。也只在二三十岁的样子,个子矮小,相貌普通之极。此时他哭得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斑斑,看上去着实有几分狼狈。 我与严素秋对视一眼,我的眉头不由得又蹙了起来,严素秋脸色也变得十分严肃。 看来此事并不简单,本来我们以为少女失踪一事是这只泥鳅精所为,所以方才出手之时,一举便动用了我们最擅长的法术。但通过方才交手来看,这只泥鳅精修为并不算高,甚至还比不上严素秋的丫环小怜。而且看他拙讷胆小的模样,也不象是那些老奸巨滑的妖怪。 况且我们本来以为,那掳走少女的妖怪必然是想采处子元阴正气来增加修为,这只泥鳅连正当的修行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对睡觉的兴趣远远要超过了对成仙得道的兴趣,又怎会去谋害那些无辜的少女们呢? 我看看那只泥鳅,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你刚才说,李青婵家中管教严格,轻易不得出门,所以求你将她送去见她的心上人?那她早就知道你是个妖怪么?” 泥鳅抹了一把鼻涕,低声道:“我本是后山河中的一条小泥鳅,因为机缘凑巧,偶然吞食了龙涎,所以得以延长寿纪。有一天我闲来无事,到处游玩,结果顺着水流一直游进了李家的后花园。我那时虽已活了三百年,足足有四尺来长。可灵智未开,还没能修成人形,又哪里懂得什么变化挪腾之道?结果被李家的家丁发现了,他们将我抓住养在盆里,当作是件稀奇物件送给青婵玩儿。” 王孙不归 他瑟缩一下,仿佛又身处那种惊恐畏惧的环境之中,但在说到“青婵”二字之时,脸上却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种温柔的神色,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那时的青婵,还是个小姑娘呢,她紧紧牵着李员外的手,站在一丛牡丹花后面,好奇地看着水盆里的我。 她当时穿着葱绿小袄儿,梳着两个抓髻,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简直就象是……就象是我老家山里的泉水一样……不不,比我老家的山泉水还要清亮……” “青婵看着我在水盆里扑腾,她觉得我可怜,非逼着李员外答应把我给放了。李员外心疼她,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下来给她,当下便下令将我放回了水里。” 我好奇地问道:“后来你就经常游来找她?就这样认识了吗?” 泥鳅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经常游来找她,是我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李家花园。” 我和严素秋都睁大了眼睛。 泥鳅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们一眼,接下去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些什么,过去三百年我一直住在山里。因为我只是条泥鳅,别的鱼儿瞧不起我;候我长得大了,它们又惧怕我,没有一条鱼愿意跟我交好。我天天在水里吃了睡,睡了吃,三百年的时间对我来说,跟三天没有多大分别……可是,可是一见到青婵,我突然之间,觉得再回到山里去是多么的寂寞,我不想回去了,我……我一定要留在她的身边……哪怕是天天只能在水里偷看她几眼,我也觉得那是最快活的事情……” 严素秋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照你的说法,你是没有师承的妖怪了?那你的法术从何而来?如何懂得了变幻人形之术?” 泥鳅的黑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支支吾吾道:“青婵她……她自幼身体就不好,李员外为她请了多少大夫,开了无数名贵的补品。可是青婵的体质太差,往往略有时气变换,她便会患上病恙……” 他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说道:“她每一次病的时候,都要很久很久才能痊愈……而且每一次,为了尽快地好起来,她都要受尽针炙药石的折磨,有时候还要服用一些稀奇古怪、甚至是令人心悸的药材……好多次,她受不了那药汁的怪味,一边服药,一边呕吐……可是刚刚吐出来,又不得不再喝进去那些药汁……李员外担心她的身体,一边延医请药,一边还请了许多的炼气修道之士来到家中,让青婵每日清晨都在园中水边,修习吐纳之术,将养精神,以便固本培元。” “也是机缘巧合,李员外费了许多金钱来请高人,虽也有冒名的江湖骗子,却也真被他寻到了几位有道之士。两位仙长,小妖现在修习的道术,便是在水边偷听学来的……当然,我常在水中出没,也曾被一位高人察觉,他发觉我身上已有妖气,便出手将我擒住,打算将我除掉……” “谁知青婵却为我求情,还说她认得我便是当年她放生的那条泥鳅,她说她一个人独处,又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平时里过得着实寂寞,我便如她的一个小伙伴一般。她还说,现在我的样子可爱,料想必然是一条好泥鳅……” 我听到“好泥鳅”三字时,忍俊不禁,“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严素秋有些愕然,但随即也笑了,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这般学来……那你倒还是 个有心之妖了……” 泥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但又黯淡下来,低声道:“那高人仔细审视了我一番,大约是见我着实没什么恶意,便将我放了。只是这样一来,我再也不好偷看青婵了,倒是她自从知道我住在她家园中水里,天天主动来找我说话,大多数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象是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糕点糖果啊,她爹爹又是从哪里给她买了好看的头绳啊……有时候,她也偷偷地给我讲讲她新学到的道术。我灵智未开,也不会说话。常常是她说上大半天,我只能听听,至多在水里摇摇尾巴。 以前我在山中之时,听别的水族讲过,天地之间,除了人类鳞虫鸟兽之外,还有神仙妖魔之类……听说他们有着一种叫做‘道行’的东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以具有极大的神通。可那时我只知道睡觉、睡觉,即使在吞下龙涎之后,明白自己和普通的泥鳅有些不同,可是也没想过未来会怎样,还是过着普通泥鳅的生活。但在认识青婵之后,看着她每次病了都是那么痛苦,我便常常想,如果我也能有道行,那么她的痛苦,我应该是可以帮她减轻的罢? 所以,每次有人教她道术,我都努力地在旁倾听;她闲来讲给我听的,我也牢牢记在心里。我顾不得白天黑夜,连觉也不大睡了,天天便是努力地修行。 一晃十年的勤加修习,因为我先天底子不错,总算也有了些道行,也学会了一些符咒法篆之术。可是青婵她……她一天天地长大,身体比以前是好了许多,人也越来越漂亮了,我常听李家人说,她的才貌是如何的远近闻名。我听在耳中,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她来看我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不快活……” “我从水里探出头来的时候,常常见到她一个人坐在楼上,靠着绣花的绷架,呆呆地看着远方。有一两次,她被自己手中的绣花针扎了都不知道。我看在眼里,心里着实担心,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终于有一天,她信步来到水边,蹲了下来,轻轻唤道:‘小黑!小黑!’” 小黑?我和严素秋睁大了眼睛,一齐向泥鳅望了过去。 泥鳅脸上一红,忸怩道:“这是她给我取的名字。” 我们看了看他,觉得这名字倒也名符其实。 泥鳅接着说道:“我兴奋地从水里跃了出来,在她身边游来游去,虽然我已经身长七尺,看上去煞是吓人了。但她蹲在那里,用手轻轻拍拍我的头,就象是以前和我嬉戏一样。” “过了许久许久,她都没有说话。我终于发觉有些不对劲时,却觉得头上一凉,一滴水落到了我的头顶上,一滴、又是一滴。我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有两行水从她的眼睛中流了出来。那……应该就是人类所说的泪水吧? 十年的时光流淌过去,当初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已长成了大姑娘,可是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却丝毫未变,此时那些泪水从她眼中流出来时,她的眼睛真的好象是我们山上的两眼清泉。 我的心里突然疼了起来,那种绞心的疼痛,便如同我有次一口气吃了许多螺蛳,撑得肚肠似乎快要断裂开去的那种疼痛。更糟糕的是,除了疼痛之外,我还觉得自己连气都好象喘不过来了。” “我紧张地望着青婵,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的水面,轻声说念了几句话,好象是什么无论镜布里面有没有只乌龟,又好象是那只乌龟方才歇下……她念起来倒是好听,可是我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两位仙长,小妖实在是不明白,镜布里的乌龟跟她有什么关系?竟让青婵是那样伤心?” 无论镜布里的乌龟?方才歇下? 我们一头雾水,互相看看,却见对方的眼里都是疑问。只听泥鳅小黑又说道:“她还念了几句,好象是什么绿草、肉丝啊什么的……” ???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刹那间明白了过来:“谢玄晖!” 严素秋缓缓道:“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绿草柔滑如丝,树上花朵竞相开发,春光是如此的明媚,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或许你回来的时候,我美好的芳华便如这春光一般,是已经消失了罢? 来人间已久,我也读过不少诗书,严素秋也曾为名伎,我们都读过这首南朝著名诗人谢眺(字玄晖)的《王孙游》,自然也明白诗中所言“相思使人老”之蕴意。 莫非这李家小姐青婵的心中,也有这样一位远游的“王孙”么? 梦中藏诗 我正在胡思乱想,耳边只听严素秋说道:“这是首人类的诗歌,难怪你听不大懂。小……小黑,先前你说是你把李小姐摄出府去的?是她主动要求你做的么?” 泥鳅小黑低声道:“当时我见她那样伤心,自己心里也莫名其妙地痛得紧,也不知怎么回事,便脱口而出道‘青婵,你别哭啦,无论你要做什么,我总是会帮你的!’ 话一出口,她顿时吓了一跳,一跃而起,手指着我的头,难以置信地叫道:‘你你你说什么?小黑,你会说话啦?’ 我也吓了一跳,因为以前我虽然听得懂人类的语言,自己却从未开口说过话。或许是这么多年勤加修炼法术,七窍五官早已打通的缘故吧,这会心里一急,竟然真地说出口来。” “我也来不及去想那么多,鼓足勇气,默念口诀,当即化作人形,从水中跃上岸来,活生生地站在青婵面前!青婵吓得后退一步,但随即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来:‘小黑!真的是你?你已经修炼成人形了么?是我教你的法术起了作用么?’ 我点了点头,打量打量自己,因为是初次变化为人,我心里也十分的兴奋。” 严素秋看了看他那副尊容,忍不住问道:“小黑,你既然变成人类的男子,又要讨青婵的喜欢,为何……为何不变得更为漂亮一些?” 小黑睁大了一双小眼:“难道我这样不漂亮么?可是青婵说,我变得已经很象个人了啊!” 我啼笑皆非。大凡妖怪首次化为人形,所变幻的模样都是自己心中所想的相貌。这泥鳅小黑想必是长居山中,没见过几个美男子,来李家花园中的水池住下之后,心心念念又只有一个青婵小姐,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里。 坦率地讲,他的这副尊容还算差强人意,但若说到漂亮二字,可也差得太远啦。 小黑狐疑地看看我们,又嘟囔道:“变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处?这副相貌,本来便是虚幻的啊!”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转过头去,妆台上搁着的铜镜恰好照出了我侧面的影子……那个俊美清朗的少年模样,就算我变得再像,也不过就是虚幻的罢? 严素秋问道:“她见你法术有成,便求你帮她是不是?” 泥鳅小黑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啊,她说上已节时,她去郊外踏青,在二十四桥之上遇见了那个公子……虽只是短短一晤,她只对他说了三句话,共是七个字,那公子却对她说了八句话,共是三十一个字。” 我们不禁有些骇然,心中又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动,这青婵小姐看来真是爱那公子至深,竟然连说话的字数都记得清清楚楚。 泥鳅小黑仿佛是看出了我们心中所想,叹了一口气,道:“她天天在心中默念当日那公子与她的对话,有时候竟然不自觉地念出声来。我变成人形之后,她跟我一共说了五十七句话,有三十八句都说到了那个公子。” !!! 原来这泥鳅小黑,居然将她的每一句话也记得那么清楚。 小黑顿了顿,他脸上神色虽然有些忸怩,甚至还带着些木讷,但说到此处,亦不觉带上了几分苦涩之意,说道:“她……她那时已有十多天没跟我一块嬉戏玩耍,我好不容易盼到她来找我玩儿,可是……可是就连她跟我说的十九句话中,也大多是在求我,要我将她偷偷弄出府去,因为那公子那日已经与她约好十天之后,在二十四桥上再会一面。眼看日期将至,而李家闺训极严,身边奶妈丫环又多,她根本没有机会再出府门。 她说……她想了许久,总是没有个妥善的法子。只到见我法术已成,这才喜出望外。我……我与她相处十年,情谊深厚,她又对我有救命之恩,只要她心中欢喜,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于是我将她摄出墙外,送到了二十四桥附近。然后我便回到李家,化作她的模样,希望能够瞒住她的父母家人……谁知道……谁知道我样貌虽然与她相同,习性却大相径庭,她那些女红针线、琴棋书画,我是一样也不懂得。 我本来爱睡觉,现在睡得就更多了……到得后来,李员外开始有了怀疑,这才四处请得道士和尚前来驱邪,再后来,便是你们二位仙长……” 严素秋听到此处,脸色才大为柔和,她凝视着泥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听你说来,你的道行并不高深,难道以前请来的那些法师都是些江湖骗子,请不到五雷神将下降来捉拿你么?” 泥鳅小黑听到“五雷神将”四字,不禁身子一颤,道:“不是的,他们也曾请来过神将!那些神将们都穿着金甲,手拿金杵,我一见到他们,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害怕……他们第一次捉住我时,一见我的道法也是玄门正宗,不象是寻常妖邪之辈,便没有当场将我击杀。 后来他们询问我时,我便老老实实地讲给了他们听,我说是因为要帮青婵去二十四桥与心上人约会,才在这里冒充她的。但他们一听到‘二十四桥’四字,不知为何就将我丢了下来。然后,然后……那个请坛的法师见他们总不动手,便又是烧符又是作法的,可能是把神将惹得恼了……只听‘噼啪’一声,雷声震天,我吓得捂住了脑袋,想着自己的小命定是没了。谁知……谁知我睁开眼一看,却见他们一个神雷,反而将那个请坛的法师给打晕了……再后来,不管什么法师设坛请神,他们都不来了……那些法师又不象两位仙长本身就有功夫,他们请不来神将就拿我无法……其实,小妖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神将居然一听到“二十四桥”四字,便连妖精都不捉拿了?这可真是费夷所思之事。 我又问道:“那李小姐就一直都没回来么?” 一说起李小姐,泥鳅的眼圈顿时又红了:“青婵她……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白天我变成她的模样,寸步不敢离开李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偷偷地出去找过她,奇q i sh u 9 9.сom书可是到处都没有她的音讯……我……我都快急死了,我连做梦都梦见过她呢!” “做梦?”我眼睛一亮。三界之中,凡有智慧的生灵,在入睡之后均有不同的梦境。所有梦中情形,无不是各路散魄精魂汇聚所至。如果泥鳅真的曾梦到过李青婵,则说明李青婵的散魄或是神魂,确有一缕来到了泥鳅的梦中。如果我们以此为线,或许真能发现李青婵的去向。 严素秋也急忙问道:“你梦到她什么了?” 泥鳅忸怩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梦到她……她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坐在一间红色的房子里,简直……就象个新娘子……” 我问道:“她没有说什么话吗?” 泥鳅认真想了想,道:“有的有的,她对我说了几句话,好象是什么什么……”他抓抓脑门,念道:“乔女倚古木,力士枝上走。取丝便成工,树下相约久。” 我在心中将此诗默默念了一遍,一时之间,却也察觉不到端倪。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神色间也有几分怅然,说道:“她虽然穿得漂亮,可是看上去……还是一点都不快活……青婵她……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得最后,几乎不可听闻。他的腰慢慢弓了下去,腿也随之一弯,终于蹲到了地上。他的头低垂在胸前,再不肯抬起来。在暗淡的灯下,他单薄的背脊一抽一抽的,哑着喉咙,又道:“我的话讲完了,你们要降妖伏魔,就杀了我吧……我本来就是个没用的妖怪,这么久了,我连青婵的人影都找不着……我真没用……呜呜……” 这一次,我们谁也没有喝斥他,只是那样静默的,立在摇移不定的灯影里。就让他尽情地哭泣吧,有的时候,是否连这样悲伤的哭泣,也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奢侈呢? 天亮之后,我们去拜见了李员外。李家人见我们安全无恙地走下楼来,个个的神色倒似乎是见着了活鬼。早有人飞快地跑去禀报了李员外,他急得连鞋都只穿了一只,慌慌张张地从内室跑了出来,一边将我们迎入正堂,一边激动得哆哆嗦嗦:“神仙……神仙啊……我昨儿一晚没好睡,连着起来在观音菩萨面前上了三柱香,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咋样了……我家青婵呢?她……她应该是没事罢?那屋里……到底有没有妖魔?”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我无意间一瞥,只见厅堂当中桌上,倒真的供有一尊观音。观音瓷像前面,有几柱香已是烧得残了——看来这李员外方才那话倒也不虚。 他连我们两个萍水相逢的“道士”都如此上心,对自己的女儿想必更是疼爱至极吧?突然之间,我想起了遥远的东海,想起了我那看似威严凌人、实则温柔慈和的父王,十七离开龙宫这么久了,以他的神通广大,不会不知道我的去向行踪。可是他却并没有派人来押我回去,难道父王他,他是真的明白了十七的心么? 却见严素秋将手中拂尘一拂,蔼然答道:“员外切莫担心,小姐居处并无邪崇侵扰,只是这园中花木过于繁盛,遮弊了阳和之气,所以□有些违和……呃,神智有些昏乱……自然是大异寻常之态。” 我一听这话,便知她是有意地要为泥鳅遮掩了,不觉有些讶异,但随即也就释然了。相识不久,我已看得出严素秋此人,虽是看上去冷若冰霜,不假辞色,实则心肠最是柔软。她肯帮泥鳅此事,自然也是见他秉性纯朴,对青婵的感情确实发自真心,这才动了测隐之心。 李员外一时还有些迟疑,问道:“但前几位法师都说……” 我打断他的话,故作不耐烦地说道:“前几位法师算得了什么?哪象我家师父,是出自上洞神仙座下亲传弟子、号称玉阳灵飞策华真君的那位神仙第二百四十八弟子的第七代玄孙之徒!”李员外被这一长串的名号弄得晕头转向,诚惶诚恐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 严素秋微微一笑,神采潇洒,当真是态拟神仙,开口道:“员外是想说,为何前几位法师都说有府上有妖,而独独贫道不能苟同,是否?” 李员外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严素秋故作高深,叹了口气,说道:“仙道符录之术,是何等的博大精深,象员外都是些红尘中人,如何识得其中妙处?员外不妨想想,若是府上真的有妖,妖性本来邪恶,为何府上倒是一个人丁也不曾被伤害过?何况先前那位法师曾请得天雷下降,为何那天雷却不去劈妖怪,反倒将法师劈倒在地呢?” 她瞄了一眼张大了嘴巴的李员外,又道:“那自然便是天雷神将恼他无故地请神下降,所以略示惩戒罢了。实则贵府实在是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只是花木太多、花木太多了。” 李员外恍然大悟,忙道:“然则后来那些法师……” 严素秋手抚颌下长须,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缓缓道:“唉,我道门何其广大,弟子众多,也算得上是良莠不齐啊!员外家财万贯,富贵至极,自然也有些人想趁机危言耸听,以便……无量寿佛,真是罪过、罪过!” 二十四桥 在告别李员外之前,我们以再察看一下小姐的状况为由,又去探视了泥鳅小黑。泥鳅仍是化作了李青婵的模样,红肿着眼睛,象模象样地斜倚在绣楼的栏干之上。我们暗示他,一定会帮他找到李青婵时,他才点了点头,虽没说话,但看那神情,似乎已快要流下泪来。 严素秋运起法力,真气源源不断地布满李府,将整座府第都净化了一遍。她本是天宫花仙,本身花木精气极深,此番施法结束,果然效果非同一般。我早听她给我讲过,说是天下每一株花木之中,都有花灵栖息存在,但在诸多精灵之中,以花灵最是弱小,没有什么法力智慧,只是略具灵识而已,连七窍都生长不全,所以想要修炼道法特别艰难。因之三界之中,花木之妖的数目远远比不上禽兽鸟虫之妖,至于花木之妖能得道飞升的希望就更是微乎其微。 李府的花木当然也不例外,它们平日里的生长,只能依靠吸收日月光芒中微弱的精华,此次得到仙气滋润,那些花灵们喜不自禁,大概是为了感谢严素秋之恩,虽是正当初冬,但它们仍 “蔌蔌”摇动着枝干,争先恐后地抽枝发芽,有些甚至还开出花来。整座园中顿时叶绿花艳,光采更胜平常,甚至连空气中都浮动着芬芳怡人的花香,令人几乎怀疑是到了春光明媚的阳春三月。 李员外一家张大了嘴巴,惊喜万状地观看着这一奇景,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当成了神仙。 我们告别了千恩万谢的李员外,但拒绝了他付给我们的驱邪费用:黄澄澄的二十两金子。并非是我与素秋不爱钱财,既然是在这红尘之中行走,黄白之物倒是越多越好,可是这样收下李员外的金子,我们实在是良心有愧。 甫迈出李府大门的门槛,我们倒是吓了一大跳。只见门外早黑压压地等了一大群人,一见我们出来,他们一边口中叫着“仙长”“神仙”“法师”“道人”等五花八门的称呼,一边“呼啦”一声全围了上来! 我吓得连连倒退几步,再看素秋时,只见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我连忙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先别忙围上来!再围上来……再围上来我们就……我们会飞上天去的!” 那些人倒真的听进了我的话,当即停住了脚,不再向前拥挤,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虽然是杂乱无章,但我也听出个大概,原来这些人都是家中有少女失踪的事件发生,一听说李家请来了两个活神仙,居然将府内的妖崇一并根除,顿时觉得有了希望,纷纷跑来企求我们帮忙寻女。 末了,又有一个衣着粗陋,相貌朴实的小伙子排开众人,走上前来,看得出他是不善言辞,还未开口,脸色先已涨得通红。支吾了半天,他方才鼓足勇气,恳切地望着我们,讷讷道:“二位仙长,我是城外赵家村的人,我们村里的小梅……也不见了,她奶奶把眼睛都哭瞎了……她们家只剩下奶奶和她了,仙长们能不能去看看她奶奶?” 我看了看严素秋,她的脸色也极是沉重。事实上我们早已暗地里商讨过了,此次扬州少女失踪一事,除了李青婵外,前后共有二十七名少女失踪,都是青天白日的莫名就失了踪迹。事先并无任何征兆,显见得不是私自离家;而过后官府曾张榜公告,甚至连邻近州府的衙役们都出动帮忙寻人,却仍然没有一丝线索。其诡怪奇异之处,绝不似是寻常人间牙行拐卖良家女子的行径,定然是妖孽所为。 然而,我与严素秋都熟知天庭律法,知道这人间界中每一处山水州府,都有大大小小的仙官驻守,这些仙官便是人间所称的城隍、山神、水神、土地之流。除去是前世因果报应(如恩仇相报之类)招来的妖崇之事,他们不会去管以外,其他但凡兴妖作乱,都是他们的管治范围。若是那妖孽的法力高强,仙官力不能敌,也应上奏天庭伏魔大帝玄武,由玄武帝派天将来剿。 而这扬州城中失踪少女数目如此巨大,绝非是有妖孽来了结前世的因果那么简单。可是这扬州城隍,为何一不灭妖,二不上报呢? 当我终于摆脱众人,站在扬州城外的城隍庙中,对着那含笑而坐的金碧辉煌的城隍神像,运足中气,将这句话问出来时,我看见那尊神像不由得微颤了一下。但只是那一下,它又恢复到了先前稳稳当当的模样。 一旁的严素秋勃然大怒,喝道:“你这个土捏泥塑的哑巴官儿!你以为你不说话,姑娘们就会怕了你么?” 此时我们还是道士打扮,她却已换作了女声,又自称姑娘,幸好庙中并无外人,否则还真不知人家会怎样看待我们呢。 但那城隍老爷还是动也不动一下。 我虽然好性情,但也忍耐不住,踏前一步,冷冷道:“城隍大人,你身为天廷所封仙官降临下界,又受一州香火的供奉,理应免灾祐民,造福当地百姓才是。可是大人辖境之内出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却不见大人有丝毫作为,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如果大人确实不肯出面处理此事,我们自然可以代劳。只是事毕之后,大人这失守渎职、辨察不明的罪责,可是倾天河之水,都不能冲洗干净了!” 说完这话,我一拉严素秋的手,转身便走。 忽然,似乎背后有人极低地叹了一声气,缓缓说道:“公主殿下息怒,下官如此做法,实有不可言明的苦衷……” 我全身一震,和严素秋几乎同时旋风似地转过身来,却见一缕青烟从城隍神像后袅袅冒了出来,渐渐汇聚成形,却是个袍服齐全,手执神笏的中年男子。面目虽然模糊了些,但从其服色来看,正是当地城隍的打扮。 我见他终于被我们激了出来,心头一喜,旋即也有些吃惊,不知他怎么会得知我的身份。但面上神色却依然不变,说道:“是么?但不知大人又有何苦衷难言?难道比庇佑百姓安宁还要更重要么?” 城隍苦笑一声,向我行了一礼,又迟疑了片刻,方道:“下官受天廷委任,当然知道为官一方的责任,然而……然而那妖孽……”他摇了摇头,躬身道:“殿下若有一天得明此事,自然会谅解下官苦衷。下官先行告退了……” 他话一落音,身形便渐渐淡了下去,到得最后,又化作了一缕青烟,瞬间便向四方散去了。 我心下不甘,当下还要严辞逼他出来诘问,却被始终未曾开言的严素秋一把拉住,我一怔,不知她是何意时,她却已在我耳边轻声道:“他不愿说,咱们再问也是枉然。十七,你方才说得极对,他若是不管,咱们就去管,待此事平息之后,再请你父王代为上奏天庭,处治这胆小怕事的官儿便是。” 我们化身为先前的少年男女,一同回到客栈,一路之上,却听路人都在传说李员外家请来的“神仙”,及至到了店中,老掌柜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老远便向我们招呼道:“公子夫人回来哪,公子你的夫人这样美貌,以后可不用再担心啦,听说咱们扬州城中来了活神仙呢,两位没去李员外府上瞧瞧去?” 我们含笑摇摇头,心中却第一次感到了些愉快的情绪。 楼上房中被枕如旧,看样子小怜还没回来。我们在房中坐了片刻,想起先前那个小伙子所说的事情,决定还是出去看看小梅的奶奶。 赵家村就在城外不远,大约有百来户人家,此时正值晌午,大多数人家都吃过午饭,下田劳作去了。村里看不到几个人影,在淡淡的阳光下,唯见道旁小桥如虹,流水潺潺,掩映在翠竹林中,显得甚是幽静雅致。间或村里还传来一两声高亢的鸡鸣犬吠,真的是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气象。 我们问过一个路过的农夫,终于在一个山坡之上,找着了小梅的家。 只见那处向阳的坡上,用麻秸稻草搭了两间小小的房屋。屋外扎着一圈摇摇欲坠的竹篱,颜色已有些干黄,篱上爬满了各类菜藤。但饶是如此贫苦,仍能处处看出主人的贤惠和善能持家。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三四只不大不小的鸡在地上啄食。檐下吊着几挂过冬的腌腊和黄灿灿的干玉米,篱边还开了几块田畦,种的时令蔬菜都是水灵灵的煞是喜人。墙角里有几株耐寒的菊花,也开得极为繁盛。 我和严素秋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我抬手敲敲门,只听见屋里有个苍老的女人声音疑惑地问道:“谁呀?门没闩,贵客自家进吧。” 茅屋的屋檐低矮,就连我们这样的女子进门还要微微弯着腰身。 屋里没有开窗,光线也十分昏暗,我们乍从亮处进来,站了好大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屋内的黑暗,隐隐约约看得清楚灶下坐着一个老婆婆,枯瘦的双手正吃力地拢起地上一把柴草,摸索着想要塞到灶洞里去。 严素秋上前一步,柔声道:“婆婆,我是您孙女小梅儿时认识的朋友,后来嫁到外地去了,前几日才回来,想要看看她呢。” 老婆婆抬起昏花的老眼,浑浊的泪水流了下来:“你……你是不是玉蓉啊?你不是嫁到苏州去了么?现在回来哪,可是小梅……我的小梅不在了……她前两天还对我说,她有了一个心上人,是个性格极温柔,长得又极其美貌的年轻公子,她还说要好好孝顺我……后来,她去河边洗衣服,就再也没回来……隔壁的赵家老二帮我去找,只看见她装衣服的竹篮子还放在岸上……” “赵老二还说要帮我去城里报官,可是我一个孤老婆子,哪里有钱请那些官爷……” 老婆婆一头说,一头又失声哭了起来,那声声强压抑住的呜咽只听得我的心一阵阵发酸。赵家老二,想必就是求我们前来的那个木讷朴实的小伙子吧? 美貌公子?河边? 我心里灵光一闪,仿佛抓住了点什么线索,但仿佛一时又想不起来。 却听得严素秋在一旁问道:“婆婆,你家小梅一向都在哪里洗衣服?” 老婆婆抬起头来,哽咽道:“她一向都在我们村边的小河洗衣服,可是近半个月来,她总说小河水不干净,远远地跑到二十四桥下去洗衣。说是那里水面又宽,晚上月亮又格外地明,洗的衣服干净耐穿……” 二十四桥? 又是二十四桥! 寒夜月色 晨曦微露,雨后初霁,弯弯的石桥之上,犹笼着一层淡淡的白色水烟,远处的山村小河,都蒙在清晨薄薄的雾气里。身着浅绿夹棉衫子的少女,鬓边簪一枝幽香的蜡梅,臂弯里挽着盛满衣服的竹篮,着青莲色弓鞋的两只纤足,小鹿一般轻捷灵动地迈下小桥的石阶。 桥边清亮的浅水里,如一面最上好的明镜,恰好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少女的影子。少女抬起手来,习惯性地掠了掠额上的乱发。一阵轻风贴着水面吹过来,她鬓边的蜡梅花瓣也随之一阵轻颤,映着那姣若春花的面庞,显得格外娇艳动人。 忽听桥上有人高声吟道:“临水照花明,花面交相映。世人当无此,疑是洛神临。”语气中虽是充满赞叹之情,但对着一个孤身年轻女子如此直言不讳,却也带有三分轻薄之意。 我听他赞美我这变幻出来的虚假皮相,不禁暗自好笑,当下从水边转过身来,凝神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石桥之上,有一个年轻男子倚靠在桥栏之上,正在向桥下这厢张望。 他身着湖青色儒服,背上还背着偌大一个木架书笼,搭着白布袱子,想必是个书生。只是那书笼也未免也太大了些,使得他看上去头重脚轻,煞是滑稽可笑。 那书生见我回头看他,面上居然也毫无尴尬之色,反而对着我露齿一笑,脸上竟带有几分孩子的稚气。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提起篮子,站起身来便走。那日我与素秋商议,既然李青婵与小梅都是来二十四桥时失踪的,而当初李青婵与那“美貌公子”的相遇也是在二十四桥,那何不由我干脆化身为人间女子,时时来二十四桥下浣衣,若有幸也遇上那个“美貌公子”,岂不是就真相大白了么? 至于这个凡间的傻书生,既然与此事无关,我自然也不愿多生枝节。 谁知他却将身往桥栏上一扑,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姑娘莫怪!小生可不是什么登徒浪子,只是姑娘丽质天生,着实是惊为天人,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生一时情不自禁,绝非有意唐突佳人……” 看他这模样,若是我就此离开的话,恐怕他会继续大喊大叫下去。我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他一见我站住了身子,也立即住嘴,一溜烟地从桥上跑了下来,在我的面前站定了,胸脯一起一伏的,嘴里还在微微地喘着气。 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凡人男子, 从他紧致光洁的脸庞上,几乎看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那一双黑如星子的眼睛,清亮得没有一丝渣滓。他两道燕子翅膀一样俊美的眉向上一扬,笑得羞涩而酣畅:“我姓姜名夔,姑娘你便叫我姜生罢。” 我的心里,却是没来由的,猛地一疼。那熟悉的燕翅般的双眉啊……邱郎,你是仍然拖着病重的身体,苟延残喘在这多灾多难的世间;还是已经魂归地府,投入那未可知的六道轮回之中去了呢? 可是任凭百世轮回,你都应该是再也遇不到你的窈娘了…… 我突然扭转身子,疾步向桥上冲去。 姜夔本来是好奇地看着我,大概是被我突然泫然欲涕的神情给吓住了,他张大了嘴巴,先是后退一步,但随即又追了上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叫道:“姑娘,姑娘,是否小生有哪里做得不妥,惹得姑娘你生气了?” 我醒悟过来,一见他那又急又窘的神态,心里微觉歉意,但也不想多说,只是摇了摇头,迈步欲走,姜夔却又跨前一步,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眉头微微一蹙,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姜夔好象被烫着一般跳了起来,赶忙退后一步,急切地说道:“姑娘,姑娘你千万不要误会,小生斗胆拦住你的去路,只是有一个不当的请求,还望姑娘成全。” 我没有说话,征询地望了他一眼。 他立时会意过来,脸上突然升起一抹红云,赦然道:“小生一介寒儒,向来以授馆为生。每日清晨都要步过这座红药桥,去那边村落里课授弟子学业。这两天……这两天来姑娘来桥下浣衣,小生都看在眼里,姑娘的身影映着小桥流水,晨曦薄雾,当真是有着说不出的灵秀好看……小生别无所长,唯有诗书绘画两道而已……小生本来只是个贫穷书生而已,恪守夫子教诲,也明白什么叫做‘非礼勿行、非礼勿言’,然而自从在桥上见到姑娘的那一刻起,不知为何总是梦牵魂绕,时时割舍不下……所以……所以小生斗胆想请姑娘允小生作画一幅,将姑娘的芳姿倩影留在纸上笔端,将来……也好作……远道之思……” 他的脸色越来越红,但言辞之间,却极是恳切真挚。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夜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而终老。 我的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这熟悉的诗句。一种椎心的痛楚,突然剧烈地在心中搅动起来……所思在远道……谁又是我的远道之思?邱迟、窈娘……还是……你? 我痛辙心腑,再也站立不稳,身子晃得一晃,一手不觉扶住了桥身的石栏。 石栏?这是什么石料雕砌而成的?实在是粗糙得很,我细嫩的手掌按在栏上,居然还感觉得到隐隐的剌痛。一阵和风拂来,我的头脑一阵晕眩,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起来,鼻端闻得到若有若无一丝甜腻的花香…… “姑娘!”随着一声焦急的呼唤,便是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身体,我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双眼时,眼前又恢复了清晰的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姜夔那满是焦急之情的年轻的面庞:“姑娘,你怎么了?” 我完全清醒过来,连忙挣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径直向桥下走去。姜夔以为我是生气了,连忙解释道:“姑娘你方才好象是要晕倒了,所以小生才……” 我摇摇头,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姜生,你先前说,你每日都要步过这座红药桥……这不是二十四桥么?怎么你叫它红药桥?” 姜夔见我终于肯开口跟他说话,喜得满面生光,忙道:“这座桥本来就叫做红药桥,只是听闻很多年前的一个月明之夜,有人曾见到有二十四名美人立于桥上吹箫,乐音宛若仙乐,清幽动听。这事传开之后,扬州人都说是仙女下降,后来也就把红药桥叫做二十四桥了。” 我想了想,又问道:“这附近可有花圃么?这初冬的天气,怎么还会有花的香味呢?” 姜夔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了,若是在夏天时节,这桥边开满了红药,那花香倒是浓郁得很,红药桥的名字就是因此得来的。” 我默然地点点头,心里仿佛想起了什么,但仔细想想,却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末了,我立在桥边,应了这叫姜夔的书生的要求,将一只手闲闲地搁在桥头的石墩之上,由他画了一幅小像。我知道这若是在凡间女子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姜夔,毕竟这只是我虚幻的皮相啊。 回到客栈的时候,我的心神还有着些许的恍惚。但当我一眼看到严素秋静默地站在窗前,望着天空若有所思的时候,我发现她恍惚的程度,比起我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她随后的话语中,我立即找到了原因——她淡淡地望着我,说道:“十七,他,也来到了扬州……我感受得到。”顿了一顿,她将眸光又投向了窗外,说道:“我问过了其他的花仙,听说他们也是为了调查少女失踪一事而来。据说,跟他一起来的,还有西海太子殿下,你的大表哥。” 又是一个月明之夜。 我与严素秋隐在二十四桥桥头,河水潺潺地从我们脚下流过。 我暗暗念动法诀,避水神钗发出淡淡的金光,将我和严素秋紧紧笼在光环之中。这天宫至宝的无上法力,足以将我和素秋的气息掩盖得严严实实,而不被这二十四桥附近所有生灵所发觉。 素秋充分地发挥了花仙的先天优势,我们打听到东君和敖宁也是化为道士,先去的李府,然后也一一去找过了有少女失踪的人家。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自然会到二十四桥来看个究竟,我们只要在桥边隐藏下来,自然可以看到他们的行事。 只是,我有些担心留在李家花园里的泥鳅小黑,东君他们不会看不出来这是个冒牌货。可是严素秋却说他没有危险。我不解,她看着窗外,虽然语气平静如旧,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家后园里,有我布下的花木青气……东君他,应该一去就知道我……去过了,我没有动手,他……他自然也不会为难泥鳅的。” 明月渐渐升上了天空,清辉如水,天地之间一片静谧。周围树木大多凋零殆尽,在暗青色的夜空里,只见那些形态各异的枝干错杂交缠在一起,竟好似象是这世上千重万重散解不开的情结。 画中人远 我远远地看着那苍远的天空、那些妖异而奇美的树枝,心中不由得突然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桥栏。 严素秋立即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异样,悄声问道:“十七,你怎么啦?”我摇摇头,定了定神,刚想说话,突然却觉得有些不对……桥栏!是桥栏! 我猛地缩回手来,低头看去——那是上好的青石长条,被人工精心地雕刻上了富贵牡丹的花纹,虽然触手冰凉,但质感却极是温润光滑,显见得是经过了无尽岁月的打磨,和无数世人的亲手触摸。 这样一座石桥,到底见证过多少人间的悲欢? 可是……可是……那天早上,那天早上我和那个姓姜的书生见面的时候,在我恍惚的那一瞬间,我分明感受到了粗糙的桥身啊,还有那一缕中人欲醉的花香…… 我正在惊疑不定,忽然衣角被严素秋轻轻一扯,只听她低声道:“十七!你看那边!”声音中竟然满是惊奇之意。 我微觉诧异,抬头向前方看去。 远处的河面波光粼粼,在月色中闪动着碎银般的光芒,河水虽然只有一人来深,水面却极为宽阔,远远望去,在茫茫月色之中,那水天相接之处,仿佛和谐地融为一色。 忽然,只听一人大声念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是那个书生姜夔!夜色深沉,他来此做甚?难道他……他便是那个使得李青婵和小梅念念不忘的美貌公子? 姜夔还是白日那一身湖青色儒服打扮,却没有背那只硕大无比的书笼,远远只见他双手负后,洋洋迈着步子,向桥边走了过来。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脑袋还在随着诗歌的韵节,极富节奏感地左右摇摆,显得自得其乐。 严素秋眉头一皱,自语道:“这里怎么会有凡人?” 我心中一定,连忙问道:“素秋姐姐,你说他是个凡人?” 严素秋不以为意,说道:“自然是个凡人,你看他天庭饱满、五官疏朗,面色隐有光华,显见得其身上阳和之气甚重,想必还是个胸怀坦荡、不善藏私的君子。”她望了我一眼,讶然道:“十七你不会是以为他是……” 我将白日所遇姜夔情形向她细细述说了一遍,连我那一瞬间异样晕眩的感觉也说了出来道:“姐姐你修为法力远胜于我,你既说他不是妖魔,我也就安心了。只是他深夜独身前来这二十四桥,又是个年轻男子,我自然会有些疑心。” 严素秋一直留心倾听我的说话,此时方摇了摇头,神色间凝重起来,徐徐道:“十七,听你说来,这二十四桥确是大有古怪。你白日里所触到的桥栏,和所闻到的那种花香,绝不是你一时之幻觉,看来这桥上的确是被人设下了结界,或许竟是连接到了另一个空间。” 她蹙眉思索片刻,又道:“看来这几天你没有白来,只怕那妖魔已是看上了你化作的那个少女,否则他不会试图将你引入幻境之中。若不是那姜生叫你一声,只怕你便如李青婵她们一样,看到不同的奇景妙人也不一定。” 我忽然想起一事,将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姜夔,悄声问道:“我与他都站在那桥身之上,怎么我会被引入幻境,而他没有呢?难道这幻境也分得清男女不成?” 说话之间,姜夔已走到了桥边,跟我们所处地方只相隔不到五步,我甚至看得清他脸部的轮廓和表情。当然,他是决计也看不到我们的。 他居然也没有再往前走,倒是停下了脚步,一手扶住桥栏,俯视着桥下的流水,居然呆呆地出了一回神。 严素秋也压低声音,说道:“十七,若我没有猜错,这种引人进入幻境之术,无非是类似于水妖的‘引神法’。水妖害人性命,往往使用此法,使人眼前浮现出自己平时最为心爱之人或物件,候得不知不觉走了过去,却没料到那些幻影下面都是极深的水域。归根到底,施展那幻境者本就是要先扰乱人心,然后方可施术的。如果一个人心中没有挂碍,心神坚定如铁,毫无任何破绽可钻,那么便是最厉害的鬼怪,也不能害到此人分毫。 十七,你……你虽为龙女,身具法术异宝,但心中之事……却是颇为纷扰繁杂,争斗不休……十七啊,你既为自身心魔所惑,转被五蕴声色所迷,自然就容易入境啊…… 可是你看那个书生,分明是个混沌未开的男儿,心地单纯,一派的烂漫天真。可叫那施术之人如何下手?” 她停住话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十七,你真是个傻姑娘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连忙低下头去,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忽听一声深深的叹息从身旁传来,声音虽轻,却充满了惆怅悲凉之意,仿佛那人心中堆积无数块垒一般。我们虽然明知此番对话不会被避水神钗所幻化的光圈之外的人听闻,但乍闻叹息,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四下里望时,方知竟是从那姜夔之处传来。 只见他站直身子,从左边袖中取出一轴小小的画卷来,徐徐展了开去。藉着淡淡月色,我看见那画上是一个穿着对襟式衫裙的少女,正斜倚在桥栏之上,虽是含嗔带笑,梨涡微显,意态间却隐有几分萧索之意,宛然正是我白日变幻出来的那副模样。 严素秋轻声一叹,凝神注视着那画上少女,低低说道:“十七,那个书生画得真像啊……尤其是你眉宇间那种黯然的神情,不管你幻化成任何模样,都始终未曾改变。” 却见姜夔凝视着那画中之人,轻声念道:“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唉,所思在远道……所思在远道……”他将最后一句诗反复吟哦,言语之间,竟似蕴藏着不尽的相思宛转之意。 严素秋惊讶地看了看我,眼中渐渐浮起笑意,低声道:“十七,我倒没想到你随便变幻出来的这副模样,竟也能让这傻书生深夜难眠。若是他亲眼见到你颠倒众生的美貌,不知道还会痴恋成什么样子呢!” 我一时大窘,脸颊顿时火烧一般,嗔道:“素秋姐姐,你又来胡说!”一边却在心中暗暗想定,要向姜夔要回我的那副小像。 突然一阵轻风吹来,风中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花香。我们吃了一惊,连姜虁都抬起头来,惊讶地向四周张望,一边用力地吸动着鼻子。 花香越来越浓,冬夜的寒气,似乎都被花香驱得远了,那醇厚而醉人的花香,仿佛笼住了小桥流水,笼住了远山夜色,笼住了苍天大地,笼住了整个世界……整座二十四桥在我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我大吃一惊,叫道:“素秋姐姐!姜生他……” 话音未落,我只觉桥身猛地一震,象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我和严素秋猝不及防,差点向后摔倒。姜夔更是狼狈,当下重心失衡,“扑通”一声向后倒去,一个仰翻叉便摔倒在地,手中画卷脱手飞出,飘飘扬扬地竟然落下桥去。 姜夔顾不得疼痛,失声叫道:“我的画!”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扑向桥边,一手徒劳地伸向桥外虚空,想要将那画卷抓住,但哪里能够? 眼见得那轴画卷便要落下水面,突然一阵淡淡的香风拂来,那画卷被风一吹,居然在空中翻了个个儿,斜斜向对岸飞去! 姜夔叫道:“画!我的画!”一边疾步奔上桥身,想要奔过桥去。但刚刚奔到小桥中央,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是背对着我们,我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他对面空无一物,我却听得他柔声叫道:“姑娘!夜深霜重,你怎么一个人来到此处?” 引神术! 只听空中有一男子声音笑道:“好个俊俏的画中美人,真是我见犹怜,何况你这迂腐书生!”语音低沉醇和,吐字也是柔缓清晰,听来虽然极为悦耳,却带有三分轻佻和魔魅之意。 我又惊又急,便待要冲上前去! 忽然一道耀眼的银光凌空划过,直向那画卷追击而去,瞬间便照亮了整个天穹! 那画卷在空中又是一转,极为巧妙地避过了银光的锋芒!但那道银光便如长了眼睛一般,蓦地亮了一亮,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唰”地一声轻响,陡地绕住了整个画卷! 只听“啊”地一声痛呼,却正是先前那男子的声音。严素秋惊道:“是谁人法力如此精纯?居然能够化剑为光,凌空驾御!这妖魔已经受伤了,十七你看那桥面上,可不是那妖魔的鲜血!” 我运足目力,依言望去,果然只见那青石桥面上,落了许多暗色的点子。 耳边忽然听到了姜夔的惊叫声:“天啊,居然有了两个月亮!” 天上一轮明月照在水面上,水中也似乎生出了一轮明月。 然而……然而……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见水中的那一轮明月冉冉升了起来,银子般的光辉,“哗”地一下泻向了那广阔的水面!一时天宇之上,两轮明月交相辉映,蔚为奇观。 月光映照在那道银光之上,那银光先是一亮,但随后便暗淡下去,“嗖”地一声突然消失不见。那轴画卷在空中晃了一晃,“扑”一声轻响,落到了桥面之上。姜夔大喜过望,连忙奔了过去,将画卷拾了起来,三下两下卷好之后,郑而重之地收到了襟怀之中,一边自语道:“这下我可收得紧了,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我抬头望着天空,一边用力睁了睁眼睛——原来那其中一轮并非明月,竟然是一粒硕大的明珠!那颗明珠在空中缓缓旋转,闪动着明亮而柔和的银白色光芒,它那种美丽的光辉,甚至连真正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自触情肠 只听姜夔还在低声嘀咕道:“李太白有诗云,把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两轮明月下,若是小生我把酒来邀,只怕会有六个人罢?” 我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当下默运法术,顿时变作了姜夔见过的浣衣少女模样,打算前去劝他回去。这二十四桥附近怪事层出不穷,竟然还有着连通幻界的门户,他一个毫不懂得法术的凡人,在此地实在是大大地危险。 严素秋紧紧一拉我的手,轻呼道:“十七快看!那是什么正在飞过来了!” 我抬头望去,不禁也吃了一惊。 只见月色珠光辉映之下,自明珠化成的“明月”之中,向这边疾速飞来了两个极小的黑点。黑点渐渐近了,我们方才看清那竟然是两个婀娜的女子身影,她们长袖舒展,锦带翩跹,一路穿越湖面上层层水烟雾气,飘然御风而来。虽然我明白她们绝非天宫仙子,只怕还是未可认知的妖物,然而她们那凌月踏波的曼妙身姿,在月色下越显得缥缈空灵,竟然拟之神仙也不遑多让。 她们飞得越来越近,我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个彩衣美女,不禁以手掩口,低低地惊呼一声!严素秋忍不住脱口赞道:“人间竟有这样美貌的女子!” 她一飞临二十四桥,便将那秋香色长袖轻轻向后一拂,整个人有如一抹出归岫彩云,自半空中冉冉落下水面,竟然是盈盈凌波而立。月色之下看得分明,但见她高鬟云髻,华服锦裳,容色绝丽如画,顾盼神光离合,堪称是艳绝人寰。 我大喜过望,一时来不及多想,拔腿就想奔出神钗光芒所形成的圈子之外,严素秋一把将我拉住,惊道:“你做什么?” 我抓住她的双手,忍不住心中喜悦,叫道:“素秋姐姐,我看见我的一个亲人啦,我要去见她,她是……她是……” 一语未落,只听那彩衣美女冷冷说道:“东君大人,太子殿下,二位贵人既然肯拨冗前来敝所,又为何藏头露尾,枉叫夜光见笑呢?” 我浑身一震,再回头看素秋时,只见她的手仍是紧紧地抓住我,但人已是呆住了。 姜夔哪里见过如此美人?他人站在当地,张大了嘴巴,魂灵儿几乎都要飞出天外去。 空中有一男子声音冷然响起,只听他说道:“侄儿敖宁,见过夫人。素闻夜光夫人出身于扬州郊外的澄艳湖中,当初侄儿少时,也曾随伯父前去拜访过夫人水府。想夫人那座府第是何等的富丽堂皇,夫人的身份又是何其的尊贵,这小小的二十四桥,怎配得上作为夫人的芳驾驻骅之地呢?” 那声音清冷有如碎冰,虽然语气柔和,语调也略为放缓了些,却仍是带着一种拂不去的冷冽之气。 是他,是他! 我一时之间,又是惊喜,又是惶急,一颗心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砰砰地跳个不停。我偷偷地打量四周,唯见月华如水,将四下里照得清清楚楚。二十四桥静默,波心荡漾,冷月无声。除了夜光二人,哪里还有旁人的影子? 那彩衣美女,正是父王昔日爱宠,后被遣还回乡的龙宫夫人夜光。 敖宁虽是出言谦逊,但却仍不肯显露身形。夜光夫人居然也并不生气,反而灿然一笑:“西海太子殿下何须多礼?夜光出身水妖,又是扬州人氏,扬州这大大小小的河流,何处不是夜光的家园?再说夜光当日初涉妖界,也曾在此处修道数年。若论身份尊贵,那是远远比不上你们神龙一族。况且我早已被东海龙王遣回娘家,也算不得是你的长辈,倒是殿下太过于客气了。” 她一双明眸疾如冷电,向四周夜色略略一扫,眼波流转之间,似有晶莹星光闪动:“二位远道而来扬州,夜光自然该在府中设宴款待,聊尽地主之谊。只是不知二位大人,深夜来这扬州一座破破烂烂的小桥做甚?” 敖宁的声音从空中传了下来,只听他缓缓说道:“夫人容禀,近来听闻扬州妖氛猖獗,附近村庄陆陆续续失踪了数十名美貌女子,情形极是古怪。天廷风闻此事之后,伏魔大帝玄武陛下特令东君大人领侄儿前来调查此事,若果是妖魔做崇,我们自然是要一扫下界妖氛,还世人一个清白乾坤。 侄儿不才,昨日与君上已在城南一处湖汊中找到四具尸体,正是那些失踪女子中的四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死去的女子面庞之上,仍然含着微笑,似乎死亡并不可惧怕,倒还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我和严素秋二人同时身子一颤:有四名女子已经死去,会不会其中也有李青婵和小梅?即使她们未曾死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只听敖宁接下去又道:“同时君上也打听到,那些女子失踪之前,都曾来过二十四桥,所以君上才偕侄儿前来察看。现在侄儿既然已经知道,这里原是夫人您的修道故居,那倒真是意外之喜。如此,侄儿便在此先行拜会夫人,万望夫人不吝赐教,给侄儿方便行事。” 夜光轻笑一声,说道:“只怕不是拜会,却是怀疑到了我夜光的头上,前来捉拿我罢?否则二位贵人为何至此仍不现身?”她声音蓦然一冷,眼中寒光一闪,说道:“只是你莫要以为你是龙族中人,我夜光就会怕你不成!” 敖宁淡淡说道:“凡间奇书《山海经》有载,说是山泽中修道多年的大蚌,法力深厚,能与龙斗。夫人修炼数千年之久,法力高强深厚,三界之中,谁人不知? 方才那妖孽不知为何一反其掳掠女子的惯例,居然对那凡人男子也施以幻术!侄儿以自身真气驾御我西海神器‘玄海银霜剑’追击妖孽,却被夫人内丹结成的‘冰月明珠’压制住了剑气,至使那妖孽趁机逃脱! 侄儿年少后进,法力低微,自然不是夫人的对手,更不敢来妄图冒犯夫人芳颜。只是此番乃是受玄武大帝所委派,又是由东君领事,侄儿身为西海太子,身系龙族安危荣辱,万不敢循家族之私而逆天背道行事,夫人乃是水族中数一数二的奇女子,凡事轻重缓急,那还用得着侄儿来提醒么?” 严素秋碰碰我,轻声说道:“这便是你的大表哥么?你听他的词锋绵里藏针,既给这夜光夫人留下了转睘的余地,又隐含威逼之意,让人不得不有所顾忌。果然是行事老辣,极富谋略,不愧是未来的西海之主!” 我心中一甜,忍不住微微一笑。 只听夜光冷哼一声,道:“多谢太子殿下一番好意,夜光不胜感激。听闻殿下你夙愿得偿,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为配,将来西海荣光自不必说,便是殿下你未来的尊贵荣华,也是不可限量啊! 只可惜我夜光虽是区区一介水妖,偏偏生就了不怕天不怕地的性子。若非你伯父于我有大恩,你此时犯我大忌,闯我故居,只怕我立时便将你杀了。若是东君大人在此,只怕也难逃池鱼之厄!” 什么? 夜光的语音娇媚轻柔,但听在我的耳中,却恍若平地一声惊雷! 玄武大帝的公主? 我的身子晃了两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那碧波深处的两小无猜,那短暂而甜蜜的欢乐岁月,那幼小心中暗暗立下的誓言,那些隐约的美好憧憬和盼望……纵然是走遍千山万水,拂去尘世的烟尘,唯有我对你的那一颗心,仍是亮如明镜。 你说十七还小,什么都不懂得,所以十七愿意离开龙宫而入人间,所以十七宁可不做龙族贵女之中的一员。因为十七希望,有一天能带着一颗同样冷静而安然的心,与你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去承负你肩上的重担——龙族兴亡的万世沧桑。 难道你等不及了么?为什么你不等我?为什么你不等我? 我的心里有无数的声音在狂乱地呼喊、哭泣、质问……我的心似乎被许多双手撕成了碎片,可是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情思恍惚之间,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我隐隐约约听到严素秋的声音,仿佛是在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什么都听不清楚。那宛若垂虹的二十四桥、那潺潺流动的河水、那些妖异纠缠的树枝,都在扑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我的手指突然触到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那是桥栏么?我茫然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恍恍惚惚地走出了神钗的光圈,站在了桥栏之前。 姜夔一眼看到了我,狂喜之下,立时从夜光艳色的震慑下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叫道:“姑娘!真的是你?” 几乎与此同时,我听见敖宁惊诧的声音,和夜光同时叫道:“十七!你怎么会在这里?”显然他们已识破了我幻化的相貌。 我手扶桥栏,一路踉踉跄跄地走上桥去,忽听夜光尖叫一声,从水面凌空飞了过来,叫道:“十七!你不能过去,快回来!” 那桥身突然有如电麻一般,我完全不曾防备,手臂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凌空被击飞了起来,直向桥下河中掉落! 幻界入口?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眼前黄影一闪,却是严素秋已奔到面前,她长袖一拂,伸手便待要拉住我的手臂!突然“蓬”地一声巨响,她的手将要碰着我手臂之时,却仿佛被一道无形墙壁隔开,如亟雷震一般,将她身子也远远弹了开去。严素秋就势在空中一转,衣袂飘动,双足已稳稳落在了桥柱之上。 只听她叫道:“十七!”声音中竟有着掩不住的惊惶之情!我看她又飞起身形,想再来拉我回去,我只叫得一声:“不要过来!”便笔直向河水中落去! 突然我感受到身边空间陡然一紧,却是一道白光破空而来,那白光来势迅急,与结界无形的边壁相互击碰,居然发出“滋滋”的声音,溅出了无数金色的火花! 白影一闪,我已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在飞速的下坠之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五官,眼角的余光只瞥见紧抱着我的那只手臂上,覆掩着一截素色淡镶青缎边的衣袖。那柔润如丝的布料此时正贴着我的脸庞,仿佛正是当幼时的我流泪之时,那只轻轻擦去我面上眼泪的,这世上最为温暖轻柔的手掌。 只听得他贴近我的耳边,轻声说道:“别怕,我会安全地带你出去的,嗯?” 是他么?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突然一咬银牙,双臂一振,猛地弹出了他的怀抱!只听他惶急地叫道:“小十七!” 小十七,这是幼时他叫我的昵称。自他成人之后,一向只叫我“十七表妹”。近百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叫我这个昵称。 夜色中的天地万物在我的眼前飞快地旋转起来,河中那潺潺的流水声几乎都快贴近了我的耳边。 但我清晰地知道自己绝不会真的落入河水之中,因为那桥离水面不高,而以我坠落的速度,早应该是触到了水面,而事实上我的身体仍在不断地下落、下落…… 当我被桥身上那种莫名的力量击飞之时,我便已从真正的空间落入了那个神秘的幻境之中! 轻颦薄嗔总关情,一触情字即断肠。严素秋闲来写在废弃字稿上的两句诗,蓦然间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的眼泪已被下落的疾风吹得干了,我的发髻在风中飞散开去,缕缕发丝轻柔地拂过我的双颊。我的身体仿佛一片黄叶,从生命的枝头飘然而下。可是我一点也不惧怕,我轻轻地合上双眼。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究竟是怎样的未来,我甚至是带着一种安然的心情,直落入那未可知的下方深渊里去。 是不是生命中所有的未来,其实都是未曾得知的深渊呢? 在水一方 “啪”!一阵眩晕过后,我的足下轻轻一顿,微有酸麻之感,竟然是触上了坚硬的陆地。我的身子一晃,整个人向后倒去,背部却碰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我下意识一个转身,一把抓住那物,入手却极是粗糙冰冷。 是桥栏?还是桥栏?我慌忙直起身来,环顾四周,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仍是站在一座石桥之上。周遭情形却似曾相识,看上去极是眼熟。 突然,我视线落到桥头一块青石长碑之上,不觉全身一震,一种莫名的寒气从心底油然生出。只见那方石碑之上,镌刻着四个笔意古朴的篆字: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我还在桥上么? 可是素秋呢?夜光呢?还有、还有……他呢? 四周死一样的静寂,甚至听不到风声、水声这些最为平常的天籁之音。 这座桥的年代应该是相当久远了吧?看那方石碑已是斑驳脱落、破旧不堪,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的风风雨雨。 我记得此时正是午夜时分,可是这时的天空却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影子,所以我也无法计算出此时已到了哪个时辰。水面仍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山树木,都笼在水烟薄雾之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突然,一团鲜艳的红色跳入我的眼帘,在浅灰的一片雾气中,这明亮的颜色几乎让我的眼睛感到了一种难以适应的剌痛。 只见临水的堤岸上,在丛生青翠的芦苇旁边,被清理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四面被人用数块玲珑有致、形态各异的太湖石围住,砌成了一个花圃模样,看得出是经过了精心的整理。里面密密地种着数十棵约有半人来高的花草,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在含苞待放。 那□寸约有碗口大小,红底黄蕊,片片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开去,开得恣意娇艳无比。远远看去,整片花圃犹如一块绚丽多姿的织锦。 忽然只听数声悦耳的笛音响起,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吹笛人似乎正是调节音律,只是略略吹了几声,便渐渐流畅而成曲调。在缥缈流动的雾气之中,那笛声穿林度水而来,听在耳中,越觉得清幽闲雅,闻之忘俗。 我压制住内心的惊讶,循声向桥下望去,远远的只见桥下浅水之处,遍生着丛丛芦苇,那些芦苇都有一人多高,芦花开得雪白一片,河风吹来,整片芦苇摇晃起来,便似是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下了一场大雪。 就在河风吹开苇花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正自立于芦苇丛中,雪白的下裳高高卷起,双手执着一枝淡紫色的短笛,轻凑在双唇之间,正自吐气发声,纵情吹奏。随着那悠扬的笛声,一圈圈细小的水纹涟漪,从他的身边轻轻荡漾开去。 那华美有若繁花的身影,虽然挺拔俊逸,却又带着三分单弱纤薄。映在碧清的河水里,似乎连那水中的倒影,都有了几分别样的风致。 我所见男子之中,以邱迟和大表哥相貌最是出色。邱迟俊美无俦,大表哥冷峻端严,可是这个临水照花的少年……或许他的儒雅不及邱迟,气度不及敖宁,然而他那种阴柔阳刚汇合交济的美,却自然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魔力。 他从水边抬起头来,却仍然没有停止吹奏,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那道眼波,飘缈得象是一抹若有若无的微风。 天下竟然有如此俊美的少年!白晳微粉的肌肤,隐隐透出玉的质地和光华。乌黑顺滑的头发束在头顶,只是简单的一根玉簪绾住,却有着说不出的灵秀和风质,闪动着丝绸般的光芒。 他那光洁广阔的额头、修长高挑的眉、俊丽明亮的眼,都象是由最精致的昆吾刀精心雕刻而成,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毫无暇庛,当真堪称是造物主最得意的一件杰作。 只是令我略感奇怪的是,时下已是深秋,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丝绸衣衫,内衬一件白色缣衣,面上却全无寒冷之色。 怜悯之意,从我心中油然而生,我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的堤岸之上站定,自然而然地探手过去,拉住了他执着短笛的一只手,柔声说道:“不要呆在这里了,你快回家吧。天寒水冷,当心得病了啊。” 他不答言,缓缓地从我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我才发觉自己的唐突。不管怎样,他是一个少年男子,而我,是一个正当芳华的少女啊。这样冒昧地牵起他的手,只怕作为人间男子来看,是太无礼了些罢。 我连忙解释道:“对不起。如果不方便的话,我给你银子,你雇辆车子自己回家吧。”我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五两来重,轻轻塞在他的手里。 他挣开我的手,也不肯接银子,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虽是绚烂光明,但仍带有三分寥索之意,便连他眉宇之间,都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色。只怕世间女子一见之下,便不由得要油然而生怜爱倾慕之意。 我有些莫名的慌乱,不敢再待下去,讪讪地转身走开,刚走出十来步远时,他却说话了,话语之中,有着些微的诧异:“怎么你不心痛我么?” 心痛?我愕然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我:“别的女子一见到我,总是千方百计,一定要留在我的身边,事事讨得我的欢心,为什么你这么急着要走?你不觉得哪怕是呆在我身边一刻,都是一生中最为美妙动人的时光么?” 我平生之中,阅人无数,却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直接地问过这等问题。他确实是很美,在他那双深而黑亮的眸子望着我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本能的窒息,大脑竟然都有了片刻的空白。可是那只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迷恋,如果要让我沉醉到失去理智,那还远远不够。 他凝视着我,那种醉人的眼光,是春日下的荡漾人心的一湖碧水、寒夜里温暖欲醺的一抹酒香。 摄心术! 我心里悚然一惊,面上神情却如旧不变,只是眼神之中,也带上了几分迷离朦胧之色。 就在这刹那之间,我突然想了起来:是他!那个与姜夔争夺画卷时的男子声音,那种妖异魅惑、低沉柔靡的声音,那正是他的声音! 他便是那个妖魔? 眼见得那少年一步步走近过来,忽听一个少女尖声叫道:“不要过去!他是在骗你的!” 我回过头来,只见那雪也似的苇花之中,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孔,却是毫无血色,有如苇花一样的雪白。 那少年好看的眉尖轻轻蹙了蹙,象是要发怒,唇角却微微一动,反而漾开了几缕阴沉的笑纹。 少女从草丛中一跃而出,疾奔到那少年面前,却又蓦然停住了脚步,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少年的脸,洁如编贝的牙齿,紧紧地咬了咬下唇,终于象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颤声问道:“你……你又要……” 那少年侧过脸来,望着她笑了一笑,说道:“你让开。”眼中却是冷冷的毫无暖意。 那少女蓦地一闪身子,双手张开,挡在我的面前,眼睛狠狠盯着那个少年,说道:“你骗我!你说过你再也不会的……你说过只要我肯真心对你好,只要我肯留在你的身边,你就不再去做那些事情……玉人,你不能骗我!” 玉人?看来是这美少年的名字了,倒也真是名符其实。 那少年扫了她一眼,置若罔闻,仍然缓缓走了过来。 那少女咬了咬牙,又叫道:“你不能过来!除非……除非你先杀了我!反正你这种样子不改,我也早就不想活啦!” 她手腕一翻,陡然寒气扑面,看她掌中之时,却已是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 她身形一动,人已到了我的身后,一手敏捷地将我颈项一把勒住,另一手扬起短剑,“唰”地一声,将剑尖对准我的喉头,颤声叫道:“玉人!我宁可她死在我的手中,也不愿你再重蹈覆辙!反正……反正落在你的手里,她会比死还要痛苦!倒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倒也干净!” 玉人面色一变,似乎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嘴角边却浮起了一缕冷笑。他冷冷地望着那个少女,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掌有三指开始微微地弯曲起来,两指前伸,捏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法诀。 几乎与此同时,他白晳如玉的面庞之上,开始泛上了一抹红晕,那红晕越来越深,且逐渐向旁扩散开去,到得最后,整张面庞都泛出了淡淡的粉红色,其娇艳之态,真可压倒桃花。 那少女显然是认得他正在施行的法术,不由得紧抓住我,惊惧地后退一步,但随即凄然一笑,轻声道:“怎么?玉人,你终于厌烦我了么?嫌我挡住了你的来路,所以你连我也不放过?既是这样……你……你且杀了我罢。” 我被她紧紧勒住颈子,简直是动弹不得。看不出她一个娇怯怯的少女,手劲却大得几乎异同寻常,我虽是假意被她制住,却也真的是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我是背对着她,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听她此时说话,虽是短短几句言语,语气之中,却是凄凉伤心到了极点,当真已萌求死之意。 玉人听她如此说话,不禁怔了一怔,面上红晕略一变白,但随即又恢复了那淡淡的粉色。他凝视着那个少女,还是没有说话,却微微摇了摇头。 分神吸魄 只听旁边花丛之中有人轻笑一声,说道:“青婵妹妹,你何必这样着急呢?竟然连水公子都完全不顾得啦……你拼着小命去维护的这人,我可是认得的,他呀,只是化为女子的模样,其实是个挺俊的男子呢,你尽自这么紧紧地抓住他,可也不怕水公子吃醋么?” 青婵?难道这个行为颠狂、神情凄烈的少女,便是那失踪已久的李府大小姐青婵?我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见白光一闪,那少年玉人身边,已是亭亭立着一个双髻少女,虽仍是一副含羞带笑的俊俏模样,看在我眼中,却不吝于是见到了毒蛇猛兽一般。 是小怜! 她两道眼光在我脸上滴溜溜地一转,眼中闪过一抹狠毒之色,却笑盈盈地向着玉人说道:“水公子,这人是东海龙族的龙子,排行十七,是我家素秋姐姐的……一个好朋友……” 水公子?莫非这个玉人是姓水?此时我虽然可以断定,他绝然不会是正常的人类,而一定是个妖物,可看他那通身上下的气派,那种华采神韵,浑是出自于天然,确然没有半分妖魅邪崇之气。 他的真身原形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努力地想要辨认出来,可是他的身形四周有一圈隐隐青白色的光晕,那正是他的护体真气,让我根本看不透他的原形。这一刻,我不禁有些懊悔:以前在龙宫之时,与父王交好的仙道之士极多,我随侍父王身边之时,虽然经常听到他们谈论阴阳坎离之道,修仙炼器之术,但总是心不在焉,从来没有想过要认真地去学习。 或许,也是因为我们神龙一族生来便有着高深的法力和漫长的寿命,而龙宫又是那样繁华富贵的一个地方,使得我们这些龙子龙女们有了得天独厚的舒适环境,根本就无须象其他生灵一般苦苦修道。 到了这样生死攸关之时,我浅薄的法术造诣,让我一身高深的法力几乎是无从施展。 那个少女,泥鳅念念不忘的李府大小姐青婵,果然相貌生得甚是美丽,淡淡的两弯烟眉,掩映着一双如水的明眸,下巴略有些尖,侧面看上去尤其楚楚动人。只是脸色苍白,衬着身上穿着的素白长袍,几乎没有任何的血色,就连那秋水般的眸光中,也似是隐藏着无尽的哀伤。 她甫闻小怜之言,失声惊道:“什么?他是个男子?” 当下本能地松开手来,将我用力向前一推!我不曾防备,脚下踉跄,险些一头栽到岸边水中。 一只修长白晳的手掌斜剌里伸了出来,一把揽住了我的腰肢! 候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是落入了水玉人的怀中。 李青婵面上一红,叫道:“玉人!你怎么……怎么连他……”小怜咭咭一笑,道:“看来水公子修炼玉明神功真是到了紧要关头,连男人也不肯放过啦!只是这白公子人虽是生得俊俏,却是东海龙族,你便不怕那东海龙王,难道也不怕你那姨妈?” 我被水玉人紧紧揽在怀里,隔得近了,我发现他身上的红色衣衫居然是上好的丝绸制成,触手柔滑细腻,只怕比那富家千金的丝衣还要讲究。他的身上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传来,这香气倒是我所熟悉的,早先我在桥上险入幻境之时,就曾闻到过这种香气,想必那时确是他在桥头窥探吧? 虽是明知这妖魔法力深厚,我定然也并非他的敌手,但奇怪的是心中毫无惊惧之情,反而极是冷静地旁观其变。 听小怜说话,似乎是在警示那水玉人有所忌惮,但语气之间,却实有煽风点火之意。我不禁有些诧异,据严素秋说来,这小姑娘跟随她时日久长,平日里也甚是温顺可爱,却不知为何会突然与水玉人混在一起,而且对我如此衔恨于心。任我想破脑袋,也委实想不通我究竟是在何处得罪于她。 水玉人的唇边,漾开了一抹极为古怪的笑容,他突然张开口来,吐出一颗指头大小的白色珠子,那珠子在空中滴溜溜地转动不休,珠身周围还绕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 他一挥那抹红色的丝质衣袖,淡淡道:“你们都出来罢。” 珠子白光陡然一亮,数道白烟从珠内冒了出来,被风一吹,旋即化作了数名年轻女子,都是一色的素白长袍,她们神情木然地排成一队,长袖轻拂,向着水玉人盈盈一拜,娇声沥沥道:“奴婢们拜见主人。” 水玉人不理她们,却向着李青婵和小怜说道:“你们道我是看中了她的美色么?她这副幻相在凡人中虽可算得上是个美人儿,与我这些奴婢相比,却也强不到哪里去。” 我挨个打量那些女子,果然相貌或清丽、或娇艳、或妩媚、或秀雅,真可说得上是燕瘦环肥,各擅千秋。 李青婵茫然问道:“幻相?你是说,这不是她真实的相貌?” 小怜得意洋洋接过话头,说道:“自然不是,她本来是个极清俊的公子哥儿,哪里是这副女子模样?” 水玉人冷冷一笑,道:“小怜,你长居僻处水域,成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不成器的水妖精怪,哪里跟真正的龙族打过交道?忒也小看东海龙族之人了。” 我越听越惊,便知白日里我化为浣衣少女种种行径,早已被这妖魔所识破。 他侧过脸来,邪魅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突然伸出手掌,在我脸庞之上轻轻一拂,白雾陡然扑面而来,我只觉面皮一热,知道自己的幻相之术已被他破去,当下索性不再害怕躲藏,反对着他微微一笑。 白雾散去,我的两朵笑容清清楚楚地展现出来。 只听得一声低低的惊呼:“什么?十七……你居然真的是个……女子?” 小怜往后连退几步,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语音之中,还带着一种隐约的颤动。 水玉人伸出手来,托起我的下巴,凝视着我的面庞,突然轻声一笑,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早听闻东海龙女的美貌,四海三界驰名。当初姨妈带我去参加大公主与南海太子大婚,我只道大公主已是三界中罕见的美人,却不料这十七公主的容貌,竟还要胜上大公主三分。看来我水玉人真是艳福不浅啊!” 我听他对我们东海的状况了如指掌,心中不禁一惊,但面上仍是平静如恒,淡淡道:“多蒙水公子抬爱,不知贵姨母是何方贵人?十七可曾有福见过?” 水玉人放开我的下巴,扬手将那群女子一指,长笑道:“十七公主果然是好胆色,这些女子起初恋我容貌,无不是倾慕如醉,一俟得知我非人类,便是哭哭啼啼,怕死怕活,让人好不扫兴!唯有公主你一人,在此情景之下仍然是如此镇定,竟然没有丝毫惊惶之色,毫不失龙族贵女风范,实在令我好生钦佩!” 我仍是淡淡一笑,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位于刀殂之上,鱼肉又能有何话可说呢?公子法力智谋,胜过十七何止数倍!十七虽然不才,本领又十分低微,幸得胆子还不甚小。” 我看了一眼呆立一边,面色苍白如纸的李青婵,突然之间,难以抑制住自己心中的厌恶之情。方才被从珠中唤出的那些年轻女子,虽然是相貌如生,但神情木然、举止呆滞,分明已不再是生人之体,甚至连灵魂都已不全。显见得是被人用极邪恶的手法抽取了一魂一魄,空余二魂六魄而已。纵然我将她们解救出去,交予冥府有司,然而她们魂魄不全,灵智已失,根本不能投入六道轮回之所,只能等待魂魄慢慢消散殆尽。 这种丧尽天良之举,想必正是这看似温雅如玉的水玉人所为。那个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小梅,不知是这群女子中的哪一个。想必当初她在桥边初逢之时,那一缕少女情丝,便是牢牢系在了这水玉人的身上。孰料情怀初开,尚未真个鸳鸯双飞,却已是身死魂灭。 唯有这个李青婵,她除了面有病容、气力有些不胜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也就是说,水玉人唯独对她手下留情,凭的又是什么呢? 我咳嗽一声,开口道:“李小姐,前几日刚去府上拜见过令尊大人,他的身子似乎不是很好。因为想念你的缘故,更是大不如前了。” 李青婵身子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失声叫道:“什……什么?我不是让小黑……小黑他……” 我冷冷道:“托你洪福,令尊对他起了疑心,曾请道士来尊府降妖,还请过天雷下击,要将小黑收伏。可惜他命大福大,又问心无愧,天将不肯将他击杀。到现在还化作你的模样,住在尊府绣楼之中呢。” 李青婵的脸色更加苍白,喃喃说道:“小黑……是我对不起他……”她含泪的眼睛看着我,凄然一笑,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一定是认识小黑的吧……我……我……” 她望了水玉人一眼,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小怜依然是呆如木偶,她一直默不作声,也失去了起初那种得意刻薄劲儿,只是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青婵犹豫了一下,对水玉人说道:“玉人,你既然得知……她是东海的公主,东海势大人众,又是你姨妈的……咱们委实招惹不起,不如你就……把她给放了吧!” 水玉人睨了她一眼,笑道:“原来这会你倒害怕了,本来以她胆色才貌,我是舍不得对她施展‘分神吸魄大法’的,只是谁让她偏偏是东海龙族的人呢?”他森然一笑,接下去道:“你说姨妈若知道咱们分散了堂堂东海十七公主的魂魄,是不是会雷霆大怒?” 李青婵瑟缩了一下,显然是对那个“姨妈”十分忌惮,低声道:“姨妈定然会十分生气的,玉人,我劝你还是……” 水玉人扬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头,断然说道:“嗯,我想她也是会大发脾气,哼,她越是生气,我就越是高兴!她越不高兴我动东海龙族的人,我就偏偏要动一个试试!你说,若是她知道我亲手毁了她那姘夫的宝贝女儿,还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多难过呢!青婵,这件事情可不是挺好玩儿的吗?嗯?” 他话一说完,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酣畅得意之极。 只听一人喝道:“孽障!我……我是前生造下什么罪业,居然养出了你这样一只孽障!” 那声音听来极为熟悉,虽然语音悦耳,却忍不住在微微颤抖,显见得是听了水玉人这一番话后,气怒至了极点。赫然正是夜光夫人的声音! 红药之子 突然之间,我觉得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但环顾四周,却也似乎并无任何异样。我看了一眼水玉人,只见他还是一动都没有动,那弧线优美的唇边仍是挂着一缕含意不明的笑容,懒懒道:“啊哟,这可不得了,玉人不孝,居然把姨妈给气着了!” 他虽口称不孝,可神色之中,却并无半分愧疚,反而显得有些洋洋得意。 原来夜光夫人竟然就是他的姨妈!怪不得他曾见过大姐,而且对我们东海龙宫如此了解。可是,听他言语之中,似乎对夜光夫人充满敌意,完全不应该是正常的姨甥之情。 夜光怒道:“你……你……”她连说几个“你”字,却再也说不下去。 玉人“扑噗”一笑,却将搂住我的手臂紧了一紧,转过脸来,对我笑道:“公主,你看我姨妈这人,老是老了,可脾气倒是一点也不小……难怪连你父王也不敢要她呢!” 他的笑容之中,明显地带有讥嘲之意,尤其是最后这一句话,简直是轻佻刻薄之极。 夜光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反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玉人,你这孩子……真的就这样恨我么?我纵有千般不对,总还是他们先负了我,而我……总算是将你好好地抚养成人了啊……” 她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用水灵珠封住了水月幻境,这天底下就没有人能奈你何。此次你滥害生灵,闯祸太大,是九天伏魔大帝玄武亲自过问,并遣了东君和西海太子前来……孩子,姨妈虽然想拦着他们,可是……可是……他们毕竟不是城隍土地之流,无论权势法力,姨妈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孩子,这次姨妈是护不住你啦……” 这最后两句话,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气之中,隐含着极深的悲怆无奈之意。 李青婵听到此处,不由得浑身一抖,望着水玉人颤声叫道:“玉人……” 我在听到“九天伏魔大帝玄武”这八个字时,心中一阵剧痛,忍不住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水玉人立即敏锐地感知到了我的颤抖,他回过头来,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因为隔得近了,我突然发现他的瞳仁之内,居然是黑中微带红色,其莹润透亮,就如那种上好的玛瑙一般。瞳仁中仍带着那种漠然轻薄的神气,可再往内看时,却又似乎隐藏有一种深刻的痛苦和疑虑。 水玉人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掉开眼光,伸出另一只手臂,将李青婵猛地揽到怀中,脸上神色却渐渐冷了下来,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闲闲说道:“姨妈,既然他们都那么有本事,就让你这个不争气的甥儿来应付便是。”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开始泛起那种粉色的艳光,我甚至感觉到他的身体之上,有隐隐的一股热气蒸腾而起。越显得他肌肤似玉胜花,映着那如画一般的眉眼,确是美色逼人。 李青婵忽然抬起头来,惊叫道:“玉人!你真的封住了水月幻境么?”声音之中,有着掩藏不住的惊惶之情。 我这才蓦然发现不对,从我入境之时开始,我便察觉到此处除了我们的说话之声,没有其他任何细小声响。此时甚至连远处丛生水中的芦苇,都停止了轻轻的摇曵,甚至连水面上都看不到一丝漾动的波纹,空气中也根本没有风在流动! 四下里死一般的静寂,除了我们几人之外,似乎所有的生物都断绝了生机,甚至连天地都停止了运行,返回到了盘古始辟天地之后的混沌洪荒之中。可是我又偏偏看得清楚一草一木的形象,便似是这世上万物,都被人严密地冰封在一只琉璃器皿里一般。 水玉人阴沉地一笑,淡淡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既然都来了,就一起都留在这里罢。” 只听一男子声音朗声说道:“天道煌煌,自有运行之规,岂容尔等横行霸道?你这大胆的妖孽,只怕是口气也忒大了些!” 那语音温润清朗,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柔和,有如春风拂面一般,却不似是大表哥的声音。 水玉人冷冷一笑,意极不屑。 金光闪动,桥头陡然出现了一道绚丽的金色光圈,光圈之中,影影绰绰显出数道身影来。 我本能地想扭过头去!我想要紧紧地闭上眼睛,远远地避开这一切,再也不要看见那一个人,我宁愿费尽此生最后的光阴,永远永远将他掩没在尘埃之中。 可是我躲不开……便如同从一开始起,我便躲不开上苍既定的命运。 我终于还是看到他了,站在最左边略后一些的那人……头顶镶珠双须银龙冠,身着天锦织银丝绢长袍,一条结金白玉带轻轻绾在了腰间……依然是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庞,依然是那样逼人的勃勃英姿,依然是冷峻风色,寒冽如冰,却掩不住那一段雍容矜贵的气度,举止之间,倒更多了几分龙族太子的风范。赫然正是西海大表哥敖宁! 不能相思,不愿相思,誓绝相思,却又相思。 那被压在心底最深之处的情怀,蓦然之间,有如泼天巨浪一般,尽数重重拍上心岸,激起无数往事的浪花。 曾经千百次地想过,再与他相见之时,该是怎样一幅画面。龙宫寂寥之日,尘世奔走之时,有多少次只能在梦里见着他的身影,每次在梦里都是含着泪,虽是满腔的衷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声声地、哀哀地叫:道“宁大哥哥、宁大哥哥……”一直到终于哭醒过来。 宁大哥哥……是在那昏乱靡华的龙宫,曾经给过我温暖和怜爱的那个人,是那个唤起我心中最深最真实情感的人,是那个令我愿意倾尽生命来换取他幸福的人,而不是今日这风仪尊贵的“大表哥” 。 就如同当年我也曾被温柔地唤做“小十七”,而不是礼貌而疏远的“十七表妹”一样。 他一眼便看到了我现在的处境,厉声喝道:“水玉人!你这大胆的妖孽!明知这是东海十七公主,居然还敢如此无礼!” 泪光掩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在心里恍惚地想:“他可曾……还对我有一丝怜爱之心么?” 身边的这个妖魔,或许随时可能夺走我的性命、甚至是我的魂魄。可是我的心中,却是平静有如这桥下的河水,连一丝小小的波纹都没能漾起。 百年光阴,转眼成灰。纵然是寿与天齐,不能爱我所爱,亦不过是枉活时日。 水玉人惊疑地看了我一眼,但随即手臂用力,将我又搂紧了些,邪笑道:“若不是东海龙族的人,只怕我还会讲几分礼貌……人人都怕你们龙族,偏是我水玉人便不信这个邪……” 他突然脸色一变,失声叫道:“姨妈!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是他们……肯定是他们一起对付你的对不对?他们怎么能够忒般无耻……”他的声音中大见惶急,最后两句话,几乎是咆哮了起来。 先前说话那男子淡淡道:“夜光忤逆天庭旨意,竟敢动用武力,妄想阻止我等查案,此等逆天背道之举,无异于是螳臂挡车,本君与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客气!” 我这才注意到了与敖宁同时而来的其他几人,正中的那个男子锦衣华服,金冠耀目,虽没有敖宁逼人的奕奕神采,却别具一番俊逸隽永、高贵清华的出尘气度。他目光微微一转,已落到了我的身上,我不禁全身一个激灵,只觉这看似温雅的男子的目光,却犹如两道最为惊慑人心的闪电。 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正是夜光,她神色黯然地望着水玉人,眸中隐见泪光。她的鬓发已略有些散乱,左边彩袖上竟然还沾染有几块暗色的血迹,|奇-_-书^_^网|显见得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争斗。 她身边还有个美貌女子,却是面生得很。但那女子一见水玉人,却是“啊”地一声,叫道:“大姐,这便是……这便是……红药的孩儿么?”声音虽有些疲惫虚弱,却大见惊喜之情。水玉人一皱眉头,冷冷道:“你是何人?怎敢如此随便地称呼我娘亲的名讳?姨妈……你……你没有事罢?” 夜光听到“红药”二字之时,脸色不由得陡然一变。但听见水玉人唤她,这才回过神来,凄然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欣慰,说道:“好孩子,姨妈的法力高强得很,哪里会有什么事情呢……况且东君与太子都看在东海龙王份上,对姨妈已是手下留情……玉人,这是我和你娘的结拜妹妹,小名荷花,因她排行第三,所以人称荷花三娘子……算起来,你得叫她一声三姨才是呢!” 水玉人满面狐疑地看了看荷花三娘子,却没有出声。 那荷花三娘子也不知是何方妖魅,但从外形看上去,尚是个双十年华的绝色佳人。生得肌肤胜雪,气质清雅,偏是颦笑嗔怒之间,又带着一抹娇羞之态,真是我见犹怜。 荷花三娘子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水玉人,脸上神情悲喜莫名,明眸之中也渐渐蓄满了泪水。她侧过脸去望着夜光,呜咽一声,低声道:“大姐,弹指之间,芳华催人……原来连红药的儿子……都长得这么大了……” 夜光脸色又变了一变,强笑一声,道:“可是我没能……完成他娘亲的嘱托,我……” 水玉人冷冷一笑,面上那种焦虑担心的神情瞬间隐去,重又显现出那种邪恶的神气来,这次他却向着荷花三娘子,一字一句说道:“三姨,你既是我娘亲的妹妹,自然也知道,当年她和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罢?” 荷花三娘子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望了夜光一眼,失声叫道:“什……什么?” 夜光脸色惨白,但神色却平静下来,眼望着水玉人,淡淡说道:“姨妈不是告诉过你,他们都是……暴病而死的么?” 水玉人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冷笑道:“姨妈,你真的当玉人还是个小孩子么?”他的眸光向夜光冷冷投来,夜光竟然被他逼视得掉过头去,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只听水玉人说道:“打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起,我就生活在这个怪里怪气的二十四桥,大多数时光是在这个连鬼都没有一只的‘水月幻境’,偶尔可以得到姨妈你的开恩,允许我晚上到真正的二十四桥周围走走……听说姨妈你在一个叫澄艳湖的地方有座水府,布置得富丽堂皇,舒适之极,可是我这个据说是你唯一亲人的姨甥,却一次也没有蒙你许可,前去住上一天半天。” “你也从来不让我跟外界接触,就连自家之人,你也放心不下。你平时只招些狐鬼来做我的侍从,可是那一年侍候我的鬼使没能度劫死了,你见我身边实在缺人,这才从你的水府之中,调了个名叫含烟的丫头过来,暂时供我使唤。” 夜光身子一颤,低声道:“含烟那丫头……难为你还记得清楚她……” 水玉人又是一声冷笑,道:“我水玉人向来恩怨分明,含烟她是真心待我好,服侍得我周到细致,我怎么忍心将她忘掉?可是姨妈你呢?”他的声音突然提高起来,厉声道:“含烟她只不过是对我讲了些水府的事情,被突然回来的你撞见,你二话不说,当即便将她带出幻境……事后任我再三恳求与含烟相见,你却有百般理由推脱,时至今日,我再也不曾见过含烟姑娘!” 蒹葭苍苍 他转过头去,望着默然无语的荷花三娘子,冷笑道:“三姨,你倒说说看,一个声称将姨甥看作自己最为亲近之人的姨妈,为何处处做事都是这般的费夷所思?让人怎么也捉摸不透呢?” 他顿了一顿,目视夜光,说道:“姨妈你在察觉些端倪之后,便立即带走了含烟,这举动倒是迅捷之极,只可惜也太晚了些。我爹娘的事情,含烟她虽没有全盘托出,可是以你甥儿之能,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啦……我可真没想到,姨妈你居然也做出这等事来……” 夜光的脸色陡变煞白,荷花三娘子脱口叫道:“不!不!大姐不是有意要杀他们的!是他们……是他们……” 夜光蓦然转头喝道:“三娘子!你在胡说些什么?” 荷花三娘子一惊之下,便知失言,当下里不禁将口一掩,哀声叫道:“玉人……” 水玉人神色一沉,格格笑道:“好姨妈……果然是你,这些可是你自己妹妹说的,含烟她倒没透露半分……你倒真是我的好姨妈啊……”最后这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夜光又惊又疑,低声轻呼道:“含烟她……真的是什么都没说?啊……这可怜的孩子……” 水玉人不再答言,面上粉色却愈是深了起来,我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阵阵蒸腾而起,直扑到我的脸上来,使得我的肌肤都觉出了滚烫的灼热。李青婵更是抵受不住,一张苍白的脸庞,在热浪的炙烤下,也泛起了淡淡的病态的潮红。她忍不住向旁边移了移身子,不安地低唤道:“玉人……” 水玉人脸色变成了一种狰狞的鲜红,仿佛即刻便要滴下血来。 淡淡薄雾之中,隐然有金光陡然一亮!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急促地说道:“快走!” 我手上陡觉温暖,已被一只修长细腻的手掌握住。那掌上一阵大力涌来,似乎有一股热流从我身上疾流而过!只听得“砰”地一声,继而是水玉人“啊”地一声惊叫,原本是紧紧搂住我的手臂竟被弹了开去,再也拉我不住!我脚下一轻,身不由已,已被那道大力牵引飞起,凌空斜斜掠开身去。 水玉人嘶声狂叫道:“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么?”那叫声直剌入闻者耳膜之中,异常凄厉尖利,有如山狐夜鸣一般。 我心中一震,顾不得身子尚在凌空御行,蓦然回过头去:远远只见那个红衣似火的少年站在芦苇丛中,那一片白茫茫的芦花,在凝滞的空中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静态,映着冷碧清澈的河水,便似是空山人寂、万径踪灭。 因他身上热气太盛,蒸得他身前的河水也腾起阵阵水雾。但那白色的水雾经他红衣一映,都变成了淡淡的粉色烟霞,袅袅围绕在他的身边,有如图画一般,分外的悦目动人。 只是,在这淡远寂寥的山水之间,那鲜艳夺目的红衣,还有岸上那一片娇艳欲滴的红花,非但显不出丝毫喜气艳色,反而隐隐带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然肃杀之意。 那苍白娇弱的少女青婵,却是更把身子向他靠近了一些,纤若春葱的几根玉指动了动,悄悄地伸了过去,碰了碰水玉人的一只手,但随即便紧紧地握住了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唯有那两个孤单凄清的身影,相互依偎在一起,面对着整个灰暗而寂寞的世界,默然立于碧水一方。 轰然一声,一道匹练似的白光乍然平空而起,哗然向四周倾泻开去,泛出极为眩目的银白亮色! 水玉人陡地一掌将李青婵从身边推了开去!“叮”的一声,那枚玉簪从他头顶滑落下来,跌落到岸堤之上。他乌檀一般的头发四下里披散开去,越觉得妖异莫名。他仰天尖啸一声,双臂向天空尽力伸开,头顶突然闪现出一道耀眼的红光!那红光灿若云霞,竟将他四周天空映得一片赤红,那些雾气的粉色却更是深重! 那银白色的光练凌空无休止地向四周扩散开去,无数细小闪动的白芒汇聚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白网,刹时笼住了那些芦苇和红花、笼住了那粉色的云霞雾气、笼住了那一双紧紧依偎的身影,笼住了整个世界。 一只柔软的手掌覆在了我的双眸之上,我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在无数尖利杂乱的啸音之中,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道:“十七,不要看,大太子已经跟那个妖魔动上手了,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啦。” 那柔和冷静的声音,我自然听得出来,正是先前不见踪迹的严素秋。 我感觉有一道我所熟悉的温暖的光芒,投在我俩身上,象是一层薄薄的屏障,将我们与外界隔了开去,那些冲击翻涌的气流声、水玉人的长啸声、李青婵的哭叫声……都仿佛被隔得很远很远,声音微弱了许多。不用多想,我也知道严素秋玉掌之中,正紧握着一根凤头云纹的镶珠金钗。 我的避水神钗!先前我乍闻敖宁与太素公主之事,一时情思恍惚,竟将神钗塞给了严素秋,自己却从隐身的光圈处走了出来,又误入了水玉人设下的幻界入口。此后所遇事情,件件奇诡莫名,我苦无神钗在手,又不擅长法术,几乎是难以自保。 只是…… 严素秋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她牵起我的手,用一根手指,在我手心里写下了两个字:“同类。” 同类?素秋的原身,本是一株菊花。既是她的同类,莫非这个风仪绝美的少年,竟然也是一只花妖? 我闭着眼睛,搜肠刮肚地猜想着,水玉人这种凌波的风度,究竟是象哪一种花卉。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李青婵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玉人!玉人!” 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卧在地的水玉人。他黑发披散。先前那种娇艳胜火的肤色已尽数褪去,周身腾腾的热气也随之消失殆尽,整张脸庞有如玉雕一样雪白,轮廓优美的唇角,还隐隐可以看见沁出了一缕细细的血丝。李青婵半跪在他的身前,将他的上半身搂在怀中,脸颊紧贴着他的头,眼中泪水有如串珠一般,跌落在他的红衣白衫之上。只是片刻之间,水玉人的衣衫已是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四周芦苇仿佛被最锋利的刀刃割过一般,大片大片地倒在水中。无数芦花的白绒在空中飞舞,有如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在他身前约有十来步远的地方,敖宁双手负后,立于当地,冷冷地注视着他二人。 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如旧,银袍上一尘不染,显见得并没有任何损伤。 倒是敖宁身旁那个气质高贵的男子说话了,他的眼光却是关切地望着严素秋:“素秋,方才龙太子动用了‘神龙天罡’,威力极大,又能损害人的元神,你们……你们没事罢?” 严素秋转过头去,淡淡道:“多蒙君上赐问,在钗光之中甚是安全,方才龙太子与这妖魔相斗,我们没有伤着分毫。” 原来这就是东君!难怪…… 我这才惊觉身边还有数人,有含泪呆如木偶的夜光,一旁清丽动人的荷花三娘子正紧紧地扶住她的胳膊。严素秋双眉微蹙,目视着水玉人二人。我的眸光还看见了两张令我万分震惊的面孔:有一张面孔上满是惊奇和欢喜神情的,那是姜虁;另外一张面孔却是向着水玉人和李青婵的,那张面孔虽然略显朴讷而稚拙了些,但却充满了怜悯和悲伤。正是泥鳅小黑。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严素秋立即明白过来,说道:“我想有神钗庇护,他们的安全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因为当时小黑心中放心不下,随后也赶来了二十四桥,恰好那时你落入了幻界入口,他听说我们已寻得了妖魔的踪迹,挂念李小姐的安危,定要跟了进来。至于这个姜生,他……” 姜虁抢先说道:“我自然也是挂念你的……安危,所以才死乞白赖的,让这位仙女姐姐也带我进来。”我一愣,只听他又说道:“你是叫十七么?听说你是龙女……原来你本人,可比那张画儿上的还要漂亮。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在河边浣衣时的模样……” 我听他这样口无遮拦,脸上不禁一红,忍不住偷偷看了敖宁一眼,却见他目视水玉人,似乎并没有听在耳中。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心底深处,又有着一种隐隐的绝望。 只听敖宁冷冷问道:“水玉人,你的功力果然不错,可惜若是妄想以此横行三界,却还不能。你害人无数,现下自己的元神也被我的天罡正气击伤,所有法术修为,尽数付之东流。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时你还有何话可说?” 水玉人在李青婵的怀中抬起头来,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那都是些愚蠢的女人……我最初来到二十四桥,不过是……因为在幻境中呆得实在腻味……可是到了桥边,我也没什么事干,常常在桥下水边,呆呆地照着自己的身影……她们总是以为我想寻死,自己哭着叫着过来救我……我不理她们,她们就对我说,只要我肯笑上一笑,或是允许她们留在我的身边,她们死也甘愿……我也不过是顺从她们的意思而已,其实,我也寂寞得很呢……嘿嘿,被我施以分神吸魄之术以后,她们就连地府也不用去啦,可以永远陪在我的身边,直到魂魄全部消散……” 他勉强抬起一只指节纤细、修洁如玉的手来,轻轻地掸了掸那鲜艳柔软的衣衫,动作仍然优美之极,悠悠说道:“何况象我生得这样美的男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人活百年,总是要死的,那些女子纵然是为我而死,总算也是死得其所、死得甘愿……” 他虽是重伤之身,然而神态举止,当真是无一不美,无一不让人赏心悦目。可是我的心里只有悲伤和怒火。我想起那个叫做小梅的姑娘,想起了她那个年迈孤独的奶奶,想起了那被细心整理过的小院和菜畦。在她的心中,是否也有过非常瑰丽的梦幻呢?如果她真的遇见了一个相爱的人,应该是一个非常朴实而贤惠的主妇吧,可是却因为眼前这个美绝人寰的少年,死得那样的悲惨! 我强压心头怒火:“可是我……我又没有招惹你,你为什么要将我也诱入幻界入口,欲置我于死地?” 唯仅有君 水玉人轻轻咳嗽两声,幽幽道:“谁让你生得这样美,简直连我都要嫉妒?那天我在二十四桥上,第一眼便看到了你……你正弯下腰去,将一件浅蓝衣衫放入了水中摆动着浣洗。你的手腕那么纤细美丽,柔韧得就象是早春三月的柳枝……哼,那个姓姜的傻书生站在桥上,整个人都看得呆住啦。” 此言一出,所有人不由得都望了姜夔一眼。我看见敖宁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姜夔陡然被水玉人说中心事,不由得脸色通红,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我,但随即便摆出一副坦然的神情来,大声说道:“不错,十七……公主天生丽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能例外?” 水玉人美玉一般的脸上,漾开一丝若梦若幻的迷人笑容,笑容中却带有几分讥讽之意:“嘿嘿,爱美之心……象你这样的井中之蛙,能见过几个绝色的美人?又如何能看得出十七公主的真正美丽之处? 且不论仙妖两界的女子,单是被我诱来封入水灵珠中的人间女子,便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绝色…… 若论公主当时幻化的那副相貌姿色,比起那些女子来,可还是要逊上一筹……至于公主真实的面貌,在人间自然是绝世之姿,在仙妖两界却也不是顶尖儿的美人……” 我听他喋喋不休,尽是在评论我的容貌,心中已有三分不耐,忍不住道:“一个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过是皮相幻影、枯骨脓血。” 水玉人冷笑一声,不屑道:“那不过是佛家拿来骗人的胡说罢了……人既然有眼睛,自然是……是要看尽所有美好的东西……若天下万物……都是些……皮相幻影,那……那当年女蜗娘娘造人之时……可也不会……也不会让咱们长出眼睛来啦……” 他身负重伤,元神大损,只说得这几句话来,便忍不住喘息了几声,神情已是大见委顿。我见他那副模样有些可怜,不由得放柔了声音,说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长得美不美又有什么关系?便是三界第一美女,也不见得一定会过得……事事称心,万般如意……”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我心中陡然一酸,眼眶有些发热,眼前景物便是一阵模糊。我唯恐被人看出破绽,慌忙低下头去。 水玉人的目光一直凝视着我,此时只听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说道:“不错……当时你在二十四桥之下,临水照影之时,便是……便是这样一副神情……哼,那个酸腐的傻书生,居然还在一旁大诌歪诗,说什么‘临水照花明,花面交相映。世人当无此,疑是……疑是洛神临。’” 姜夔不忿,脸色“唰”地一声,又涨得通红,他胆子当真不小,明知这里场中众人,非妖即神,没有一个是寻常凡人,倒也并无半分惧色,昂然叫道:“什么歪诗?我见公主生得美丽,便如映水花枝一般,当真是曹子建笔下的洛神也不过如此!这可也是说错了么?” 水玉人不去理他,单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口中说道:“公主先前,倒是有一句话说得对了,一个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过是皮相幻影、枯骨脓血……一个女子若单只是生得美,心中却没有藏着一个美好的世界,便与木头雕成的美人何异? 可是公主……当时你虽然面庞含笑,可是那略显怔忡的神情当中,却隐含无限苍凉之意……若不是踏尽烟波,历阅世情之人,断然不会有那样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当时我虽已看出你并非凡人,模样也是幻化而成,说不定还是冲我而来……可是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第一次我想要诱你入界,却被那个莽莽撞撞的傻书生撞破了……他这种胸无城府、心地……单纯之人,一旦前来掺杂不休,我的幻术……可就是大受影响,丝毫起不了作用啦…… 可是,后来……后来那个什么太子殿下一来,你听我姨妈说他……要跟那个什么太素成亲,你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终于将你诱入幻界……” 他又轻叹一声,接下去说道:“你明知我是妖魅,而且法力较你强出许多……你还发现……我早认出了你真实的身份,你也并不害怕。你微笑着望着我,你甚至连一丝惧色也没有,你还问我……如何认得我的姨母……唉,公主殿下,便是再愚钝的世人,也看得出来……你的外表虽然冷静,其实你那时的心,早已经是枯如死灰了……” 他的笑容转冷,扫了敖宁一眼,淡淡说道: “你真象是你们东海万顷的碧波,平日里风平浪静,看似柔弱淡然,实则心中……却隐藏着无尽波澜……唉,你心丧若死……你心爱的那个男子,难道……难道就真的看不出来么?可是从头到尾,他……何曾有过正眼看你一回?何曾有过半句安慰抚爱的言语?” 敖宁眉头又是一皱,冷冷地迎住了他的目光,却仍然未发一言。 水玉人微微一笑,那一双妩媚尤胜女子三分的眼睛转向了我,说道: “或许你爱的那个男子……确实优秀,可我水玉人……却是天下男子之中的极品……为什么偏偏不肯喜欢我?这天底下的女子……只要见到了我的容貌,我是妖也好,人也罢,她们全都不在乎啦……没有一个人不被我迷得心旌神摇……为什么你……你却要例外?”他勉强笑了两声,但那笑声却渐渐微弱下去,到得最后,又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心中难过,说不上是怜悯他的重伤,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 李青婵本来一直都含着眼泪,将水玉人紧紧搂在怀中,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大哭出声,叫道:“玉人!你不要再说话了,你看你……你的伤那么严重,你再说下去的话,我怕你会……你会支持不住的……” 水玉人吃力地抬起手来,帮她拂开脸庞前面的乱发,微笑道:“傻……傻姑娘,我不会……我也不是……”李青婵轻轻掩住他的口,泪水纷纷洒落,哭道:“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来不爱我们……你虽然掳掠了这么多女子,还分散了她们的魂魄,好让她们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可是你并不爱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就连对东海龙公主……你虽是懂得她的心思,却也并没有发自内心的爱恋……你只是寂寞……玉人!你是这天底下最可怜最寂寞的人……” 水玉人邪冷的眼中,也隐隐浮起了一缕怜爱之情,他突然轻声笑道:“你又在胡说……我水玉人美貌无双,我的法力……现在虽然不如他……那也是因为我嬉戏荒废太久……若是真是用心修炼,将来有那么一天,也未尝不能名列仙班,与天同寿……我有什么好让你可怜的?我又有什么好寂寞的?公主……” 他目光散乱,固执地叫着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你……你不爱我?”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后退一步,心头如有巨浪翻滚一般,让我几乎要停止了呼吸。我强自镇定住自己情绪,缓缓说道:“水公子,放眼三界之中,神仙妖魔无数……内中家世高贵、华采翩翩的少年郎君,未必就没有胜过他的。至于水公子你的相貌……确也远胜于他……可是……可是……” 我深吸一口气,平生第一次,平静而勇敢地直视着,曾无数次投影到我的心湖之中的,那一双黑亮如星、然而却冷若玄冰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千秋万古,四海八荒,毕竟只有一个……敖宁。”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淡然,仿佛不是在众人之前,诉说着深藏于心底数百年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倒好似是在说着与已无关的人事一般:“一生挚爱,唯仅有君。” 灵珠聚魂 敖宁身子猛地一震!他虽仍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玄冰一般的眸光深处,竟也渐渐有了一抹春阳微融的曚曚暖意。良久,他的嘴角微微一动,原本轮廓分明的唇线奇迹般地变得柔和起来,虽然不曾出声,可是从那熟悉的口型之中,我怎会不懂,发自他心底最深之处的、那一声饱含深情的低低呼唤——“小十七……” 万里江山远,咫尺相思深。在两张静如寒玉的面庞下,翻涌着无限深重的情感,剧烈跳动着的,是两颗同样在痛苦呐喊的心。 敖宁陡然眼中光芒一闪,那种迷蒙的神情随之隐去,他手掌紧紧一握,不自觉地将已迈出半步的脚步收了回来。 那一瞬间,他又还原成了他——冷静、尊贵、高高在上的他……他终是忘不了——他是身负西海亿万水族期望的龙太子…… 他无视众人投向他的各色目光,淡淡开言道:“水玉人,多言无益。你擅自摄取并分散凡人魂魄,致使她们不能再入六道轮回之所,违反天道运行之规,已是大大触犯了当年清华夫人在万妖大会之上,为妖界众生定下的《妖典》中的第十三律条!论罪当废除你的法力道行,转交冥府审理。你可知罪?” 水玉人挣扎着勉力握住了李青婵的一只纤手,面上又露出了那种极具嘲讽意味的笑容,说道:“这些可都……说不得了,水月幻境……乃是水灵珠……水灵珠神力所化,不在三界势力之内,非但是……你们出不去,冥府中人也进……进不来,何谈……其他?你身为龙族,难道……便不知这其中奥妙么?” 敖宁冷然扫了夜光一眼,道:“夫人,当初伯父赠你水族至宝水灵珠,难道便是让这妖魔今日来困住伯父的亲女侄儿的么?” 夜光无言以对,只是垂泪不止。 当初在东海龙宫之中,夜光夫人承蒙父王深宠,一贯旁若无人,非但不与其他夫人来往,甚至连宫中宴会也少有出席。一年到头,听不见她宫中有丝竹之音,看不到歌扇红袖之舞,却常闻刀枪相击之声,转过殿角时,偶然也能瞥见兵刃冷幽的反光,让人不寒而栗。据说,那是她在训练她的宫女们练习武功。她所居宝光殿中的宫女武艺出众,休说其他宫人,连父王殿前铁甲卫队都不敢轻易招惹。 她不仅艳冠龙宫,法力高强,而且性子极是刚烈。当初父王另一宠姬如愿夫人,仗着是洞庭君赠给父王的美人,身份与别人略有不同,在宫中一向都是趾高气扬,对夜光夫人受到父王的宠爱尤为嫉恨。有一次二人在御花园的卧鲸桥上相遇,因桥面狭小,只容一人金辇通过,如愿恃宠而骄,指使随从的鱼精们故意排在辇前,不让夜光过桥。结果惹得夜光勃然大怒,当下运起法力,将长袖猛然一拂! 她法力何等高强?不要说那些鱼精,便是如愿也远非其敌。刹那间海波涌动,狂风乍起,当即将如愿连人带辇尽数掀落桥下,跌得如愿钗乱环碎,连新近裁就的一条最为心爱的碧莲镂金褶裙,也被桥栏石棱挂破了一道大口子,真是狼狈不堪。 夜光夫人睬也不睬,当即扬长而去。 如愿从地上爬了起来,提起裙子,也顾不得去自己宫中梳洗整妆,便跑去父王跟前撒娇放嗲、哭哭啼啼,非要父王罚诫夜光夫人不可。父王却一把将她推开,哈哈大笑道:“不用多说了,本王了解夜光的性子,她虽然任性,却还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定然是你先去招惹了她的缘故——本王还没来罚诫你的不是,你倒胆敢前来告她的状!本王先饶了你,你以后远着点她走好了。” 如愿夫人又羞又愤,但不敢违逆父王的意思,只得悻悻退了下去。从那之后,宫中无人不惧夜光夫人三分。 我向来对父王的宠姬们有一种淡漠之情,是以跟夜光夫人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往来。对她却并无反感之意,反觉这女子艳若烈火,美如繁花,虽也一样的华服靓妆,脂光粉艳,偏偏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子的英侠之气,竟然远胜寻常男子,没有半分宫中女子矫揉造作之态。 可是此时的夜光夫人,却是眸含秋水,烟笼远山,尽显女儿柔弱之态,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犹如梨花带雨一般,煞是楚楚动人。 她含泪望着水玉人,柔声道:“玉人,便是姨妈有千般的不是,总是对你没有丝毫的外心……你幼时……身体不好,姨妈便向东海龙王求得了这水灵珠,望能聚集你的……元神精气……后来你渐渐长大,又习练了法术,元神便以自行凝结,已是用不着这水灵珠了……只是姨妈怕你年轻历浅,在外面遇见了坏人……所以不愿你在江湖上行走…… 你听大太子的话,交出水灵珠,破除这水月幻境,放了大家出去……不要再造罪孽啦……姨妈会跟你一起去冥府殿上,也会去求东海龙王为你说情……姨妈宁可自废道行为你赎罪,也一定要保住你的性命……玉人……你若再执迷不误……只怕是此时他们便要将你……玉人……姨妈在这个世上,唯有你……唯有你是我最亲近之人……” 她说到最后,喉头哽咽,已是泣不成声。 水玉人见她伤心欲绝,心头震动,不由得神色也黯了一黯,喃喃道:“不能啊……姨妈……我宁可神魂俱灭,也不能……不能交出水灵珠……可是你……”他顿了一顿,神色刹时变得凄厉起来:“你为何要……害死我的父母?你对我再好,可又有……又有什么用处?这可不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失控般地尖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气息翻涌,顿时便是一阵极为剧烈的咳嗽。李青婵含着眼泪,一边紧搂住他身子,一手轻抚他的背心,助他平息咳嗽。她将脸紧贴住水玉人苍白的面颊,轻声说道:“玉人……别说啦,咱们把水灵珠还给他们罢……你的心意……我都是明白的啊……” 东君半晌没有出声,此时温言说道:“水玉人,你此时已是重伤之身,且没有半分法力,在这三界之外的水月幻境,只怕也撑不了多久。若你肯交出水灵珠,破除这水月幻境,论你之罪,虽要在那冥府地狱之中,受尽剐心剔筋之刑。但你若熬得过那些刑罚,仍可经六道轮回,重投生灵之体,那时再行积德修炼不迟……大丈夫行事为人,胸怀要坦荡磊落,自己作下的事情,定要勇于承担,便是受冥府之罚,也远远胜过在这幻境之中苟延残喘! 你本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难道还不明白么?”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在劝慰水玉人,言辞之间,却是光风霁月、雅量高洁,确有煌煌天神之范。 水玉人微微一笑,又喘息了几口气,断断续续说道:“素闻……东君厚德,果不其然……连对……对我这样的妖孽……你都能……有此慈悲胸怀……只可惜……只可惜……” 敖宁踏前一步,喝道:“你这妖孽既然执迷不悟,不如我们先来替天行道,先将你诛灭在此!” 只听李青婵与夜光同时惊叫一声,李青婵更是合身扑在水玉人身上,哭求道:“不!不!求你饶了他!我劝他交出水灵珠,你千万莫要伤他!” 水玉人的脸上全无惧怕,淡淡道:“方才……我将那些女子魂魄……收入珠中之后,已……已将水灵珠……藏在了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们若要动手,我便……我便毁掉水灵珠……” 他的嘴角笑容之中,慢慢带上了一丝狞恶之意:“太子殿下,水月幻境……乃水灵珠所幻化……珠子……若是毁了,幻境自然……自然就烟消云散……皮之不存,毛……毛将焉附?幻境若是……不在,你们……又会在……在哪里?” 他此言一出,场中众人顿时色变。敖宁脸色尤为难看,他性情冷冽,向来刚硬难折,此时却不得不屈从于妖魔的胁迫,心中怒气自然是难以抑制。 忽听一人冷冷说道:“我们在哪里并不重要,倒是你自己……水公子,你知道你自己在哪里么?” 水玉人全身一颤,笑容顿时敛去,叫道:“你……你说什么?” 严素秋静静地立在我的身边,凝视着面上表情急剧变幻不定的水玉人,缓缓道:“当日我在天庭之时,曾于琅環书院之中阅读过神兽白泽所撰写的《三界奇宝录》。书中记载,水灵珠虽是水族至宝,能幻出水月幻境,但其最大的功能,却是收集凝结魂魄、并供其暂为栖息之用。夜光夫人既是爱你有若亲子,而龙宫珍宝那样繁多,她为何独独向东海龙王索要水灵珠,交给你随身佩戴? 我先前初闻水灵珠之名,心中已在疑惑,但仔细观察你的行为举止,却又凝重沉滞,并没有灵体魂魄那种缥缈无依之状。 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因为你心中执念之重,使得你竟忘记了自己已经身亡,你甚至可以不再需要水灵珠,便能偶尔去人间行走,而不被地府神灵所察觉。 不过,你虽忘了自己不再是生人,夜光夫人心中却是明白得很……所以她不许你离开水月幻境这个安全的栖息之地,你偶尔去到人间,她也只让你在二十四桥附近,只因这里邻近水月幻境,若是地府鬼差前来拘你,你也可以迅速遁回幻境之中,继续飘游在三界管束之外……” 水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他身子突然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在李青婵和夜光的惊叫声中,他勉强抬起头来,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叫道:“不!我这样……美绝人寰,这样的举世无双,我怎么可能只是……只是那飘飘荡荡的孤魂野鬼?我……我有血有肉,怎么可能……没有……没有形体?你……你一定是在胡说!” 爱痴成魔 严素秋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竟然也带有了一丝隐隐的怜悯之情,说道:“水月幻境既为幻境,自然个中一切俱是虚幻,有形之体根本进入不了!当时十七一入幻境,元神立即出窍不归,空留下一具昏迷毫无意识的躯壳……我们大家为了救她,决定深入幻界,这才将肉身均都留在人间之界,交由当地城隍看管……此时显现在此幻境之中的,俱都是我们各人的元神生魂! 《三界奇宝录》中还说到,常人的生魂若在这幻境中滞留七个时辰以上,则永难归附□,只能沦为离魂孤魄。你既然从小都生活在这幻境之中,即算你本来是个活人,只怕此时也早只剩下魂魄啦……你吐出的鲜血也好,你身上如常人一般有着体温也好,都不过是水月镜花、俱为虚幻……” 此言一出,连我的脑中都轰然一声巨响,脑海一片空白。 夜光尖叫一声,嘶声叫道:“不要!严姑娘,求你不要再说了!这孩子……这孩子……”她泪流满面,也说不下去,只是拼命地摇头,望向严素秋的眼光之中,也满是企求哀伤之色。 严素秋不为所动,淡然道:“夜光夫人,你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素秋心中自然明白。只是他已是为害三界的妖孽,此时又冥顽不化……只为你一心不忍,使得天下多少父母之心因他而伤?难道这天底下只有夫人你一个人是为人母亲的么?” 夜光的泪水无声地在脸上肆意奔流下来,哽咽道:“可是……可是玉人他……” 严素秋淡黄的衣衫无风自动,带着那种洞察一切的苍凉笑容,望着呆若木鸡的水玉人,缓缓说道:“你已身亡,难道你自己始终不曾察觉?你携带水灵珠数十年,又怎会不明白它真正的用途?若你真是不懂,也不会用它来凝聚李青婵的魂魄了!这位李青婵李姑娘,只怕早就不再是生人之体了罢?” “扑”地一声,水玉人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化作无数细小的点子,在微青的天光中,结成迷蒙的一片红雾。 他急促而恐惧的目光,先是求助似地望望严素秋,随即一转,投到夜光夫人身上。死沉的静寂之中,只听见他颤声问道:“姨妈,这些……这些都是……真的么?” 夜光神情急遽变幻,身子晃了一晃,双眸闭合,便慢慢软倒下去。荷花三娘子连忙一把扶住了她,急呼道:“大姐!大姐!” 水玉人的眼中露出绝望的神情,浑身痉孪一般抽搐起来,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不顾李青婵的拦阻,拼命地将她推了开去,仿佛是从心底用力叫出来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从莫名地有了生命之后,便是寂寞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在这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人影的幻境里……甚至看不到一处活动着的生灵……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生存在天地之间……直到那一天悄悄尾随姨妈身后,逸出幻界入口,涉足人间之界……便有了人间那些美丽的被称为“女子”的生灵,为他颠狂如沸、痴迷无状,甚至是轻生向死……也不见她们有任何的退缩畏惧。 后来得到了姨妈的允许,便能常常出去,所见之人,也无不是对自己万般的倾心…… 将无数人的爱意践踏于足底,鄙如轻尘一般,真的仿佛就是高高在上的神衹,那被簇拥、被关注的飘然的幸福,无非是因为这颠倒众生的美貌……然而那具美丽的□又在何处?莫非真的早已一语成譏,化作了无人肯顾的一堆枯骨脓血? 灰沉的天地是画的边框,雪茫茫的芦花是衬底的画色,这妖异奇美的红衣少年,便是那丹青染就的画中妙人。 凝滞的空间,仿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周围有看不见的气息缓缓地流动起来,如清水徐徐泅过画卷,化去了画中人鲜明的墨迹…… 李青婵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不!” 然而他的身影,已在渐渐变淡下去。一团团白雾从他周身袅然升起,悄悄地笼住了他的全身。留给我最后印象的,是少年那一抹绝望而迷乱的眼神。 白雾散去,亭亭立在水边的,不再是那俊美无匹的少年,而是一株奇丽的花卉。青翠修长的叶片,一簇簇地交错着生长……重瓣层迭的花瓣,从金艳的花蕊之中向外伸展开去,恣意地泼染出一片最为夺目的嫣红。花色形态,与那方小小的花圃之中生长的红花,简直是一般无异。 严素秋叹息一声:“是红药啊。” 李青婵猛地扑到严素秋面前,脸上泪水横流,一手指着严素秋的鼻子,大声叫道:“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你明知道他元神受创,本是就经不起这样严重的打击……他……他……” 她喉咙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一双明眸之中,泪水刹那间停止了奔流,却充满了即将喷薄的仇恨怒火。她那张苍白如玉的脸庞之上,刹那间有一道隐隐的青气闪过,而我也早已瞥见,她下垂的双手成箕状张开,唯有尾指与拇指相连,已经暗暗捏成了一个古怪的法诀。 严素秋叹了一口气,脸上怜悯之情渐渐褪去,眼底却慢慢浮起一层冷色,说道:“青婵姑娘,你是在恨我么?我知道,水玉人早就将水灵珠给了你,此时你是想干脆毁了水灵珠,与我们一起玉石俱焚么?” 李青婵没有说话,脸上青气却是越来越深。 严素秋冷笑一声,说道: “情之一物,之所以能够使世人迷醉痴狂,无外乎它能令人欢欣喜悦……用情到了深处,甚至可以不惧生死,眼中只有对方的音容笑貌,在意的只是对方的利益得失……心心念念那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两个人的世界甚至取代了整个宇内八荒……却将天下苍生疾苦、孝悌节义之情,一概都置于了脑后…… 青婵姑娘,执着于任何事情太深,终究会进入魔道;爱入痴狂,亦可成魔……而你,你入魔已是太深了……” 李青婵冷笑道:“我爱玉人,堂堂正正,皇天后土,共证此鉴。” 严素秋顿了一顿,唤道:“小黑!“ 泥鳅生性胆小,见到这里大多都是修为精深的神仙妖魔,一直都不敢出声。从头到尾,他都只是泪眼婆娑地站在一旁,怔怔地望着李青婵。此时听见严素秋招呼他,连忙答应一声,抹了一把眼泪,走到严素秋身边站定。 严素秋凛然说道:“青婵姑娘,当初你为一已私情,便擅自离家出走,置高堂慈亲于不顾,节、孝二字,那是说不得了。” 她手一指泥鳅,说道:“这只泥鳅小黑,只为当年受你活命之恩,他明明对你爱恋极深,却甘愿听从你的安排,化作你的模样,留在你父母身边尽孝。他法力粗浅,为人又甚是朴讷,在你家中露出马脚之后,数月以来,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生死大劫,有一次甚至还招来了天雷神将。幸得这神将早闻二十四桥之事,得知他纯属一片赤诚好意,这才没有将他诛杀。” “你明知他在你家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你只顾着自己情爱,丝毫不管他的安危死活,那也说不上一个义字。” “你明知水玉人为害扬州,许多年轻女子被他夺去性命,甚至连生魂都不能保全。你却还死心塌地跟在他的身边,此时因他之死,你迁怒于我们一干人等,竟然还想毁掉水灵珠,与我们同归于尽。难道说得上一个忠字? 你对得起被水玉人害死的扬州女子么?对得起倚你终生为靠的父母么?对得起一直对你情深一片的小黑么?一个不忠不孝、无节寡义之人,纵有儿女私情,只怕也是皇天不佑、后土共弃!” 李青婵微微一晃,脸上青气立时消失不见,她慢慢软了下来,双膝滑落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捧起那嫣红的花朵,哭道:“玉人!玉人……你就这样丢下我去了,你叫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泥鳅急道:“青婵,你为什么这样傻?是他害死你的!他自己寂寞,就想着让别人跟着死去,他……他还让你的灵魂久拘于此,连阴曹地府都不能前去。”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事,叫道:“乔女倚古木,力士枝上走。取丝便成工,树下相约久。青婵姑娘,你托梦给泥鳅,是想告诉他你的行踪么?这四句诗乃是字谜,每句一字,连起来便是‘桥边红药’,对不对?” 万世寂寞 青婵不理睬我的问话,一双笼烟含雾似的眸子,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朵红药,终于串珠似地掉下泪来:“小黑,早在……我与他……在二十四桥相逢之时,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便已经知道,他……他决非是寻常人类。你忘了么?当年父亲请了那么多的高士来教我凝神炼气,我和你一样,都是学过道术的啊…… 那日你帮助我逃出家门,我便飞一样地跑去二十四桥,盼着与他相会……我在桥边痴痴地等着他来,一边想着我们的初逢,想起他那种寂寞的笑容、他那种郁郁的神情,想得我的心都疼得揪成了一团……小黑,即使是我早已料到了后果,我也绝不会有丝毫退缩的…… 一直等到太阳西落,夜幕四合,在月亮慢慢升上中天的时候,他终于出现在桥的那一端……他摄走了我的灵魂,拘在这水月幻境之中。我在幻境中还看到了许多美丽的女孩子,都是被他在人间迷惑而来的。 我终于明白他是个妖魔,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恨他……他很少睬那些女子,只爱跟我一个人说话。他说第一次见我就觉得亲切,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将我摄入幻境之中,让我留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所以他没有分散我的魂魄,但是担心在幻境之中呆的时间太长,会使我魂飞魄散,所以他将水灵珠交给了我…… 他对我说,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这么多年,虽说有个姨妈,但是嫁给了东海龙王做妃子,一年当中,也只能回来几次……他多么希望有个人,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陪他讲讲话,看看二十四桥下的流水…… 小黑,我爹娘爱我宠我,你待我也甚是疼惜,我又不是木石之人,怎会是不明白的呢?只是又有谁能真正懂得我的内心?唯有他,跟我是一样的寂寞……我愿意化为魂灵留在他的身边,如果能够长相厮守,我根本不想去投胎转世!我也不要喝下忘川之水、孟婆之茶,我要永远永远地记得他……”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凄然一笑,说道:“公主,你说得没错,因为有水灵珠在身,所以我有一次偷偷溜出了幻境,给小黑托梦暗示,巴望着能有高人前来。不过不是为了救我,而是因为……因为玉人他虽然爱我是真,却总是希望有别的更多的女子爱他,仍是常常去人间诱引女子,摄取分散她们的魂魄,收入水月幻境之中…… 可是收了她们的魂魄进来后,他却又置之不理,反去人间寻找下一个女子……他生得美貌,世所罕见,那些凡间女子哪里能够抗拒? 数月以来,这水月幻境之中,前前后后被他摄来七十多名女子。他将我们的躯壳都藏在二十四桥下的水底,而除我之外,那些女子俱被他施了分神吸魄之术,因为她们没有灵珠的保护,所以有二十多人的魂魄已是自行慢慢消散、最终神魂俱灭了……他简直是疯了一般,这哪里是出自情爱之心,完全是有了一种收藏女子魂魄的怪异癖好……不管我是哭也好、求也好,他当时虽然答应,过后又故态复萌……我暗示你来此地,本来是为了让你们阻止他再摄取别的女子,就让我一个人永远陪在他的身边……谁知你们、你们……竟然害死了他!” 她望着那株红药,凄然说道:“我知道你宁肯散尽魂魄法力,重新化为一株普通的红药,也不肯打开水月幻境的原因……只因你已将所有幻境入口全部封死,必须要用水灵珠才能打开这个幻境。而用过之后,水灵珠就会失去法力,再也不能凝聚我的魂魄……顷刻之间,我便会神魂分散了……”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来,在凄苦的神情之中,那抹笑容居然显得分外甜蜜:“你不在了,我要凝住魂魄做什么呢?你的魂魄散了,我也散了罢……天上地下,我们那些散去的魂灵,总会有交汇的那一天罢?玉人……你肯这样想着我,我已是万分满足……” 她站起身来,樱唇一张,从口中吐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那珠子在空中缓缓转动,散发出无数缕晶莹透亮的光芒,有如一颗硕大的露珠一般:水灵珠! 她口唇微微翕动,念出了开启幻境的口诀。 忽听夜光大叫道:“玉人!”声音带着哭音,似有抑制不住的极为深重的悲伤和痛惜。我们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时,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株红药正在簌簌地不断颤动,那些娇艳的红色花瓣、碧绿的叶片茎条……仿佛只在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与水份,变成了暗黄的颜色,并且迅速地枯萎下去。 泥鳅突然哭了起来:“青婵!青婵呢?” 然而,在那薄薄的雾气之中,早已失去了李青婵娇弱而美丽的身影。 我们依照李青婵的遗言,在二十四桥之下的河底仔细探找,终于发现了一处巨大的天然石穴。 石穴中整整齐齐地排放着许多尸体,敖宁冷静地数了一数,告诉我们共有七十三具。因为河底湿气较重,大多数尸体的血肉早已烂得干干净净,空余根根色如冷霜一般的白骨。从散落在穴中那些残缺的衣衫碎片和零星的钗环簪珥,可以推断得出这些白骨,生前俱应是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我忍不住咬了咬牙,心里也明白过来,这应是被水玉人害死的那些凡间女子的尸骨了。只是不知那个小梅的尸身,究竟会是其中的哪一具。 在更深处的一个小石穴中,我们发现了一具小巧的石棺。在东君运起法力,凌空掀开棺盖的那一刻,泥鳅小黑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牙齿,但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棺内的女子显然早已死去,但或许是借灵珠之气,服饰衣着却依然完好,相貌也是宛若生时。她静静地躺在石棺之中,乌云一般浓密的头发披散在石枕之上,象牙般光洁的双手交错放置于胸前。清秀美丽的脸庞上,一向微蹙的烟眉舒展开来,眉宇间那种淡淡的哀愁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疏淡而欣慰的笑容。 那棺中熟睡一般的女子,正是刚刚神魂消散的李青婵。 我们震塌石穴,将那些尸骨就地合葬于泥石之中。只是将石棺带回了岸上,就在城外一处向阳背风的小山坡上,挖了一个深达数尺的墓穴,将装有李青婵遗体的石棺放了进去。 正当严素秋准备运起法力,用黄土将墓穴掩埋的时候,却听泥鳅小黑叫道:“且慢!”我们不防,当下都吃了一惊。这几日相处,姜夔与泥鳅已甚是交好,他胆识甚强,也不惧我们的奇异身份。此时他怕泥鳅伤心至极行为反常,忙走过去,拍了拍泥鳅的肩膀,劝道:“小黑!常言道入土为安,你……” 泥鳅摇了摇头,突然走到一直捧着那株枯死的红药的夜光面前,直直跪了下去。夜光一怔,退后一步,道:“你这孩子,好端端地又做什么?” 泥鳅抬起头来,一双小眼之中,满是泪光闪动:“夫人,小黑求您,水公子他……已是不在了,他与青婵……生前相爱甚深,可是因为造孽太多,他们以后……也没有办法……再结来世的缘份……小黑求您……让他们死后同穴罢……” 夜光眼圈一红,又看了我们一眼,道:“我……我本来打算,让他回到澄艳湖我的水府之中,与他爹爹妈妈合葬在一起……”敖宁神色沉静如水,反倒是东君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道:“夫人,你……就允了他罢。” 夜光点了点头,严素秋却走上前来,将手中一只长达尺许的描金匣子递给夜光,黯然道:“这个……麻烦夫人带回水府,寻块宝地安葬罢……她……她好歹也算是水族……” 夜光身子一颤,说道:“她是……是……” 严素秋缓缓道:“那日从幻境出来,你们去二十四桥之下,寻找受害女子的尸体。我单单留了下来,想要问问小怜,她跟随我时日久长,为何此次竟然会背叛于我,联同外人,反来陷害我最要好的姐妹。” 东君忍不住问道:“她说了什么?” 严素秋没有正面答言,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叫道:“十七!” 我心头没来由地大大一跳,应道:“素秋姐姐!” 只听严素秋淡淡说道:“你们以为,小怜她此次行为反常,是被水玉人姿色所迷,所以甘愿助纣为虐么?唉,所谓情入痴狂始成魔,谁知使小怜入魔的,并不是那颠倒众生的水玉人,反倒是……反倒是这女扮男装的白公子——我们的小十七……”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我的身上。我立在当地,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刹那之间,小怜那含羞带嗔的微笑、沿途体贴周到的服侍、种种古怪异常的行径……无数的点点滴滴,一齐都涌上了我的心头。 严素秋的面庞之上,又浮起那种我所熟悉的似嗔非喜的神情,只听她说道:“小怜她跟随在我的身边,涉足人间俗世,已有百年之久。我只当她是个心地纯良的小丫头,却没有想过她法力粗浅、定性不足,早已是受到了七情六欲的声色之扰……我尚在教坊之时,每次受众人追捧瞩目,她的神情便会有几分古怪,我以为她不惯与人相处,从来不曾在意…… 在遇见十七之后,我心中只将十七当作妹子,却没有想到小怜竟一直将她认成男子,她因爱生嫉,由嫉生恨,居然转而依附水玉人,欲将十七置于死地……” 她幽然一笑,道:“她还问我,为何我严素秋一生下来便能得遇东君,轻轻松松地得道成仙?便是自甘沦落为妓,也一样的众星捧月,博得无数男人的爱慕?甚至是流落山野,还有东君的再三眷顾……而她小怜却只得一生一世,都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没有人关心她心里的想法,甚至连她心爱的男人……”她望了我一眼,我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她方接下去说道:“连十七,也与我最是亲近,却不肯多看她一眼……” 微风徐来,严素秋低低的语音,在风中越是缥缈不清:“百年以来,我执着于自己的梦想,可真的没有发现……原来她的心中,竟是这样的寂寞无依……” 她顿了一顿,道:“万世皆寂寞,岂独她一人?小怜既是勘不破、忍不得,便是再修道一万年,只怕也是难成正果……所以她自尽的时候,我……我没有拦她……” 伤情之冢 良久。 敖宁突然走上前去,在石棺所处的墓穴之前,略一迟疑,停下了脚步。我微微吃了一惊,不知他意欲何为。在微凉的风中,他冠上的碧海明珠闪动着一点晶莹的光芒。只见他默默地推开了已盖好的石棺的棺盖,石棺之内,正是那静静沉睡一般的李青婵。 他转过身来,叫道:“夜光夫人……”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夜光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她缓缓走上前去,用颤抖的双手,将那株红药,轻轻地放在棺中李青婵的身侧。 沉闷的“喀喀”声响了起来,棺盖在敖宁的法力推动下,缓缓地阖上了石棺。李青婵沉静美丽的脸庞,还有紧紧依偎在她的身边的、那株萎黄枯死的红药……渐渐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嗒”地一声轻响,所有人都忍不住身子轻轻一抖。却是棺盖两边的石钮,轻轻扣合在了一起。棺内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平静和黑暗之中。 敖宁站起身来,双手张开,口中念念有词。一股极大的旋风呼啸着平地卷起,带动无数层细碎的黄土,那赭黄的土粒掺和在风中,连那股旋风都仿佛变成了赭黄的颜色。刹那间,天地昏暗,万物无光,眼前只恍惚看见飞沙走石,耳边却唯有那巨大的风声,在呼啸呜咽不已。 风声平息下来,天地万物才又渐渐恢复了明丽的颜色。然而我们眼前已再也没有石棺和墓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结实的坟冢,和一地狼藉的土石。 东君走上前去,俯身从冢前扶起被旋风卷来的一块四尺来长的青石条。他端详石条良久,突然运指如电,在石上飞快地写起字来。 末了,他双袖一振,劲风顿起,满地土石哗然一声被吹了开去,唯有那青石条凌空飞起,“啪”地一声,稳稳当当地插入了冢前黄土之中。夜光从严素秋手中,将描金匣子接了过来,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我凝神望去,只见那青石条上,深深镌刻有两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篆字:“情冢”。 只听夜光低声喃喃说道:“情冢……嘿嘿,情冢、情种,到底是葬情之地,还是情之所钟的孽种!”我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夫人,你……你在说些什么?” 夜光含泪看着桥下的流水,呜咽道:“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我根本不该……若当真让他跟随他那负心薄幸的爹娘去了,倒还是一件幸事……” 我见她神情犹如痴狂一般,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怜悯,低声劝道:“夫人,你不要再伤心了,咱们回龙宫吧。父王他喜欢你,当时遣你出宫,想必也不是出自于他的本意……你现在若是回去了,他定然是……欢喜得很。” 夜光蓦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我,那种古怪颠狂的神情让我不禁有些莫名的害怕:“回龙宫?去做你父王有名无实的妃子么?嘿嘿,十七,你这样得你父王的宠爱,难道不知道在你父王心中,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来自四海的所谓美人,而只有……只有那个当初救过他的,叫做小荷的凡人女子!” 我张大了嘴巴:“什……什么?夫人你也……”夜光冷冷一笑,说道:“你父王他哪里是对我有男女之情?只是将我视若知已一般,我知道小荷之事,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十七,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以我夜光宁死不折的性子,当初为何竟会听从你父王的话,乖乖留在东海龙宫,做一个侍奉他的妃子?” 我摇了摇头。确实,夜光夫人之美,虽然号称是水族之一;但其性情之刚烈也是水域闻名。当初父王先遣去抢亲的蛟族勇士,就曾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后来不知父王跟她谈了什么,她居然就肯嫁到龙宫,不知羡煞了多少水族贵侯。 夜光美艳璀璨的大眼之中,闪出一道寒冷的光芒:“哼,因为当时我狂性大发,杀死了我的丈夫和儿子!” 我悚然一惊,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呆望着这个曾被我尊称为“夫人”的女子。严素秋倒吸一口冷气,道:“夫人,他们纵有千般不是,又与我族不同,然而……毕竟系是血亲啊……” 她身边立着的,正是穿月白轻纱,系着藕色裙子,清丽不可方物的荷花三娘子。此时也轻呼一声,说道:“夜光姐姐,你……你也真是心狠得紧。” 夜光幽然一笑,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阴郁苦涩之意。只听她道:“三娘子,我可比不得你有福气,居然有个知冷知热的相公。” 荷花三娘子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道:“大姐,你……你又来取笑人家。” 夜光幽幽道:“所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娘子,你与你相公夫妻恩爱,鹣鹣情深,哪里知道这世上男子,尽多是无情薄幸之辈……” 此言一出,只闻严素秋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东君眉头一皱,本待要出声说话,但回头看了一眼严素秋,便强行咽住了话头。 只闻夜光凄然道:“当初我甫修得道,居于澄艳湖中,因缘际会,偶然认识了三娘子你们二十三个女子。大家因为情投意合,自愿拜祭天地,结为了金兰姐妹……想我们二十四姐妹,俱是多才多艺的女子,红药擅曲,你擅乐舞,四妹鼓瑟,五妹抚筝……常于明月之下,荡舟澄艳湖中,吹箫奏曲,饮酒作乐…… 当真是不晓人间之岁月,亦不知三界之轮回……那个明月夜里,我们云集于红桥之上,用新制得的紫玉箫吹奏‘烟水曲’时,不慎被一个路人所见,后来他逢人便说,曾于红桥上见到二十四名美人吹箫,几疑是天上神仙下降。这红桥……才被世人称作是二十四桥。 后来我偶去人间,一时情令智昏,居然嫁与了凡人岑生。我与岑生相爱不久,便怀上了他的孩儿。我心中想着他已是我腹中骨肉之父,自己身份也不必瞒他,便带他与姐妹们相见,并聚于我澄艳府第,开宴取乐。我是老大,自然便排在首席,坐在我身边的,便是排行第二的水红药……水玉人的亲生母亲。” 我“啊”了一声,先前虽听水玉人唤夜光为姨妈,但我倒没想到夜光真是水玉人母亲的姐妹。 只听夜光说道: “那时红药修行虽有七百年,但她原身乃是一株红色芍药,属花木之妖,所以法力道术,反而是我们二十四人之中最弱的一个。然而她性情羞涩雅静,少有言语,一举一动,俱是惹人不由自主地顿生怜爱。所以她虽排行第二,但其他姐妹,倒是将她看作妹子呵护的居多。  时值暑夏,而她的席位正在水府轩台之侧。当她手执轻罗小扇,身着淡红轻纱裙衫,斜斜地向栏上一倚之时,那种袅娜风流的态度,只怕……连玉人也比她不上。我那郎君岑生,更是看见她的第一眼起,面上眼中,便有了掩不住的怜惜之意。” “也是前生的冤孽,只是水轩中那初见一晤,谁知岑生居然真的看上了红药。而红药,我那娇弱不胜、羞于言语的二妹红药,竟也将姐妹之情、结义之谊全都丢在了脑后,对他也是倾心相许……此时岑生与我相识已久,因我并不再隐瞒,他也就渐渐识得了我的行迹,明白我与众姐妹都不是这世上普通的女子,所以一直对我忌惮。 现在想来,当时岑生他知道我的性子烈如火焰,又有着莫大神通,不同于寻常凡间女子。所以面上虽对我恩爱倍至,其实心中,未尝也没有一丝忐忑畏惧之心。 只是自那之后,红药渐渐地就很少来我府第之中了。幸得她的洞府便在湖边山中,与我所居水府不远,往往半柱香的功夫便能往返。我虽觉得奇怪,但腹中胎儿已大,将近临盆之期,人也身滞神困,昏昏欲睡,一天之中,倒是有大半天都在床上睡觉,没有精力再举行宴会,姐妹们也都自觉地来得少了。 那日傍晚,我午睡方醒,蓦然发现身边床榻空无人影,不知岑生去了何处。我只道他是出去散步,想要起身去找他,刚刚直起腰来,忽觉腹中剧痛,一时忍受不住,竟然自床榻之上跌落了下来! 我虽未曾生育过,但也知这是即将生产之兆。当下便想要喊人进来,但一阵巨痛袭来,还来不及叫出声来,人便已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房中仍然空无一人,岑生还是没有回来。我只觉身下一片冰冷,用手一摸,手上却是血红的一片。原来我是躺在一片血水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在血泊中发出微弱的哭声。 我心中又痛又喜,喜的是我终于为岑郎他生下了孩儿,痛的是我那孩儿一出生便受到这样的痛楚,亲生娘亲居然昏迷过去,无法好生照料于他。 我此时产下孩儿,元气慢慢恢复过来。当下强自支撑起身体,慢慢从地上爬了过去,终于将那孩儿抱在了怀中。仔细端详之下,只见他面貌口鼻,与岑生甚是相像,更令我喜不自禁的是,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岑生三代单传,现在香火有望,我夜光总也不枉了做岑家的媳妇一场。 我怀抱着那个孩子,一边大声呼叫,奴仆们听到我的声音,跑进门来,见我已生下了孩子,都是喜上眉梢,一时恭喜之声充盈房内。 只是他们找遍府第,也没有发现岑生的影子。 一生皆休 或许是鬼使神差,又或是上天命定该我遇上的劫数,在众奴仆寻找岑生的一片忙乱之中,一个平时想都不曾想过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而且越来越是鲜明: “红药!莫非岑郎他,竟是在红药那里么?” 我头脑之中一阵嗡嗡作响,手中本能地抱紧了我的孩子,一个声音在心里劝阻我说:“去红药那里做什么呢?况且方才产下孩儿,尚带有血房秽气,便这么冒冒失失去了,可也太失体统啦!”可是有另一个声音又在悄悄地说:“去一去又有什么要紧?这是你最要好的姐妹,你生下孩儿,自然是要抱去给她看看!看看!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我心中胡思乱想,脚下却是旋风一般,几乎是踉跄着跑出了水府,驾起云头,直奔水红药的居所——位于湖边翠屏山下的“影红洞”而去。情急之下,我竟连孩子都忘了放下。 因为去过很多次影红洞,所以洞中设下的禁制和机关,对我来说都是毫无作用。红药爱静,身边仅有一个叫□奴的葛藤小女妖,在随身侍候而已。所以我一路行来,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拦阻。洞中静悄悄的,我的孩子在怀中睡得极熟,只听得到我沉重的喘息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偶尔还间杂着一两声岩上滴水的声音。 石厅中也是寂静无人,但我的眼睛却是突然一亮:在那雕镂精致的石桌上,遗有两杯残茶,都只是喝了一半,犹自冒出缕缕乳白色的热气。 那两只湖青冻石小茶杯,出自于翠屏山腹,相传为周时古物,模样玲珑精巧,是红药所藏珍品中的最爱,一向都留在手中把玩,不曾轻易待客。甚至连我这个做大姐的,每次来时她都不曾取出来用过。 究系何人?竟能享受如此殊荣? 我强行按捺住几欲跳出腔子来的一颗心脏,微微颤抖着的双脚,转过洞顶垂下的层层细密嫣红的帷纱,径自进入后室之中。此处离红药寝居之所,只隔有一道小小的回廊。 正犹豫间,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整个身子如堕冰窖一般,已是僵在了那里。 是岑郎!竟然是岑郎——果然是我的岑郎…… 他是在跟人说话,那话语中无限的柔情蜜意,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我夜光嫁他已有数载,他是个凡间读书人,平日里端方守礼,也不擅言笑,我只道他是个老成的夫子,竟不知原来他亦有如此温柔缱绻之时。 另一个人也开口了,但我已没有太多的震惊。种种迹象早已明示,能让他如此相待之人,在这影红洞中,除了那洞主水红药,更有何人? 我定了定神,居然还冷静下来,驻足凝神细听。 原来他们两个自知如此来往,必然会事情败露,而以我平日性子,定然不会善罢干休,他二人确非我的敌手。岑生此来,便是与我那二妹在商议着,要找个时机,让我服下水红药新近炼制成的‘七神散’,从此神魂迷醉,终日里昏睡不醒,任由他们双宿双飞。 只听水红药静了半晌,方才怯怯道:“如此,可真是对不住大姐了。” 岑生听她说话,一时也没有接言,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她……她已怀了我的孩子,即日便要临盆,那也是我岑家的骨血。平日里她对我倒也不坏,若不是你……你也有了我的孩子……” 什么?红药也怀了他的孩子? 一股勃然怒气,陡然生自胸臆之间!我将孩子交到左手抱紧,右手铿然一声,从腰间拔出了从未离身的青锋宝剑! 那小妖爱奴恰好此时端着一盘酒菜过来,看样子正是要送入房中给他二人享用的。她猛然间看到了我,顿时脸色大变,手上一软,当即盘碟倾斜,“呯呯”数声,尽数跌在了地上,碎片四溅,酒菜一片狼藉。 我一把将她推开,提剑便要入室。 爱奴情急之下,双手一挥,顿时有几道粗如手指的葛藤平空生出,密密绕上了我的身体,拦住了我的去路:“大夫人稍待!我家洞主尚未起床,请大夫人先去前厅……” 如此等低能法术,哪里能阻得住我夜光的去路?我怒气勃发,手腕一挥,“唰”地一声,剑光闪处,便将这不知死活的贱人斩成了两段!那几道葛藤失去了宿主,“啪啪”数声,相继落到了地上,扭了两扭,便再无丝毫生气。 我砰地一声撞开门去,却见他二人正相倚偎于床榻之中。床上布置精洁,罗帐半挽,被翻红浪,桃红缎子蒙着的长枕之上,绣着一对羽毛鲜明的鸳鸯,正在亲亲热热地交颈而眠,便如他二人此时情景一般,真是好一派旖旎风光。 因我来得极快,虽则爱奴死前曾出声示警,但事起仓促,他二人连衣衫都尚未穿好。水红药仅着贴身小衣,一见我闯了进来,“啊”地一声低呼,整个人都倒在岑生怀中,吓得瑟瑟发抖,宛若受惊小鸟一般。那副婉转柔弱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我心中又是气愤、又是羞愧、又是痛楚、又是茫然,气到了极点,站在那里只是发抖,牙齿相互撞击,格格有声。我夜光相貌之美,水族中公推第一;法术智谋,无不是出类拔萃。有多少神侯妖王来求我为配,我都不曾应允;甚至连东海龙王要纳我入宫,我都将来使打了回去。 放眼四海妖族,根本就没有使我夜光中意的男子。 一直到了两年之前,恰逢初春时节,我偶去杭州游玩。便是在苏堤的柳荫之下,见着了那个正在琅琅诵书的傻书生。青衫如洗,俊爽萧然,映在淡绿鹅黄的柳叶影里,如诗似画……恰便是我梦中人一般。 只是那一眼起,我便是再无退路。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嫁与他后,仿佛一生真的就此满足了。 我一心只是爱他,为博他欢心,向来尊贵有如女神的夜光,竟然也学会了浆衣拾掇、洗手作羹。最为平淡琐碎的日子之中,似乎都含有无限甜蜜。他事母极孝,在他母亲病危之时,我甚至逆天行事,甘愿舍去百年精元,只为延他老母三载寿岁。 这水红药不过是个道行低微的花妖,论姿容才干,哪里及得我夜光的一半?若要说她确有所长者,唯有娇弱怜人而已。 可是他却如此背弃于我! 怀中孩儿在熟睡之中,似是感知到了我心中滔天的愤怒,突然“哇”地一声,大声啼哭起来! 我浑身一震,俯首向他望去。虽然他出生只有七天,此时尚在酣睡之中。可看那眉眼相貌,却活脱脱与那负心人一般无二。 我心中陡然起了一个恶念:岑生他既然忍心抛弃夫妻情义,我自然与他恩断义绝。然而我是妖族,所居之处与人间不同;那孩子却是延续了他父亲的血脉,只是一个凡人。他势必不能在我身边长大,而岑生已视我为妖,必不会善待我生下的孩子。然而有他在,总是我的一点骨血,母子亲情连心,将来只怕岑生会以此来要挟我,也未尝不能。所以趁他尚未长大成人,我与他情份尚浅,不如我将他杀了,倒是一了百了。 况且他与这负心人如此相像,莫非要他长大之后,也变成另一个负心薄情之人么? 当下我也不知究竟是入了什么魔道,居然高高举起儿子,大叫一声‘你们都去死了罢!’双臂用力,便将我那孩儿活活摔死在琉璃地上!” 我心中一颤,想起当时那惨烈情景,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 夜光神色凄厉,狂笑道:“当时我神智昏乱,一见到我那孩儿血浆四溅,顿时整个人便是昏昏沉沉,如在梦魇中般。我挥剑要剌向水红药,水红药吓得呆了,根本就无法躲避。眼见得我的剑风已扫到了她面前,斜剌里却有一人扑了上来,将我紧紧抱住!他一边将我抱紧,一边苦苦求我住手,原来……原来还是他……我的丈夫岑郎,我那死去孩子的亲生父亲……嘿嘿,我那岑郎,原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我们二人一道出门之时,我连雨伞都舍不得让他举着,唯恐他会劳累。平日里他连提上半桶清水,都会喘息半天,总是惹得我对他笑话不已。 可是此时为了要护住他的心上女子,这拼死一抱之下,竟连我这修炼数千年的妖精也挣他不脱。 我被他紧紧抱住,想起往日的恩爱缠绵,想起他对我的种种好处,心中不禁一软,手中宝剑便剌不出去。可是一瞥之下,却见我那孩儿横尸地上,血浆遍地,死状凄惨……那水红药却是紧紧依在床榻旁边,一脸的惊骇之色,先前覆在她身上的被子滑落下去,从她怀中露出一张小小的面庞来。原来,他们竟早已有了自己的骨肉! 十七,当时我心中嫉恨相加,惊怒交集,杀心复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手中剑光一闪,反手便将宝剑插入了岑郎的背心之中!” 水红药一见我杀死岑生,当即尖叫一声,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她将婴儿丢在床上,和身便扑了过来。可是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我只是一脚便将她踢翻在地,随即踩在了她的胸膛之上。我难以遏制心中恨意,提起剑来,将剑尖顶在她喉咙之上,冷笑道:‘好妹妹,相识近百年啦,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强了,只可惜功夫却差劲得很。纵然是抢得了别人的男人,没有能力护得住。可又有什么用处?’ 她看似柔弱,实则性情倒真也倔强,明明知道我要杀她,却将头掉过一边,咬紧牙关,誓死也不肯求饶。我一咬牙,将剑尖又往前送了一分,她肌肤娇嫩,哪里抵受得住?顿时被剌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我心中又疼又怒,厉声喝道:“你可知错么?只要说一声你错了,我夜光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当可饶你一条性命!” 红药身子仍在发抖,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岑郎既已身死,红药绝不独活。’ 知为谁生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几乎要站立不稳。执剑的手腕颤抖不稳,这一剑哪里还剌得下去! 正当此时,荷花三娘子等姐妹闻讯赶了过来,她们拼死将我拦住,苦苦求我饶她一命。 她们劝我,世人多是愚昧无知之辈,而这世间的男子生来便是薄幸,我们妖族肯与之来往,不过是图谋采他精元,以作修炼之用。那男子负心自然该死,而我将来还可再找一百个美貌男子相处。何必为了一个岑生,反将这百余年的姐妹之情,就此断送决绝呢? 她们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我爱上岑郎,并不是为了采谋他的阳气,亦不是贪恋他的美色……我对他的,是刻骨铭心的相爱啊…… 可是她是红药……是与我相伴百年,情逾亲生的红药……我们都爱着岑生,在时间的无边旷野里,只不过,是我比她早遇见了一步…… 先前我盛怒之下,连杀两个最是亲近之人,饶是罗刹心肠,此时怒气一过,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我含泪收回宝剑,喝令水红药滚开。水红药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哭泣,反而向我一拜,低声说道:‘夺了姐姐心爱的男子,本是妹妹的不是。何况妹妹一时情令智昏,居然还想着要伤害姐姐,妄想得以永占岑郎的爱宠。结果……结果却害了两条性命,便是妹妹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偿还自身的罪孽……’ 我听到“害了两条性命”之时,眼角余光又看到了血泊中的孩子和岑郎,心中顿时痛如刀绞, 红药眼中落下数滴泪来,继续说道:“只是……妹妹此段孽缘,已为岑生产下一个孩儿,与姐姐生产之日,相差不过一天……他父亲……他父亲见他生得美貌,有如美玉雕成的人儿一般,所以给他取名为玉人……姐姐今日误杀爱子,皆因妹妹而起,但……这个孩儿……本来无罪,还望姐姐视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姐姐啊,妹妹纵有千般不是,但这孩儿……他毕竟也是……也是岑郎的骨肉……’ 她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来,对我凄然一笑。她陡经大变,脸上神情极是憔悴,且泪痕纵横,但那一笑之中,仍然蕴藏着说不尽的风流婉转之意,确有着颠倒众生的魅力。 我心中嫉恨,喝道:“你们生下的小杂种,与我夜光有什么相干?我倒偏要斩草除根,让你二人也尝尝伤心断肠的滋味!” 红药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姐姐,你总是这般心软口硬……寻常人只是畏你惧你,哪里知道你心地慈善,其实倒是最好的一个人……你平日里口头若肯让人三分,性子也没那样刚烈……只怕十个红药,也从你身边夺不走一个岑郎…… 姐姐,红药本无父母,乃天生天养之妖,虽与姐妹们相伴百年,毕竟还是常常觉得寂寞……这段时日以来,得蒙岑郎真心怜爱,虽然……虽然此情有悖伦理,为世所不容,但红药心中,却是欢喜得很……得遇岑郎,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啦……” 我听她说话之意,甚是不详,正想着要小心留意,却见她已迅速拔下髻鬟上绾着的金质长簪,手臂只是一挥,便猛地剌入了自己咽喉之中! 我们齐声惊呼,三妹和四妹抢上前去,将她扶在了怀中。众姐妹匆忙取出各类丹药,七手八脚地为她止血。我手上发软,再也拿不稳宝剑,当啷一声,一股青锋便跌落在了地上。 红药虚弱的双臂,坚决地推开了姐妹们递过来的丹药,也拒绝了她们的包扎。鲜血从她喉头汩汩流下,流过她如玉般白暂动人的颈项,一直流淌到了她淡红的衫子上,染得衫襟都是一片深红,情状甚是可怖。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庞,想起百年前初识之时的红药丛中,她那天真柔美的笑容;想起相处以来,她待我的种种情义……又眼见得她伤势严重,死意坚决,终究是活不成了,心中怒火瞬间荡然无存,当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她身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颤声问道:“红药……你这个傻孩子……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红药秀美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欣慰而满足的笑容:“姐姐……我……我……不怕死……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再跟他在一起……那时,他不再是你的丈夫了……你总是不能再怪……怪我了罢……” 她微笑了一下,面上渐渐笼上了一层灰暗的死气。只听她喃喃吟道:“料是……来世重逢……日,非关使君……有……妇时……” 我喉咙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清水般的两道眸光流转过来,在我的面上停留了片刻,终于渐渐黯淡下去……我只觉掌中一松,却是她被我握住的那一只手,滑落到了地上,晃了两晃,终于不再动弹…… 我用颤抖着的双手,轻轻地从床上抱起了岑生与红药的遗孤。那婴儿不知方才发生的人伦惨变,也不知他父母早已身死,犹自张着粉嫩的小口,对我呀呀作声。他虽是初到人世,但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娇美异常,确不负玉人之名。 玉人、玉人……岑郎倒真是怜爱红药,为了他们的孩子,取了这样一个蕴藉风流的名字。只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今日惨死在亲生娘亲的手中,白白来这世上一遭,却不曾蒙他父亲顾上一眼! 我的脑子又开始狂乱起来,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冷冷地叫道:“斩草除根!斩草除根!况且他是那两人的孽种,根本就不配生在这三界之中!” 一种无名剧痛,瞬间几乎徹断肝腑!我当即想也不想,反手一剑,便剌入了那婴儿的胸膛之中。” 啊! 虽然早知水玉人便是魂魄凝聚之体,但亲耳听到夜光描述此事,想到那日弑夫灭子、母逝儿死的血淋淋的惨烈场面,在场的许多人中,倒有一大半失声叫了出来。 夜光惨然一笑,面上神色如死,令人不忍卒观。她凝视着水玉人的墓冢,轻声说道:“可是我当时就后悔了……我居然杀了岑郎,我怎么能杀了我最爱的这个男人?我还杀了自己的儿子,我几乎是将岑郎在这个世上抹去得干干净净!可是我不要他消失得这样彻底,我想要永远永远记着他……我多么希望,能在这世上留住他最后的血脉……哪怕……哪怕是从他的孽种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我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我一把抱起玉人,不顾姐妹们的拦阻,疯了一般地跑出门去。我知道他死了,他只是个小小的婴儿,那娇嫩的身躯,如何抵挡得住我怒气凝集的一剑?可是我还是抱着他拼命地跑,他的小身躯仍然有着些微的温度,让我幻想着能跑回澄艳水府,搜遍我所有珍藏的仙丹灵药,我想要救他回来,我一定要留住岑郎在茫茫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 暮色苍茫之中,我紧紧地抱着那小小的婴儿,在湖边的水草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他在我怀里甜甜地酣睡,居然也并不吵闹。 突然眼前隐约有人影一闪,我又正是径直向前冲去,一时收脚不及,已撞上了一具温暖的胸膛。 那人眼疾手快,动作敏捷地一把将我扶住,口中啧啧道:“好漂亮的小娃儿,可惜已是个死人。美人儿,这深夜之中,你不好好呆在闺中,与意中人耳鬓厮磨,却抱着这么个死娃儿到处乱跑个什么?” 一种莫名的凝重莫名的气息,扑面而来,多年的修为立即令我清醒过来——他绝非凡人!我警觉地站稳身子,猛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后退两步,厉声问道:“你是谁?” 他有些意外,但面对我的质问,却也并无慌乱之意,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这是一个仪表英伟的中年男子,丰鼻阔额,剑眉朗目,身材比常人略显高大一些。他穿着一件织工精美的白底绣金锦袍,袍面上用细小的金丝绣出了无数奇异花纹,十分繁杂美观,即使是在这黑夜之中,仍然显得极为华丽耀眼。这件过份华丽的锦袍,若是穿在其他人的身上,必然显得太过夸张庸俗,然而穿在他的身上,却是处处都有着说不出的熨贴,非但没有市俗之气,举手投足之前,反而更显其威仪赫然、气度恢弘。 见我始终怒目相视,对他满怀戒备敌意,他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竟然扯住我的衣袖,将我一直拉到水边,嘴里说道:“我早听说水族第一神女夜光,生得是如何如何的天姿国色,故此不远千里,亲自前来欣赏一番……今日一见,唉……只怕我是白跑这一趟了……那,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了什么模样?” 我一向矜持自高,从来不屑与陌生男子讲话。寻常男子若是这般大胆地对我动手动脚,只怕顷刻间便会血溅五步、命丧当场。然而这个素未谋面的锦衣男子,虽然口吻轻佻,却是高华贵重、风度不俗,隐然有不怒自威之势,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所折服。 我陡经大变,脑子里还是混乱一团,当下竟然也没有反抗,由着他把我拉到了湖边,魂灵却不知早飞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他一边大摇其头,一边从怀中擎出一颗晶莹如露的珠子。淡淡珠光映照下,静静的湖水便如同一面镜子一般,湖面上清晰地显现出了我暗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怀抱婴儿、形若鬼魅的女子,她的环佩簪珥早已零落不堪。胡乱地披散在肩上的乌黑头发,和那一身玄色的长袍,都似乎已悄然融入了黑夜之中。然而那女子的脸色却显得那么苍白,甚至连嘴唇都是毫无血色,映着黑夜的底色,那张面孔越是白得剌眼。然而那一双夜色般深黑的眸子中,却隐约可见两簇小小的血色火焰,在疯狂地不断跳动。 我呆呆地看着她,而她那失去生气却燃着妖异之火的眸子,也在水中呆呆地回瞪着我。那副失神落魄的丑陋模样,令我自己都几乎不敢相信,竟会是水族群妖心中以高傲冷艳而著称的蚌女夜光。 他凝视着我水中的倒影,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的事情,我都已知道了。这孩子倒也命不该绝,他死去这么久了,脉息虽歇,但元神居然一直未散……夜光姑娘,你若真是想他活下来,我便赠你龙宫续魂胶,将他三魂七魄牢牢粘在一起;再将这颗水灵珠拿去让他随身佩戴……虽然他以后只是灵体,却无碍于正常的修行和生活,如果刻苦修炼,将来悟得大道,亦可晋为鬼仙,从此堂堂正正地来往于三界之中……’” 我张了张嘴,道:“那男子是……是……” 敖宁半晌没有作声,此时忽然开口说道:“这等男子,想必三界之中,亦并不多见……定然是我伯父——东海龙王敖胜了。” 夜光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当初他派人来提亲,被我大怒之下打伤了来使,全因江湖传闻,说东海龙王好色贪淫,宫妃无数……” 我脸上一红,亢声道:“事实上并非如此,父王他……” 夜光的嘴角此时方才露出一丝微笑,道:“后来我自然知道,你父王非但不是好色之徒,反而是这天底下最为痴情重义的男子。唉,世人看待是非黑白,往往只是藉着表面浮象,真正想要看透一个人的心,可是多么难哪……” “然而这桩惨案,早已惊动了管辖此片水域的水神,他上奏天庭有司,本待要将我好好惩罚,但你父王为了救我,佯作纳妃,将我带回了东海暂为安置。东海龙王地位尊崇,后又亲自出面幹旋,天庭迫于无奈,也不好对我施以惩罚,我这才得以在龙宫安身立命。 玉人渐渐长大,越来越象他那一双美丽的父母,可无论我对他怎样疼爱,他却似乎对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之情,想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有着因果报应……屈指算来,至今已是九十七年……我那可怜的玉人,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十七岁的年龄,却不知他以灵体之身存于世间,却是足足有了九十七个年头,若是寻常凡人,只怕早已病老殆死啦……” 霜重雾冷,在一个寒夜里,我和敖宁带着泥鳅小黑,重又返回了李家府第之中。真正的李青婵已经神魂消亡,然而她的家人父母,还需要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泥鳅小黑将不得不在以后的岁月之中,继续扮演着一个平庸古怪的李青婵。敖宁此来,便是知会本地的城隍土地一声,以便小黑能够在此地平安地长期居住下去。 除了严素秋仍在城郊等我之外,东君返回了天庭,而夜光夫人也在我的再三劝说之下,返回了东海龙宫,姜夔虽是恋恋不舍,但是人神殊途,也只得与我们分别。 我们一路默默行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的衣襟裙角,都已被寒露濡湿,路边枯黄的衰草被踩在脚下,发出单调细碎的沙沙声。 我心头恍恍惚惚,一时眼前闪过当年嬉戏的情景,一时是龙宫熟悉的辉煌景象,一时又仿佛听到夜光的声音:“听闻殿下你夙愿得偿,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为配,将来西海荣光自不必说,便是殿下你未来的尊贵荣华,也是不可限量啊!” 李府青婵所居绣楼的长廊之上,还是高高地挑起一盏红色的纱灯,然而灯下已是密密麻麻落了一层飞蛾的尸体。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转冷,还是因为灯火的灼烧? 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纵然是已经落在了地面之上,但仍奋力扇动着翅膀,腾起无数细小的翅粉。有终于挣扎着飞起来的,便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一点暖色的灯光。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晚我和严素秋扮作道士之时,静悄悄地从这里走上楼去的那一天,那些争先恐后扑向灯火的飞蛾。 是不是那些死在水玉人手中的女子,就象那些飞蛾一般?明明知道前方是灼热的烈火,然而为了那一团明亮的温暖,却仍然义无反顾地扑向火中。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她们每个人,都象是这些飞蛾一般,是生活在无边的寂寞的黑暗中么? 走出李府大门时,敖宁停住了脚步。我含泪看着他,然而他不看我,淡淡说道:“十七表妹,再过十天,便是我……尚太素公主之期,父王他们会在西海龙宫,为我与公主举办盛大的婚礼……”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泫然若涕的模样,终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似乎是想如小时一般抚摩我的头发,但在半空中犹疑了一下,又准备收回手去。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他的手,将脸贴在手背之上,哽咽着叫道:“宁大哥哥!”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不由得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揽到了怀中。 无边的幸福的晕眩之中,只听他在我耳边轻轻唤道:“十七、小十七……” 我更紧地缩到他的怀里深处,喃喃道:“宁大哥哥,你……你别离开我……” 他没有作声,下巴抵在我的头上,一只手将我紧紧搂住,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我忽觉额头一凉,似乎是一滴水落在其上,正想伸手去摸时,他却轻轻地捉住了我的手,他的声音,缥缈得象是从远山掠过的一抹微风:“小十七,我……我要走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而你,你……就把我忘记了罢……” 在离别扬州之前,我和严素秋不约而同地,又去了水玉人与李青婵的合葬之地。据说,水红药与岑生的埋骨之所影红洞,就在离此处不远的山中。 突然严素秋“咦”了一声,叫道:“十七,你看!” 在那方东君亲笔镌刻有“情冢”二字的青石墓碑上,蒙着一块洁白的丝绢,上面龙飞凤舞地写满数行大字,墨汁淋漓未干,似乎是刚刚被人送到此处。仔细辨认,原来竟是一阙长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住登程。过春风十里,尽霁麦青青。自伊人芳踪别后,徒余幽恨,聊共残生。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蒄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严素秋轻轻道:“这是那个姜生写的,词牌名儿,想必是叫做《扬州慢》罢?” 桥边红药一年年的枯荣开落,知为谁生?我环视天地,只觉天地广漠,我十七又是为谁而生呢? 我终于潸然泪下。 西海大典(上) 远处的龙宫,金碧辉煌,在海底放射出淡金色的毫光。数百颗的夜明珠悬在藻井顶上,照得整座大殿亮若白昼——这深海之底本来昏暗,从来就没有过白昼,但我可是见过人间的白昼的,所以我认为这个词语倒也贴切得很。 阵阵丝竹之声随波送来,杂夹着鲛女们曼妙的吟唱,那便是海上渔人们流传的海妖歌声,甜腻柔靡,听起来倒别具一番滋味。但这些吟唱之声,却常常被宾客们毫无顾忌的谈笑声打断,这些宾客们的喧闹之声,连四周的海水,都被激起了缕缕细小的波纹。 说起来,这西海之水虽然比不上我们东海的浩渺万千,却是一样的碧清透亮。 我头戴镶有碧海明珠的紫金冠,两鬓密密地插满了各式珠翠。身上穿着天女织就的天府云罗裙衫,外面还笼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剪青冰绡。 我也做了龙宫中流行的妆扮,调和了胭脂颜色,在脸颊上施着薄薄的飞霞妆,连眼晕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越显得娇嫩动人。 总之,现在看上去,我跟殿内外众多的龙族贵女相比,也并没有很大的差别。 我刻意避开大道,也避开了那些络绎不绝的人群,远远地站在幽暗的海水里。我抬起头来,凝神打量这座久已闻名的西海龙宫。 天地万物,瞬间都变得无影无踪,空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好象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按照宫中例制,身为公主的我,有十六名龙宫侍女们贴身随侍;她们的身后,还有六十四名手执金铖的夜叉武士,专为护卫我凤驾的安危。侍女们虽然生得娇美,但那些武士们却是靓蓝面孔,满嘴獠牙,看上去甚是可怖。但一路从海中行来,无论是何水族,都对他们充满了敬畏之情,更加不敢看我一眼——夜叉武士都是龙族卫队,他们所护卫的人不用说定然是身份尊贵的龙子或是龙女了。 见我在殿外停下脚步,他(她)们自然也不敢再向前迈进一步,只是悄悄地打量着面无表情的我。 此番回到东海龙宫,真是恍若隔世。母亲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哭出声来,顾不得询问别后行程,只是一迭声地吩咐人去收拾我的寝宫。父王见我第一眼时,虽然显得有些意外,但是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叹息了一声。那我所熟悉的亲昵动作,让我几乎落下泪来。 我到各殿去拜见了父王有名份的妃嫔们,以及兄弟姐妹。他们面上都是淡淡的,看我的眼神却颇为复杂。唯有二哥的母亲,渭河夫人,她是龙族中人,与我父母俱有亲眷关系,既可算是我的表姨,也可算是我的表姑,更令人抓狂的是她也算是我的母妃——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含笑道:“听说莹儿到人间去走了一遭,都说那人间是如何的苦寒,依本宫看来,莹儿你倒比以前长得好了许多。不单是相貌更好看了,便是这举止言谈,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范,比起你那不争气的二哥,可要强出七八十倍。” 顿了一顿,她叹了口气,眉宇间有些黯然,随即又笑道:“若你是个龙子,以你的出身,只怕定要被你父王立为王太子。” 我微微一笑,道:“大姑姑夸奖了。” 我了解她的心事,她年龄上在父王众多妃嫔中虽是排行老大,但地位却并不突出。况且近年来父王与我母亲清远夫人感情渐笃,后宫已是形同虚设。而她的儿子,我二哥敖逊,又是格外地让她操心。 俗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父王身为神龙,所生四个儿子却无一肖父。 大哥敖昌,乃是淮济夫人所生,号“囚牛”。他风姿潇洒,不拘常礼,连服饰也甚是古怪。他不穿龙子们那些华贵的锦服,却常常着白衣、踏乌屐,袂袖飘然,大有世间魏晋人物之态。他平生爱好无它,只是好乐,尤其擅奏琴曲。无论去到哪里,那具张紫阳真人赠与的“流音”古琴,是绝不会有片刻离身的。 他甚至多次深入人间,化为人形,探访各地琴师,去采集那些旋律优美的曲子。有一次他腾云经过太原地方时,无意中发现闹市中一个卖艺的江湖琴师琴技出众,一时按捺不住,便隐形在那琴师头上云中听曲。谁知道听得忘形,居然忘了念隐身诀,显出了原形,把那个琴师吓得几乎口吐白沫而亡。 当时市集上有好事者记下了他的形象,将其刻在了琴头之上。这个装饰被人间的琴师们一直沿用下来,至今一些贵重的胡琴头部仍刻有龙头的形象,被称为“龙头胡琴”。 二哥敖逊,便是渭河夫人所生,号“蒲牢”。他看上去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其实性情温和,胆小慎微,不知何故,身为东海龙子的他,居然特别地害怕海中鲸鱼。往往鲸鱼一来,他便吓得显出原形;但天生虚荣心又强,唯恐别人看出他的胆小来,反而在原地拼命地大喊大叫来壮胆。 其实这件事情在四海之内,众人皆知。连世间凡人都不知从何处得知龙二子害怕鲸鱼,他们居然做了一件荒谬的事情——把二哥的形象铸为钟纽,而把敲钟的木杵作成鲸鱼形状。据说这样敲钟时,当鲸鱼一下又一下撞击蒲牢,那钟便会“响入云霄”且“专声独远”。 因为这件事情,父王分外地恼火,也不知教训了他多少次,可他这怕鲸鱼的毛病就是改不过来。当然父王也对他十分失望,东海大业,自然是不能让他来继承。因为总不能让未来的东海之主,居然会害怕起自己属地的臣民吧? 三哥敖厉和四哥敖玄,均为青河夫人所生。敖厉号“睚眦”,他力大无穷,身形魁梧,性情也十分地暴虐。因此他的形象,多被人刻在刀环、刀柄、仪仗之上,据人间流传说,在武器上装饰了二哥的形象后,更能增添慑人的力量,而且显得威严庄重一些。 然而他的嗜血好杀,有时却达到了无法自控的境地。当年鲛族中的银鲛一族,本来极善纺绩之术。然而有一次三哥车驾路过银鲛封域时,她们的族长因一时身体不适,谎称不在族中,只是令长老前去迎接。却又被好事之人传报到了三哥耳中,三哥大怒,当下不顾侍从劝阻,拔出腰间血罗刀,闯入族长府中,将一府老幼几乎杀了个干净!其血腥残酷之处,实令四海震惊。 父王勃然大怒,将他关入水牢中足足三个月。后来青河夫人四处找人前来求情,再者鲛族地位本就卑微,况又是对三哥无礼在先。此事便不了了之。但三哥暴虐之名,却是令所有水族都是不寒而栗。 四哥敖玄,号“狻猊”,他性情沉稳,气度雍容,见闻广博,好学敬贤,在四海之内极富声名,倒是颇有龙子贵象。可惜他生来便崇尚佛法,又喜欢烟火,向来只在佛前颂经打坐,对东海事务不闻不问,对于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也没有丝毫兴趣。他毕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早日前往西方净土,侍从于佛陀座前。 这样的四个哥哥,也难怪父王始终未立王太子。 这些个哥哥们,可没一个比得上大表哥啊。大表哥他,真的是要成亲了么?我站立在海水之中,面上平静,心里却是乱糟糟的。 突然一阵喧闹之声传来,夹杂着金属交击的清音。我回过头去,只见一队金斧银盔的夜叉武士,气宇轩昂地大步前行。后面紧随着的是手执金瓜的夜叉武士,再后面是数百名高举飞蛟旗、白虎旗、鸾凤旗的卫队;卫队之后的,便是手捧玉笏、袍服各异的文武官员。 最后过来的却是数百名宫装美人,虽是服色不同,但俱是华服丽裳、珠光耀目,她们惊人的美色,几乎让现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美人们簇拥着的,正是我所熟悉的那顶由二十只蛟龙牵引的云纹赤金辇车。此时高坐在御者座上的,正是有水族第一勇士之称的蟹将军冉锋。他身着黄金战甲,双目如炬,那种威严凝重的神态,简直有如传说中的上古战神一般。那二十条凶恶的蛟龙,被他驾驭得服服帖帖,在海水里箭一般地向这边射了过来,辇顶杏黄色的王旗高高地飘展开去,露出一条张牙舞爪的云中飞龙。飞龙的旁边,用闪闪的深金丝线,绣了一个古朴的“敖” 字。 殿前已是密密麻麻地拜倒了一片人,齐声颂道:“恭迎东海龙王驾临!” 无声的静默之中,只见辇前珠帘之内,缓缓探出一只温润修长的纤手。我虽是隔得远了, 也看得清那只手上肌肤滑腻,指甲莹洁,骨肉停匀,当真是无一不美,有如上等羊脂白玉雕成一般。那手只是在空中微微一顿,春葱般细嫩修长的两根手指,已是轻轻地拨开了帘子,帘上金线串着的各色珍珠相互撞击,闪动着晶莹的光芒,发出细碎悦耳的声音。 眼前突然一花,辇内已出来了一人。金碧珠光映照之下,看得清她云鬓高髻,长身玉立,身上穿的不是曳地的宫装长裙,居然是一身五彩锦绡裁就的劲装,高贵清丽之中,又平添了几分英气。此时她一手拨开帘上珍珠,另一只背在身后的纤手露了出来,掌中却执有一柄澄如静水的宝剑。 剑光若水,珠光如幻,但都比不上她那绝世的容光那样眩目,简直是让人不敢逼视。她有如夜晚初上的那一轮皓月,而那些随侍的美人们却如群星一般,自然黯淡下来。 她面视众人,微微一笑,在场的人不由得都是身子一震。她却已转过身去,向着辇内柔声说道:“陛下,西海龙宫到了。” 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夜光!是夜光!”顿时有如微风吹过林梢,人群中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夜光,这水族中第一美人,或许也是水族中数一数二的高手。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深夜中最耀眼的一道光芒。当初曾被多少贵人王侯梦寐以求,可惜都惧于她刚烈的性情和高深的法力,而不得不略收窥测之心。 可是此时的她,却甘以侍从身份,随侍于东海龙王辇中。 西海龙王敖丙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身后跟着他的文武官员们。我的侍女桃叶眼尖,低声笑道:“呀,西海龙王陛下的袍子上,还有木屑刨花儿呢。” 我定晴一看,果然不错,那金底暗紫绣云纹的龙袍长裾之上,真的挂有指头大小一片儿木屑。素闻这位三叔向来爱好木工手艺,今日虽然是他儿子的婚礼,恐怕还真是从工场中赶过来的。若是在宫中换过衣裳,料想他的宫人们也不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居然让他带着这片木屑就来见人。 敖丙既是来了,我父王自然不会拿大,连忙从辇里出来,两人寒暄了几句,这才手携着手,亲亲近近地向正殿走去。 父王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向我藏身之处叫道:“小十七,还不过来见过三叔么?” 我见父王已发现了我的踪迹,只得走了出来,向敖丙行了一礼,道:“三叔安康。” 西海龙王敖丙比我父王略小百岁,许是长期热衷于木工工艺之故,我注意到他的一双手异常修长灵巧。他没有我父王那种凛厉的霸气,言谈举止颇为柔和。从他眉目之间,依稀可以看得到大表哥的影子,大表哥却更多了几分英气。 他温和地笑了,道:“小十七,你父王看来真是喜欢你呢,除了你四个哥哥,你父王就点名让你跟来,你何时先到的?怎么不来找三叔说话呢?唉,那些个知客们,也不知道好好地招待我们十七公主。” 我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苦涩,说道:“莹儿年轻识浅,不敢妄然先去拜见叔父,因此在一旁等候,叔父的知客们也并没有看见莹儿。” 西海大典(中) 然后,我就看到了静静立于殿门之内的大表哥敖宁。 在没有看到他之前,我以为我的心都碎成片儿了,一旦见到了他,只怕我的整个身子,立刻便要化成一抹飞灰、一缕轻烟。现随我暂居于龙宫之中的素秋,也苦劝我最好不要前去,免得触景伤情,我却坚持不听。 记得很久以前,我私自放走父王的爱姬白秋练,惹得父王大发雷霆之怒。我虽是吓得要命,却坚不肯承认自己有着过错。 事后父王没有责罚我,但我听母亲说,他曾很感慨地对母亲说到我。他说他的子女之中,小十七外貌最是温顺柔和,等闲也不同人去争执。实际上性子极为倔强,一旦决心下定,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拉得回来,似乎也毫无畏惧之心。 我当时不以为然,此时却不由得隐隐有些同意了。或许是吧,当一个人所有的精神支柱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当你明白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现实的时候,毫无畏惧或许是唯一能做的事情,那其实,是另一种冷酷决裂的情怀。 甚至在我的内心深处,似乎还隐隐居然盼着肝肠俱摧之时,那一瞬间莫名的快感。 但到了真的看到他时,那种剧烈的疼痛之感反而平息了下来,整个人的内心,突然间仿佛被紧紧地冻住,凝固得就象是月光下无波的东海。 他还是束着金冠,不过身上已是穿上了一身吉服,是绣有金丝纹路的大红袍子。那些金丝被巧妙地绣成了一个个的喜字,大的有碗口大小,小的却只有我的手指头那么大,缀在红锦的底子上,映着珠宝焕发的光辉,看上去真是令人眼花缭乱,但仔细观赏之时,却又不得不叹服这绣工的精致和妙思。 龙宫众人不由得围了过来,发出一阵啧啧的惊叹,尤以各宫女子为甚。那些女子们明媚动人的眼波,不知究竟是为他华丽的吉服所惑,还是被他俊秀的脸庞所吸引。只听得不知是哪宫的宫眷悄悄道:“这身吉服,是前两天太素公主派人送来的,据说是牵机宫中的织女专为其裁织的呢!” 那英挺俊美的驸马,意气风发的西海太子,他脸上也带着笑容,唇角微微上翘,虽是向着众人寒暄,眸光却是一直投在我的身上。看他的神态,似乎是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我的心里开始砰砰乱跳起来,几乎要跳出我的喉咙。使得我不由得用手摁紧了我的胸口,试图将它安抚得平静下来。 或许是嚎啕大哭,更糟糕的是说不准会突然晕死过去,就象父王最娇弱的妃子爱爱一样。爱爱夫人在龙宫之中,便是突然眼前游过一条小鱼,她都要吓得花容失色。有一次一个宫人失手将琉璃杯摔落在地上,那清脆的声音居然让她当场晕了过去。 但我的头脑依然十分的清晰,我的久经人世烟尘磨炼的神经,此时显得坚强无比,我甚至连眼睛都没花一下。 倒是敖宁先对我微笑了,象是秋日和风,拂过平静的湖面,那唇边漾出的几缕笑纹,便是湖面泛起的涟漪。他迎上前来,对着父王行了一礼:“愚侄结亲,却累伯父不辞万里前来,侄儿真是感涕莫名。” 父王携着西海龙王的手,脚下却不由得顿了一顿,打量了他两眼,笑道:“闻得贤侄艳福,竟得娶了玄武大帝的公主……早听说太素公主幼承大帝亲自教养,博览群书,聪颖美貌;其敏捷机变之处,更是世上无双,是天界诸公主中数一数二的人品,以后贤侄定然是受用无穷啦。” 西海龙王听得父王如此说话,当下将一张龙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连忙道:“兄长过奖了,公主竟肯下降,犬子也不知是何世修来的福气……”他一转头看见了我,便又笑道:“不过兄长的掌上明珠,咱们的莹儿不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么?将来还不知嫁给哪家天室贵胄,有怎样尊荣风光的地位呢!是不是啊,宁儿?” 敖宁微微一怔,仿佛一抹乌云笼在了他的脸上,唇边笑意渐渐淡去。父王敏锐地扫了他一眼,他立时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恭敬地躬身答道:“父王说得是。” 我嫣然走上前去,按照家族的规矩,端端正正地给他行了个礼,叫道:“大表哥。” 他“嗯”了一声,唤道:“十七表妹。” 我们的眸光在水中交集了,然而,象是两抹轻柔的蛛丝,被无意的微风送到了一起,只是轻微的一触,便飘转开去。 那一瞬间,其实真的只有一瞬间,在我,却仿佛是跨渡了万年的洪荒。 还来不及想,恍惚之中,我和父王已被簇拥着入了殿中的正席。 其他两海龙王早已到了,分别是南海龙王敖广和北海龙王敖明。只是他们的排场、声势、甚至是身后侍立的美人,比起父王来说,就要逊上一筹了。 单只论夜光紧随父王身后入殿之时,她照人的容光,便让整个殿中人群陡然一静。南海龙王因与父王是儿女亲家,虽也颇为惊艳,但尚可勉强克制;北海龙王却是性情粗豪,当即便大声囔道:“大兄,这个美人只怕就是你的爱妾夜光罢?果然是生得美貌,怪不得人说是千年来咱们水族第一美人呢!” 父王舒舒服服地往金椅中一靠,笑道:“老四,你宫中美人如云,均是自五湖四海千挑万选而来。而为兄现在宫中美姬已尽数驱逐干净,除几宫夫人之外,仅只剩下夜光一人。你又何必来寒掺为兄呢?” 北海龙王眼望夜光,叹道:“那些庸脂俗粉,便是满坑满谷,又焉能比得上夜光姑娘的一根手指头儿?” 南海龙王也笑道:“夜光姑娘的美貌,确是令人惊叹。只是大兄可恨,上次与小弟结亲之时,竟不曾带夜光姑娘前往南海,至使小弟今日才得以目睹绝世芳容。” 父王望了一眼夜光,拈须微笑不言。夜光却不卑不亢道:“多承诸王看重,夜光出身僻里,不敢承此盛赞。” 北海龙王眼望夜光面容,难掩艳羡之意,正待还要再说,却听殿中人群一阵骚动,众人自动向两边闪开,中间让出一条空道,施施然走出三个老人来。 那三个老人均是一色的打扮,灰白色葛麻衣衫,腰间系着玄色宽带,足蹬八耳草履。他们的相貌,倒也没有特别俊逸出奇之处,须发俱是银白如丝,便如人间那种精神矍铄的老人家一般无二。然而皮肤却是光洁发亮,有如古铜色泽;行走之间,更是如渊停岳峙,绝无丝毫老态。 他们气势如此不凡,甫一走入殿中,殿中人等自然而然便停止了喧笑,无数道惊疑、好奇、询问、赞叹的各色眼光,便齐齐投到了他们身上。 其中一个老人的眼锋恰与我的眼神擦过,目光流转,湛然若电。我只觉心神一荡,心里莫名地竟有几分恐慌。 另一个老人的目光却极是和暖,有如春日阳光一般,让人浑身暖洋洋的,有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而第三个老人眼神内敛,看上去似乎是平淡无奇,但一旦对上他的眼神,却觉得内中竟似隐藏有无穷无尽的涵意一般,几乎是移不开眼睛。 三个老人向四周微微一揖,齐声道:“属下柏氏三兄弟,祝我主西海太子与太素公主万年好合!”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哄然。本来靠在椅背上,尤自把弄手中珊瑚杯的父王也不由得神情一动,从龙椅上猛地坐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三个老人,自言自语道:“我主?嘿嘿,没想到他还能将神荒三老收归麾下,莹儿,看来你这个大表哥,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啊!” 神荒三老? 我满腹疑惑地望了一眼父王,还没来得及开口,忽听空中传来几声清幽的凤鸣,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好听。人群中蓦地发出一阵欢呼,无数人异口同声地叫道:“来了!来了!” 我抬头望去,只见那碧蓝的海水,不知何时被一层淡淡的虹光笼住,那虹光共分七色,深浅不同,在不断地变幻转化,朱紫耀目,远远看上去,更显得美艳绝纶。 鸾凤翔集,彩云回旋,只见四只火红色凤凰模样的神鸟,驮着一辆装饰有名贵青色璃石的金舆,在数队天兵神将的护卫之中,穿越重重清波而来,在殿前缓缓降下。 无数的仙妃神女,绣带画绶,金彩辉映,簇拥着一个女子,衣袂飘扬,缓步向殿中走来。 敖宁已是快步出殿,身后随着龙宫侍从,齐齐躬身道:“西海太子敖宁,恭迎公主凤驾!” 这传说中的太素公主,终于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她身量甚长,体态纤细如柳,婀娜多姿。身上的大红吉服,显见得与敖宁的那一身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是吉服上绣着的喜字,都是一模一样的图案。她足蹬红玉雕就的凤头鞋,头戴高达尺许的珠冠,虽是蒙了一层长及膝盖的极薄的红色轻纱,却掩不住冠上珍珠那明亮的光芒。 我心里突然一动,暗自念了个拘风咒,一阵微风轻拂过去,将她头上的那层红纱轻轻掀起。 众人轻呼的那一瞬间,留在我脑海中的,是面纱下那一双璀璨的明眸,和眸中流露出的智慧与聪颖的光芒。 这玄武帝心爱的公主,即使是惊鸿一现,却仍掩不住她那一种别样高贵的气度。 西海大典(下) 喜乐声起,早已安排好的龙宫侍女及喜婆鱼贯而出,众星捧月一般,将太素公主迎进殿来。殿中众人乱纷纷站起身来,有的已经屈膝跪落在地,齐声宣道:“恭迎公主千岁驾临!” 没有跪下去的,只有四海龙王及嫡出龙子龙女而已,论起地位身份,原也不比太素公主差上几筹,因之也无需行此大礼。但不知为何,这一众人等,包括我那父王在内,此时也都不由自主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 西海龙王排众而出,一张神色慈和的龙脸之上,竟也有了几分家翁的腼腆和羞涩。只见他双手一拱,又清了清嗓,这才开言道:“西海敖丙,恭迎公主多时了。” 太素公主身子微微一躬,便要行礼,她身边的龙宫喜婆慌着要扶住她,却被她轻轻挣脱,红纱飘拂,仍是拜了下去。喧天的喜乐钟磐声中,她柔和清丽的声音,仍然显得十分的清晰:“太素来迟,有劳父王及众亲族久等了。” 金冠红袍的敖宁,终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纱,他可有看清他新娘的面貌?然而红纱隐约之中,她的明眸是久久地停驻在他的身上的。听说他们并没有见过面,全凭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但从今日起,她便是西海的龙后,而他将会是她终身的依靠、幸福的来源、荣辱的象征。她将与他一起君临西海,统领水域……或是更辽阔的疆域。 她也向他盈盈一拜:“有劳夫君。” 敖宁微一迟疑,眼光转了开去,竟是向着四周扫了一圈。我本能地往夜光身后缩了一缩,不由得望向太素公主。她虽然拜了下去,却不见她的夫君回礼。然而她也只是身子微微一颤,仍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静静地等候。 他略显失落地收回眼光,望了一眼那高贵端仪的女子,顿了一顿,终于也拜了下去:“娘子辛苦。” 殿中一片静寂,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着感动欣慰的笑容。想必,鸳侣得谐、神仙眷俦,应是人所乐见之事吧?看这举案齐眉的恩爱,有谁不会相信,他们将有着千载万岁永不断绝的幸福呢? 若得岁月静好,纵有千载万岁……纵有…… 我悄然从拥挤的人群中撤出身子,踮起脚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那由东海侍女精心绣制的、天蚕丝绵垫就的鞋底,尽可以让我行走无声,静悄悄地走出殿去……如那转瞬即逝的轻风,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 然而一个我所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叫了出来: “小十七!” 所有人都望向了我,我蓦地转过身来,无比尴尬地对着众人,勉强笑了笑,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已觉失态,但终是按捺不住,神色惶急,又道:“小……十七表妹,你……你……” 突然之间,我只是觉得可笑。我心中万般愁恨,脸色自然异常,他终是比别人心细,也真的是看了出来。却不知我是想寻着一处安静的地方,独自歇息片刻。难道时至今日,我真会奔出西海鸿飞冥冥?又或是天崩地裂地闹上一场?那岂不是使整个西海大典,东西两海龙族,均沦为三界之中的笑柄?敖宁不知,我已不再是当初那娇嫩不谙人事的小十七了。 只听一把柔和的声音说道:“看十七表妹面色欠佳,想必是因为今日这殿中人聚集太多,气息沉闷,故此想去殿外散散心罢。不过夫君考虑着实周到,是应该叫上几个侍女跟着侍候的。” 我的贴身侍女宁香带着其他侍女慌忙过来,惭道:“都是宁香该死,方才只顾着热闹,不曾侍候好公主。” 我没有理她,只是望向了那个仪态端方的红衣女子。 太素公主的面容隐没在红纱之后,我什么都看不清楚。然而她是紧紧地倚着敖宁的,她说话不多,然而声音中都似含有隐隐的喜悦。对于这个奇才俊逸的夫君,她该是有着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吧? 横竖是避不开了,我长舒一口气,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点了点头,任由我的侍女将我小心翼翼地扶回了座上。 敖宁感激地对太素公主一笑,这笑容虽与爱无关,倒是发自于真心。 “当——”极悠然动听的一声清响,穿破水波而来,一直仿佛震进了我的心里。我悚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绯色衣衫的总角童子,高高地扬起左手,用一只坠有红色穗子的玉槌,击响了高挂于殿西廊下的一面玉磐。 感谢上苍,婚庆大典终于开始了。 唱赞、入席、对拜、交杯……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喧闹声。围观的人兴奋得脸上放着红光。 他和她,全没了太子和公主的矜持,只是含羞低着头,由着人来搓弄。 也是象凡人一般的要三拜,拜过天地,又拜双亲,他的母亲西海龙后是早就薨了的,她的父王玄武帝奉天帝命去征徼魔界,也无暇来参加最为宠爱的三女儿的大婚。不过天帝为了表示特别的恩宠,派了太白金星前来主婚,那白发银袍笑呵呵的老头儿,倒也真是带来了几分喜气。 夫妻也终于是要对拜的,自盘古大帝开了天地,阳气上升,阴气下沉,天地方有阴阳之分。而自伏羲大帝与女娲娘娘起始,天地间的万物便也分了阴阳。夫是阳,妻是阴,天造地设,自古如此。这一拜之下,他和她,可再也是挣脱不开的了。 这样盛大的场面,这样娇美明理的女子,这样被人衷心地祝福着,他终于是有点感动了。不觉也入了角色,脸庞的线条柔和起来,眼角开始有了水一样的温情。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而她,却是痴痴地看着他,虽是隔了一层红纱,却能够相依一生一世。 仪式总是行不完,这套完了,还有那套。新妇开始敬茶了,自有龙宫里积年的婆子,将众亲眷一个个地引给她看。她温婉贤淑,让人挑错不得。 行礼、敬茶、赠礼…… 一样一样,总是错不得,一生之中,总得有这么一次。凡人的一生是几十年,龙族的一生,是几万年。然而都只得这么一次。 礼毕,侍女托着金盘,送上一支紫玉钗,钗身长约半尺,衬着碧色缎子,通身晶莹,玲珑剔透。 敖宁拿起紫玉钗,走向他的新妇。她抬起头,随着他手腕轻扬,众人惊叹声中,只见那方红纱,有如一抹红云凌空飞起,在空中一个柔美的转折,又轻飘飘地跌落在琉璃地上。 太素公主含笑站在当地,绿鬓高绾,珠环翠绕。裙裳堆迭交重,宛若层层红云萦绕一般。虽是华贵的宫妆打扮,但那从容不迫的高华气度之中,却又隐隐透出几分机敏蕴藉之意。 敖宁显然有些愣住了,太素公主却浅笑嫣然地走近了他,轻轻牵起他的手掌,嗔道:“夫君,大家入席已久,现在咱们可要给各位贵客敬酒了。”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高声说道:“慢着!” 众人都是一惊,我也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时,只见一个绝色丽人长身而起,傲然屹立,有如一枝临风琼花一般,说不出的冷艳动人。居然正是随侍在父王身边的夜光。 夜光的美丽,顿时又引起了一阵惊羡之声,她却毫不动容,却向着敖宁道:“大太子今日大喜,夜光蒙东海龙王恩宠,虽得以叨陪末席,但双手空空,总是不成体统,一时想起此事,倍觉汗颜无地。” 敖宁一愣,忙客气道:“夫人肯动趾前来,侄儿已是三生有幸,又安敢烦劳夫人?” 夜光口称汗颜,颜容却是毫不变色,冷然道:“夜光虽出身卑贱,却也知这非份的福德是享受不得的。太子谦辞,夜光却过意不去。”说到“非份”二字,更是加重了语气。 她话中带剌,自然是在影射敖宁借联姻与玄武宫搭上关系一事。 西海众人脸上都有些讪意,却又不好发作。 敖宁脸色一变,但他素来涵养颇深,当下隐忍不发。太素公主却走上前来,笑盈盈地说道:“夫人太过谦了,岂不闻‘君子修德以积福’?三界之中,连天帝都是修德三百世,方才积福而终登大宝的。如我等庸碌之辈,只需勤恳修行,积德养善,又焉知不能享非份之福?只要水到渠成,只怕先前非份,后来倒是本份中事,也未可知。” 只听父王在一旁低声赞道:“好,不愧是玄武帝亲自教养的公主,果然是机变灵动,更难得是不卑不亢,大有公主风范。真是敖宁这孩子的福气啊。” 我心里一痛,默然不语,只在心里想道:“不知夜光夫人今日何故出头与大表哥为难?莫非是还记得水玉人之事么?” 夜光一时无言以答,饶是她冷如锋刀,遇见这不温不火的泥沼,也无从着力。当下也不去理太素公主之言,环视众人,高声道:“夜光身无长物,休道是一钱一物,便是这条性命,都是属东海龙王所有……” 此言一出,父王几乎被无数艳羡、嫉恨、不解、赞叹的各色目光击得体无完肤,让父王不得不连连苦笑,低声道:“这丫头性情直率,百年来丝毫未变,这样一来,又不知给我树了多少情敌。” 只见夜光目光一转,接着说道:“再说西海富庶,又哪里希罕我来赠送什么礼物?夜光所长唯有剑术,今日愿以此剑,诚求西海英杰,咱们以剑击助兴,也算是为今日这大典增上几分喜气!” 此言一出,西海众人,自西海龙王以下,脸色都是大变。 金刚密咒 只听一人朗声道:“夜光夫人身份尊贵,技艺超群,还是先让不成材的属下抛砖引玉,来领教西海英杰的绝世武艺罢!”说话者气量雄浑,显见得中气充沛,虽然声音不高,却震得殿堂里一阵轻微的嗡嗡作响。 迎着众人眼光,那说话人傲然站起身来,阔步向殿中走去。周围人尤其是女眷们,都不由得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之声。他长相英武,体形高大,立在那里,有如青松凌于群木,比常人竟要足足高出一个头去。他身上披着一套打造精良的黄金连锁战甲,越显得神采奕奕、顾盼生威。正是父王的随身侍卫官,素有“东海黄金将”之称的蟹将军冉锋! 西海百官中一阵骚动,随即跃出一人,冷笑道:“西海龙宫少志侯焦长折,愿领教东海冉将军的高强武艺!”这出头之人乃是个面色青黄的锦衣汉子,面目狰狞,头上支起两根形状怪异的青角,初一看,与我们龙族的龙角有些相似,但仔细一看,便辨出那角顶有三个小分叉,却与我们龙族不同,原来他是一条蛟精。 西海龙王望了父王一眼,神情颇有些尴尬,父王倒是神情自若地举起珊瑚杯来,一仰脖子,将杯中玉浆一饮而尽,微笑着拍拍西海龙王肩膀,说道:“老二,你宫中酿酒师系是何方高手?我看这玉浆较之王母蟠桃宴上的琼浆,滋味之美也相差无几了。” 他眼珠一转,又笑道:“以此美酒,佐此佳宴,眼见刀光如梦,剑影似雪,当真是平生一快啊!”我见西海龙王神情一窒,心中暗自好笑。父王这种态度,摆明了就是要看看热闹,叫这为东道主的西海龙王可如何拒绝? 只是父王对于日常小事看似放荡不羁,实则遇上大事之时,心思沉着缜密,极具君王风仪。此时他居然乐得观斗,也并无一言阻止,大异平时行事之风。莫非,他也对大表哥此次大张旗鼓地操办喜宴,迎娶玄武帝公主一事不满,因此才不出面阻止夜光与冉锋此举么? 西海龙王勉强一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求助似地看了看周围:南海龙王聚精会神地拨弄着手上的虎晶斑指,仿佛那上面有着什么世上最为新奇的斑纹,而北海龙王则是大马金刀地仰靠在椅上,一双眼睛就从没离开过夜光的身上。 冉锋对焦长折一抱长拳,泰然道:“原来是焦侯爷,幸会。” 焦长折想来对夜光与冉锋的出头挑战极为恼怒,根本也不愿多言,一声断喝:“起!”掌中红光闪动,已是升起了一根通体透亮的长刀,刀身长约三尺,阔似人掌,正自腾腾升起一团团嫣红霞气,显然是一件极为厉害的法宝。 冉锋的唇边展开一抹笑容,点头道:“嗯,焦侯爷所使的,乃是西海火金所炼的赤霞刀!冉某在东海时,便早已有所耳闻,听说在龙宫十大神兵中排名第九。” 焦长折阴沉沉的脸上,掠过一道自得之色,道:“算你也有几分眼力。” 忽听南海龙王说道:“这焦长折道行高深,再加上这柄神兵,只怕大兄的冉将军……”他望了一眼父王,却没有再说下去。 父王含笑不语,北海龙王却道:“冉将军在四海大有声名,自然也不是无用之辈,听闻冉将军的兵器,竟是自西天释家得来,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父王眼中精光一闪,悠然道:“老四倒是消息灵通,冉锋他曾入佛门释家受戒,也算是半个佛门弟子罢。” 对于兵器之事,竟是轻飘飘地带过不提。 西海龙王眼望场中,跺脚蹙眉道:“哎呀,那焦长折是蛟族少子,性子是出了名的急躁,是谁没能拦住,竟让他跑了出来!这殿上值官是怎么当的?只盼点到为止,不要伤了我与大兄两海和气便是。” 看他神情焦急,倒似是发自内心。 父王微微一笑,道:“虽是切蹉武艺,但神仙都不能保证一定会万无一失。若是偶然失手,只要没伤到性命,倒也不算什么,老二你不要介怀。” 我不由得看向了敖宁夫妇,只见他二人并肩而立,都在目视殿中,神情十分凝重。虽是初次相携,神色气度之间,竟似隐有默契一般。刹那间,我心里象是被一根小小的绣花银针,在轻轻地挑剌了一下,隐隐的痛,仿佛一直痛到心底深处。 突然之间,殿中金芒闪动,一道瑞气冲天而起,却是冉锋已祭出了他的法宝兵器! 灿烂金芒之中,只见冉锋双足微分,有如一座巍峨高山一般,屹然而立。宽阔平直的肩上,横扛一件模样古怪的兵器。只见它通身竟是由黄金打造而成,而整体的形状却是由一横一竖两根三棱金刚杵构成,看上去虽然觉得古怪,却隐隐透出一种圣洁庄严之意。 只听有人失声叫道:“降魔杵!” 降魔杵,又称羯磨杵,相传可消除自身一切罪障,使三昧耶过悉皆清净,使胜共悉地皆得成就,一切违缘碍悉消除无余,一切顺缘所愿善根悉皆增长。一切男女怨敌债主皆令满足欢喜,怨敌消除,也表三摩地无动摇之意。 据说那直的一只金刚杵代表过去、现在、未来之永恒不变;横的一只代表能横遍十方法界、无所不在之意。金刚杵为断烦恼、伏魔的神圣法器,而十字金刚杵更喻为智慧通达四方、降伏顽冥之力量。 所有的人都惊叹一声,其中含义之复杂,当真难以言喻。 只听北海龙王长叹一声,道:“果然是金刚降魔杵!大兄,你东海龙宫,真是人才济济,就连一个侍卫官都是非同凡响啊,小弟们真是望尘莫及了!” 父王将一枝玉签上插着的玉梨果肉送到嘴里,漫不经心道:“冉锋不过学过几天三脚猫的功夫,又哪里算得上非同凡响了?” 西天净土诸佛向来以修缘渡世为主,与我们仙界一直是相互礼敬。相传西天佛陀法力无边,有倒彻天地、转换阴阳之能,连天帝也不敢小觑。而佛家修道法门博大精深,与我们仙界道家修行,也是并驾齐驱、各擅其长。然而他们号称是方外之人,为避免三界纷争,佛陀座下,从来不收道家弟子,更不会传修道秘诀。但不知为何,冉锋机缘巧合,曾得遇一位菩萨,竟蒙赐金刚降魔杵,并授以心法口诀。 而这身兼佛道两家修为的冉锋,居然又被收入东海龙王的麾下。也难怪千年以来,其余三海对东海龙宫一直存有忌惮之心了。 关于冉锋的来历,我身为东海公主,所知也是甚少。只知道冉锋出自东海蟹族,是于三百年前,被父王带入龙宫的,从此倚为心腹,随侍左右。更以他出色的身手,帮着父王除掉了不少东海龙宫的对头,名震四海。然而三百年来,他的官职却一直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将军,有时甚至要亲自操持贱役,替父王驾驶云车。更难得的是他从不以所受境遇卑微为介,对父王更是忠心耿耿。 想必四海之中,对此不解者大有人在。 金光大盛,冉锋的全身轮廓,也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虽只是一名水族骁将,在众仙之间根本排不上座次。但此时却宝相庄严,气势端华,俨如西天护法诸神一般。 焦长折掌中刀光忽涨,赤霞刀划空而过,卷起一道赤红的光浪,恶狠狠地陡扑过来! 冉锋双手高举金刚降魔杵,当空尽力挥出,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破!” 耀目金光泼天而来,赤霞刀红光一闪,似是要抵抗金光的侵袭,然而那金光无边无际,气势雄横,瞬间便将红光吞蚀得无影无踪,唯有那闪闪的金色,笼罩了整个大殿! 只听“当啷”“当啷”两声脆响,却是那号称龙宫神兵的赤霞宝刀,再难承受金光的重压,居然立时断成两截,跌落在地。 众人失声叫道:“喔哟!”显得都是惋惜之极。 焦长折心痛爱刀殒坏,面色更是青黄不定。当下只见他一咬牙根,陡然伸手扯散发髻,满头青发纷纷披了下来。 夜光“啊”了一声,转身对西海龙王叫道:“不好!这焦长折他要变出原身!这哪里还是技艺切蹉,简直是生死之搏啊!陛下,冉将军原身只是海蟹,如何抵得过蛟龙?” 西海龙王面色焦急,哪里还顾得上计较她言辞冲撞?只是一迭声地叫道:“宁儿!宁儿在哪里?快叫焦长折住手!莫要伤了冉将军性命!” 敖宁站在一边,淡淡道:“冉将军自有道行,父王不必担心。” 只听焦长折尖啸一声, 身上衣服陡然裂开,如蝉蜕一般层层脱落!青光闪处,已不见了那先前瘦高的锦衣汉子,却见一条巨大的蛟龙腾空而起!那蛟龙身长数丈,粗如水桶,体形甚是巨大。幸得宫殿宽广,才勉强容得下它的身子。此时它腾在空中,张牙舞爪,作出种种扑跃之式,一边口中低声咆哮不已,一边用它那有如鸡卵大小的血红双目怒视冉锋!竟似要将他撕得粉碎,才肯善罢甘休! 冉锋仰头对视蛟龙,脸上毫无畏惧之色,口唇翕动,似乎正在低念什么咒语。那蛟龙突然发出一声狂啸,爪牙齐施,劈面直扑下来! 冉锋大喝一声:“金刚波罗蜜!” 只见他身形暴涨,幻影闪动,分化出三头六臂的天神形象!金刚降魔杵竟也随之陡然伸长变粗,杵身挥处,激荡起一阵阵巨大的旋风! 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变,南海龙王站直身子,再难掩饰内心的激动,失声叫道:“是金刚不坏真身!他还念出了佛宗密咒!大兄!你你你,原来你的冉将军当真是修习过佛门秘术!” 狂风之中,只见冉锋化作的金甲神将巨掌一推,竟将金刚降魔杵平平推出,正好击在蛟龙前爪之上! 只听一声尖锐的痛啸,那蛟龙前爪上腾起一股青烟,原本青灰的龙爪竟转作了黑灰之色,痛得它忙不迭地将前爪收回,显然是受了金刚降魔杵之重伤! 原来这金刚降魔杵能令水族忌惮,是因为佛门天生修行的便是降妖伏魔之道,所有佛门法宝,无不令妖怪魔鬼惧怕。蛟龙未证大道,尚是半妖之体,自然也是难以抵挡金刚降魔杵的天然法力。 但蛟龙生性狞恶,焉能轻易服输?当下又是一声咆哮,另一只龙爪迎面抓来!蛟龙天生爱捕杀生灵,故此爪上含有极重的尸毒。虽是隔得远了,但阵阵劲风之中,我仍可隐约闻到从他爪上传来那股令人作呕的尸毒臭味。若是冉锋被划破一点皮肉,只怕非要吃上大苦头不可! 冉锋身体周围金光忽涨,形成一道明艳的光圈,竟似无形的铜墙铁壁一般。蛟龙前爪扑上前来,竟然突破不了这道光圈,心头大怒,咆哮不已。龙爪更是拼命向那光圈上冲击撕打,激起阵阵金色火花! 冉锋傲立金光之内,朗声道:“若我以降魔杵伏你,只恐你心中不服!今日冉某便以空手对你,他日莫要说我是占了兵刃之利!” 金光闪耀,他低吟梵唱之声又隐然传来,声音之中充满了神秘而详和的气氛,仿佛真有天花散地,万佛礼法。而他的身形陡然又涨上数尺,六只手掌都已有竹箕大小,迎着蛟龙扑来之势,当前两只手掌蓦然伸出,竟将蛟龙前爪紧紧握住! 他力贯掌心,眉宇陡然舒展,喝道:“忍!” 所有人不由得身子一震!冉锋其余四只手掌当空探出!雷霆般的暴喝声中,只听那蛟龙惨嚎一声,整个身体竟然都被冉锋有如铁箍一般的四只手掌死死拿出! 剑光如水 他力贯掌心,眉宇陡然舒展,喝道:“忍!” 所有人不由得身子一震!冉锋其余四只手掌当空探出!雷霆般的暴喝声中,只听那蛟龙惨嚎一声,整个身体竟然都被冉锋有如铁箍一般的四只手掌死死拿出! 冉锋深吸一口真气,发自丹田之力,大喝道:“疾!” 那条巨大的凶恶的蛟龙,此时却有如一尾温顺的小泥鳅,被他立直腰身,大力掷了开去!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却是那蛟龙被摔落在殿中地上,尾巴软绵绵地动了两动,似乎还要挣扎起来,但最后终于垂了下去。 敖宁失声叫道:“长折!” 从西海百官中奔出一人,相貌与那焦长折极为相似,他先是扑倒在蛟龙身上,连声哭叫道:“长折!长折!”见那蛟龙毫无声息,当下旋风似地转过身来,一指冉锋,眼中怒火闪现,厉声道:“好!好!你们东海来人居然打死了我的幼弟,我海蛟一族,势不与汝等共生!” 冉锋身上金芒收敛,身形也渐渐缩小,恢复成常人模样。他神情如常,只是脸上隐现汗意,显然方才激战,消耗元气甚多。他面对那人指责,不卑不亢道:“说道是比武切蹉,在下便不会夺人性命。我们东海男儿言出如山,决不会象有些人一般,出尔反尔,置两海龙王御令以不顾,仗着先天原身强健,便想来欺负弱小族群。” 那人不禁一窒,但听说焦长折性命无忧,也顾不得计较冉锋言语,急道:“那长折他、他怎么……” 冉锋淡淡道:“焦侯爷方才消耗体力过多,但他性子急躁,若知是败在在下手中,只怕他会不顾身体安危,还要跟在下缠斗下去。在下远来是宾,不敢欺客,故此方才顺便念了昏睡诀,让侯爷先沉睡过去,方才得以保全他真元无损。” 言毕,他向四面一揖,缓步退回父王身边,仍然是气度沉毅,丝毫不变。其磊落坦荡之风,倒也赢得了不少敬仰的目光,其中不乏西海之人。 我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敖宁,只见他目视冉锋,颇有赞赏之意,但又有着些微的怅惘和惋惜。倒是太素公主从覆着的红绢纱下,悄悄伸出一只纤手,轻轻地握了他的手掌一下,又悄悄地收了回去。 敖宁似是吃了一惊,回头看了她一眼,感激地笑了笑。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东海黄金将果然是名不虚传,实让我等大开眼界。素闻东海龙王爱姬夜光夫人,法力高强,容貌出众,号称水族第一神女,不知可肯赐教汉女否?” 声音清丽,令人闻之心神一荡。北海龙王双眉一扬,眼中浮上一缕喜色,道:“嘿嘿,光听声音,便知又是一个美女!”南海龙王失色道:“汉水神女!你…… ” 那被称为汉水神女的女子格格一笑,款步走出人群,口中笑道:“汉女修炼也有些年月,夜光夫人,久仰了!” 她身着淡碧衫子,外拥湖青丝帛,高鬟妙发,风姿绰约。长而纤细的两弯蛾眉下,一双眸子如烟波般迷离,甚是妩媚动人,果然也算得上是一个绝世佳人。 南海龙王急道:“汉水神女,你是孤礼请而来的嘉宾,却要与我大兄的爱姬争斗,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孤的罪过么?” 那女子傲然道:“汉女不过借着切磋一次技艺,看看夜光夫人这水族第一神女的名头是否浪得虚名罢了,难道两位龙王还不允许么?” 南海龙王一时语塞,又转向父王说道:“大兄,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父王微笑不语。那女子却不理众人,叫道:“夜光夫人,还要汉女再次相请么?” 父王目视那个女子,凑近我耳边,奇道:“咦?原来是汉水神女宵光,这是个得道很早的水族女仙,并不是西海中人啊?”他想了想,点头道:“唔,想来是夜光的第一神女名头触怒她了,便要与夜光比试。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脸上显出一抹笑容来,竟然好整以暇地又端起酒杯来,饶有兴趣地注视殿中。 夜光衣袂轻动,已飘然下到了殿中。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在东海我与夜光相外日久,但她那种迥异常人的美丽,从未因日久而显得有丝毫逊色。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更加深了一种奇异的娇艳。 她淡淡看了汉水神女一眼,道:“多承神女指点,还望手下留情。” 宵光又是格格一笑,神情慵懒诱人,道:“汉女可就不客气啦,夜光夫人,你也切莫对我手下留情。” 言辞倨傲,内中讥嘲之意,极为明了。 夜光脸色平静如恒,手按腰间悬挂着的宝剑剑柄之上,淡然道:“承让。” 众人哗然,齐齐望向夜光。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失望之色。蚌女夜光性情刚烈,四海皆知。本来大家以为汉水神女这番言语,会将她激得当场发作,谁知她竟然十分平静。唯有我心里暗叫糟糕,便知这汉水神女挑畔之辞,已是让夜光心头震怒。而以我对夜光的了解,便知她性情并非一味鲁莽,且在对临大敌之前,会格外的冷静沉着,务求必胜。若是个轻易动气的粗人,想必也不会被尊为水族第一神女了。 夜光站立当地,静默不语。层层彩色衣衫无风自动,宛若鲜花绽放。映着她沉静安然的面容,越显得眉如翠羽、鬓若墨裁。似乎从肌肤腠理之间,都散发出那种慑人心魄的美丽光华。 宵光上下打量了夜光几眼,脸上渐渐有些妒怒之色,冷哼一声,身子凌空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两道宽广的翠袖蓦然向后拂出,袖中隐隐传来呼啸之声,渐渐凄厉响亮。殿中虽是点着无数的夜明珠,但在她翠袖飘拂之下,一层层的薄雾渐渐升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浓,那些珠光竟仿佛都被这些雾气遮住,黯然失去了明亮的光芒。那一瞬间,整个宫殿竟然都隐有烟雨将来之意。而那清丽动人的汉水神女,竟然也在这薄雾之中失去了踪迹。 南海龙王赞道:“‘汉川烟雨’!这种法术一旦施展开来,任是再厉害的神仙妖魔,也是看不清施术者此身何在。汉水神女司职水神,果然是善用水系之妙!大兄以为然否?” 我心里立时警觉起来,不由得看了这个大姐的公公一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虽是数他外貌最是谦和,实则他每一句言语之间,都是大有深意。更进一步想,只怕汉水神女此举,也在他意料之中。先前听闻说汉水神女是他请来的客人,她与西海并没有什么交情,为何会随他一起来到西海呢?说不定……说不定她本无意于西海之行,倒是因为他的极力促进…… 我心里突然升起了股寒意,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父王。 父王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脸上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说道:“是么?” 夜光双足一顿,身形曼妙,有如杨柳迎风轻摆一般,也飞上了半空之中。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却见夜光双手箕张,中指相抵,眉心间白雾陡生,凸现出一颗米粒大小的莹白圆珠! 她双手突然一合,眉心那颗白珠突然光芒大盛,白光有如利剑一般,直剌入云雾之中。远远只见一条白色光带左冲右突,瞬间便将白雾划得支离破碎! 只听汉水神女娇叱一声,反手擎出她的随身法宝“芷兰剌”,翠色闪动,疾剌过来! 夜光双眉一轩,反向她迎了过去!二女相遇,更是互不相让,当即斗在一起。 两人俱是水族神女,虽则汉水神女早在先秦之时,便已修成正道,且被天庭封有神职。然而夜光却也是不世出的修道奇才,天资聪颖,又致力于修行,其修为自然精深。此时两人相遇,各怀忌惮,自是用尽浑身解数,定要分个胜败出来。 夜光是水族中号称第一美人,宵光也是公认的美人,二人衣饰也甚是讲究,此时空中相斗,衣袂飘飘,凌风御波,当真姿态优美无伦,直看得一众人等如醉如痴。 忽听宵光“啊”地一声大叫,身子犹如断线风筝一般,斜斜向后飞出,终于蓬然一声,跌落尘埃。虽不至于摔得鬓乱钗横,但那副模样也是甚为狼狈。 夜光衣袖一敛,降落在地,淡淡道:“承让。”也不再看满面怨毒的汉水神女一眼,转身便走。 忽听宵光娇喝道:“哪里走?”原是倒在地上的身子忽地坐起,手腕一扬,一抹紫色光影脱手而出,疾奔夜光背心而去! 那紫光在空中蓬然散开,原来是一朵碗口大小的紫色芙蕖,与平常花朵所不同的,是这朵芙蕖的花瓣十分尖削,随着在空中飞速地旋转,闪动着紫色的磷光,一看便知是一件极为歹毒的法宝。 夜光本来隔宵光极近,事起仓猝,哪里还来得及?眼看着那朵紫芙蕖便要击中她的背心要害!她彩袖一挥,背后忽生白雾,隐隐可见背心处竟然闪现出一颗硕大的莹白圆珠! 西海龙王吓得龙脸变色,叫道:“不可伤人!” 众人惊叫声中,忽见空中青光一闪,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物,“当”地一声,与那紫光击个正着!那朵紫芙蕖竟似不胜其力,反在空中一转,斜斜向旁飞去。那道青光紧随其后,逼得紫芙蕖飞舞不定。末了竟以那朵紫芙蕖为中心,划出一道极圆的青色弧线。 整道弧线瞬间发出青光,齐刷刷投到中间那朵紫芙蕖上!只听宵光惨叫一声:“不要!” 青光停驻在半空之中,只是不断晃动,却不再兀然下击。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竟是一柄精巧的短剑,那道青光便是这柄短剑发出的光芒。 只听哗然一声轻响,那朵芙蕖再也抵挡不住剑光,颓然软倒,片片花瓣刹那间飘散开去。宵光伏倒在地,尖叫道:“紫姑!” 而那柄短剑却嗖地一声,失去了踪迹。 西海龙王这才轻舒一口气,但仍不满地望了南海龙王一眼,显然是怪他带了这汉水神女过来,险些伤了东海龙王的爱姬,酿成大祸。 夜光背后白雾散去,那颗圆珠也消失不见。她转过身来,柳眉倒竖,眼中火花闪溅,喝道:“什么汉水神女?真是无耻之徒!” 纤手蓦然挥处,只听铮然一声,清如凤吟!众人精神大震,眼前一亮,却见夜光已拔出了她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 剑身长约三尺,却只有两指宽度。通体青莹,锋刃轻薄。剑光闪动之间,便如是潋滟轻漾的一泓秋水。可那剑光又是如此的柔和,仿佛是最细密光亮的一匹青色锦缎。 然而剑光流转之间,却似乎隐隐含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无穷力量。让人对这一柄秀丽轻巧、柔和似水的长剑,不由得不油然而生敬畏之情。 只听北海龙王“咦”了一声,道:“这剑光,好生熟悉,倒与方才那柄短剑的剑光颇为相似,莫非方才是夜光自己放了飞剑不成?方才……方才……”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龙头,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那颗砰砰乱跳的心,到此时几乎跳出腔子来。 不错,方才发出飞剑救人的,正是我这端端正正坐于东海龙王身侧、温良婉柔的东海十七龙女。 秋水望鱼 而那柄来去如飞的短剑,此时正稳稳藏匿于我的袖中。 夜光宝剑一挥,剑气如虹,直追宵光而去,显见得是动了真怒。宵光吓得脸色惨白,也顾不得哭她那朵紫芙蕖,当下一按殿面,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剑光如影随形,只是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追一逃,整座大殿衣带风生,我们只看得眼花缭乱。 宵光追得急了,只得回身一拂翠袖,袖底飞出两根长长的丝带,灵蛇般矫然缠上剑身,想要挡上一挡。 夜光哪里放在眼中,当空宝剑一挥,只听“唰”地一声轻响,两条丝带应声断成六截,飘然落在地上。夜光冷笑一声,叱道:“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宵光大惊,一边在空中尽力奔逃,一边大叫道:“西海太子!你当真是见死不救么?” 夜光一咬银牙,手中剑光幻出满天光影,眼看便要将宵光笼于剑影之下! 忽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却见二女之间,突然插进了一个身着灰衣的老人。他身子一侧,已将宵光挡在身后,面带微笑,迎向夜光如疾电般飞来的一剑!电光火石的瞬间,却见他逢灰白色宽袖之中,伸出两根苍虬交结的手指,只是轻轻一动,竟然生生夹住了夜光的剑尖! 夜光在空中的来势一窒,用力想将剑拔出来。孰料这个老人两根苍老的手指,却有如生铁铸就一般,竟然难以拔动分毫。她性情遇强愈强,当即娇叱一起:“入!”丹田真气已力贯剑身,待要强行将剑拔出! 那老人微微一笑,手指松开,尾指却似不经意地在剑身一拂!夜光如遭雷震一般,手腕一抖,几乎要拿捏不住剑柄。 老人站立当地,目视夜光,微笑道:“夜光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宵光神女纵有不对之处,你也不能赶尽杀绝,让我家主人下不了台哪!” 夜光脸色一白,随即一抹嫣红从颊上一闪而过。她强咽下一口翻腾的真气,剑身“唰唰”连挽两个剑花,方才立定身子,冷冷道:“荒山老妖,果然名不虚传!方才夜光遇险之时,若得三老出手,想来必不当死。”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其实我早已认了出来,这个出手不凡的老人,正是神荒三老之一。方才我听着父王与几位叔父说话,已是对这三个老人略有了解。 原来这神荒三老的前身,乃是大离神州一处山中,天然生成的三株槐树。因为长年汲取日月之精华,终于在三皇五帝的大荒时代修道初成,并为轩辕黄帝所用。当年蚩尤谋反,轩辕黄帝御驾亲征,便是他三人跟随黄帝身后,以其高强的法力,歼灭了蚩尤军中数万计的铜头铁臂的大力怪物,立下了赫赫战功。 后来黄帝得道,乘龙归天之际,曾要带他三人前往。但他三人醉心于修习“玄若功”中难以逾越的“天清”境界,竟然连身登仙籍都不放在眼里,当下婉言拒绝,仍是留在人间之界。 数千年来,他三人只是偶尔出手,所歼灭的不是积年老魔,便是慑人妖兽,极为惊世骇俗,声名愈发响亮。故此虽不在仙藉,但三界中人对他们的敬畏仰慕之情,不逊于对待天界名宿。然而,虽然他三人的名号在三界广为流传,却少见其踪。据说他们一直都隐居在昆仑雪山之下一处名叫“积□”的地方,秉汲天地灵气,苦苦寻觅超越“天清”境界的修道方法。 此时再现世间,却是以西海太子仆从的身份。而且只是偶一出手,也不见有多大动作,便制住了号称水族第一神女的夜光。其实力之雄浑,确实是令人惊服。 然而夜光性情宁折不弯,她恼怒神荒三老对汉水神女的庇护,当下便直言说了出来。那老人一怔,本来白里透红的脸色,此时红得更深了一些。 父王神色一变,不觉隐隐带上了焦急之色。 却见那老人脸色红了一红,但旋即恢复正常,反而哈哈大笑道:“素闻水族第一神女夜光,性情刚烈,向不畏人。荒云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虚。这千年以来,人人都知我兄弟乃是树妖修炼得道,虽是背后叫我们老妖精,当着面却偏要称一声老神仙。敢当面叫老夫为妖的,还只有夜光姑娘你一人呢!” 父王吁了一口气,低声道:“原来这是荒云,神荒三老荒山、荒海、荒云,这荒云排在最末,居然都有如此实力,了不得、了不得!” 夜光注视荒云,只见他神情坦然,心中对他功力也是大为佩服,当下也是嫣然一笑,道:“不过前辈这个老妖,却比老仙更值得让夜光钦佩!” 另二老已站在人群最前列,闻言与荒云一起仰天大笑,意极雄豪。 荒云眼光转到夜光手中宝剑上,问道:“请恕老夫眼拙,姑娘手上所持神兵,可是上古传说中,能驱邪魔、增修为、具异能、暗含天地玄机至理,号称四海第一宝器的秋水剑么?” 我虽是与大部分人一样听得莫名其妙,然而年龄较长的耆老名宿之间,却起了一阵莫名的骚动。四海龙王俱是骇然失色,父王更是失声叫道:“什么?这就是秋水剑?”从他们的神情来看,竟然都是听过这神剑之名的。 夜光也奇道:“什么?这是秋水剑?” 荒云脸色一变,问道:“难道姑娘竟不识得此剑么?那姑娘又是从何处得之?” 夜光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荒云面上浮起奇异的神情,叹道:“秋水剑、秋水剑,当年老夫兄弟尚是弱冠少年,秋水姬便已手执此剑纵横大荒,而使宇内臣服。秋水姬……那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一个女子……如今剑在人亡,怎不叫人感叹!” 神荒三老中另一老接过去道:“秋水望鱼,形影不离。秋水剑既已出现在夜光姑娘手中。,望鱼剑必在附近。大哥,方才那柄短剑,莫非就是望鱼?” 汉水神女宵光本来正手捧紫芙蕖残骸,躲在一边伤心哭泣。闻言站起声来,凄声叫道:“正是望鱼剑!若不是这该死的望鱼剑,我苦心修炼五百年的紫姑花,也不会毁于一旦!” 我心头砰砰直跳,下意识地按紧了袖底的短剑。 当初那个神秘的绿衣女子,将这一长一短两柄古旧的宝剑赠送于我,又传我驭剑之术,只说是庆我百岁寿辰。虽然她再三叮嘱我不可对外人言起,我也一直谨遵她言。但我只当她是父王故交,这对宝剑不过是寻常宝器罢了,故此并未在意。 后来,因我人小力弱,而夜光又无称手的兵器,故我将长剑暂借夜光夫人使用,只随身携带短剑。剑柄上本亦刻有篆字,但年长月久,字迹已然模糊,我亦并不知这宝剑有何来历。wωw奇q i sh u 9 9書com网此时听三老言语,似乎这宝剑原来的主人,竟还是大大有名。 却见神荒三老中最年长者叹了一口气,说道:“陈年旧事,说它做甚?当日秋水姬身亡之后,双剑不知去向。三界中都传说宝剑通灵,另去投奔名主去了。孰料最终是落在夜光姑娘手中,也算是不辱没此剑了。” 夜光神色怔忡,似乎正在思索某事,对他之言竟然没有回答。 荒云接下来道:“早在五百年前,我兄弟就听闻说,蚌族之中,出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小女娃儿,虽是自行修习,却大有所成。水族之中英雄辈出,却大多比不过那女娃儿。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唉,夜光姑娘,所谓良材还需良工琢,你虽是美玉,但若得投名师,只怕更是能大放异彩。” 夜光醒悟过来,微笑道:“前辈过奖了。” 他说到这里,扫了一眼殿内,接下去道:“老夫三兄弟这数千年来忙于修行,门墙阋薄。但良材美质,又岂是这般容易便能求得?今日老夫见你颇为投缘,你若是不嫌弃老夫三人才疏艺浅,而愿投于我等门下,老夫敢说百年之内,以姑娘天资聪颖,只怕成就之高,当不止是水族第一神女哪!” 说到这里,他目视夜光,神情中大有期许之意。 而旁观众人闻之,不由得都是大吃一惊。 以夜光之天资,再加上三老的倾囊相授,荒云所描述的美好前景,绝不是水月镜花。然而若真的投入神荒三老门下,则夜光再也不能为东海龙王效力。 经此一役,冉锋与夜光固然是体现出其惊人的法力剑术,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神荒三老的实力更是令人不敢轻觑。西海实力,固然不及东海,但此时气势却隐然已与东海相以抗衡。夜光本是蚌族公主,若她再投于西海门下,蚌族势必也要依附西海,则东海实力更是要大大削弱。 人人皆知夜光乃是父王宠姬,但并无真正龙妃的名号,也未正式册封。她又并非出身龙族,龙后之位更是遥不可及。若能成为名扬三界的神荒三老的唯一亲传弟子,则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一时之间,无数道目光都直视夜光,要看她如何抉择。 各色目光交织之中,夜光仍是嫣然一笑,恍若春花绽放一般,异常娇艳动人:“多蒙三老看重。人生一世,名利权势不过是过眼烟云,唯得一知已足矣。东海龙王,乃是夜光平生唯一知已。情深意重,不忍背弃。” 言毕盈盈一拜,后退几步,仍是站在了父王身边。 殿内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惊愕莫名。 神荒三老眼光交集,掩不住脸上失望之色。荒云勉强笑道:“人各有志,夜光姑娘既然情深义重,倒是老夫兄弟唐突了。”当下讪讪地退了回去。 西海龙王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大声道:“开宴!奏乐!” 乐声悠扬,残留果品被侍女收拾下去,新一轮酒菜川流不息地端了上来。席间觥筹交错,气氛顿时有所缓和。 父王拈起一双白玉箸,望着我叹了一口气,说道:“嘿嘿,敖宁倒是导演的好戏。看不出我二弟,还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这才是真正的神龙之子啊。” 我不解地问道:“我们兄弟姐妹,俱是父王后代,难道还算不上是神龙之子么?” 父王扫了一眼四周,见那些客人们正喧笑不息,这才低声缓缓道:“小十七,三界之中,但听得有‘龙生九子’之说,这九子分别代表龙的九个种族,乃是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他看了我一眼,又低声道:“只是众人不知,神龙共有十个种族,第十子便是龙子。若无真正的龙子,则神龙一族又何称神龙?” 我有些不敢置信,道:“但是,但是四个哥哥的母亲,可都是真正的龙族啊,怎会生不出真正的龙子?” 父王摇摇头,道:“我也道她们出身龙族,其中定然会有一人会诞下真正的龙子。孰料天不随人意,你的四个哥哥……”他见我还是意存犹疑,便道:“小十七,真正的龙子,头上龙角乃是闪闪的金色,可是另外九子,却都是青灰色的龙角。” 金角?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发鬓之间的龙角。我的龙角…… 父王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感觉到他宽厚的龙掌,在我的两只小小的丫形龙角处停顿了一下。只听他轻声道:“小十七,你猜得不错,父王这么多的儿女,唯有你,才是真正的神龙。” 神龙之女 我如遭雷亟,一时竟怔在了那里。 父王爱抚地触了触我暗金色的小龙角,叹息道:“当时你母亲身怀有孕,父王心中忐忑不安,又希望她能诞下真正的龙子,又害怕生下的仍如你哥哥们一般。直到你出生那天下午,父王还在正殿徘徊。突然从远处的海水之中,隐隐传来一阵阵悠扬的仙乐之声,我的鼻子突然闻到了了一种异常芬芳的香气。 我心中一紧,因为据说当初我降生东海之时,便是一样地有仙乐香花出现。莫非上苍垂怜,真的给了我一个神龙之子么?我运起法眼,凝神一看,远远见一道虹光闪入你母亲的寝宫!父王一下子便认出来,那正是传说中的神龙灵光啊!我便知是西方琉璃世界中,有真正的神龙精魄投入我东海龙宫了!我心中狂喜,想着东海终于后继有子啦,也顾不得叫人,一路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刚奔到宫门口,便听得一阵响亮的哭声,却是你母亲已诞下了孩儿!” “我激动莫名,也顾不得产子秽污,当下便想着要撞进去,却被龙婆拦住,只听她道‘恭喜龙王陛下,又多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有如一桶凉水灌顶而下,我全身都变得冰凉透心。 为何竟是公主?这明明是上苍赐我的神龙之子,怎么却变成了女儿之身?我龙宫万年以来,龙女虽享尽荣华,却并无实职。 唉,小十七,父王当时心中沮丧失望之情,当真是无以名状。故此你诞生之后,我对你们母女都颇为冷淡。及至你慢慢长大成人,寻常我冷眼看去,也不见你有何过人之处,与我其他那些只顾玩乐的女儿不同的,不过是心地善良、性情柔顺而已。而这又恰恰是父王所不能认同之处。想我东海富甲水域,地位尊崇,三界之中,不知有多少妖魔神怪在暗中觑测图谋。未来的东海之主,必然要是有大智慧、大见识、才智通达、坚忍勇毅之人。若是一味柔顺,又如何能保我东海大业? 虽然在你百岁寿辰之时,天机宫以捏骨揣相而著称的天机子,曾惊赞你品格高贵,万中无一。然而父王一直心中失望,亦并未因此对你加深半分宠爱。只到,只到你居然大胆放走了那条鱼精白秋练……” 他爱怜地摩挲着我的小角,龙眼里满是笑意。 我脸上一红,撒娇地用小角一顶他的龙掌。父王“哎哟”一声轻呼,脸上笑意更浓了,道:“你这孩子,放了也就放了,父王又没有怪你……不过这样一来,父王倒象是重新认得了咱们的小十七,原来小十七也不是一味的胆小怕事啊!” 我脸色通红,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他又叹了一口气,慈爱地望了我一眼,神情中却隐隐浮起一丝担忧之意,说道:“小十七,想来你也看得明白。咱们神龙一族,自洪荒时代由天庭分封以来,便一直固守四海之地。父王四兄弟各镇一方,数千年来,虽然大家表面上和气得很,实际上明争暗斗一直不息。若不是因为这微妙而错综复杂的关系,你的大姐也不会嫁到南海龙宫。” 他顿了一顿,又道:“十七,敖宁这孩子,智谋才干,在四海龙子之中都是佼佼不群,何况他又是西海太子,父王原也很是看好……你对他的心意,父王是过来之人,又怎会看不明白?” 我心里一惊,急道:“父王……” 父王摆摆手,柔声道:“小十七,敖宁胸怀大志,才貌出众,或许确是宇内难得的奇男子。但他心中羁绊太多,恐怕反而不能一心一意待你,并非良人之选……” 我抬起头来,颤声道:“父王,你……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父王又叹了一口气,住嘴不说,反而拿起案上酒杯,一仰脖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只听他喃喃道:“敖宁这孩子,倒底还是年轻了些,不明白厚德以载物的道理。唉,以后四海安靖,只怕是有些难了。” 我回想父王入西海龙宫时的盛况,想起那绝世的美人夜光和英雄冉锋,凡此种种,无不是强似过三海的龙王。几乎没有水族会不认为,父王的荣华富贵均来自于东海的富庶。相比之下,其他三处海域就逊色许多了。 大表哥他少有大志,希望有一天能称雄水族,使四海归一。又怎能不对东海怀有觑测之心?他不肯娶我,当是明白以我东海龙女的身份,并不能助他统一四海。而作为伏魔大帝的女婿,则是容易了许多吧? 现在,他终于娶到了天庭的公主,离他的梦想是否会更进一步了呢? 一时之间,只觉得心里有千缕丝、万道麻,越是理、越是理不清。一丝丝、一缕缕,层层缠绕上来,心被捆得紧紧的,只是透不过气,也说不上来。 忽听夜光笑道:“这是一道什么菜?怎么如此讲究?”原来却是四个侍仆,手中托盘之上,俱放置有一只白玉盅,犹自腾腾地冒出热气。虽是不曾揭盅,但闻那香气,便觉甘美怡人,令人口舌生津。 一个鱼头人身的黑衣侍仆躬身陪笑道:“禀夫人,这是西海名菜白玉血燕羹,是由千年软玉作盅,血燕精髓为主,加以灵芝仙草熬煮而成。不但味浓香美,而且培植精元,最是滋补不过。是我家龙王特地吩咐御厨为各位嘉客准备下的。” 南海龙王呵呵大笑,道:“不错不错,早听闻二兄宫中有此奇物,今日得以品尝,真乃平生幸也!” 西海龙王笑道:“只是此血燕髓极是难得,剔透一百只血燕方能积上半盅,西海血燕数量不多,而千年软玉盅也非凡物。本王让下人们准备一月有余,方得些许,还望各位见谅。” 那鱼精侍仆手中托盘端着一只白玉盅,先送到父王跟前。那白玉盅看上去极是精巧,极具名贵,却只是作为盛器之用。料想此内所盛,必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佳肴。 那鱼精侍仆单腿跪下,手举托盘,恭声道:“请东海嘉宾品尝!” 父王含笑点点头,刚说得一声:“先放到桌上也罢……”说是迟,那时快,只见那鱼精侍仆飞快地将白玉盅盖一掀,一团似灰似黑的烟雾升腾而起,瞬间便向四周散开! 烟雾弥漫之中,只听夜光尖叫一声:“这是妖蜃!烟雾有毒!”却见金光闪动,兵器交集之声不绝,却是冉锋已与那鱼精交上了手。耳边听闻众人惊叫连连,却是已有人受了蜃毒!几乎与此同时,场中几处连连升起毒烟,显然妖蜃并非仅在此一处显形。 白光一动,却是夜光又祭出了那颗莹白色的珠子——她的本命法宝定元珠。定元珠本来也有避毒之用,然而此时烟雾却是越来越浓。那珠子能有多少光芒,渐渐被烟雾遮弊。只听身边桌椅倒地之声连绵不绝,显然是中毒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而兵刃声、喝呼声却此起彼伏,其中竟然也有敖宁的声音。原来是座中法力高深者,虽略中蜃毒,毕竟还能勉力支持,当下各拔法宝,与妖蜃们斗在一起。也不知那些妖蜃竟从何处潜入,它们是海中臭名昭著的水族,善放无色无味之毒烟迷人心智,甚至是夺人性命。海边渔人出海,往往会看见海之尽头有楼阁亭台,却不知便为妖蜃吐出毒烟所化。往往以为见着了陆地,欣然前往,却正好葬身蜃腹。它们又极善变化之术,兼之不事生产,无以为生。所以族中大多是从事杀手之业。 它们本属鲸类,化为鱼精模样,便是同为水族,一时之间也辨别不得。此时猝起发难,更是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动乱甫始,我已被父王一把拨到背后,陷入众侍卫围护之中,自然是没有什么危险。父王自己却凛然站于正前,一边击退攻过来的妖蜃,一边发布号令,指挥众侍卫加入战团。我站在正中,正在惶然四顾,却陡然看见一抹黑烟,自父王座前悄悄升起。妖蜃?情急之下,我只叫得一声:“父王小心!”一把推开挡住我的一名侍卫,和身斜扑上去,张开双臂,紧紧地将父王搂在怀中! 只听一声清吟,一道青光从我袖底飞出,照得四周顿时一亮!它在空中一个回旋,划出一道极为优美的弧线,只听“刷”地一声,暗红的点子四溅开来!却是那扮作侍仆的偷袭者,叫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整颗溜光乌黑的鱼头腾空飞起!手中兀自紧紧握着一柄分水剌,身子竟也是稳稳地站立不倒。 只听好几人异口同声惊叫道:“是望鱼剑!” 那道青光在我的头顶骄傲地盘旋着,仿佛是我最忠诚的卫士一般,它是那样的灵动而眩目,有如秋日里澄静的水波,又如一道最为美丽的青虹! 而我整个身体,都被笼在了淡淡的青光之下。望鱼剑飞旋时带起的剑气,吹动了我鬓边的柔发。在这宁静而美丽的青色光芒中,我看见了大表哥敖宁。他隔我只有数步之遥,衣衫已然凌乱,他虽是目视着我,却满面惊诧之色。 只听一人失声叫道:“秋水姬!” 却是神荒三老中荒海的声音。 又是一声凤啸般的清吟!随着夜光的惊叫声,另一道青光陡然升起,破空而来! 原来却是那柄秋水剑,它如有灵性一般,从夜光手中脱手飞出,奔上半空,与望鱼剑紧紧合在一起! 双剑锋刃紧合,剑尖指天,在半空不断旋转,竟收敛了青色的光芒,却泻出大片大片银白色光辉,有如巨大的光罩,将我与父王罩在其中。 那些灰黑色的毒雾一触剑气,当即“哧哧”有声,化作一团水气,瞬间消失无踪。 东海龙神 铮然一声,双剑分离开来,凌空化作两道银色的长虹,穿越在金碧辉煌的殿梁之中。那美丽的银色光芒,甚至照亮了整座西海龙宫。 就在那神秘而美丽的银色光芒之中,许许多多陌生而纷繁的场面、人像、刀光剑影,有如人间夏日点点的萤火一般,争先恐后的,从我那的心底飞快地冒了出来,映着深蓝的旷廖的底子,闪动着晶亮的光芒。 我仿佛是熟悉的,但又什么也记不起来,用力地摆摆头,再想一想,头脑里干脆就是一片空白了。 然而出现次数最多的,却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影。虽然当我想起来时,仍然模模糊糊,不知为何,印象却极是清晰,令我不能忘怀。 她身穿杏色广袖合欢衣,系流云飞霞裙,裙裾衣袂之上,都绣着隐隐的暗色榴花纹路。衣裙外面,还笼有一袭轻柔细软的雪白狐裘,衣饰极为华贵讲究。 那一把乌黑如云的秀发,被巧妙地梳起高高的望仙鬟,却只簪有一枝玲珑精致的珠花。黄金打就的小小花络之中,垂下一串冰蓝色的碎玉。衬着她弯月般的眉,花萼似的唇……然而清丽容色之中,却又透出几分高贵娴雅之气。 她的手中尚执有一卷书简,另一手负在身后,含笑幽然而立。我虽明白她只是心中幻影,但远远望去,却是婀娜翩跹,令人不由得不大为倾心。 我怔怔地站着,一时之间,也浑然忘怀了身外万物。脑海之中,便只有这个美丽的倩影,仿佛记起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又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但终是想不起来。 随着两道银光的不断穿梭,妖蜃们纷纷被斩于剑下,而且俱是被一斩致命!一时之间,殿中血肉横飞,惨叫不绝。虽然惨烈有如阿鼻地狱的一幅场景,但映着那淡淡的银白光芒,却显出一种奇异的祥和与宁静来。 终于,银光忽敛,双剑合一,化作一泓青光,飞落到我的面前。随着“当啷”一声轻响,却是双剑跌落于我面前的地上。 我本能地拾起双剑,我的指尖传来了金属冰凉的触感,但这种触感,又与我所熟悉的那些兵器不同,让我心中微起异样之感。 这据说是绝世神兵的双剑,我却一直视若等闲。长剑送了给夜光,短剑虽是没有送人,但因为不喜欢舞刀弄枪,我行走人间之时,甚至是经常将它随意地丢在客栈等地。只在与严素秋去李府“降妖”之时,才将它带在身边。 只到今日一役,它们突发护主,一举歼灭妖蜃,方才让我有心将它们重新审视。 然而这一双古朴无华的神剑,却被那暗色陈旧的剑鞘,悄然收藏了所有艳异的光芒。鞘上嵌着的两颗绿松石,是最忠诚的守护者。如洗尽铅华的绝代丽姝,如终老于林的山乡隐客,藏起来的不仅是那瞬间的惊艳,还有曾经的沧桑情怀,和泣血的传世绝唱。 若它有灵能言,一定可以告诉我,那每一缕磨旧的花纹、每一段湛青的剑锋之中,曾隐藏过怎样惊动天地的故事罢? 我突然浑身一震,觉得周围气氛极其异常。慌忙回过神来,举目向四周一望,心里倒真的吓了一大跳。 殿中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在我的身上,只是其中含义各异。父王若有所思,夜光惊愕莫名,西海龙王如释重负,南海龙王竭力平静,北海龙王好整以暇,敖宁……敖宁的神情,却是惊讶之中,微带着一丝失落。 然而最为古怪的,却是神荒三老的神情,尤其是荒海,他一扫先前那种安详端静的仙风道骨,倒显得有些失神落魄。他们三人看向我的眼光,带有几分愤怒、几分惊诧、几分置疑,甚至是……几分畏惧? 我再一转眼,却对上了另外两道清澈得让人无法循形的眸光。她平静地凝视着我,神色淡然,然而在她清奇的眉宇之间,我还是看到了一缕隐隐的奇异的忧色。 那正是太素公主。 我不知道这位玄武大帝的公主,究竟知道了多少关于我的事情。我只是隐隐地觉着,在不可预知的未来里,我与她,注定会再次相遇和交锋。 只听荒海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她的魂灵早已消散……她……她……”荒云奇道:“什么?”荒海不理,径自转过头去,向着荒山,急切说道:“大哥!她……” 只听荒山断喝一声:“住嘴!东海公主为龙王之女,又系龙神传人,自然身份高贵,故此秋水望鱼二剑愿为其所驱使,又有何令你如此不解!” 荒海荒云二人似是对他很是敬畏,那荒海张了张嘴,但终是不敢再说下去。 其余众人却又一大半叫了出来,异口同声道:“龙神传人?”其余三海龙王更是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齐齐望向我的身上,弄得我浑身发毛,恨不能钻入地中。 荒山却狠狠看了我一眼,向父王道:“素闻东海龙王虽有四子,却都不是真正龙神之身。老夫本来甚是奇怪,今日一见公主,方知东海龙王未来的继承之人,居然会是这位十七公主!咦,向来神龙一族,龙神俱是男儿之身,东海竟有女身而任龙神,这可真是万年未遇之事啊!” 父王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大声喝道:“我东海龙宫之事,本王自有分寸,可由不得下人们在此胡说八道!” 神荒三老一闻此言,不由得脸色也是大变,十分窘迫。荒山更是又羞又气,老脸通红,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三人为世外高人,数千年来虽无实职,然而倍受三界尊崇,在西海名为奴仆,实则尊为贵宾。但此时父王以西海龙王之兄的身份说出此言,于情于理,他们却也不能反驳。 但其他人也万万料想不到,一向嘻笑于形,放荡爽朗的东海龙王,竟会突然间施以颜色,当众给以难堪。 然而我已明白这荒山用意险恶。我头顶金角,是龙神之兆此事,连我都是今日方才听闻,东海只怕更是无旁人知晓。况且我寻常作高鬟之时,龙角已隐于鬟髻之中,根本就看不分明。这荒山能观我面相便察知此事,委实是神通非凡。但他明知我有四位兄长,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此事,摆明是要看我东海内讧纷起,确是卑鄙之极。 而父王爱我至深,他自然不肯让我过早趟这一场浑水,故此才动雷霆之怒。 夜光冷哼一声,道:“既是自甘作人奴仆,必要承受为奴之辱。” 荒云气得白须不断飘动,叫道:“你你你这妖女!你……”父王双目一瞪,厉声道:“荒三!本王看你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故此才让你三分!夜光虽非龙宫正妃,但也是本王爱姬,你当众这等羞辱于她,难道就不懂得龙宫的规矩了么? 哼哼,你神荒三老一直自诩册外神仙,只道这三界中人都怕了你么?我敖胜当年怒毁淫祠、荡平江浙神妖之时,便是天帝也要好言劝我方才罢手,难道今日竟会怕了你们三个老妖怪不成?” 众人只见父王龙目怒睁,头上龙角峥嵘,金光闪动,相貌极是狰狞可怖。便知他是动了真气,只怕一时之间便会显出神龙真身,与三老大战一场。当年父王暴烈好战之名,三界皆都知晓,虽是近年来听说是醇酒美人消磨,但只怕与当年也相差无几,当下都吓得不敢作声。 忽听一人说道:“伯父何必动怒?荒老也不过是眼见十七表妹生得伶俐可喜,故此一时失言。无心之过,纠之何益?其实十七表妹纵是龙神,但为龙女之身,也不便继承龙位,并不妨碍立四位太子之一为储。伯父身为东海之主,自当有如东海般的雅量,似乎不必如此对待我西海中人罢?” 说话之人,却是西海太子敖宁。 他为何也出言与我们为难? 我只觉脑袋嗡地一声,余光却看到父王双目一睁,便要发作。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恍恍惚惚,只听自己脱口说道:“大表哥此言差矣!” 敖宁倒是吃了一惊,道:“十七表妹?你……” 我冷静下来,目视这个曾令我心碎如裂的男子,心中竟是一股抑郁之气,始终难以平息。当下强压心神,缓缓说道:“自古王侯之位,都是有德者居之,是否龙神并非继承龙位之必要条件,试问万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盘古氏劈开之时,何见今日三界中各位神仙君侯?龙神自然也不知所在。” 整座殿中鸦雀无声,连丝乐都已停息,只听我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而是龙子抑或龙女继位,在十七看来亦并不重要。当初伏羲大帝造历规法,使天道运畅、五行流转;而女娲娘娘补裂青天,使三界平和、万物生长,由此可见男女并无分别。只要能使东海安宁,四海祥和,使水族众生得享暇年,若哥哥们能有此心,则十七虽为一小小龙女,不管是不是真正的龙神,也誓将以东海大业为此生重任,以哥哥们马首是瞻,至死不辞!” 我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强自支撑不倒,心里却是砰砰乱跳。 忽觉手中一热,却是秋水望鱼二剑古旧的剑身又亮了起来,发出那种我所熟悉的青色光芒。仿佛宝剑有灵,感知到了主人心中激荡之意,竟是在与我遥相呼应一般,更增威势。 良久、良久,只听几下清脆的掌声响起,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听得分外清晰。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公子,正向我看了过来,一边含笑拍了拍手掌。 周围人仿佛如梦初醒,掌声密集如雨。 在响亮的掌声里,神荒三老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敖宁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去,太素公主站在他的身边,一双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 父王宽厚的龙掌,在我的头上拍了拍。他神情兴奋,显然是方才我那一席话语,使他心情大好。我只听他低声向身边的夜光说道:“这孩子,果然不愧是我敖胜的女儿!休道说是她的四个哥哥,只怕本王所有的儿女加起来,都还抵不过我的小十七一个人。说不准将来东海兴亡,还真是指望在这孩子身上了呢。” 金虹三郎 忽听一人道:“东海龙神之事,是人家东海自家事情,咱们倒不用提。只是这西海龙宫戒备森严,那些妖蜃又是如何轻轻巧巧地就得以混入进来?还专门为四位龙王奉上那加了特别调味的血燕羹?嗯,这才是令人费夷所思之事呢!” 说话的还是那率先拍手的白衣公子,他满面笑意,手中执一柄泥金洒花象牙折扇,此时扇身却被合拢一起,一边说话,一边在另一手上轻轻敲打,神态悠闲之极。 敖宁转过身来,淡淡道:“原来是华岳少君。” 那被称为华岳少君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西海太子,素闻太子极善法令管制,西海人等无不畏从。怎么今日这宫禁之中,反而是防卫如此松懈呢?若平时果真如此,想必这西海之中,竟无一块安乐之地了呢。”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因话语之中暗喻十分明显,竟是直指西海龙族与此次谋剌有关。若依敖宁性子,只怕当场就要发作。 我不由得暗暗替这白衣公子担心,低声向夜光道:“此乃何人?胆子当真不小,万一惹恼了表哥,岂不是我们的过错?” 夜光笑道:“十七公主,你有所不知,这华岳少君却是大有来头之人,只怕你表哥也是惹他不起。他乃是西岳华山金天愿圣大帝独子,东华帝君的嫡亲孙儿,人称金虹三郎的便是。泰山赫赫有名的女仙碧霞元君,便是他家的小姑姑。无论从哪一头来说,他都是家世显赫,是一个轻易惹不起的角色。你表哥遇见这样的人物,结交都是来不及,又怎会与他为难?” 我偶一转头,只见那华岳少君正目光灼灼,竟是直望在我的脸上。不觉脸上一热,心中想道:“这少君看人之时,当真是好生无礼。” 但从敖宁的神色来看,显然确是不愿惹上这么一个对头,他神色并无异常,反向着华岳少君一揖,口中说道:“承各位亲友赏脸,原是捧我西海的脸面,敖宁怎敢不殚心竭力,护卫各位周全?先前也曾想过宫禁安危之事,因此早在西海宫门之前,装了一面照妖宝镜。若有妖孽妄想潜入,宝镜自然会反射神光,阻其入内。纵是那妖精修为深厚,镜光收伏不住,也会示警宫中,让禁卫得知信息。 所以但凡妖孽,寻常根本就进不了我西海宫门。” 华岳少君笑道:“如此说来,莫非是今日这宝镜见主子大喜,欢喜得竟也失效了么?” 敖宁神色不变,道:“在下也一直在思考此事,论理这些妖蜃潜入宫中,我们不致于会一无所知。四海龙宫之中,未修成正道的水妖虽多,但佩有我们龙族特制清净宝珠,俱能遮掩妖气,不会让各位神仙不适。这些妖蜃聚在一起,妖气何等浓烈,为何我们竟无丝毫察觉?” 他环顾四周,又道:“方才据我观察,这些妖蜃身上,竟然也佩有此类宝珠,而我西海中人并各海亲友侍从,身上宝珠俱都佩戴齐全,并无一人遗失。如此看来,将这些妖蜃放入宫中者,居然竟是我龙族中人!” 此言一出,南海龙王第一个按捺不住,长身而起,喝道:“贤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其余三海龙王,都是你的叔伯一辈,自家亲族之间,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恨,难道竟会带这些妖蜃前来不成?枉我们千里迢迢前来祝贺,竟然还蒙上这等莫名的不白之冤!” 北海龙王也附和道:“不错,贤侄这话,可千万不要乱说。” 父王微微冷笑道:“我女儿刚刚用秋水望鱼斩尽了这些妖蜃,总不会是我们东海所为罢?” 西海龙王忙道:“各位兄弟切莫误会,宁儿他绝不是怀疑自家伯叔,或许是下人所为,也未可知。” 敖宁叹了一口气,说道:“侄儿并无怀疑各位伯叔之意,只是陈述实情而已。西海立国已久,因一些琐碎之事,过去也曾与三海有过纷争。虽然各位伯叔深明事理,又与父王有兄弟之谊,故此倒无嫌隙。然而各朝中臣僚关系却是盘根错节,不乏其中有人与西海有隙……若有个别丧心病狂之徒,置君臣大理于不顾,竟敢私自犯上作乱,妄图离间四海龙族……” 他顿了一顿,面上隐隐浮起一丝坚毅之色,沉声道:“今日之事,全由敖宁大婚所起。依此看来,华岳少君方才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因之无论是否西海所为,敖宁都必然会给各位一个交待!”最后两句话,尤其是掷地有声。 只听一直未曾开口的太素公主也柔声道:“三郎,我太素既肯嫁入西海,当知我夫君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绝不屑作如此卑鄙之事。况且我们与在座各位是友非敌,又何须如此处心积虑,让妖蜃来破坏自己……自己……”她虽不是寻常女子,但女儿羞涩之态,毕竟与生俱来,当下脸上微微一红,方接下去道:“自己的……婚姻大典?” 听她话中之意,与华岳少君似乎颇为亲近,二人竟似是有过一番交情。 华岳少君唇边浮起一缕含义不明的笑意,一双黑亮的眸子转了过来,投注在太素公主身上,淡淡道:“唯愿一切但如公主殿下所言。” 言毕轻声一笑,转过身子,竟自踱回人群之中。 华岳少君既已不再追究此事,其余人便自识趣,也无人再出面诘问。等到一队队的龙宫乐伎载歌载舞地入殿来时,殿内气氛已是渐渐活跃了起来。我心中纷乱不已,根本就看不下去歌舞。当下觑了个空,瞧见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佯作是出外更衣,悄悄站起身来,也不叫随从侍女,径自走到殿外花园中去。 海水深沉,所以终年都是看不到日月星辰的,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天际光芒,能够照透到深海之底。 然而四海龙宫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宝物。象是照夜犀、夜光蛤、夜明珠等等,我们往往用它们明媚的光辉来装饰殿宇。宝物之光虽不能与日月同辉,但毕竟还是给海底的世界带来了几分光明。 面此时此刻,西海的夜明珠所独有的粉色柔光,透过雕镂精巧的玳瑁窗格,淡淡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身边,是一丛丛形态奇异的珊瑚和宝石花,它们尽情地伸展着枝叶,装点着这西海龙族的宫廷。它们固然不是真正的花木,但那种美好的姿态,与真正花木相比也不遑多让,只是少了凡间花木自然散发的那种清芬气息。 我默默地站在珊瑚丛中,脚底下是细软轻密的金沙。 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恐慌,充斥了我小小的心房。但恐慌的情绪之下,却又有着一种隐隐的兴奋。 我真的会是龙神降世么?为什么我会执有秋水望鱼二剑?大表哥真的要一意孤行么?四海安宁还能保持几时?众龙王都不是等闲之辈,南海龙王虽为姻亲,但似也不是与父王同心同德;北海龙王一味喜好玩乐,态度极是暖昧不清;至于西海更不必多言,大表哥的心事我已看得清楚,绝不容东海长居西海之上。则东海未来到底该怎么办?若父王西行,哥哥们可有能力维持东海独尊的局面?若我为龙神之事传回东海,我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此处,我不禁为先前自己侃侃而谈的情形感到有些后悔。常言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一个人锋芒太露,终归不是好事。然而如果一直默默无闻,以后若东海真有大事,我十七又有何能力折服众人? 可是我法术低微,法力浅薄,放眼四海,实在是不足为顾;若论智谋权术,依今日我之所见,恐怕远远不及太素公主;他日若四海真的相争起来,我又有何能力能护卫得东海周全?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我想了又想,思绪深沉,竟似浑然忘了身边诸事万物。 忽听身后有人“咦”了一声,讶然道:“这不是东海十七公主么?怎么一个人在园中散步,连个随从也不带着?今日西海有些不太安宁,一人独处恐有不妥呢!” 是个年轻男子声音,听起来似有几分耳熟。 我心念急转,已是想到一人,脱口道:“可是三郎么?”随即转过身来。 只见一丛月白色的珊瑚之中,正立有一个白衣的男子,手中把玩着那柄泥金折扇,面上还是那种闲雅的笑容,可不正是那号称华岳少君的金虹三郎? 金虹三郎微微一怔,促狭地笑了起来,道:“公主与本君倒是一见如故,第一次说话,便能直呼本君之名。” 我脸上一热,突然想起自己只是听太素公主一人这样叫过,不知为何却顺口叫了出来,顿悟自己有些唐突,连忙说道:“十七无礼,还望少君海涵。” 金虹三郎懒懒道:“无妨,便叫三郎也罢。本君亲友旧识,俱是这般叫法。” 我突然想起太素公主,她也是叫他三郎,莫非……莫非她与他也是旧识么? 金虹三郎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道:“你倒猜得没错,我与太素,是从小青梅竹马的相识。” 我吃了一惊,不意他如此厉害,竟能看透我心中所想。虽是窘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红晕却更是深了。 金虹三郎看我窘状,好笑道:“当初我与她同住天庭,我在东华宫,她在玄武宫,那时……”他伸手拨弄了一下游过身边的一尾金色扇状小鱼,叹了一口气,道:“她本来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可是现时长得大了,却是越来越爱做些蠢事。天下俊彦可谓多矣,她身为玄武公主,嫁给何人不好,却偏要来趟一趟四海这汪浑水,又是何苦来呢?” 我又是一惊,心中对他贬低大表哥之言有些不以为然,当下抬起头来,责道:“少君位高权重,说话还当斟酌言语才是,四海如今富庶安乐,又何来浑水之言?” 金虹三郎的唇边,又浮起那一缕含义莫名的微笑,揶揄道:“是么?富庶尚可,安宁未必。十七公主,你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今日殿上局面,难道还看不出来么?若你能嫁得远远的,倒还能享享下半辈子清福。偏你方才在殿上还大发豪言壮语,说什么誓以东海大业为自身重任,当真是愚不可及。” 我对他此类论调本就不以为然,先前只是瞧他家族面上,一再容忍。但此时听他句句都是鄙薄四海之词,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后退一步,冷然道:“十七身为东海龙女,东海生我养我,我自然是以东海安宁为毕生重任。四海兴衰对于少君而言,自然是微不足道,但若五岳有事,不知少君是否亦能如此超然世外?” 此言一出,我便见他笑容立敛,眼中隐有寒光一闪,显然是被我所言触怒。我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动,自觉有些过分。但转念又思及他方才之言,便有一股无名之火充塞胸中,竟然也是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他紧紧地盯着我,眸中除了怒意,竟似还带有几分若有所思。我有些不安,但与生俱来的倔强之性,使得我仍未肯有丝毫示弱。 我们两个静静地相对而立,四眸相投,又都没有开口说话。殿内的丝竹声、喧笑声从窗格里飘了出来,但隔着层层的碧波,总觉得象是隔得十分遥远。 良久,他的眸光软了下来,轻轻叹息一声,低声道:“象、真象。” 粼粼水波的光影,映在他俊秀如女子一般的面庞之上。那优美而略具轮廓的面部线条,在夜明珠的光芒之中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象?象什么?” 他轻声一笑,笑容中却似是带有无限的感慨。 水族圣女 隐约的海波荡漾声中,只听他轻轻说道:“你自然是不记得啦,都过去了那么多年……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有很多人记得你,不管是恨你的人,还是爱你的人……” 他热切地望着我,明亮的眸子,却在渐渐暗了下去。他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我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向殿中走去。他没有回头,脚步轻捷而从容。海中的碧波,在他的身前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中间一条洁白云石铺垫的道路。他身上的白色衫子,临风轻轻飘拂起来,映在檐下渐深的暗色阴影里,如春夜里缓缓盛开的百合。 我有些奇怪,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使得我居然没有追上去再问个清楚。 一只娇嫩而又略显柔韧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不用回头,只需从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之中,我便能判断得出来,来者正是夜光夫人。 她握着我的手,半晌才道:“华岳少君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脸上没来由地又是一热,嗫嚅道:“夫人,我们……我们并没有说什么……” 夜光在我背后幽幽一叹,说道:“我知道。”她将我身子扳转回来,正对着她而站立,目视着我的脸庞,轻声道:“十七, 我来问你,你要好好告诉我……你的这对宝剑,真的便是秋水和望鱼么?”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柔声道:“夫人,当初我赠长剑与你之时,不是对你说过么?这对宝剑是我百岁生辰那年,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赠给我的。只是我向来不好剑术,那长剑太沉,我年幼力薄,拿着又好生吃力,这才赠给夫人使用。莫非有何不妥之处么?” 夜光略一沉吟,问道:“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我摇摇头,道:“那时我还小,以为她是父王的朋友,那天宾客又多,我哪里认得清她是何方的妖怪抑或是神仙?只记得她穿一身青绿色的衣裳,头上戴着纱幕。虽然看那身段是个年轻女子,但相貌我倒真是没有看到过。” 夜光低声道:“我是觉着奇怪,当日你将长剑借我所用,我甫拿到手中,便看出这是一柄法力无穷的神剑。然而不知为何,无论我怎样贯注法力,却始终无法驭使出大的神通,它的功能却只如普通宝剑一般,只是更显锋利罢了。 我只道是自己看走了眼,孰料今日这双剑到了你的手中,竟然能发挥出如斯的威力。我也是听那荒云道出,方才得知这便是水族神兵秋水剑。秋水望鱼,形影不离,我这才猜出,你随身携带的那柄短剑,必然便是与秋水剑形影不离的望鱼剑了。” 我今日一再听人提起,说这两柄宝剑乃是绝世的神兵,可是却并无一人详细说起它们的妙处。心中早就有些好奇,趁势问道:“秋水望鱼二剑究竟是何来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看上去也绝不起眼,怎可称为宇内第一神兵?” 夜光微微一笑,道:“秋水望鱼二剑,本是水族圣女秋水姬的佩剑。秋水姬当年凭此二剑纵横宇内、威震四海之时,尚是在三千年前。象我们这样活过千岁之人,才从前辈耆宿口中听说过关于她的一鳞半爪。十七你年岁尚小,自然是不知其详了。”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当年这秋水姬,真个有这么厉害么?怎么方才我从他们口中听出来,说她竟然是魂灵消散,显然是死于非命。她既然如此厉害,又是水族圣女,这三界之中,还有何人能取她性命?” 夜光犹豫了一下,道:“其实这秋水姬……据说当初是自刎而死……死后此二剑便失去了踪影,都说神剑有灵,不愿落入凡俗之手……天庭对此事一直讳若莫深,三界之中也传说纷纭……总之这与咱们东海无关,咱们又何必打探得那么清楚?以免犯了天庭之忌。” 我见她神色为难,心知秋水姬之死必有内幕,不便再追问下去,移开话头道:“那这秋水望鱼二剑,究竟系何来历呢?” 夜光见我不再追问秋水姬之事,明显轻松了许多,长舒一口气,说道:“传说这秋水、望鱼二剑,乃是由采自昆仑的同一块玄玉墨铁,由天宫第一巧匠太上生加以分锻冶炼而成。据说太上生有一次游历天下,在昆仑山底发现这块罕见的玄玉墨铁。因为玄玉墨铁韧性极佳、阳和清正,乃是打造兵器的上好佳材。是以太上生欣喜若狂,便将其带回居住的北斗宫中,禀报北斗星君得知之后,便日夜冶炼,立誓要将其打造成为三界第一神兵。 然而他倾尽心血,最后一道工序总是无法完成。其实寻常兵器打造,往往也是这最后一关最为难过。因为兵器乃是夺人生命之物,讲究的是灵动若生。如无活物精气入驻,则只是一块死铁而已,往往不能运用自如。是以铸造师往往以人头发或指甲代替精血,融入铁水之中,只有这样方能使得兵器具有生灵之气,并能感知主人心意,对敌之时能够与主人息息相通,便自凡铁一跃而为颇具灵性的神兵。 然而这块玄玉墨铁非同凡物,寻常铸造方法竟是不成。这太上生先后以自己头发指甲丢入铁水,甚至是滴入鲜血,但始终不能成功。他也曾起心要用生灵活祭,但若用凡人祭剑,凡人七窍愚钝,灵气不高,纵然将精魄铸入剑中,也总是不能匹配这玄玉墨铁的灵气。若用妖魔祭剑,又怕会使此剑沾染邪气,成为魔剑。若说是用仙人祭剑,那更是休要提起。但凡修成正果的神仙,个个都有不死之身,能随意云游四海,餐风饮露,而且地位尊崇,岂肯舍弃肉身元神,以为他祭剑之用? 太上生日夜苦思,更换了几百种冶炼之法,但却屡试屡败。他一急之下,六日之中,便满头的青发都尽数变成雪白。 那太上生本有一个女儿,乃太上生未成仙时与凡女所生。他得道之后,便也渡了女儿成仙。 他的女儿名叫望鱼,因为美貌聪颖,大得上元夫人喜爱,当时便在夫人座下充玉女之职。一日望鱼回北斗宫中探望父亲,也是机缘巧合,遇上了北斗宫中的仙吏秋水。二人一见倾心,居然产生了恋情。 望鱼早由上元夫人作主,将她许配给北溟河神之子,而且婚期将近。望鱼虽然生得温柔可爱,却是个至情于性之人。她此时一心只爱秋水,居然拒收北溟河神送来的聘礼,并且禀告上元夫人,想要退掉这门婚事。北溟河神大怒,上奏到了天帝驾前。虽经上元夫人从中调停,得免二人不受神魂消散之灾,但天帝却欲将秋水与望鱼二人贬下凡间,企图使他们历经轮回转世,消磨掉所有关于前世的情缘记忆。 然而那秋水与望鱼,倒也真是旷古以来罕见的情种。他们双双从天牢之中逃出,奔到上元夫人驾前求情,表示不愿被打入轮回两两相忘。但此事乃天帝御旨,上元夫人也无能为力。望鱼知道父亲正在为铸剑之事大伤脑筋,竟向上元夫人提出了一个荒谬的要求:他二人愿以自身精血生祭此剑,使魂灵长锁剑灵之中。这样,他二人虽是永不能托胎转生,却能够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上元夫人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他二人之求,并奏请天帝恩准。当日秋水与望鱼被天将押到太上生的冶炼炉前,紧紧相拥在一起,双双跃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我不禁“啊”了一声,想起那壮烈而痴恋的情怀,心中莫名地一痛,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夜光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道:“据说当时炉中火焰突然冲天而起,红色的火星满天飞舞,炙热的火气几乎要将冶炼炉掀翻开去,老泪纵横的太上生这才醒悟过来,心知是二仙灵气触动了火炎之气,当即念动符咒,将其强行压制下来。 太上生心痛爱女之死,将全部心血都投入了冶炼之中。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炼炉大开,无数赤红云霞自炉中袅袅升起,萦绕不绝,整座炼剑丹房之中,都充满了似兰似麝的奇异香气。就在那些烟霞环绕之中,一双宝剑缓缓升起,剑身紧紧相合,在空中旋转不已,并发出银白色的美丽光芒! 太上生心知宝剑已经炼成,为纪念爱女之殇,他将长剑命名为秋水,短剑称之为望鱼。因为秋水与望鱼生前乃是爱侣,若是有人拿走其中一剑,则另一剑一定会飞越千里与之相会。所以三界之中方才流传说‘秋水望鱼,形影不离’。 只是这双宝剑因是仙灵炼成,故此大有灵气,能驱邪魔、增修为,更诱人的据说是当年这位望鱼仙子,本是为上元夫人掌管仙家典籍的玉女,她赴难之前,曾将天宫中最为珍贵的典籍《太阴玉华篇》偷偷盗走,并将其藏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这《太阴玉华篇》与《赤阳精武篇》都是上古天神女娲与伏羲所传,乃是讲述天地间至阳至阴的道理,暗含造化玄机,若能参透领悟,可以颠倒阴阳五行,纵横三界无敌。望鱼那时早知将死,自不甘心《太阴玉华篇》永远湮没,故此若有人能成为这双剑主人,剑灵必然会指引他如何获得《太阴玉华篇》。 所以当时这双剑出世之后,三界之中人人皆欲求之,只是碍着太上生与北斗星君之故,不敢明言相夺。然而那太上生在双剑冶炼成功之后,因为耗费元神过度,又心痛爱女之死,不多久便已坐化,魂灵消散在三界之中;而那一双神剑也就神秘地失去了踪迹。 只到了三千年前,自东海碧波之中,突然降生了一名女子,她自号秋水姬,神通广大、法力超群,一出手便降伏了当时黄、济、淮、青等最强大的四河水神。还强令天下水神为她在东海建造秋水宫作为府邸,并尊她为水族圣女。一时之间,震惊三界。 到得最后,连天帝也不得不顺应她之意愿,下旨赐她水族圣女之号。而就在众神齐来贺之时,北斗星君突然发现,她手上双剑,便是失踪已久的秋水、望鱼神剑。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得到双剑,她的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又是否真的来自于《太阴玉华篇》,而她本人对此也讳莫如深。 然而事实上,她真的成为了水族圣女,统管天下水族众生,并执掌降雨洪涝之事。也只有她,方能克制天帝爱女,那个性情古怪孤僻,从来视众水神如无物,连天帝有时都无能为力的天女魃——干旱之神。 秋水姬身死之后,无人再能够克制天女魃的淫威,天女魃又极是任性妄为,人间经常是赤地千里,生灵死难无数。水神纵然有些神通,也只是杯水车薪。天帝只得向西天佛祖求救,后来由佛祖派遣四部天龙分镇四海,以佛力时时降下甘霖,调节旱情灾害,方能保持大地万物得到休养生息。 小十七,四海龙王所受之封,便是自那时而来。” 华岳之聘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各位对拙著的大力支持,尤其是鸿雁归去和冬晚晚两位为拙著精心撰写的长篇书评。我的更新速度不快,因为下笔比较谨慎,又爱好修改,还请原谅。 近几章的点击速度上升很快,想必与情节发展有关。本来我打算写一部游记形式的神怪小说,以十七游历为主线,串连起中华许多悠久的传说与神话的。但既然这么多人对小十七表示关心之情,我想就以十七为主角也未尝不可。故此这几章有了大的改变。关于有几位看官的看法,我在此解答如下: 一、关于男性主配角相貌比较模糊,刻画不到位一事:其实我本人还是努力去刻画了的。但正如张爱玲一般,因为对大多数男子不敢恭维,所以书中男子多让人失望,不是懦弱便是世俗,远远比不上几个女子的义无反顾。但事实也多如此,这倒不是我对男子的鄙薄,而是因为社会对于男女要求不同,男子多有后顾之忧,所以也不可能象女子那样爱得不管不顾,他会更多地考虑自己身上的其他责任。比如说敖宁,他不是不爱十七,但他的责任不仅是待十七好,还有整个西海繁荣和家族的振兴。如果他如十七哥哥们一般只以玩乐情爱为重,大约十七也不会觉得他与众不同而爱上他。 不过男子中也有让人可敬之人,比如东海龙王,比如邱迟。比如以后的男主角——十七的真命天子。 在我原计划中,打算让十七孤独一生的。因为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生命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其他很多事情,也一样具有生命的无穷意义。十七纵然没有合适的人,也一样能过得与众不同。但大家既然这么关心十七,加上我本人最近也发现了一位令我由衷尊敬和信赖的男子,所以相信世界上还是有真正懂得爱和付出的男人,也相信十七一定会遇上这样的男人,但得一心人,从此白头不相离。 二、关于十七对敖宁的感情太过单薄一事。其实我想女看官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们很清楚,一个女子在情窦初开之时,喜欢一个人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也并不需要朝夕相处或是惊天动地,往往是少女时代的第一次见面,或是某一件难忘的事情,就会让少女们将那个男子视为生命的全部。或许就是因为初见敖宁时敖宁的眼泪,或是一起偷偷丢过黄金瓜,或是敖宁有着不同于其他龙子的冷冽气质,十七就爱上了。爱上了又很难改变,越来越深,到最后,自己都忘了是爱他什么,不知道,就更执着地去爱。只到有一天突然长大,才发现,原来,最适合自己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其实男子们也有过这样的爱,比如张无忌对朱九真。 三、感谢有位看官对《东海篇》中那首小词的赞赏,个人认为那也是本人最具才华的一首,原是我为心爱之人而作,但一直无人提起,郁闷。填词吟诗也是我之爱好,如果喜欢,将在以后篇章中适当引入几首,与爱好古诗词者切蹉一二。 以后发展会越来越是精彩,而且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如果认真看过几篇前传的人,将会在那里面找到后来故事发展的蛛丝马迹。总之,不会是毫无关联的。 如果喜欢,请继续关注。如果无趣,不必关注,因为我也只是玩票性质。而且因为是随便写写,质量不够过关,也不能保证人人看了都喜欢。 我真正的心血《女夷列传》尚在修改之中,无论是思想内涵或是文笔厚度,与《妖之传奇》都不可同日而语。那日再请各位捧场。 另外,希望大家多在其他网站或论坛推荐,因为现在网络上色情暴力、过分缠绵的书籍过多,文笔反而粗糙,个人认为不见得读者就真的喜欢。也正是因此缘故,我才提笔写书。 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这部小书,在工作之余闲来解闷,且或多或少带来一点美的感受,此愿足矣。打不打分倒在其次。 再次感谢各位支持。 我恍然大悟,叫道:“原来四海龙王分镇四海,竟是出自天宫与西天双重旨意,难怪我们神龙最后还要奔赴西天,成为佛陀座下天龙呢。”一边心里却也隐隐明白,为何长期以来天庭对我们龙族优渥有加,原来是却是因为我们神龙一族,本就不属于天界所辖。 夜光凝神注视着我的面庞,眸光中闪现出怜爱、疑惑、欣慰等交错在一起的复杂神情。只听她轻轻叫道:“十七!” 我不解地望着她,应道:“夫人,十七在这里啊。” 夜光突然伸出手来,拔开我头顶的乌发,两根娇嫩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小龙角上轻轻地摸了摸。我悚然一惊,本能地不想让她得知我长有金角之事。然而她目光何其敏锐,一瞥之下,已是看得十分清楚。 但她脸上并无惊诧之色,放下手来,反而轻轻地吁了口气:“荒海那老匹夫果然猜得没错呢!上苍注定,神龙若娶龙族女子,生下的必然都是儿子。而一生得子,也不会超过十个,但其中必有一个,是真正的神龙之子。咱们龙王正妃四人,俱是出身龙族,除清河夫人居然生下来的是你这个龙女之外,其他三妃生下来的都是儿子,可惜不知为何,竟无一个是真正神龙,却都是些蒲牢、狻猊之流。我也曾为龙王忧心,却不知上苍竟然早有安排…… 唉,小十七,你虽是真正的神龙,为何却是一个龙女?” 我忍不住脱口说道:“夫人,龙子龙女,又有何不同?不都是父王的骨血么?” 夜光望向殿中正含笑携带新妇,挨次敬酒的敖宁,微微地笑了笑:“小十七,你也知道,四海龙王最终都会去西方琉璃世界之中,充当佛陀座下的八部守护天龙。你父王他……也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在一日,以他的威望权势,东海兴许还不会遇上什么大事。可如果四海龙王一旦全部离开,则四海兴亡,全看继位的龙子英明与否。当年老龙王奔赴西天之后,四海龙子继位,全凭着你父王英明神武,威慑四海,故此东海国力,一直要强于其他三海,就连天庭神仙也要对咱们东海礼敬三分。可是你父王如果不再执掌东海,你的四位哥哥……” 她的脸上浮起一缕奇异的笑容:“只怕远非敖宁所敌。” 她自语道:“南海龙太子敖真极好声色,对于乐曲一道的鉴赏之高,堪与你大哥相匹;北海龙太子敖寒,听说为人倒是仁慈,只可惜太过平庸,并无出众的才能。这二位太子,均没有决断杀伐之能,而且所娶妻室均为本族贵女,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外戚倚为膀臂。放眼四海,所有龙子之中,还当真只有西海太子出类拔萃,大有王者气势。如今又与玄武宫结下姻亲,其在三界之中的地位更是不容忽视。” 说到这里,她眉头微微一蹙,叹道:“只是敖宁年少气盛,志向高远,其意绝不仅限西海之域。看他近年来布局周密,处心积虑,只怕已是等不到四海龙王飞升西天的那一天了。眼下你父王尚在东海,还不足为惧,但若现在没有一个得力的继承人,加以扶持培养,将来你父王一旦西去,东海只有任人宰割之份了。” “小十七,你自幼聪明伶俐,又多在人间历练,龙王诸多子女多不如你。但龙王之位古老相传,俱是由男子继承。你几个哥哥虽不争气,可你也无问鼎王位之份啊。” 她美丽的眼眸深处,浮现出一缕隐藏不住的柔情,低声道:“这些年来,可真是苦了咱们龙王了。” 我微笑着抱住了夜光纤薄的肩膀,悄声说道:“夜光姨,你……你……你可是真的爱上了我的父王么?” 夜光俏脸一红,猛地挣脱出来,嗔道:“你这孩子,在胡说些什么?” 我嘴角噙笑,但见她脸上已是红云一片,自然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但心中却不免有些感慨。 龙宫一住经年,不知外面沧桑岁月。再刻骨铭心的爱恋和伤害,料想都经不住似水的流年啊……况且连水玉人都已死去,消磨掉了夜光前尘的最后一抹痕迹。而这近百年以来,只有父王是真心待她,虽然或许不是出自于男女之情……她便是爱上父王,只怕也在情理之中罢? 夜光才貌超绝,原也是父王良配,只是她出自并非龙族,还有……我的母亲……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继续想下去。大凡神仙君侯,只要稍具权势者,没有一个不是嫔妃成群。然而一个人的真情究竟能有多少,够得让这许多女子得以均分?反正我看父王的嫔妃们,没有一个是真正过得快活。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凡间一个名叫卓文君的女子所写的两句诗歌,倏忽跃上我的心头。我们龙族有着那样漫长的生命,白头相守就更为不易。可是……可是如果这三界之中,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跟他在一起可以不怕老,也不怕死,愿意永远永远地活下去,那么万年的生命,或许会算做是有意义的罢?否则就算是与天同寿,又能如何呢? 只听夜光又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伸手抚弄着一枝伸到面前来的宝石花。半晌,方才幽幽道:“十七啊,你父王的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在你母亲的身上,他对你母亲虽然异于其他夫人,但只怕也是瞧在你的面上……唉,他心中所有的情意,早就给了那个叫小荷的人间女子了……小荷一死,你父王的心,也就跟着死啦……”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小荷么……那个早已轮回转世,不知循向何方的女子……她那朴实而真挚的情怀,曾如春日的暖阳一般,那么温暖地照耀过,年少的东海神龙的心房…… 我侧过脸去,从玳瑁窗的空隙之中,仔细地看了看父王。他带着淡淡的笑容,正看着殿中的歌舞,还有那一对华美无双、笑容甜蜜的璧人。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不过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懂得了一些父王的心情。 过不了平实而幸福的生活、目睹心爱的女子死去而无能为力,甚至不能够亲自手刃害她的仇人、明明憎恶神界的虚假和繁琐,却不得不殚精竭力地与之周旋,以维持着东海的繁盛、在无可奈何的命运里,只能借着醇酒与美人来浇灌无别的离愁……其实都是为了神龙与生俱来的责任……然而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也不能保住身后东海的安宁。 我的四个哥哥,象大多数龙子一般碌碌无为,论起吃喝玩乐倒是精通,若论治理水族,又有哪个比得上英姿勃发的西海表哥呢? 我凝视着人群中穿梭敬酒的大表哥,海一样深沉的悲伤中,突然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不是龙子又能如何?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才能真正使得四海归一,是赫赫有名的西海大太子,还是我这寂寂无名的东海十七龙女!” 婚宴终于完毕了,众仙妖纷纷告退,不时有各类坐骑走兽、飞车、凤舆破海飞去,殿中一片杂乱。我与夜光回到了殿中,西海众人忙于送客,也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去向。敖宁和太素公主已经换上了常服,双双笑盈盈地站在殿外,不时与熟悉的宾客挥手道别。 我便是再豁达洒脱,此时心中也不由得有几分难过。忽见许多仙吏力士,拥着一人洒然走了过来。后面还有七八名绿衣侍女,容貌俊俏,衣饰讲究,手中捧着巾栉拂盂之类。显然是为了方便主人随时盥洗,排场倒是摆得十足。 而被簇拥着的那人依然是一袭白衣,只在外披了一件织锦华美的袍子,头上戴一顶精致的切云冠,冠上镶有一块温润清和的碧玉——原来竟是华岳少君!我本来疑惑西海太子大婚这种盛典,他怎么会着一身白衣便服。现在看来,原来他先前是除去了礼服的。不过这么一打扮,倒显得有几分威仪煌煌,大有华山之主的气概。 他远远地看着我,嘴角一牵,露出了那种我所熟悉的笑容。只是不管他外表再怎么端庄高贵,那笑容在我看来总是有几分不怀好意。 我心中一动,暗自想道:“原来他的模样倒也生得颇为英俊……好稀罕么?”当下身子一侧,假装在欣赏墙上一幅各色美玉镶就的壁画,便如根本没有看到他一般,当然也不想与他招呼。他明明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反而走到父王身边,在他耳边附声说了几句话。父王脸色大变,望了我一眼,却只是沉吟不语。 华岳少君微微一笑,向着父王一揖,转身走出殿去。他手下黄巾力士慌忙为他驾过一辆云车,车顶以黄金美玉为饰,四周垂下藕色鲛绡,布置得极为精美。 绿衣侍女们扶着华岳少君登上云车,方才关好车门,他却又掀开绡帘,向着父王大声道:“东海龙王陛下,晚辈方才所言,句句发自真心,断无戏谑之意,还望龙王玉成!” 夜光奇道:“少君他说什么?” 父王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道:“多承少君美意,此事兹体重大,容后再议。少君此去回宫,望代问帝君安康!” 只听华岳少君道:“多谢龙王陛下!”又高声向我叫道:“十七公主,有缘再见!” 他既叫到了我的名字,我不好再佯作不闻,只得回过头来,向他勉强笑了笑。 他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向我挥了挥手。只见烟霞陡生,云车离地而起,仙吏力士们紧随其后,径自腾空而去。 我正在心中猜疑,却听父王叫道:“小十七,你过来!” 我依言走了过去,父王摸了摸我的头,道:“咱们去跟你二叔道个别,也该回东海了。”他犹疑了一下,眼中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又道:“十七,有件事情,父王不想瞒你。”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话中所指。父王看看我,终于缓缓道:“方才华岳少君向我提亲,说道仰慕你人品才干,极为动心,愿聘你为他正室夫人,若我应允,择日便来下聘。” 与君决绝 下聘?正室夫人? 虽然我在东海龙宫我的寝殿之中,已是呆坐了半日有余,但我的脑海之中,仍然还是一片空白。只有父王说的这几句话,在我的脑海之中跳来跳去。 啊, 敖莹,小十七,原来你也长大了,竟然也有人来下聘,娶你为妻了么? 父王并没有难为我的意思,他说一切由我作主。可是我此时方寸大乱,如何作得下来这个主? 华岳少君家世显赫,若我能嫁了过去,于龙宫而言,未尝不是一道得力的膀臂。纵然敖宁有心为难东海,也不得不碍着东华帝君和西岳大帝几分面子。然而我对这金虹三郎,尚是一无所知,况且三界之中,美貌而有才情的仙子无数,出身高贵的公主名媛也甚是众多,以金虹三郎之能,为何至今尚未下聘娶妻?更重要的是,为何他今日与我初见,便要向父王提出这等重大之事?他心中所想究系何意? 我思前想后,只觉内心纷乱如麻,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 一直都以为,婚嫁之事,必然是心中最为甜蜜之时。然而如果你可以嫁的人,却不是你所爱的人,则心头滋味又是如何? 想起将离西海之时,我正欲与父王登车,却过来一个龙宫侍女,向我深深一福,禀道:“十七公主,我家太素公主有请。” 父王有些诧异,便仍笑道:“既是公主请你,你过去便是。她现在也不是外人,是你的大表嫂哪!” 我默然不语,不知为何,对父王这句话却是分外地听得剌心。 莫名其妙地跟着那个侍女,穿画帘、过朱户,最后出了一道垂花拱门,居然绕到一个小小的院落中来。 院落不大,显然是一座偏殿的后园,装饰也颇为简陋。因为少有人来,四周极是寂静。金沙满地,碧波无声。唯有一丛丛的水草海丝,在水中轻轻摇曳。被海水冲刷得千疮百孔的一方礁石上,坐着一个默默望着我的人儿。那剌目的红色吉服,剌目的金线,绣着那么多喜气洋洋的双喜字,便是一生一世,我都难以忘怀。 居然是敖宁? 他看着我,方才那种美好陶醉的幸福神情已是荡然无存。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子,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他双臂一伸,旋风般地搂入了怀中。 我的头脑又开始晕眩,他紧紧地抱着我,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听见我的骨头都开始格格作响,我简直怀疑他再这样抱下去,只怕我的全身骨骼一定会寸寸断裂的,可是……上苍啊,若是让我粉身碎骨在他的怀中……我该是多么的幸福和满足啊…… 他将下巴埋入我颈后的青丝之中,在我耳边哽咽着叫道:“十七、小十七……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只是静静地任他搂抱着我。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太素再聪颖美貌,终究不是他心爱的女子。他看重的,始终是她的门第和权势。可是我,不能怪他……神龙一族的荣光、本土海域的希望、名垂青史的诱惑、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便难以顾全缠绵绯测的儿女之情。今日的敖宁,与当日的父王又是何其的相象? 敖宁轻声叫道:“小十七,你恨我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今天几乎没有怎么说话。大典之上看见你,我的心……我的心都快要碎裂了……” 恨?什么是恨,什么是爱,我现在都不要去想。而且恨又能怎样?我恨敖宁,但我仍然没来由地希望他过得好。敖宁是爱我的,可是他一样会娶别人。 我终于开口了,很缓慢地、斟酌着字眼:“宁大哥哥,你的志向,真的……不仅于西海么?” 他浑身一震,紧抱着我的手臂松了一松。他从我的发丝中抬起头来,眼中迷离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清冽和冷静:“十七,你在说什么?” 我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后退一步,绡袖轻拂,似乎在掸去流连裙裾上的微末沙尘。我的声音,仍然是水波不兴:“大表哥,维护四海安宁详和,保佑地方风调雨顺,方为神龙天生职责。而东海,那是我的故土家园,也是无数水族安身立命之所,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东海有任何意图。” 敖宁嘴角一动,浮起一缕含义莫明的笑容。 我也是淡淡一笑:“大表哥,现在的十七,虽然是人微言轻,不及你英才绝艳,但未来如何,尚是天意难测。今日贵殿之上,你也看得明白,秋水望鱼二剑大有灵性,已是认我为主。听说当初秋水姬便是执此双剑纵横宇内,成为水族圣女。十七虽不敢以秋水姬自拟,但既能被双剑选中,想来也不是平庸之辈。既然那双剑甘愿为我所驭使,则对于那传说之中的《太阴玉华篇》……我至少还比其他人多上几分把握……” 他神色一变,我看在眼里,但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四海纷争,谁出其胜?西海太子,且让我们一起拭目待之!” 想到此处,我用力地摆了摆头,想摆脱心中那种莫名的酸楚。 其实我何尝愿意与大表哥为敌?可是他也太过咄咄逼人。再者,我先前说出那一番话来,不过是不忿他的所为,故意打击他的气焰罢了。其实这秋水望鱼二剑为何会选我为主,连我自己都是莫名其妙,而我法力仍然低微,现在也看不出有什么雄才伟略。如真的现在西海与东海为敌,恐怕我是什么作用也起不到。 我想了想,随手从身边珊瑚案上,拿起那一双剑来,细细端详。 它们还是那样安静的,被我握在掌中。一缕淡淡的青色云雾,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剑身的周围。 那窄长而轻薄的剑身,料想在挥动时一定能释放出最强大的力量;而那尖锐而犀利的剑尖,则仿佛能穿透天底下最坚硬的甲胄和精钢。可是整体看上去它们又是那么地美观而精巧,让人惊叹兵器也能具有如此流畅优美的线条,赋予了宝剑更多的灵动与机变,使得它们更象是具有生命的活物。 我的手指在剑鞘上轻轻拭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精细花纹、镶嵌在吞口和鞘身上的绿松石和碎玉们,还有那已被磨成亮铜色的剑柄,在我指尖的缝隙之间,闪烁着微小而神秘的光芒。 “铮”地一声!我手腕微一用力,将秋水剑的剑锋拔了出来!一泓柔和的秋水,在那一瞬间映亮了我的周围。 我试着挥动了两下,运转之间,还颇有些自如。便将秋水剑放下,转身拔出了望鱼剑的剑锋! 望鱼剑的剑身虽短,但剑光晶亮,颇为耀眼,那些原本萦绕在剑身周围的缕缕云雾被剑光一映,越显得淡薄若无。如果说望鱼剑的剑气略有些锐利冷冽的话,那么秋水剑的剑气似乎要柔和了许多。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望鱼剑是女子所化,但其锐气却竟然要胜过男子所化的秋水剑。 我突然有了一种古怪的想法:这一双神剑,应该是爱侣所用,女子用望鱼剑,可以略补天生的阳刚不足;男子用秋水剑,则可以冲淡与生俱来的生硬和坚冷。也只有这样,方能使阴阳调和,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 当然,如果一个人能同时使用双剑,也一样可以达到这种境界。但这双宝剑之中灵气如此充盈明显,常人若是使用其中一柄剑,倒还要容易得多。若是双剑并施,只怕是难以调节中和。这三界之中,能同时驾驭双剑之人,必然是深谙天地阴阳变化之道。如此看来,这秋水姬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剑光流转之间,仿佛还有什么在静默无声地流动。那梳望仙鬟、身披白裘的女子笑靥,在这一泓柔和的秋水之中,犹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 秋水姬,那个活在远古传说之中的风华绝代的女子,无论时光如何变幻,她在所有人的心中,仍然是那样难以忘怀。她究竟是从何而来,创下了那样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又为何竟会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如果我有了秋水姬那样的神通,有强大有力的外援,是不是我就能在父王离宫之后,仍然能够保住东海的安宁?可是剑中所藏奥秘,若果真是天庭神录《太阴玉华篇》,则我们龙族中人根本无法窥得其中之妙。 还有,我该怎样对待我的哥哥们呢?无论他们是不是真正的神龙,他们都是名正言顺的龙子,他们又会怎样对待我这个横空出世的小十七? 我收起双剑,沉吟了片刻。拿起案上一只小金铃铛,轻轻晃动了几下。铃铛中的滚珠相互交击,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声。 一名侍女应声步入殿来,垂手站在一旁,听从我的吩咐。 我放下金铃,淡淡道:“你去禀告父王,就说华岳少君提亲之事,我已应允。其余一应事宜,任由父王做主。” 顾不得去看侍女惊愕的面庞,我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抄起秋水望鱼双剑,紧紧握在手中。 听夜光口气,只怕父王西去之期将近。到了那时,如果真的将东海交到哥哥们的手中,他们根本就对敖宁的步步紧逼束手无策,则东海覆灭之期,指日可待。我突然想到离别西海之日,在那座后园之中,敖宁听见我说要捍卫东海之时,那冷冽而微带讥诮的面容。 所以……所以……我绝不会退缩的,无论将会遇见多少的艰难与险阻。我要完成的,是前人未曾完成的事业,我一定会让东海龙女的名字,成为龙族中万世不能磨灭的传奇。 剑鞘上的绿松石硌疼了我的掌心,但我浑然不以为意,反而将宝剑握得更紧。热血沸腾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坚定的念头:无论用任何方法,我一定先要得到东海储君之位! 心魔难当 若不是自幼便认识了敖宁,我定然也如寻常女子一般,把三郎他,看作是一个非常可人心意的夫君。 出身名门,地位尊贵,人物生得倜傥风流,身上的衣衫永远也是一尘不染,用的自然也是最最华贵而讲究的面料。 他长于弈棋,雅善丹青,据说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我早从旁人口中,得闻三界中素有四君子之名,乃是才貌家世最为出众的四位男仙。三郎他排名是在第三;第二据说是我的大表哥,西海太子敖宁;而排名第一的,正是素秋姐姐的东君大人。至于排名第四的,我便不甚明了了。但以我所知道的三君子之风采卓越,料想也是差不到哪里去。 此时只见他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执着一柄巴掌大小的竹剪刀,正自悠闲地端详着面前那株半人高的山茶树。末了,时不时地抬手剪上一刀,随着“咔嚓”一声轻响,便有枯萎了的叶片飘然坠落。只在片刻之间,这碧金琉璃砖铺就的地上,便落满了他剪下来的残枝败叶。 那一树山茶开得极艳,缀满了拳头大小的花朵,重层迭瓣,繁盛无比。那样放恣耀目的朱红色,一直争先恐后地开到花心里去。看得久了,便连我的眼睛都剌得有些痛了。 然而这穿着弹墨绫纱长衣的男子,只是那样闲闲地立着,衣袖随意地松松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绢纱里子。内衬的衫子也是雪艳的白色,柔滑的丝绢,反射出淡淡的晶光。微微俯身下去时,那些素淡的衣袂,随意地拂过娇艳无俦的花、油绿丰厚的叶,却是说不出的清雅宜人,连裾脚上都似是流动着无限的高华气度。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笑了,嘴角微微一翘,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那好整以暇的风度,想必真是要迷死许多的女子。夕阳的晚照,在他的身形上勾勒出了一道淡淡的金线:“十七,你这样看着我,只怕有一盏茶时间了。难道我金虹三郎,就真的那么迷人么?” 我脸上蓦然升起一朵红云,“呸”了一声,嗔道:“谁说你迷人了?我们龙族的美男子可多着呢。” 金虹三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嗯,不错,你们神龙一族,本是来自于西方琉璃世界中的天龙,早在西方便已得道,自然是丑不到哪里去。”他想了想,又笑道:“我看你的大表哥,那个西海的太子敖宁殿下,可就长得俊得很哪,不然的话,太素她……也不会……” 不知为何,我突然间觉得他说的这话非常剌耳,不由得辩道:“谁说太素公主她只是看我大表哥长得俊?我大表哥文才武略,在龙族中都是首屈一指,便是拿到整个三界之中来比一比,只怕也还是出类拔萃呢!” 金虹三郎偏过头来,凝神看了我半晌,目光灼灼,笑道:“十七,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大表哥若不是个人才,又岂能名列四君子之二?我夸赞你的大表哥生得俊,又没说他是个银样蜡枪头!” 我被他看得心中发慌,自知有些失态。但这种情况之下,又不能胡乱解释,作此地无银之状。当下也只是笑一笑,道:“如此便是了,我又有什么好激动的。” 他的脸上浮起好笑的神情,放下手中竹剪,一把拉起我的衣袖。我连忙一闪,巧妙地将身避开了,还拂了拂袖子,佯作无事地问道:“三郎有何事啊?” 他也不再拉扯,望着我桀然一笑:“十七,我们已刚刚订过婚约,三年之后,你便是我金虹三郎的妻子、华岳少君的夫人,可是你对我却总是如临大敌一般……十七,难道这一生一世,你便打算永远离我有三尺距离么?” 我淡淡一笑,一边已悄然退到山茶花后,与他恰恰被花株隔开,这才说道:“我们名份虽定,但尚未成婚,少君还请自重。” 金虹三郎脸上掠过一道黯然的神色,半晌,方轻轻说道:“十七,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的性子,竟是变得这样的温柔和顺?纵然心中有万顷波涛汹涌,在你的脸上,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当年……当年……”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眉宇微微一蹙。却道:“过来,到栏干边看看风景吧,今日是你第一次来我们西岳华山呢。华山胜景,天下闻名,而看华山之景最佳之处,莫过于是这朝阳台了。” 华山,古称“西岳”,乃是五岳之一。据人间古籍《山海经》记载:“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它南接秦岭,北瞰黄渭,素有“奇险天下第一山”之称。 而因为登山之路蜿蜒曲折,长达十数公里,到处都是悬崖绝壁,故又有“自古华山一条道”之说。华山共有五峰,分别是东峰朝阳、西峰莲花、南峰落雁、北峰云台和中峰玉女。五峰之中又以朝阳峰为最高,乃是凌晨观日出的最佳之处。 而我与三郎,此时便是在这朝阳峰顶的朝阳台上。 华山之上,本有着一所气势极为恢宏的庙宇,那便是供奉西岳帝君的西岳神庙。因为西岳帝君的神名显赫、法力高强,极受当地百姓敬仰。故此当地百姓聚汇巨资修建了这座神庙,以供四方信徒膜拜。 那西岳帝君的仙府本是在九天之上,但神庙也时时需要前来察看,兼之华岳部下山精树怪之属,登记在籍的约有五千名众,俱是安置在华岳山中。如果无人管束,又怕它们肆意为害地方。故此常常命他的儿子少君前来巡视。 偏偏这个金虹三郎,他极爱赏玩华山的四时胜景,又嫌住在天宫太过拘束,便干脆以法力封住了朝阳峰,断绝凡间人类往来。并在峰顶的朝阳台上,兴资建造了一座巍峨华美的楼阁,取名为“引凤阁”,以备长期居住之用。 我与他订婚之后不久,也就是在三日之前,他送来东海龙宫一具柬贴,邀我往华山一聚。 我们三界之中,对凡间最为大惊小怪的所谓礼教大防、男女之别,倒是不以为然。而且父王也知道我以前与金虹三郎根本就素未谋面,他爱女心切,虽是对金虹三郎不甚看好,但为了使我们多加了解,便也主张我前来华山做客。 所以便在今日清晨,我乘坐华岳派来的云车,飘然来到了西岳华山。 这里,便会是我以后终身所栖之地么? 此时已是将近黄昏了,那些清晨我来到之时,尚在脚下翻滚不息的云海,已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散去了。没有了云海的遮弊,极目远眺,那些青翠的山峦、峥嵘的怪石、如仞的绝壁,一一都映入了我的眼帘。然而映在夕照惨淡的金光里,却有着一种迟暮而凄艳的美。 我们倚着碧玉砌就的栏干,往足下的绝壁深处看去。山脚处有凡人山民在走动着,都是些褐衣短衫的穷苦百姓。远远看去,当真微渺有如蝼蚁一般。我想起凡间流传世代的,关于我们仙人的传说,凡人用那样朴实简单的心,将我们想象得是那样的美好和幸福,其实……其实三界众生,都是有着各自的苦恼啊。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微凉的山风,吹动了我们的衣袂裙裾,发出轻微的刷刷声。 良久,他轻声问道:“十七,这次见你,怎么没有带上你的秋水望鱼双剑?” 我有些惊愕,但仍然笑答道:“三郎,我是来做客的,又不是对敌,带兵器来做什么?如果只是为了防身,我有避水神钗啊,那件宝物也一样有着广大的神通,一样能护卫得我周全。” 他不答言,左手下意识地抚弄着碧玉栏上嵌着的一颗黄晴石,那希世珍奇的宝石,在他不断滑动的指缝之间,闪动着晶亮的黄色光芒。半晌,方听他缓缓说道:“是啊,十七,我忘了呢,你……你本是不会使剑的啊……”言下之意,竟似有几分怅惘的神色。 我心中突然浮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忍不住问道:“三郎,我想问你……你……你见过秋水姬么?” 金虹三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道:“你……你……” 我定定地望着他,他的神色渐渐镇定下来,苦笑了一下,道:“秋水姬得封为水族圣女,威震三界之时,我还尚未降生……不过,不过我经常听起我父君说起她……” 他望着引凤阁下的深谷绝壁,迎面的山风吹动了他墨黑的头发。他静静道:“父君说秋水姬她爱穿广袖长裾的衣衫,远远望去,真是飘然若举。她的腰间系有一根玉色的丝绦,挂着她心爱的一块名为‘冰令’的青玉佩。她的衫底藏有秋水望鱼二剑,但寻常都是难得一见……她最喜欢梅花,所以秋水宫中,有一处专门的园子,名叫‘香雪海阁’,园中种满了各色各品的梅花,她用法力使园中长年冰雪覆盖,而园中的梅花也就四季不凋……她长年留在香雪海阁之中,倚栏赏梅、吟诗弄词…… 十七,人人只道她凌波仗剑的风姿艳绝三界,却不知梅花深处的秋水姬,才更是有着绝世的风华呢……” 他越说越是急促,眼神中射出热烈的光芒:“十七,我只是从父君那里听说过她平生的种种事迹,也只是从父君的书房之中看到过她的一幅小像……可是,为何这世上竟还会有这样的女子?哪怕她的倩影,只是凝固在绢纸上的那一瞬间,却胜过这三界之中无数的活色生香……” 我的心头突然没来由地一动,眼前微微一花。而那个身穿白裘、含笑嫣然的女子面容,如波光帆影,在心海深处一掠而过。 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我调动了我所有的灵识,拨开时空重重的迷雾,在心海的最深之处,奋力地寻找着她的影子——她如画的眉眼、她盈盈的笑容、她婀娜的身姿……我恍惚地觉得我是见过她的,我的鼻端甚至还清晰地闻到过她秀发拂过时,那萦绕在发根深处的幽香……还有那当空闪耀的剑光,如一泓最澄澈的秋日静水…… 然后无数的碎片呼啸而来,无数的画面在我眼前飞速地转换交错——撕裂了的一角青衫、断碎的剑头、雪地上的点点鲜血、无数人痛楚的嘶喊……还有那一望无际白茫茫的一片大地、满天飘舞的飞雪——或许飞舞着的也有梅花的残瓣…… 心中没来由地涌起辙骨的冰凉、忧伤,甚至……甚至还有一种痛到极处的绝望……我头痛欲裂,心若刀绞,有一个模糊的名字在我的心头盘旋、徘徊,使得我以为我只要一张口就能直接喊出声来,我要不顾一切地喊出来,我要向整个三界、整个大荒狂呼出那个名字,那是……那是…… 突然,一股熟悉的温热清和的触感,从我的怀中缓缓散传开来。以丹田之处为中心,渐渐向四周扩散,直至四肢百骸、每一根发丝、每一处毛孔……我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紧绷着的神经也在一不知不觉之中松驰了,整个人如同泡在温水之中一般,暖洋洋地极为舒服。 避水神钗!我心中明白,正是这避水神钗的法力,方才强行压制住了我体内翻腾的心魔。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记忆的碎片?为什么我会有那样强大的心魔? 那个出现在我心中的神秘的女子,我还想再探索更多她的踪影,然而她的影子却渐渐淡去了,沉在了心海深处。而我,却再也找寻不着。 等我睁开眼来,才发现自己已被三郎扶在怀中,他惶然地看着我,挺秀的鼻尖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见我睁开眼了,明显地舒了一口气,惊喜地叫道:“十七,你醒了么?你刚才怎么突然晕过去了?莫非是看到绝壁有些不惯么?可是你是龙女又不是凡人,你怎会……” 我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挣扎着站起身来,扶住了一旁的玉栏:“三郎,我刚才真的是晕过去了么?” 他急切地点了点头,虽不敢过来扶我,眼中却满是关怀之情。 这素无深交的男子,是我十七未来的夫婿……我心中虽对他并无情意,却也不由得有些温暖。我抬头看看栏外,只见天边的云霞更是灿烂,天色虽是绚丽七彩,光线却渐渐暗淡了下来。那九天宫阙之中专管织锦的天孙,也快要收起织就的云锦回宫了罢? 我小心地在栏边坐下,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身边。四周长垂及地的白色纱幛,在风中飘飘扬扬,如山中奔流不息的白色云雾,只在我们身边痴缠留恋。 金虹三郎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这种怜爱的表示,使我不忍再避开身去。他修长的手指,反反复复地缠绕着我的一缕乌黑的发梢,总是舍不得丢开。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来,脸上仍然挂着那种风流不羁的迷人笑容,突然说道:“十七,我知道你心中喜欢的人,可不是我。”我微笑着望着他:“三郎,你心中所爱之人,也不是我呢。” 山茶花放恣地盛放,沉醉而熏人的香气,弥漫在华山暮色的黄昏里。然而在那清水一般流泻的眼神里,我们交换了彼此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晴天霹雳 突然一道白光自天之远际而来,迅疾如电,瞬间便划过长空,直接射入引凤阁中!光芒陡闪,当即化作一个头梳螺髻,身着银白绫袄的女子。她一见我面,也顾不得跟金虹三郎说话,只将双膝屈地一跪,恭声禀道:“龙宫双翼使飞娘,参见十七公主和驸马爷!奴婢奉东海龙王之命,特请公主速速回宫,共商龙宫大事!” 我吃了一惊,蓦地站起身来,心中陡然掠过一丝不详预感,也顾不得为她那句“驸马爷”而害羞,急忙问道:“何事如此紧急?父王竟遣双翼使前来华山传讯?” 金虹三郎也微微一怔,转过脸来,向我问道:“她就是传说中的东海双翼使?” 东海双翼使,乃是父王亲兵近卫,全是由飞鱼一族中法力精深者充当。因为飞鱼生有双翼,体形纤薄,故此虽然没有真正的翅膀,却仍能象鸟类一般在天空滑翔。而修炼成精的飞鱼,其飞速之快,便是寻常神仙也比拟不上。 也正因为它们有着异乎寻常的疾速飞行的本事,所以在龙宫之中,多是担当递讯传信之职。但真正的双翼使不但要属飞鱼一族,而且还要法力精深,那又是何其难得?以我们东海龙宫之能,也只有区区三名而已。所以若不是有什么真正的大事,根本不会动用到双翼使。 在我的记忆之中,父王每次动用双翼使传讯之时,都是发生了震动龙宫的大事。如外域水妖入侵之时,用来传递军情给镇守东海的重要将领;又或是向其他三海传达天帝重要的旨令等等。连大姐远嫁南海之时的婚期预订,都是派遣的巡海夜叉前去南海知会,而没有役使双翼使。 而现在这自称飞娘的双翼使竟专程飞来华山寻我,可见东海龙宫确是发生了极为重要之事。 飞娘面色凝重,答道:“启禀公主,龙王陛下即将西行,正将所有夫人及龙子龙女召至龙宫流华殿,共商身后大事。” 当啷! 我手中正端着的一盏华山香茗跌落在地,应声摔成四五瓣碎片。 即将西行?也就是说,父王终于完成了他在东海的使命,要被召回西方琉璃世界了么?父王要走,可是东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金虹三郎前行一步,敏捷地一把扶住了我的肩膀,对飞娘正容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了!烦请双翼使回去转告东海龙宫和龙王陛下,就说华岳少君陪同十七公主即刻起程,马上赶回东海龙宫!” 虽是赴华山做客只在短短两日,却似已是别了龙宫百年。 父王的寝宫流华殿中,早已是人头涌动,他的夫人、嫔妃、四子二十三女全部守在了他的榻前。人人都是情绪激动,还未步入殿门便能听得见喧闹之声。没有人注意到殿外的水波已被悄然分开,而身为十七女的我和金虹三郎,已是步入了流华殿中。 透过人群间的缝隙,我看见父王静静地躺在金榻之上,颈下安有玉枕,双目轻合,双手交叠放于胸前。他的身上,仍是穿着龙王的服饰,那是一套极尽金绣辉煌的龙袍玉履。 榻上张着名贵的紫绡帐,若有若无的一抹紫色,如烟如雾,如人思绪。 父王!难道他已经……已经……我头脑中一阵晕眩,身上陡然软了下去,四肢百骸便似没了半分力气。若不是三郎及时地扶住了我的,我几乎要站立不稳。三郎一手扶着我,一边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十七,你不要惊慌,你父王若果真西行,则躯壳早已化为神龙腾空飞去,不会再留在龙宫之中了。” 我心中惶急,已是没有半分主意,但也知金虹三郎得道已有千年,又是在天宫长大,见识广闻自然是要远胜于我。此时听了他话语镇定,心里便也渐渐镇定下来,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他没有西行么?那他……他现在……” 三郎凝神端详片刻,道:“我修道日浅,也未曾亲眼看到过神龙离世。但据说各位龙神镇守水域时间,应只有一千八百年之限。四海龙王之中,唯有你父王天纵英明,或许佛陀也别有用意,屈指算来,他在位已有两千余年,远远超过了一千八百年之限期,确实也应该前往西天了。” 我听他这样说来,心中不免又惶急起来,眼眶一热,终于忍不住掉下两颗泪珠,也顾不得去擦拭,只是急急地追问:“那我父王他,现在为什么并没有化龙而去?你说他没有前往西天,那为什么他会……沉睡下去,如同毫无生气一般?” 三郎略一迟疑,道:“我也只是听祖父东华帝君说起过,据说龙神西行之前,一定会沉睡数日,其元神自然离体,去到平生所经之地,一一拣取自己留下的足迹。然后方才元神归壳,震落风雨,然后化为龙身,腾云前往西天。” 我只“啊“了一声,眼泪已是如断了线的珠子,顷刻间便将胸前衣衫打湿了一片。 三郎爱怜地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巾,塞到我的手中,悄声道:“想必是事起突然,你父王仓促之间无法准备,方令双翼使急召你回宫。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元神已先行离体,本来便是有什么话语要交待于你,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十七,你父王待你不同于其他子女,你莫非看不出来么?他前往西海之时,便是只带了你一个女儿,你的四个哥哥,论理说他该让其余三海龙族熟识际会,以便以后四海交往之便,可他一个也不曾带在身边。 你父王不是寻常神仙,家父常言三界之中,当数你父王最是聪明。他看似糊涂纵乐,其实心里清明如镜。他既肯这样对待你,个中必有深意。此时乃是非常之时,你若不先镇定下来,自己乱了方寸,可就负了你父王的一片苦心了。” 我确是方寸已乱,但此时听他谆谆说来,陡然思起以前种种事迹,心中已是认同了七八分。当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强自镇定下来。 四周喧闹极嚣,也无人注意到我二人谈话。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叫道:“夜光!你既说陛下元神离体之前,已留下一封密诏交你宣读,现在我们都已来齐,为何还不宣读?” 我已听出这是父王的青河夫人的声音。她乃青河龙王次女,嫁给父王之后,生下了我的三哥敖厉和四哥敖玄,因此她两个儿子的独特个性,在她身上也奇异般地体现出一种和谐的统一。 她外表温雅,举止娴淑,便是说话也是柔声细气,极尽温柔之能事。这一点与我那性情沉稳的四哥敖玄颇有相似之处。只可惜四哥是真正的崇佛尚和,她却只是个皮相而已。青河夫人的性情毒辣、行为暴虐之处,较之三哥敖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大姐当初在东海未嫁之时,虽说是出了名的脾气坏,但对待她的侍女仆从,只是比较暴躁而已。便是发起作来,通常都是一顿臭骂,烦心起来也不过是鞭苔一顿了事。况且过后偶尔心情好了,还会赐给那个倒霉鬼一盒疗伤灵药。 而青河夫人的毒辣之处,我却是亲眼所见。那一年她的宫中,新近来了一名鲛族少女绿娘。那是鲛族每年按时向龙宫进献的女子之一,因为鲛族地位低下,而族中女子又擅长纺绩,一般都是在龙宫之中充当“织绡娘子”之职,专司织绡一事。有个别相貌特别出色的,也有可能被送入后宫之中,成为各位夫人的近身侍女,那就比织绡娘子的活路要轻省得多了。 而那鲛族少女绿娘,便是因为容貌生得极为秀丽,故此被特别推荐入宫为侍女的。恰好当时青河夫人宫中死了一名专管针指的侍女(死因不明,料想不会是善终),宫中管事便将绿娘送入了青河夫人宫里。 也是绿娘命中该有一劫,恰好那晚父王到青河夫人宫中留宿。青河夫人十分欢喜,早早便令人烧起了香气浓郁的凤髓奇香,又在殿中廊下挂满了夜明珠,案上铺排了四时鲜果佳肴,静候父王到来。 前日宫中新进贡来一盘名为芒果的凡间鲜果,果肉金黄,汁多味美,竟与仙果的滋味也不相上下。青河夫人留了几个,特意此时拿出与父王品尝。父王倒也称好,只是那果子汁水流到手上,又粘又腻,甚是难受。 青河夫人见状,便命人端水来让父王盥洗。端过银盆的侍女,恰巧便是鲛人绿娘。 她尚年少,兼之以前也不曾见过父王御面,心中十分紧张。甫一见到父王,当即跪在地上,高高将银盆举过头顶,身子微微发抖,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有银盆阻挡,父王看不清她的面貌,但见她捧着银盆的那一双手纤若春葱,肤色白腻,指尖饱满红润,有如片片花瓣一般,映着中指上一枚精巧的粉色珠戒,确是十分动人,不由得脱口赞道:“‘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看你的样子,定是出身鲛族。久闻鲛族的女子善绩,果然生得好一双美手。依本王看来,这两句诗倒不似是吟诵天上织女,倒恰似专为你写的一般。便是这枚小小的珠戒,也是十分别致呢。你叫什么名字?” 绿娘心中又喜又羞,侍候父王洗毕,便大起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父王,低声道:“多谢陛下称赞,奴婢小名绿娘,那珠戒乃是奴婢第一滴眼泪所凝结而成的珍珠,所以奴婢将其镶在戒指之上。” 她这一抬起头来,那出众的容色又让父王眼前一亮,笑道:“哦?原来你生得也是这般美丽,怪不得有那样一双纤纤素手、和这玲珑七窍的心肝呢!” 父王宫中美人原多,他说此话也不过是随便赞美而已,并无他意,过后也就忘在脑后了。谁知过了两天,有一日父王正与众夫人嫔妃在殿中玩乐之时,却有一名龙宫侍女,战战兢兢地捧上一只玉盒。 父王并未在意,如愿夫人却极是活泼好奇,当即接过玉盒,口中说道:“这是什么希罕物件?让我先来瞧瞧……”一边已打开了玉盒的盒盖。 只听她蓦地发出一声尖叫,抛开玉盒,也顾不得玉盒里的物事滚到地上,便直扑入父王怀中。父王一瞧滚落在地上的盒中物事,不觉脸色也是一变。 那落在地上的物事,赫然便是一双青白色的纤手,虽然手形十分纤美,但却失去了那种鲜活娇嫩的美丽。断手的中指之上,正戴着那枚熟悉的粉色珠戒。 父王失声叫道:“是绿娘?” 青河夫人倚在一旁的玉椅之上,望着父王和脸色苍白的一众嫔妃,吃吃笑道:“好一双美手,好精致的珠戒,好玲珑七窍的心肝……这不都是陛下夸赞过的物事么?臣妾见陛下喜欢,便命人将它们砍了下来,一齐送与陛下,朝夕赏玩。只是那心肝臣妾看过了,血淋淋的,可是一点也没有玲珑的七窍,臣妾恐惊了圣驾,所以不敢呈到驾前,便随手丢了,陛下可不要辜负了臣妾的一片苦心啊!” 自此之后,整个龙宫之中的所有侍仆,只要一听到青河夫人的名字,无不是头皮发麻。而她宫中侍女,更是成天胆战心惊,一见父王,往往是连影子都不敢露一个。 父王也曾勃然大怒,但绿娘已死,且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奴婢,而青河夫人又为父王生下了两个龙子,地位自然不同。且在三界之中,主杀仆婢也没有偿命之说。父王只得命人杖打青河夫人三十,罚其闭门思过一年。饶是如此,还有络绎不绝的龙族中人前来求情,虽然父王最终赦了青河夫人罪过,但自此之后再也不曾踏入她宫门半步,更说不上什么夫妻的恩爱了。所以敖厉后来尽灭银鲛一族,也不能不说是因母亲之故而迁怒于鲛族。 此时青河夫人敢于质问夜光,自然也是仗着父王元神已去,她生有两子,继承龙位之望要大上许多。 夜光仗剑守在父王床头,面罩寒霜,冷冷说道:“陛下元神离去之前曾对夜光严令,要所有夫人嫔妃、龙子龙女到场之后,方可宣读圣旨。现在十七公主尚在从华山赶回东海路上,公主未到,夜光自然不能宣读!” 青河夫人冷笑一声,道:“那个黄毛丫头算得了什么?继承龙位之人向来都是龙子,区区一个龙女,不等也罢。” 只听另一个女子声音哽咽着道:“青河姐姐,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是龙族女子,我也是龙族女子,我并不曾比你地位低上半分,你生的儿子是陛下的骨肉,我的小十七就不是么?你为何如此要轻贱我的女儿?” 我一听这女子说话之声,不由得心中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这说话之人,正是我的母亲,清远夫人。 青河夫人不屑地哼一声,正待再要说话,我终于忍受不住,扬声道:“母亲,夜光夫人,十七已经赶回东海!” 夺嗣之争 所有人的眼光都射了过来,虽是形形色色,但却如凡间的白昼里那强烈的阳光,灼得我的皮肤滋滋作响,连头发都似乎要烧了起来。 只见一个装束华贵的宫妆妇人排众而出,柔声说道:“莹儿,你回来啦,你父王他……”她顿了一顿,终是说不下去,一把抽出袖中掖着的绡巾,捂住嘴巴,轻声啜泣起来。那却不是我的母亲清远夫人,而是渭河夫人。 旁边一个锦衣少年连忙扶住了她,一边轻声抚慰,一边唤了我一声:“十七妹。”那正是我的二哥敖逊。 我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对一旁含泪凝望着我,然而却默默无言的一位中年女子轻轻叫了一声:“母亲。”见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三郎身上,又略带羞色地补了一句:“这便是华岳少君。” 母亲仍是如常的装束,朴素雅淡,不事修饰,连首饰也比别的夫人要少上许多。若不是她金凤八宝冠上的那颗碧海明珠,彰明了她作为龙族女子的尊贵身份,看上去便与一个普通的宫人无异,而这也正是母亲一贯低调行事的风格。 此时她听我说话,立时转过头来看着三郎,眼中射出一缕由衷惊喜的光芒,这种惊喜甚至冲淡了因父王而生的深深忧伤:“啊,你便是金天圣愿大帝的公子么?听说你从小在东华帝君宫中长大,我父侯上天朝觑之时,还曾见过幼时的你呢!只是陛下他……”说到父王之时,她的眼神略略一暗:“陛下他上次从西海回来,便说蒙你青眼,将莹儿许配给了你,这次你又千里传书,接了莹儿去华山……说起来都是亲戚,可是咱们竟没能见上一面,比起凡间平常人家倒还不如……” 三郎本是极为机变之人,听了母亲一席话语,连忙执晚辈之礼,向母亲恭敬地答道:“此是晚辈的失礼之处了。虽是晚辈向东海龙族求亲,并承龙王不弃,已然应允将公主许配华岳;但公主对华岳地界尚不熟悉,故晚辈想还是先请公主下降敝界,待适应之后再正式下聘东海,届时拜见各位长辈或许更为合适一些。” 他扫了周围一眼,又朗声道:“不料今日东海传讯,说道龙王陛下龙驭西行,晚辈忧心如焚,也顾不得许多礼仪,仓促便赶到龙宫,失议之处,还望海涵。” 青河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三郎身上,此时方才格格一笑,道:“这可真是千古未见的稀罕事,女儿还没有嫁出门去,就有小女婿跟回宫来,可惜这是咱们东海龙宫之事,跟外人可没什么相干。若是什么南海北岳的姻亲们也赶回来,今儿可就热闹了!” 我先前看见父王情形,心中早已悲痛难当,此时又听青河夫人语带讥诮,实在忍无可忍,转过身去,对青河夫人说道:“我可是听懂二姑姑的话了,照二姑姑的教诲,原来做咱们东海的亲戚也极是简单,只要一年上头都别来走动便好,连父王龙驭西行都最好是置身事外!只是这事太难,华岳少君从小受东华帝君教养,又不曾亲蒙二姑姑提点,只怕是做不来的。将来三哥四哥娶亲之后,嫂嫂们或可禀承母训,那才能叫二姑姑满意欢喜呢!” 此言一出,青河夫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当真有如雨后彩虹,青红白三色变幻不定。母亲连声喝止道:“莹儿!你对二姑姑胡说什么呢?” 众姊妹一时张口结舌,万万没想到一贯温顺的我,此时竟能说出如此辛辣的言语来。唯有三郎想笑又觉不妥,强自忍住,只暗中将我的手狠狠一捏,弄得我差点大叫出声。 青河夫人眼珠一转,大声向前殿叫道:“厉儿!老三!你还不来管教管教你的好妹妹,看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忽听一声低沉的吼声传来,震得殿堂地面都似乎在微微摇晃,殿中人一齐色变,胆小的宫女更是慌忙退到墙角处去。只听一男子声音大声吼道:“是谁人有如此大胆,竟敢来冒犯我的娘亲?” 脚步腾腾,有如重鼓相击一般,却是一个烂袍金甲的壮年男子大步走进殿来。他身形粗壮高大,豺面人身,眼睛血红,相貌生得极是狞恶,若不是头顶两根青灰色的龙角与其他龙子无异,简直看不出他居然也是龙子之身,与父王的神武之姿当真是大相径庭。 他手中拿着一柄宽背阔口的银刀,一进殿门,当下血红的眼睛向四处一扫,粗声粗气地问道:“是谁?他娘的怎么都不说话了?” 我定了定神,强自捺住砰砰乱跳的心房,上前行礼道:“三哥,多年不见,仍然是风采如昔,十七向哥哥见礼了。” 这男子正是我的三哥睚眦,名为敖厉。他因诛灭银鲛一族之事,失了父王欢心,被远远贬到东海最远的极地冰寒之处镇守,数年都不得还朝。此时相见,虽然不出我的意料,明知青河夫人会私自召他回宫,但仍然让我心中一惊。 三哥那一双大如铜铃的血红眼珠,死死盯在我的脸上,让我心中不由得一阵发寒。只听他嘿嘿怪笑道:“小十七,三哥虽然被那老不死的打发到了边疆,也听说你前些日子在西海大出风头,又是什么神剑护主,又是什么龙神转世,当真是大大长了咱们东海的脸面啊!” 我心里一沉,道:“这倒并不敢当,十七年幼学浅,哪里比得上各位哥哥姊妹?”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三哥下死劲盯了我两眼,道:“你要明白这个道理那是最好,莫要人家假惺惺捧你两句,你就真当自己成了角儿,妄想坐上这龙王之位么?什么护主的神剑?别说你那不成器的两块破铜乱铁,便是你小十七这所谓龙神的脖子,你哥哥我只要这么一用力……”他怪笑着做了个手势,嘴里“咔吧”一声,说道:“立时便能断上个三截四截!” 青河夫人也冷笑一声,面上大现得意之色,附和道:“我儿说得大有道理,小十七,你可要想得清楚了。莫要想着还有你父王疼你,便有什么非分的念头!若你安分守已,嫁到华岳之时,还有你一份丰厚嫁妆,保你风风光光,在人家那里好生做个媳妇的脸面。若是你不识时务,可就怪不得哥哥们啦!” 我心头大怒,反唇相讥道:“兄位弟及,父位子继,我不明白三哥这番话可是为的什么?莫说父王现时下落不明,便真是有朝一日前往西方,这龙王之位按资排辈,还有大哥在头里,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三哥仰天大笑,不屑道:“大哥么?敖昌,你出来,你说说看,想做这个龙王么?” 只见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疑似为三哥手下的龙宫侍卫,将抖抖索索的大哥地从人群里推了出来。大哥身上倒是穿着龙子的锦绣衣衫,耳后簪了一朵别致的彩绒花,一手拿着击鼓用的金槌,手腕上却拴着一管紫玉笛,想必是正在玩赏乐曲之时,被人临时拉了过来的。 他乃是喜好赏风弄月之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又见三哥一脸凶光,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道:“我……我平生之愿,只是听听曲子、赏赏美人……则……则此愿足矣……”他偷眼看了一眼三哥,又嗫嚅道:“况且……况且我才疏学浅,哪里还敢妄图……龙位?” 我心中失望之极,又气又怒,喝道:“大哥!” 敖昌连连摆手,哪里还肯再说下去? 三哥脸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神色,当下转过身来,对二哥呲了呲牙,假笑道:“二哥,大哥既无意于龙位,你不会有什么想法罢?我看你不如先去一边歇着,嘿嘿,此次我的近卫军中,新增了鲸鱼卫队,一会儿若是冲了进来,只怕对你大大不利呢。” 那鲸鱼二字,乃是二哥平生最怕之物,当即“啊”地一声,身子几乎要站立不住。但他一向颇为疼我,也不甘心被二哥逼着就范,虽是吓得脸色苍白,但仍强自说道:“三……三弟,父王现在虽是元神失落,但龙族故老相传,龙神前往西方之前,应有佛祖传来金旨方可动身。现并未见佛祖金旨传下,依我看来,父王也未必是已去西方世界……三弟,咱们身为龙子,应先寻回父王元神才是,岂有父王生死未卜,咱们便在这里议论龙位继承之事?这也未免……未免……” 三哥狞笑一声,突然大喝一声:“右先锋!”只听轰然一声答诺,宫中光线顿时暗了许多。有宫女无意向窗外一望,立刻吓得一声尖叫。我吃了一惊,也向窗外看去,只见透明的水晶窗外,已是密密麻麻地挤了无数的庞然大物,那白亮的尖齿、阔大的嘴巴、巨大的背鳍前方,便如有一个小小喷头一般,不断向外喷着海水,煞是有趣。 是鲸鱼!二哥的鲸鱼卫队!我突然想起方才进宫之时,外面的卫士倒有一大半是我不曾见过面的,而且相貌古怪,大异本地水族,多是那些极地水族的模样。如此看来,二哥他当真是有备而来,我长年不在宫中,手上自无兵权,大哥三哥又都是软弱无能,四哥虽然心性聪颖,毕竟是二哥一母同胞,难道当真便让二哥得逞? 我想起银鲛一族被诛的血腥惨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二哥一见窗外鲸鱼,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身子晃了两晃,便倒下地去。渭河夫人扑倒在他身上,连连摇晃着他的身子,哭叫道:“逊儿!逊儿”她宫中侍仆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扶住二哥,一时慌作一团。 三哥得意地看了四周一眼,见众人都是噤若寒蝉,斜睨着我,洋洋道:“如此看来,我二哥也是没什么意见了,那这东海龙位……” 一股无名火头,从我心中熊熊燃起,我想也不想,脱口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无数道眼光射了过来,三哥嗯了一声,凶狠的眼光死死地盯在我的身上:“小十七,你有什么话好说?” 我定了定神,正色道:“三哥,二哥说得有理,此时谈论继承龙位之事,尚是为时过早。”我深吸一口气,无视他血红色越来越深的眼瞳,说道:“我们龙族在三界之中,素以法度森严著称,关于龙位继承一事,必须先得由西天佛祖颁下金旨,再由龙宫香花喜烛,送走先王。俟先王前往西天之后,皇嗣方可继位。而眼下四海之中,唯有我东海未立皇嗣,立皇嗣何等大事,定要龙族中十大长老到齐,共同推举继承之人。再将该皇嗣姓名玉牒禀报天庭,由天庭下旨亲封,这才是堂堂正正的东海新王。 各位夫人、各位兄长姊妹,如今父王元神下落不明,西天佛祖也并未颁下金旨召走父王,父王仍是东海之主,又何谈皇嗣继位? 再者,即使是父王真的去了西天佛界,也需得由族中长老召开立嗣大会,推举新的皇嗣继承之人,并由天庭下旨封号,方才使得。岂有仗着一时武力,便置君威于不顾,置父王安危以不顾,排斥异已,强行自立为主的道理?这不是叫三界耻笑我东海律令混乱,法度松弛么?若真有那日,可叫我东海龙族何以自处?又以何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话音甫落,只听一人击掌呵呵笑道:“十七公主此言,大有道理!煌煌风范,果然与众不同!” 十大长老 夜光脸色一喜,一直高度戒备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高声道:“大长老,你们终于来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却听渭河夫人哭叫道:“大长老,求您为本宫作主,本宫孩儿方才被敖厉惊死,至今未曾醒转啊!” 围得紧紧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在窃窃私语声和各色目光之中,一行人鱼贯直入殿中而来。 这一行约有十数人众,其中有十名老者,身着样式相同的宽袖长袍,腰间系着一样的白玉宽带,只是袍子颜色赤橙黄绿不一,望上去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我不明就里,忍不住拉拉母亲衣襟,问道:“这是谁呀?” 母亲低声道:“你这孩子,连龙宫十大长老的名号,都没有听说过吗?” 啊,我想起来了,幼时便听宫人谈起过,说蛟、虬、虫、鲛、龟、蛇、蟹、鱼、蚌、虾,为东海十大水族,也是东海最有势力的十大家族。东海宫廷中许多高官显贵,俱是出自这十族之中,如蟹将军冉锋、龟相负千秋、九头侯褚广等,就连夜光夫人,也是出自于蚌族的美女。 他们世居东海,势力盘根错节,其他水族十有八九都是他们的附庸。我们龙族反倒是外来之族,故此当年分封龙神镇守四海之时,为安抚这十大水族,便允许他们推举德高望重之人担任本族长老,参予决策龙族大事,共同维护东海安宁。 只是自我记事之日起,只是风闻十长老之名,但却没有见过他们真实面貌。据说他们一直隐居在东海一隅,潜心修炼;我方才提起他们的名头,也只是为了压住三哥的气焰,谁料此时,他们竟然真的出现在这龙宫之中! 当前一位红衣老者,须发皆银,却是颜面如玉,尤甚童子气色。此时他大踏步走了过来,口中笑道:“先前事宜,我们在殿外已倾听多时。二殿下只是一时惊倒,气窍闭塞,故此久久不曾醒来。夫人也莫要惊慌,叫人把二殿下送回寝宫,稍事休息自然会缓解过来。” 渭河夫人这才放心,拭了拭眼泪,道:“既然如此,我便听从大长老吩咐了。”一边已命宫人将二哥送回寝宫歇息。 饶是三哥性情残虐,一见这十名老者,也不由得将气焰收了三分,极不情愿地行了一礼,说道:“原来是十位长老到了,敖厉这边先行见礼。” 我灵光一闪,连忙跪落在地,三郎何等聪明,跟着跪在我的身边。身后龙宫众人见状,也随之跪了黑鸦鸦的一片,齐声道:“恭迎十长老回宫!” 青河夫人看看四周,见人群中淮济夫人、渭河夫人和我母亲清远夫人都已跪在地上,不由得嘴角一撇,随之也跪了下来。 红衣老人呵呵笑道:“各位莫要多礼,这都是陛下的金枝玉叶、后宫爱宠,却何故行此大礼?岂不是折杀老夫们这十把老骨头么?” 他的眼光何等敏锐,一眼便望见了三郎,忙不迭上前扶起三郎,说道:“华岳少君大驾光临,老夫等未曾远迎,已是罪过,何敢劳烦少君行此大礼?罪过!罪过!” 我一瞥之下,只见青河夫人脸色微微一变。 三郎就势站起身来,微笑着掸了掸衣衫,道:“久闻十位长老自三百年前,便一直居于东海琼窟专事修行,不再过问世事。没想到多年不见,大长老却是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那被称为大长老的红衣老人叹道:“老夫们这等朽骨残木,有什么风采可言?想当年四部龙神受佛祖法旨,分镇宇内四海之时,正是由东华帝君代理水界总务。老夫那时为先王侍从,得以觑见帝君尊颜,那才是龙章风表,仪态端严,有缘觑见帝君者莫不以为是自己平生之福。 后来当今陛下继承龙位,金天圣愿大帝又在华山设宴款待,老夫有幸前往,大帝风范,更是令老夫仰慕不已。那时少君随在大帝身边,虽然还未成年,已是峥嵘初露,未想今日再见之时,少君已是如此风采卓绝,不仅是肖似大帝,依老夫看来,竟还有东华帝君当年的影子呢! 只是咱们东海初遇大变,陛下不在,这些龙子龙孙们也真是少不更事,竟不知要好好招待贵客,渭河夫人,眼下宫中虽未立龙后,但你位列第一,也该知道些待客之道才是啊!” 渭河夫人被他一责,更显羞赦,低声道:“长老说得是,是渭河失礼了。” 三郎先前听他说话,一直微笑不言,此时忙道:“此次三郎前来,算不得是什么外人贵客,而是……而是……”他含笑看了我一眼,却不再说下去。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耳根,还是一旁侍立的淮济夫人禀道:“长老有所不知,承华岳不弃,遣使来东海求亲,陛下前些日子已然应允,将十七公主敖莹已许嫁给华岳少君了!” 大长老微微一怔,显然十分惊讶,问道:“果真如此么?” 淮济夫人抿嘴一笑,却不答言。 大长老两道如电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两转,突然哈哈大笑道:“哦,敖莹……就是刚才这个滔滔不绝的孩子么?老夫们已在殿外看了你多时了,嗯,虽然是个女孩儿,胆子倒是不小,你两个哥哥都被吓倒了,你怎么倒有胆子跟你三哥犟嘴?” 他转过头去,向三郎道:“老夫倒没承想少君竟成了我们东海的女婿!少君真是好眼力,咱们东海这个十七公主,若论胆识气度,倒不会辱没你华岳门第!” 三郎笑道:“只要公主不嫌弃三郎辱没了东海龙族,三郎已是感激不尽!” 此言一出,又引来十位长老一阵善意的哄笑,场中气氛一松,许多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意。 我满脸通红,方才的豪情壮语不知都丢到哪个爪哇国里去了,一心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只听青河夫人冷冷道:“咱们这会可是商讨东海大事,这些儿女婚嫁琐事可否稍后再议?” 敖厉凶狠的两道目光往人群中一扫,顿时万寂如灭,无言的重压重又回到了众人心头。方才详和喜乐的气氛一扫而空,没人敢出一口大气。 大长老皱了皱眉头,却是另一个慈眉善目的绿衣老者开口道:“青河夫人,你所谓大事,不就是立嗣之事么?方才十七公主说得明白,立嗣继位之事,言之甚早!你身为后宫妇人,如何能干涉如此大事?” 青河夫人柳眉一竖,正待开口,却听敖厉低吼一声,眼中凶光毕露,叫道:“立嗣之事,势在必行!十七丫头也是后宫妇人,年幼无知,信口雌黄,也做得数么?” 我心中怒火又生,也顶撞道:“我虽是后宫妇人,却也是龙族血脉,父王后代!哥哥们说的话做得数,为何我等姊妹说的话就做不得数?” 敖厉斜睨我一眼,不屑道:“如是十七你心中不服,不如跟你三哥我比试一场,见个高低?若不用拳头说话,谅你也不知晓厉害!”他斜了一眼三郎,终究心中有所忌惮,道:“这是东海家事,却与别人无关!” 三郎脸色一肃,冷冷道:“十七公主既已是我金虹三郎待嫁之妇,便是我华岳未来夫人!她出自东海,东海之事自然为她切身相关之事;我既为她未来夫婿,则东海之事,也不能完全说与华岳无关!” 我听到这几句话时,虽是略有些羞涩,却是百味纷陈,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心头浮起一阵莫名的怅惘。 三哥狞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少君这闲事可是管得定了!”他眼中凶光暴涨,尖利的两排獠牙的白光,在他的唇间陡然一闪。 三郎一把将我拨到身后,望向三哥,眼中寒冰丝毫未融:“三殿下尚武之名,四海共知。只可惜我华岳帝宫可不是银鲛一族,我金虹三郎也不是那银鲛任人可欺的族长!” 他双手一挥,喝令一声:“出!”掌中金光一闪,已是多了两弯金环,环径约有一尺,似是赤金打就;环身之上,隐有缕缕霞光缭绕不定,显然并非凡物。 三郎金环在手,当空一挥,洒出一片耀眼的金光!这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身上,竟也闪现出几分凌人杀气。 金光之中,但见他傲然说道:“环名金虹,乃是太上老君采玄溟紫金所铸,内涵虹霓之寒,变幻无定,能破诸仙护身真气,三殿下若要亲身试环,可真是要小心一些了!” 大长老转过头去,对着三哥怒喝道:“敖厉!你也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对少君如此无礼!立嗣之事,自要依靠龙宫章程、由十长老进行裁夺,可还由不得你一个小辈在此指手划脚!” 二长老立于大长老身旁,喝道:“十长老听令,若有擅自扰乱龙宫法度者,立斩无赦!” 三哥仰天狂笑道:“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家伙,又能奈我敖厉如何?” 话音未落,只见二长老长袖一拂,袖中飞出无数细小的银丝,凌空向三哥卷了过去! 三哥大怒,反将巨口一张,“轰”地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团火红的烈焰!那些银丝遇火立燃,只是哧哧数声,便化为灰烬。 三哥面上大显得意之色,当下猛一吸气,“轰轰”数声,吐出更大两团火来,直向二长老飞袭而去。火势极大,吓得周围人等一阵惊叫,许多人手忙脚乱地四散奔逃开去,但仍有手脚稍慢者被火焰燎伤,一时间尖叫惨呼之声,充满殿中。 “砰”地一声,殿门被撞了开去,一大队兵甲鲜明的夜叉涌了进来,喝道:“全都不许动!一切听从三殿下号令!” 喧闹之中,只有青河夫人得意的笑声是那么清晰:“哼哼!早料到你们没这么容易就范,我儿早就带回了极地的亲卫部队,趁毫无准备之时,已是将龙宫侍卫全部卸甲俘虏啦!你们的蟹将军冉锋虽然忠勇,可惜老龙王一死,他便不知去向,倒是让我们少了后顾之忧。哈哈哈!几个老不死的家伙,能起到什么作用?这龙宫、这万里东海,迟早都是我儿敖厉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心中愤怒之极,也不管自己法力微弱,当下就要奔出,却觉臂上一紧,已给三郎紧紧拉住。我情急之下,喝道:“三郎!你做什么?快放开我!”一边拼命想要挣脱。 三郎却是不放,急道:“十七,你又不是你三哥对手,出去有什么用?” 我心头一酸,叫道:“我……我法力虽然低微,可是我不能坐视不理!我还有避水神钗!” 三郎叹了一口气,手上略略一松,说道:“十七,是我不好……我说错话了,不过此时你去不妥,十长老岂是平庸之辈,你三哥如此放肆,他们决不会坐视不理,定然会有所举动!” 话音未落,只听殿中突然传来一声龙吟,清越云霄!我几乎不敢相信那声熟悉的龙吟,居然是从大长老口中发出的! 金匣密旨 我吃了一惊,却听身边一个女子声音低声道:“大长老虽出身蛟族,但蛟族与龙族血缘甚近,他修为高深,已将化为龙身,故此能做龙吟之声!” 我忍不住回头一望,却见一个身穿淡黄衫子的女子并肩站在我的身边,正回过头来,说完这一番话语,便对我嫣然一笑。 我吃了一惊,脱口叫道:“素秋姐姐!你不在后宫之中,却来前来做甚么?这里很是危险呢!” 那女子正是随我在龙宫居住的严氏素秋,她一贯爱好清静,深居简出,少与龙宫其他人等交往,此时想必是听到这里闹声太大,故才出来看个仔细。殿中一片混乱,自然也没有人来拦阻她。 严素秋眉头微微一蹙,不悦道:“亏你还叫了我一声姐姐,这等危险的境地,难道我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么?” 她瞥了一眼三郎,笑道:“虽有个别护花使者在此,但实力如何,尚是未知之数呢。” 三郎收起金环,邪邪一笑,道:“保护我家娘子,料想已是足矣。” 我一听他说“娘子”二字,不觉又是红云满颊。幸得素秋知我心性,倒也没有再接着打趣下去。 她忽然“哎呀”一声,低声道:“你们看!”我们往场中看去,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似乎是受到了吟啸声的号令,十长老身影错杂,衣袂飘动,瞬间便将其他人员隔开,并以三哥为中心,各自占据了一个方位,总体看上去,仿佛是某个设制奇怪的阵式一般。几乎与此同时,十位长老的身侧升起淡淡的银色毫光,渐渐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气罩,将他们与三哥一起围在罩内! 只听青河夫人嘶声叫道:“快救三殿下!” 那些夜叉侍卫见势不妙,一边吼叫,一边以各种兵刃猛烈攻击气罩,试图攻入其中,营救三哥出来。但那气罩看似单薄,实则坚硬无比,虽受到兵刃砍剌,但竟无丝毫损伤! 只听大长老高声吟道:“太上玄素,十道奇法,伏讫龙子,安我东海!” 众长老长袖飞卷,瞬间便从各色袖底飞出无数银白丝线,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迅速交错缠绕,远远看去,仿佛一团白云,渐渐向三哥头顶上压了下去! 三哥发出一阵阵凶猛的吼声,手中银刀四下挥舞,口中也不断吐出火焰,但此时那银丝竟似丝毫不惧三哥的三味龙火,而那银刀出名的锋利锐绝,竟也砍它不断! 他一边挥刀抵抗,一边在口中大声念咒,看来是想变化本相再行血战。却不知为何,他口中一边念诵,面上却大起恐慌之色,身体却是没有一丝变化。 眼见得那一片银丝将三哥团团缠住,渐渐越来越多,他越初还在挣扎咆哮,但片刻之间,动作便缓慢了下来,直到再也动弹不得。 银丝飞舞,左右缠绕,三哥便似被包在一个极大的银白色丝茧之中,连他的面目都被渐渐封住,连声息都渐不可闻。 突然人群中奔出一个身穿天蓝底绣纹锦袍的少年,“扑通”一声向着气罩之中的十长老跪了下来,哀声求道:“诸位长老,我三哥他性子急躁,冒犯了各位长老,但毕竟是东海龙子,还望长老们略存体面,也是全了父王的体面啊!” 那少年面貌清秀,举止儒雅,头戴金翅软冠,冠顶也镶有一颗碧海明珠,显出了他的龙子身份。这正是我的四哥狻猊敖玄。 大长老冷哼一声,道:“四殿下尽管放心,老夫们虽名为长老,还是龙族旧臣,绝不致于犯上作乱!我们这么对待你三哥,才是为了顾全你父王的体面呢!” 二长老心地慈善一些,他见四哥满面担忧之色,便软声慰道:“四殿下只管放心,此阵名为‘擒龙大阵’,专为降服孽龙之用,虽然阵法奇妙,但却不会伤其性命。这银丝也只是束缚他的真气,防其变化神通之用。待我们将三殿下制服之后,也要好言相劝,以教化为主,绝不会让三殿下有半分损伤,不然将来到了陛下面前,我们十兄弟又有何面目呢?” 敖玄将信将疑,但见大长老面带怒色,也不敢多说,只得退到一边。青河夫人本来大骂不止,也被敖玄做好做歹劝住。 气罩淡去,一穿紫袍的长老和一穿黄袍的长老将三哥推了出来,此时他已完全被银丝缠成了一个大茧,仅露眼耳口鼻在外,看上去甚是滑稽。他不敢再行强项,但口气仍是装作强横之极,大叫道:“你们这群犯上作乱的贼子!竟然敢如此对我!我可是堂堂正正的东海龙子!候父王归来,我要叫他把你们个个抽筋剥皮,方泄我心头之恨!” 他那些叛乱的手下见主子在长老手中,一时也不敢冲上前来,双方暂成对峙之势。 大长老也不去理他的胡言乱语,叫道:“夜光夫人,陛下今早遣飞翼使前来琼窟传讯,言道有大事相商。候老夫们火速赶回,陛下元神却早已不知所踪。方才听闻夫人说有陛下密旨在手,要候龙子龙女们来齐之后,方可宣读。此时便请夫人宣读陛下密旨罢!” 夜光躬身应诺道:“是!” 她抬起头来,眸中泪光莹然,缓缓说道:“昨日黄昏时分,陛下密传我入殿中,言道他西去之期将近,故此要召集诸多儿女,商议身后之事。他还说但凡龙神西行之前,法力会渐渐变弱,到了西行之日,法力甚至会完全消失!那时元神方才出壳而去,行经千山万水,收拾好当世足迹,然后须臾之间,雷雨齐至,便可化身为龙,径直西去!” 我听到这里,不由得低下头去,泪眼模糊,心如刀割。父王的音容笑貌,瞬间便在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夜光顿了一顿,声音中已略带哽咽。她强自忍住,接下去说道:“当时我道,陛下年富力强,哪有这么快便西行之理?况且诸位殿下年幼历浅,东海重任,恐怕还要陛下多担当一二。” 敖厉“呸”地一声,扬起头来说道:“年幼历浅?我们龙族之事,与你这女人何干?”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却是那穿紫袍的长老给他嘴里塞入了一大团海藻。他唔唔两声,苦于说不出话来,只得做罢。 只听夜光又道:“当时陛下摆了摆手,令我不要多言,便拿过一轴黄绫,郑重地放入了一只金匣之中,交给了我。我当时心中奇怪,不知黄绫究系何物。陛下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说这黄绫乃是龙王密旨,非不得已情况下,不得开启此匣。若他有何不测之事,便让我集中所有龙子龙女,当场宣读密旨。” 只听青河夫人叫道:“一派胡言!你夜光算个什么东西?在后宫虽人人都称你一声夫人,你正经连个嫔妃都算不上,岂能与我辈同列!况且你连个一子半女都没给陛下留过,陛下凭什么将此等大事交付于你?” 众夫人神情一动,显然青河夫人此言正是说中了她们的疑惑。 夜光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夫人所言极是。不过据夜光看来,原因无他,一是我夜光并无子女,故不会有任何私心;二嘛,”她骄傲地扫了一眼众夫人,说道:“夜光虽是出身低微,可是水族之中,罕有敌手。各位夫人养尊处优,若将这密旨交于你们手中,不知是否能保证其不落入别具用心的旁人之手?” 青河夫人一窒,终是无言反驳,其他诸夫人也低下头去。 大长老道:“既是如此,烦劳夜光夫人出示密旨罢。” 夜光呛然一声,将手中宝剑插回鞘中,从右手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金匣来。 众人屏息静气,只见她左手从鬟发之上拔下一支小小金簪,簪头在金匣边上轻轻一磕,簪头应声跌落在地,簪身竟为中空,内里露出一截银色的钥匙来。 夜光取出钥匙,将金簪丢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将钥匙对准匣上一只精巧小锁,轻轻一转,只听咔吧一声轻响,金匣匣盖已弹了开去! 众人的眼光,齐齐聚于金匣之内,只见匣内果然躺有一轴小小的黄绫卷轴。夜光恭敬地将金匣捧到大长老面前,说道:“请长老验旨!” 大长老略一沉吟,从匣中取出黄绫,徐徐展开,草草看了一眼笔迹,便递给了旁边一位黑袍长老,道:“七长老,你于文字一类极为精通,当年又侍候陛下笔墨,依你之见,这可是陛下亲笔?” 那七长老接过黄绫,仔细看了片刻,答道:“大长老,此绫上字迹,是陛下所留无疑。” 大长老点了点头,肃然道:“既是如此,你且念出来罢!” 七长老展开黄绫,高声诵道:“陛下有旨!” 众人齐声道:“接旨!”一时之间,殿中又是黑鸦鸦地跪了一片。只听七长老念道: “敖胜纪年,东海咸服。 孤受西天佛旨,镇守东海水域,专司风雨之职,至今已二千余载矣。三界光阴,弹指将过,个中苦乐,难向人言。回归西天座下,只在指日之期……” 我想起父王来此三界之中,所经历数千载的辛苦艰难,心中难过,再也忍受不住,眼泪纷纷而下。 三郎伸手过来,将我的手紧紧握住,以示安慰。 只有七长老洪亮的声音,在殿中不断回荡:“天龙归部,本属本份,然四海未宁,心中难安。放眼三海,均有皇嗣可担重任,唯我东海诸子,长子好声乐之伎,二子少龙种之威,三子多暴虐之气,四子受五色之迷,实令孤忧心长叹,夙夜难眠。试想孤若归去,东海无所倚仗,终将仰他人鼻息,置先祖之基业于弃。” 除了敖厉哼了一声以表不满、二哥敖逊在寝殿后安睡之外,三哥、四哥听到这里,脸上都红到了耳根,只是垂首不语。大长老在一旁垂手而立,此时也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长气。 七长老又念道:“上胡不以法为法,为保东海基业、水族荣光,孤以东海龙王之尊起誓,望皇天后土,共聆此鉴——但凡龙族中人,无论龙子龙女、远支近亲,若能以才德服众,便可为东海之主! 钦此。东海龙王敖胜手书。” 俟一道旨意读完,整座大殿之中,连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舌战宫廷 众人呆若木鸡,很多人一时都难以明白旨意真义。甚至连十大长老,也是面面相觑。 自古只有嫡系龙子方能成为皇嗣,未封皇嗣的嫡系龙子可以称王,其余远支龙族一律只能封侯,且封地多是偏远贫脊之地。如我的外公清远侯便是此例。可是我的父王却置亲生嫡系四个儿子不顾,宣称无论龙子龙女、远支近亲,只要以才德服众,均能成为东海龙王。这不能不说是一项惊世骇俗之举。 唯有我心中明白……父王,他处心积虑,都不过是为了我啊……天生金角、有龙神之像,然而却是女儿之身的小十七…… 如果不是留下这么一道密旨,如果不是他已不知踪影,如果不是恰逢这非常之期,就算此时他端坐在龙位之上,面对后宫众人及十大长老,面对龙宫自古便立下的森严家规,他根本没有办法,让他的小十七参于这皇嗣之逐。 是不是正因为此,他才遭人毒手,致使元神无踪了呢? 只听十四姐敖珊娇声说道:“父王旨意,就是说我们姊妹也可称王了?嘻嘻,东海女龙王,这名儿倒也神气得紧!” 她这一说话,马上又有几位姐姐妹妹笑出声来,一时间莺声燕语,私语不休。 坐在上首的大姐是从南海特意赶回东海来的,她因为身份不同,所以凤冠霞帔,侍从如云,俨然王妃气派,闻言冷哼一声,道:“东海女龙王?这名儿倒真是神气,只可惜这才德服众四字,可不是说起来这般轻巧!一个不小心,只怕把小命儿都要搭了进去,也未可知啊!” 几个姐姐妹妹正在嬉笑,被她这么冷言冷语一说,吓了一跳,立马噤声不言。 三哥口舌乱顶一气,终于成功地将海藻顶了出来,又重重“呸”了一声,仰天狂笑道:“才德服众?除了我敖厉,还有谁人当得这四个字?” 夜光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依夜光之见,眼下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来考验诸位龙子龙女之中,究系何人才算得上是才德服众!” 大长老神色一震,道:“还请夫人明示!” 夜光道:“一个人的才学出众,平日里冷眼相看,倒也能辨别一二。唯有这个德字,乃是自人心窍深处散发出来的天性,却是难以看透。眼下龙宫最为重要之事,便是陛下元神下落不明。诸位金枝玉叶之中,若有谁人寻得到陛下元神,谁的才德可不就自然体现了么?” 大长老看了一眼其他长老,见他们微微点头,沉吟片刻,说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忽听三哥大声叫道:“这找寻之事,自然是由我负责,其他人等,谁也不许与我争执!” 我关切父王安危,听他在这当头又来胡闹,心中又急又怒,冷冷道:“十七不才,愿与三哥共同寻找父王元神!” 三哥大怒,对我咆哮道:“啊哈,小十七,看不出你还真是想当这个东海龙王啊!敢跟你哥哥我争?可是活腻味了么?” 三郎听他再三辱我,也是心头火起,一步跨前,将我拦在身后,怒道:“三殿下若有此雅兴,倒不如与三郎先行较量!” 严素秋也上前一步,冷冷道:“少君自然是管定此事了,我严素秋也定然是站在十七一边!如若三殿下不服,素秋也随时恭候!”手掌一动,一道淡淡青气自掌心逸出,瞬间便凝结成了一柄精光闪耀的青色长剑! 大长老一见严素秋露了这手功夫,不禁神色一动,惊道:“凝气成剑!这不是青睘宫东君的功夫么?你是……你是……” 严素秋以气御剑,在手中蓦地挽了一朵美丽的青色剑花,淡然道:“在下严素秋,昔日正是出自青睘宫东君门下,承蒙十七公主不弃,已与她结为姊妹。当初素秋在天宫之时,尚且不曾惧怕何人,如今来到龙宫,自然更不会让任何人来欺负我自家的妹子。” 她寒冰似的眸光直视三哥,连他这样性情残暴之人,在触到这两道寒到及处的眸光之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四哥见势不妙,连忙上前牵住三郎衣袂,温言道:“少君先莫动气,此是我东海家事,少君和严姑娘虽与十七妹交好,毕竟不便直接插手,以落人口实,反伤了十七妹的名声。 方才大哥二哥已是表明不再争夺皇嗣之位,我本性崇佛,亦不愿沾染这些权势之事,是以兄长之间,唯有三哥最为合适承继龙位。三哥方才所言,虽然太过直白,倒也不虚。” 他说到此处,见严素秋眼中寒意又起,忙接下去说道:“不过若是十七妹也对皇嗣之位有意,父王又有旨在先,继位不限龙子龙女,何不与三哥来个赌局呢?若是十七妹与我三哥在公平条件之下,则谁能胜出,谁便暂为东海之主!” 三哥性情急躁,心思简单,根本听不出这是四哥为他开脱,只一听“东海之主”四字,更是急怒交加,当下冷笑一声,面色涨作朱紫之色,眼看就要发作!此时却从他身后转出个面色青白的文士来,向四周团团一拱手,行了个礼,陪笑道:“小人鱼行文,乃是三殿下的侍从文官。我们三殿下性子有些急,许多话语一时难以表白,小人因朝夕侍候三殿下,对我们三殿下的心情倒有几分明白,不如由小人代为转述如何?” 三哥盛怒之下,头上龙角峥然竖起,连裸露出来的手臂上的黑鳞也片片翻起,样子极为可怖,大喝道:“鱼行文!你……”那鱼行文却也不惧,反而笑盈盈地对三哥一揖,打断他的话头,说道:“殿下稍安勿躁,小人代殿下转述,绝不会有丝毫差错。若是小人说的言语之中,尽有不明不实之处,再来领受殿下责罚!” 三哥似对这鱼行文甚是信任,以他暴躁的脾气,居然被这鱼行文三言两语说得平息下来,只是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粗声粗气道:“那你就说给他们听听罢了!” 鱼行文笑容满面地应了声“是”,转身向众人道:“各位主子,各位长老,小人幼时多读龙宫列传,也知道这从古至今的立嗣之事,向来为龙宫第一大事。方才十七公主说得有理,眼下陛下生死未明,实不宜另立新主,这委实是至孝至忠之言。 然而找寻陛下下落一事,是何其之艰难,非倾整个东海之力不可;况且千头万绪,若无领头之人,只怕大家谁也不服谁的调度,反而将事情弄得更糟。俗话道‘蛇无头不行’,这样大事,却没个众人钦敬之人来领头,也终是不成。试问这领头之人除了东海皇嗣,又有其他何人能令东海众族心服口服、听从号令呢? 所以小人窃以为,立嗣之事迫在眉睫,虽是略显仓促了些,些微礼节不够周到,但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策,若一味拘泥旧制,反误了营救陛下的大事,那才真算得上是不忠不孝之极呢!” 我心中暗暗一惊,重新打量了这鱼行文几眼,暗忖道:“三哥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厉害角色,真是好一张利口!” 忽觉耳边一热,却是三郎凑了过来,低声说道:“十七,听这姓鱼的说话,只怕事情要糟,你……” 话语未完,只听二长老问道:“那依你之言,当前大事便是立嗣了?然则立嗣之事何其重大,却由我等擅自作主定下,若陛下醒转,又该如何?” 那鱼行文笑着说道:“二长老果然英明,恕小人直言,其实无论陛下醒转与否,这立嗣之事都是势在必行。况且若是陛下醒来,得知竟是这皇嗣率了众人救醒自己,也只有欢喜的心肠,决计不会有任何怪罪的言语。” 他眼珠一转,又笑道:“若是陛下果真还是不喜欢这众人推举出来的皇嗣,另行再选,料想也无甚大碍。” 三郎又在我耳边低声道:“这鱼行文说得好听,若龙王陛下真个醒转过来,那皇嗣已是实际上的东海之主,根基扎实,况且又是众族推选出来的皇嗣;若皇嗣本人无甚大错,陛下飞升西去之期临近,岂能随便将之废黜,引起东海动荡?只怕就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了。” 但鱼行文这一番话款款说来,却也是入情入理,叫人难以反驳,我看众人神情,已是认可了七分,就连十大长老也似乎颇为赞同。 鱼行文见众人似有赞同之色,脸上喜色一闪即逝,又笑着说道:“所以小人认为,当前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先推举出东海皇嗣,总领东海事务,自然也包括寻找陛下的元神下落。 四殿下先前说得不错,虽是陛下有旨,说道皇嗣不限子女,但想必当时陛下事起仓猝,为着东海大计所做的无奈之举。实则四海之中,千年以来,俱是龙子为王,而令海内咸服。而方才大家听得清楚,大殿下四殿下都是不愿为王,二殿下既无夺嗣之心,又生来惧怕鲸鱼,若强行立其为嗣,恐怕为别族笑话。依小人想来,确实也是三殿下最为合适。” 他见众人大多不以为然,也不慌张,徐徐说道:“陛下旨意之中,说才德服众者方可为嗣。说到这个才字,君王之才与庶民之才不同,为海域君王者,倒也不是人间考那状元,必得会有吟诗作词之能,只要是神武英明,威猛慑人,便是令众族敬服的东海君王。三殿下天生神勇,雄才大略,能征善战,这是海内皆知之事,也无需小人多说。” 不知谁在人群中小声说到:“敖厉如此残暴成性,只怕与这个德字是沾不上边的!” 声音虽不甚大,但此时殿中安静,听在耳中倒也甚是清晰。三哥怪眼一瞪,四下里一扫,却没找着那个说话之人。 鱼行文微微笑道:“这位不知名的兄台说得极是,至于那个德字么,三殿下生来性情直爽,原也不会那些酸文假醋的斯文。不过小人幼时,在宫中书苑任职,曾有幸听过天庭文德苑的圣人们与陛下的讲学。据他们说来,凡间曾有个姓周名处的武夫,先前也是性情粗暴了些,危害乡里,人人惧怕。后来他幡然醒悟,懂得了修德养身的道理,倒做了几件大好事,成为人人敬仰的名士,那些凡人百姓还为他立生祠,以歌颂他的美德呢! 三殿下出身龙族,天性高贵,那是不用说了。便是一时半刻性子急了几分,做了件把错事,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不成回回如此?况且年长月久,又得到了各位长老先辈教诲,焉知不能成为第二个周处? 反而那皇嗣若仅有几分妇人之仁,却没有深厚的法力修为,待妖魔来侵之时,光是以仁德感化,料那妖魔也不会因此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罢?又如何能保得住东海安危?东海安危有殆,则保地方风调雨顺岂不更是空话?那才真是叫做遗害苍生呢! 故此小人以为,德行固然重要,法力亦不可少。若是法力平平,似不足以担东海之任,不知各位以为然否?” 他微笑着望了众人一眼,道:“小人言尽于此,因口齿笨拙,恐不能完全表明三殿下心中之意,还乞海涵。”言毕四下一揖,退回人群之中,再不言语。 决心终定 我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骇然莫名:“三哥是从何处得来如此谋士?当真是深藏不露,词风犀利。三哥暴虐之处,被他轻轻带过,却口口声声说要这为皇嗣之人必要法力高深,想来也是欺我修为不高。如此一来,我要想阻止三哥承嗣,只得与他硬拼一途了。可是我法力如此浅薄,又如何是三哥对手?” 偶一回头,正撞上三郎担忧的目光,只听他悄声道:“十七,万一不行,今日且退让一步,等找到你父王元神,再作计议。” 严素秋颔首低声说道:“十七,三郎说得有理,我也正是此意。”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又何尝不知,他二人建议不无道理。可是我既起心要夺储君之位,得皇嗣之份,就不能样样仅是依倚智谋。须知三界之中,多是弱肉强食之事,身为一方雄主,若无实力服人,确也难以镇守疆土。父王为东海龙王之时,其余三海不敢等闲视之,亦是慑于父王神通广大之故。 我以女子之身参于夺嗣之事,本来已是令人大不以为然,现在若是怯阵不出,非但是叫三哥笑话,只怕也会让众多水族轻视于我。 我思前想后,也没有一个好的办法,只觉得焦虑难言,又耽心父王安危,更是忧心似火。过去数百年过得逍遥自在,何曾遇见过如此困境?陡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底:“不如我也不要争这个什么皇嗣的名份,倒是悄悄去追查父王元神下落,设法营救罢了。横竖我心中也不是真的贪恋这龙王的权势荣华,三哥便是一时占了上风,但若他仍然劣性不改,候父王回来,自然也有法子治处此事。” 正思量间,忽听一人声音凝线成束,送入我耳中道:“十七,你过来,我有话说。”正是夜光夫人声音。 我悚然四望时,却见她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出人群之外,此时见我望了过去,便轻轻招了招手。 我心中一动,趁着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之时,正待要悄没声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却被三郎拉住衣袖,低声道:“你先隐起身形出去,以免引人注意。” 我依言默念隐身诀,当即隐去了身形,却见三郎暗将中指往空中一划,另一个与我相貌一般无二的“敖莹”已是站在了他的旁边。 三郎向我促狭地挤了挤眼,大大方方地一把将那“敖莹”揽到了身前,一边又附到了“她”的耳边,口唇微动,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那声音却是直送入我的耳朵中来:“好娘子,快去快回,莫要让相公等急了!”。 我虽然心中有事,但也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害羞,轻轻“呸”了一声,径自飘出门去。夜光都看在眼里,当下也不多说,将我一直引入左殿廊下一间静室之中。 甫一推门进去,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室中或坐或站,共聚了有一二十人,都是锦袍玉笏,竟着的是朝中官员的服色。仔细端详之下,只觉他们的相貌有些熟悉,果然有一大半都是父王宫廷之中的各色官员。 此时见我进来,众人都慌忙拜下地去,齐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我在东海宫中,一向深居简出,不与外廷交往。前几年更是一直在人间游历,与他们的数面之缘,大多也是随父王出巡之时。从不曾有这等单独相对的时候,更不想他们会行此大礼,这一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叫道:“列位大人,你们怎会在这里……你们……” 跪于最前面的正是龟丞相负千秋,众臣之中,数他年岁最高,见识最广,兼之为人公正无私,因此德高望重,很受朝野内外敬仰。 此时我一眼看到了他,岂敢让他行此大礼?连忙俯身要扶他起来,心中疑惑更重。 负相不肯让我扶他,反而倔强地挣开身子,老脸之上白须抖动,显然是激动之极:“夜光夫人,你你……你先把那件事情讲给公主殿下听听,殿下听完之后,做了定夺,老臣等方敢起身!” 其余臣子也附和称是,我一一看过去,又认出了几张旧识的面孔,有管理军务的司兵卫——冉横行,他是冉锋族弟,虽没有乃兄的法力高强,却极善用兵设阵,在东海水军为将之时,便是屡建战功,后被提拔上来做了司兵卫。 有管理水利事务的海师——焦布雨,他出身蛟族,而历来海蛟一族,与我们龙族血缘最近,故此十族之中地位最高。他们蛟族原身乃是蛟龙,故而也擅长兴风作浪、行云布雨,只不过威力大大不及我们龙族便是了。父王执掌东海以来,将所有东方神洲的降雨之事,都是交给了焦布雨处理。焦布雨此人生性精细谨慎,全没有蛟族中人那种豪奢放任人作风。降雨时辰地域、行雨该有几寸几厘,他都是经过精心算过,使之符合五行运转之道,方才令手下蛟族雨师实施的。 其他三海的海师不及他做事精细,时常出错,最离谱的一次是西海海师将本该一厘二分的雨量,误传成一寸二厘,至使当地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天帝震怒,险些不去禀告西天佛祖,便直接把我二叔西海龙王押上鞑龙台,狠狠地抽上一顿鞭子。 幸得当时三叔正在龙宫后院刨木头、雕窗格忙得不亦乐乎之时,偶然兴起,想演练一下新近学来的无影神卦,略略掐指一算,便知海师闯了大祸。他心爱的木工活也不做了,慌慌张张驾云赶去,一口气将雨量吞了许多回去,才没酿成更大的灾祸。 其他两海的海师,也或多或少地捅过漏子,唯有焦布雨执掌东海数百年的降雨之事以来,从未有过半分失误,故此也一直受到父王赏识。 其余还有几个人我认识的,比如说是翰墨院的待诏长乌云迹,他出身鱼族,乃是章鱼精得道,平生极好书墨之事,他写得一手极潇洒的草书,写意之间竟还有几分俊逸的神采,宛然天庭文德苑王羲之的一脉笔风。 当年王羲之在仙界之中,本就大有名声,后来因为恃才傲物惹恼了天帝,被贬下凡间,最后也是蒙文德苑主——文昌帝君求情,才把他又召回天庭。但此人傲虽傲了些,于书法一道确是难得的奇才,如今凡间还遗有不少他的墨迹,凡人对王羲之也是极为崇敬,竟尊其为书圣。 乌云迹的草书因承羲之遗风,故此也是名声大噪,很受水族仕子们拥戴。 细细想来,眼前这十数人,竟是支撑龙宫不可或缺的重要柱石,也是朝中份量最重的人物。 而此时这些龙宫名臣们却齐聚在这一间小小静室之中,当真不知所为何来。 我满腹疑虑,既然负相说要让夜光陈述此事,我便将目光转向了夜光。 今日回宫,因诸事繁杂,我竟一直没好好看过夜光,此时仔细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夜光神色憔悴,明媚的双眸也略有些浮肿,昔日那种耀人的容光似是褪去了不少,却更多了一种楚楚动人的韵味。 她点了点头,对负相道:“如此,夜光就照实直说了。” 负相微微点头,夜光说道:“十七,你父王自当年领佛祖金旨,前来镇守东海,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确是西行之期将到。但昨日黄昏听他说来,西行之期也应是在一月之后。所以你去华山之时,他不曾拦你,是指望你与少君情意相悦之后,靠山稳固,再与你详谈此事的。” “今日清晨,我尚未起床之时,突然有小内监慌慌张张地奔入我寝宫之中,说道陛下急召。我头日蒙陛下召见,说了那许多话语,已觉不详,当时一闻内监来报,心头惶急,也顾不得许多,披了一件外衣,便马上赶至陛下宫中。 甫一进门,只见陛下端坐龙床之上,双手合十于胸前,面容神情似是痛苦之极。我又惊又急,扑倒在陛下床前,唤道:‘陛下,是夜光来了,陛下有何不适么?’ 突然间四面陡然一亮,无数金光射入殿中,笼罩在你父王身上,空中似乎还隐隐传来梵唱之声。金光之中,我只看见你父王脸色一白,只叫得一声‘夜光,速传十七回宫,莫忘密旨……’话未说完,只见他头顶双角之间,隐然腾起粉色云雾,竟幻成一朵莲花模样。而那莲花的花蕊之间,便是一个寸许长的小人。我识得那是陛下元神,不禁大惊失色,待要运功逼它回去,但那莲花只是一晃,疾如闪电,便带着元神腾空离体而去,瞬间失去了踪影。而你父王他……他的肉身当即便倒在床榻之上,再也没有醒来……” “十七,此事极为隐密,我并未对第二人说起。但你父王元神离体之前,根本没有接到佛祖引渡的旨意,绝非是龙神西行之兆,而显然是人为所害,这是千真万确之事。我曾听你父王说起,龙神将近西行之时,乃是法力最为虚弱之时。定是有人知晓此类特性,乘虚而入,以法术强自提前摄走魂魄。催离元神。此等摄魂之术,需以须发指甲为精血之引,若不是亲近之人,根本无法获得陛下之物……” 说到此处,夜光情绪越来越是激动,到最后竟然屈膝一跪,伏倒在我的面前! 我慌得手足无措,奋力要拉她起来,却哪里能够? 夜光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昔日刚毅坚强的眸子里,此时充满了惶急的泪水: “公主殿下,我是为何来到东海龙宫,你心中知道得最是详尽。龙王陛下对我夜光有安身立命之恩、百年相守之情,我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相待之万一! 公主殿下,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从小情趣抱负,都与你那些姊妹大有不同。你也自然看得出来,现在你父王不知所踪,宫中危机四伏,你的哥哥姊妹们大多平庸无能,无力与三殿下相抗衡。而三殿下又如此暴虐,绝不是我东海水族所需要的君主。 殿下已蒙陛下许婚给华岳,本来应该与华岳少君遨游四海,做一对神仙眷侣,那自然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夜光也知道如今这样逼你,对你又何尝公平?可是眼下东海龙族子孙除殿下你之外,再无一人能有勇气智慧与三殿下对抗。所以,算是夜光求你,我求殿下你一定要制服你的三哥,博得长老们的欢心,承继皇嗣之位!你当知你父王全部心血,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啊!而东海是否长兴不衰,水族众生能否安度暇年,全看今日公主殿下你的抉择!” 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我心中恻然,迟疑道:“可是,可是三哥法力修为远胜于我,我……” 负相也是老泪纵横,嘶哑着嗓子叫道:“老臣们也知今日是为难了殿下,事已至此,老臣们也不怕敞开来说,殿下身为龙女,依祖制确是不能继承龙位,但今日情形,公主应是心中有数!臣等潜身殿外,也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在殿堂之上,大殿下、二殿下与四殿下均不愿出头与三殿下争嗣,其余公主们更不必说,唯有十七公主你胆色过人,且又为清远夫人所生,具有龙族纯正血统,而且还有华岳少君与严姑娘相助,能让三殿下有几分忌惮。” 说到此处,他迟疑了一下,似是不知如何继续,只得求救似地看了看身后众臣。众臣都低下头去,唯有乌云迹将牙一咬,膝行上前,大声道:“臣等认为,三殿下尚武好战,如若一朝登基为东海之主,一定会发兵征战四海,争霸宇内,则我水族必受其害!故此,为东海万年基业之计,公主殿下定要阻止三殿下取得皇嗣之位,并率群臣找寻陛下元神!至于公主殿下承嗣之事……”他顿了一顿,声音却低了下去:“只是暂全之策,候陛下元神回归……再做定夺!” 夜光“啊”了一声,腾地站起身来,怒道:“负相!这番话语,方才你们怎没有对夜光说起?这对公主殿下也太不公道了吧?” 负相不敢看我,只是泪流满面,低声道:“老臣……老臣也是为了东海着想,况且历来法度如此……” 我淡淡一笑,心中却有无限苦涩:即使是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是他们主动来求我夺嗣,但也只是形势使然。只是因为与其他公主相比,我有胆量与三哥相争,奇+shu$网收集整理我有华岳少君和出自东君门下的严素秋作为背后靠山。实际上在他们的心中,也是一样认为,唯有我的几位哥哥,方有继承龙位之能,而我这位十七公主,虽一样同为龙族血脉,却根本就无法胜任东海龙王之位。 夜光还要再说,却被我挥手止住,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我:“公主殿下……” 我扫了众臣一眼,神情之中,却已是增添了几分庄严的气度:“你们不必多说了,本宫定会竭尽全力,以夺皇嗣之份!” 写得好辛苦,也很用心,为什么点击率还是这么低呢?希望大家多赐长篇书评。 双龙对决 我镇定地站在殿外的一片空地之上,周围是黑压压的人群,龙宫中所有人几乎是倾巢而出,争先恐后来观看这场难得的好戏。只因我和三哥的对诀,便是在这距龙宫不远的无人海域之中。 藉着长垂及地的衣袖遮掩,我暗中用力地握了握拳头。 我强迫自己忽视对面三哥得意而猖狂的笑容,也忽视众大臣与三郎素秋焦急的神色。我咬了咬牙,听见自己太阳穴的青筋在突突乱跳,身上一阵阵发冷,腔子里的心却是热气腾腾。 无论你怎样地去闪躲,命运总是在前方静静地等你。 素秋说过的这两句话,突然间跃上了我的心头。既然逃不开既定的命运,那么就让我用所有的力量来承接罢。生死成败,到了这个地步,又何从介怀?也只有依仗那深不可测的天意了。 我深吸一口气,力运丹田,樱唇一张,口中霞光陡生!在众人一片惊嗟声中,我已吐出了自己那一颗本元所寄的五彩龙珠! 龙珠乃龙族至宝,也是每一条龙与生俱来的本元神珠。龙族中人所有的修为法力,俱是寄于这龙珠之内,而吐出龙珠的最大用处,便是我能立即化为龙身,挟龙族天生之法力,而与对方缠斗。 但这般以原身相斗,一旦落败,则真元将大大受损,更有甚者,如若龙珠被旁人夺去,则毕生法力修为,便会荡然无存。 父王尚在年幼之时,也正是因一时不慎,失去本元龙珠,导致一身法力几乎全部丧失,这才无力保住他最心爱的小荷姑娘,最后遗恨终生。 当初在巫山之中,出于一时激愤和同情,为了救回邱迟性命,我便险些化龙与窈娘相斗,结果最后以窈娘罢手而告终。却未想到今日当真要化身为龙,却是来对付自己的亲生哥哥。 霞光缭绕,袅袅不绝,簇拥着那颗龙珠在空中不断旋转,珠身五色交错,放射出极其夺目的光芒。围观者中有修为较浅之人,早已以手遮目,纷纷后退,以免被珠光剌伤眼睛。 但十位长老、众大臣及三郎素秋他们修为深厚之人,并不甚惧这龙珠的光芒,反而挺直了身子,极为关切地注视着场中变化。 我回想父王曾教授给我的口诀,在唇间默默念诵,心里却是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我活了几百年了,还从未化身为龙过,万分紧张之中,倒也有一丝好奇。 耳边忽有猛烈的风声呼啸而来,那风势竟是极大,来得又是极快,一时间刮得周围的珊瑚丛上的海葵们东倒西歪,原是长在珊瑚礁上的一些扇贝海螺之物,尽数被劲风刮落在地,地上厚厚的金沙随风扬起,片刻间便将它们埋了个严严实实! 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尖叫,却是我那些娇弱的姐姐妹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刮乱了美丽的鬟发衣衫,也跌落了无数的钗钏簪环。她们相互搀扶着往后退去,有的性子急躁的,已在骂那些侍卫宫女们护驾失职之过了。 与此同时,周围原本是平静的水波也剧烈地动荡起来,水波如沸腾一般不断翻滚,仿佛整座东海都被握在一个巨人的手中使劲摇晃,甚至连不远处的东海龙宫坚固的水晶殿壁,也似乎在随之颤动不已。 我的口诀却已念到了最后一个字,我甚至清楚地感觉到了,从自己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奇异的膨胀和躁热!莫非马上就要变化了么?我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哧拉”!一道耀目的白光划过海中水波,我身子一轻,感觉自己腾空而起,无数的风的精灵从我的脸颊边呼啸而过,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飞翔的愉悦与自由! 只听众人惊叫道:“天啊,那是金角!十七公主居然长有龙神的一对金角!”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凌空飞舞的身躯。 龙宫巨大的水晶殿壁,宛如一面天然的宝镜,在它明亮澄澈的反光之中,我平生第一次瞥见了自己的身影。那是多么美丽的一条白龙啊!它在水波之中尽情地蜿蜒飞舞,它那夭矫灵动的身躯,象是初春的柳枝一般柔韧修长,然而飞舞之中所显出的力度与威严,却又是那样的刚健婀娜;而那一身晶莹剔透的白色鳞片,仿佛都是用最上好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更是显得无比的美丽而圣洁, 它那秀美可爱的龙头顶上,高高地耸起一对象征着龙神身份的标志——一对金色丫形小角。那一直被我隐没在高鬟之中的龙角,今天第一次显露在众人面前,它所发出的那种天然高贵而柔和的金色光泽,让所有围观的人的神情,都不禁有了瞬间的眩目和迷失。 只听一声低沉的嘶吼,一团黑云凌空腾起,云中探出一只巨大狰狞的豺头来,眼珠血红,獠牙尖利,最前的两根獠牙之上,还在滴滴嗒嗒地向下流着唾涎。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叫,胆子小的已在纷纷后退。 黑云飘散,它的身躯全部露了出来,那倒是一段长长的龙身,足有水桶粗细,表面覆盖着一层深黑的圆形鳞片,衬着那只巨大的豺头,极不和谐之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凶恶可怕。 那一双铜铃般的充满血腥的眼珠,闪现出我所熟悉的残忍暴虐的光芒,让我马上便认出了这豺首龙身的黑龙,正是由三哥所化。 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珠子浮在空中,那正是三哥的龙珠,它吐出缕缕黑雾,向我的五彩龙珠飞奔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那条黑龙发出一声大吼,巨大的龙尾带起一阵劲风,向我横扫过来! 我心一横,身体一摆,迎面而上! 云从龙,风从虎,但凡龙种出行,必有风云相随。我与三哥的身边,都腾起大团大团的云雾,云雾遮住了我们攻击的视线,但同时也使我们再没了丝毫的顾忌,仿佛是神龙本能的好斗之性已被激发出来,我渐渐放开了手脚,胆子也大了起来。我虽没有三哥的力大无穷,但仗着身法灵活,一时之间,倒也暂未落在下风。 转眼便是数个回合过去,三哥毕竟法力深厚,他的龙珠所发出的灵气,缓缓将我的龙珠逼住!而他仗着身巨力大,我的龙身也斗他不过。况且我的法力本来就甚是微弱,此时受到束缚,更是越发力不从心,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三哥巨口一张,吐出一团黑气,黑气腥臭难闻,显然含有剧毒!我慌忙闭合口鼻,但还是迟了一步,吸入了少许黑气,顿时腔子里如针剌刀剜一般,却又令人作呕!黑气中冷光闪动,正是他的银刀疾飞而出! “哧”!冰凉的刀锋擦过我身上的白鳞,随着一阵剌痛,我感觉身上鳞片已被划开,刀上凌厉的寒气直逼而入!我虽是腹痛难耐,但生死攸关,仍是奋起全身力气,本能地将龙尾一摆,整个人便如一道灵动无比的水流,柔婉而迅捷地闪避开去! 四周似乎有啧啧的赞叹之声,我也模模糊糊地有些奇怪,自己为何突然竟会有这样敏捷的身法? “刷”是那如影随形的刀风,受三哥内力所催,仍是凶狠而迅猛地向我袭来。 我再也支持不住,樱唇一张,霞光闪动,已将本元龙珠吸回体内。当即化为人形,重重落下尘埃! 只听三郎痛呼一声:“十七!”母亲更是“啊”地一声,哭了出来。 黑光一闪,却是三哥也化为人形,落到了地上,手中拿着那柄银刀,刀上微有血迹,正是方才创我之时所留。 我本能地从怀里摸出避水神钗,钗头宝光一闪。三哥本是满面得意之色,此时慌忙向后一退,脸上惊慌神色一闪而过,他自是知道这神钗威力,当下强笑道:“小十七,你我既要争斗龙位,自当让大家看看咱们真正的实力,光是依仗法宝,只怕不能令众人心服罢?” 他屈指一弹银刀,刀身发出令人齿根生寒的剌耳颤声,高声道:“我这银刀,可是真真正正的兵器,作不得半点虚假!” 我勉强撑起身子,环视四周,只见众人脸上神色,似是赞同三哥之言。仔细想来,三哥之言也不无道理。真正法力高深之人,根本就是不用法宝,便能以自身修为将对手降服。便是用到法宝,也只是为防万一,仅是做为辅助之用。若我总是依仗这西王母赐下的神钗,三哥自然不是对手,但只怕确不能令众人心服,又如何有资格坐上这东海龙位? 只听一女子声音道:“十七!宝剑在此!”却是严素秋的声音。陡然有两道耀目的青光划过头顶,正是我所熟悉的秋水望鱼的剑影。 我一咬牙,将从未离身过的避水神钗丢向母亲,伸手堪堪接住双剑,奋力站起身来! 先前吸入的黑色毒气仍在体内肆虐,方才被银刀所伤的创口足有一指来深。这些难以忍受的疼痛,加上激斗之后全身乏力,和发处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无助,使得我甚至是连站立起来都是那么的艰难。 父王,父王……我强行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在心底大声呼喊着我最重要的那个亲人,仿佛只有这样,我才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在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了三郎,他扶着我的母亲,站在人群最前,关切的眼光从来都没有片刻离开我的脸上,虽是神色焦急,却不敢再叫我一声,唯恐我分心伤神(奇*书*网^.^整*理*提*供)。而我那可怜的母亲,看她的神情更是哭得几乎要晕了过去,还拼命地克制住自己,不让哭出声来,只是泪流不止。 唯有严素秋,仍是面笼寒霜,凛然而立。 父王,母亲、三郎、还有素秋……十七……决不会让你们失望!我一定会成为东海第一位女皇嗣,我一定会救父王回宫,我一定会让我们一家快快乐乐地团聚在一起,我一定会让东海永远安宁详和…… 我咬紧牙关,双臂一震,剑鞘双双脱落,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秋水如梦,望鱼如幻,冷冷青锋之上,泛出的却是滟滟的水光。 三哥瞳孔一收,神色大喜。他在凡间的形象,是司杀戳战争之龙,此时一见兵刃冷光,便如同猛兽闻到了鲜血的味道,长舌不由得在嘴边一卷,眼神中充满了对血腥虐杀的向往和喜好。 我手腕一阵颤抖,但仍是强自将双剑一挥,“铮”地一声,剑身交错,做好了起手式的准备。 突然之间,仿佛有一缕熟悉的神识,自剑身上幽然而起,沿我的腕脉而上,无形之中缓缓渗透到了我的身体之内,便好象是初春的第一滴甘霖,落入久旱饥渴的禾地,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无数回忆…… 没有了避水神钗的庇护,我全身的气血再也压抑不住,开始剧烈地翻腾起来。那些沸腾了的殷红的鲜血,在血管脉络之间疯狂地奔突冲击,我仿佛都听到了血管被冲击之时,所发出的那种哏哏的声音……那些熟悉的画面的碎片,又在我的面前飞掠交错……那道冠绝天下的夺目剑光、那一瞬间笼罩天地的血雨、那些悲凄的哭喊和惨叫、还有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庞……画面翻转,却是世外高楼连苑而起、纤指抚弄琤琤琴音、阶前白梅纷落如雪……是谁……是谁的笑语曾那样温柔缠绵…… “木头哥哥!木头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呆最傻的大木头!” “木头就木头吧,五行相克,水能生木,所以木头哥哥是离不开水儿的,水儿也永远不要离开木头哥哥,好不好?” 世外梅林 隐隐约约的,是来自于天之尽头么?无数莫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拼命地钻入我的耳膜中来——清脆的格格欢笑、温柔的低吟细语、刀剑划过长空的呼啸、如行云流水一般的琴音、甚至还有临死前的惨声长嘶……有许多人的声音,男的、女的、柔声的、愤恨的、轻薄的、低沉的……无数怪异的声响融汇成声音的河流,河中每一朵翻起的浪花都仿佛在口口声声唤着我的名字,然而那名字在我听来却又根本不象是在叫我:“水儿!”“宫主!”“你这顽皮的小猫咪!”“水儿妹妹!”“水家姑娘!”“妖女!”“杀人凶手!” 天地都仿佛正在飞速地旋转,我用力地摆了摆头,想要把这一切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可是它们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脑海深处,仍在一声声地呼唤着,让我的神智渐渐昏乱起来…… 在这混乱喧闹的杂音之中,似乎传来了素秋的声音,又似乎是三郎惶急地呼唤:“十七!小心!” 冰凉的刀风,如一条最阴险的毒蛇,悄没声地向我袭来!这次,我没有办法移动我的身体,事实上头脑的混乱也让我根本无力去辨清刀风的来势,只是尽力地挥起左手长剑一挡——锵然有声,金铁交击!我的虎口陡受巨震,手上一颤,再也拿不稳宝剑,手中秋水剑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腕上立时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涌了出来,瞬间湿透了我的衣袖,钻心的疼痛瞬间传到了全身。 三哥大喜,就势横转刀身,带起一道巨大的旋风,刀柄倒撞过来!我再也闪避不开,后背只觉一阵大力涌到,整个人猛地向前仆倒在地。眼前一黑,胸口只觉闷疼无比,喉咙发甜,已是“恶”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落入金沙之中,刹那间便失去了踪迹。 三哥更不忽我喘息,当下挥刀一舞,直向我头顶劈来!无数人惊叫出声,我奋起所有力量,右手望鱼剑在地上一撑,藉此一撑之力,身子疾速往后猛仰!颈上刀风一掠而过,挟带着直逼入骨的寒意,那刀刃何其锋利?只是轻轻一掠,原是系在颈上的一根金链已是应刀而断! “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有一物从我颈上滚落下来,在遍布金沙的海底只是微微一弹,便无声地滚到了我的脚边。那是一粒指头大小的珠子,虽然光洁如玉,但看上去光华暗淡,着实是普通之极。 只听三郎狂叫一声:“血!” 声音中满是悲痛和疼惜,他的脸色腾地一下涨得通红,铮然一声,金虹闪动,那一对金环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中。忽然眼前红影一闪,却是大长老拦住了去路:“少君,方才开战之前,咱们已是有言在先,三殿下与十七公主对诀之时,除非一方主动认输,否则不得停止,任何人也不准相帮!” 三郎神情疯狂,双眼通红,昔日那种风流倜傥之态已是荡然无存,他双臂一震,真力到处,连大长老都被推了个踉跄!只听三郎喝道:“你快让开!难道你看不到么?十七她……她已经受了伤啊……” 大长老使个眼色,其余又有几位长老慢慢围了上来,大长老复又拦住三郎,语气仍然十分温和有礼,但却无丝毫转圜余地:“华岳少君,东海与华岳世代交好,眼下少君又将是我东海驸马,一言一行,无不受国中万人瞩目。少君若真是为了十七公主好的话,还请安定心神,莫要冒然坏了我们东海的规矩!” 三郎闻言一怔,他环视四周一眼,只见其余几位长老们已隐约摆好阵势,都是严阵以待。长老们的功力深浅虽然不知,但既为东海护法,方才又轻易便生擒了三哥,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以他法力,若真与几位长老对上,虽然不至于落败,但一时半刻却也摆脱不了他们的缠斗;再者听大长老的语气,也是大有深意,便知过来救我甚难。 他原非行事莽撞之人,无奈之下,只得停住脚步,但神色之间仍然甚是担忧。大长老作好作歹,一边推他回去,一边说道:“少君放心,若是公主殿下果真□不支,亦可声明认输便是。她与三殿下本是兄妹,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只要认输退让,三殿下自然不会真的对公主殿下有所伤害。” 三郎长叹一声,口中喃喃道:“认输?嘿嘿,你们真是小看了你们的公主……她……她如何肯向别人认输……”掌中金光一闪,金环已奇迹般地收回了袖中。大长老趁机要拥他回去,他无可奈何地往后走了两步,突然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猛地转过身来,对我大声叫道:“十七,你不要再打了!你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你还流了好多血……”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语气也柔和下来,隐约之间,还带着几分温柔的哀求之意:“你为何不向你三哥认输呢?你已贵为公主,我们还要这个皇嗣做什么?如果是为了救你父王,我会到天庭去求我的父亲金天大帝,去求我的祖父东华帝君!我会动用我们东华宫所有的力量,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一定要找回你父王的元神! 如果……如果你是为了要得到万人敬仰的荣光,我……我也可以尊你为华岳的主人!我可以把整座华岳都送给你! 十七,你听见了么?只要你今天安然无恙,那么整座华岳的一草一木,包括我金虹三郎的性命在内,我都送给你,这些都是你的!难道……难道这还不够吗?” 他无限神伤地看着我,终于眼泪流了下来,他的眼神深处,闪动着一种奇异的悲伤和依恋:“我求求你……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找了那么久,我找得那么辛苦,只到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无比惊谔地看向了他,唯有素秋微微地笑了,神色之间,是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安然。 几乎令人窒息的剧痛之中,唯有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我忍着痛楚,唇边绽开了一丝笑容,但不知为何,眼中却是酸痛苦涩,一股清凉的水流,从眼底深处涌了出来。 我流泪了么?为何我会再流下眼泪?在对决之前,我不是已下定了决心,要与过去那个软弱温柔的小十七彻底绝裂,让所有的人看到龙女的坚强与豪情的么? 我胡乱地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鼻端却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息。原来腕上的鲜血仍在流淌,方才抹了几下,使得鲜血已混入了泪水之中,而我的手掌之上,已是血泪斑斑。 我顾不得三哥迎面劈来的银刀,伸手捡起了我最心爱的物件——落在地上的那颗毫不起眼的珠子。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大长老与负相焦急的喝叱:“不得伤人!”冷风陡停,一件冰凉的物件架在我的颈上,不用回头细看,我也自然知道,这是三哥的银刀。三哥偏头望着我,脸上露出猫戏耗子的那种残忍的笑意,大声问道:“你认不认输?” 我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颈上刀背微沉,锋利的刀刃划开了我颈上娇嫩的肌肤,带来些微的凉意,似乎有一丝鲜血流了出来,显然是三哥动了真怒。 我听见了负相愤怒的斥责声:“三殿下,十七公主已然认输,你为何还要伤人?” 三哥得意地笑道:“她并未出声,本殿下又怎知她甘愿认输?” 三郎撕心裂肺的叫声:“十七,我们回华岳!我们回华岳!” 我的手掌心处,紧紧地握着那颗珠子。因为闭着眼睛,我的眼前世界,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只听负相的声音、大长老的声音、母亲的声音、许许多多龙宫中人的声音,穿越层层海波,焦急地传了过来:“公主,你就向三殿下说句话吧?”“公主殿下,你伤势不轻,还是身体要紧呢!”“莹儿,莹儿, 咱们不做这个皇嗣了……你这个傻孩子啊……” 我倔强地跌坐在金沙之中,却是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肯开口说出任一个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认输,是因为我不甘心,还是因为我无法丢弃的自尊?然而,那许许多多的往事,却在我的眼前一掠而过……如惊鸿一瞥,如电光疾闪,如无影无形的无数根尖针,一根一根,都是深深地扎入了我柔嫩的心底……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大表哥娶她为妇,我被许配给了三郎,夺嗣之争已然失败,最疼爱我的父王不知所踪……人生的很多东西,是再也追回不来了,人生很多的乐趣,从此也是失去了。 如果认了输,我仍可以爬起身来,掸掸裙角的沙尘,重新做回我的东海十七公主,甚至未来华岳的少君夫人……我仍可以仗着我天生万年的寿命,无休止般地活下去……活下去……可是如果你现在问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三哥他若登上了皇嗣之位,自然要做一两件事来收买人心,追寻父王元神下落,自然是东海头等大事。他即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主动去做。至于西海的虎视眈眈……即使三哥只是一个草包,但事关四海国运,想必南北二海也不会坐视不理。 或许我先前的担忧,真是只是杞人忧天。 那颗珠子在我的掌心里,渐渐变得越来越是滚烫。 到了这个地步,唯有它仍没有离开我。是的,它,就是它,南山老松庆祝大姐结缡之喜的贺礼,无名女子血泪相思的凝结……因为大姐与姐夫婚姻的虚假可笑,我悄悄地留下了它,我将它用一条细细的金链串了起来,日日夜夜带在我的身边。它见证了那个无名女子数世的情怨爱痴,也见证了我十七短短的半生。 心泪神珠。 突然想起,我的手掌心处,尚遗有我方才流淌的斑斑血泪。此时血泪想必已被揉入了珠身之中。南山老松不是说过么?只要眼泪滴到珠身上,心泪神珠便会幻出自己心上人的模样。那么此时呢?这神秘的珠身之中,幻出的究系谁人的影象? 我蓦地睁开眼睛,手掌摊开,迫不及待地向心泪神珠看去。 一道耀眼至极的白光,突然从珠身射出,瞬间将我整个人都笼在了其中。因那白光委实剌眼,我只觉颈上银刀一松,随即是“唉呀”一声惨叫,却是出自三哥之口,想必是他的眼睛也被这道白光所伤。 白光不断伸展闪耀,渐渐形成了一道平滑的光屏,光屏正中却突然闪现出了五彩霞光,不断吞吐伸长,幻化出一幅我从未见过的场景来…… 我突然发现,自已正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周围别无人迹,只见漫天飞雪之中,一片寒梅花开亦如白雪。远远望去,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香雪之海。其中也间或点缀着几树红梅,花色如胭,鲜艳夺目,衬着梅树苍劲虬姿的铁干,在雪原之中更显出一种奇异诱人的美丽。 身处在这样纯净高洁的环境之中,我浑然忘却了方才的血腥争斗,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梅花凛冽的寒香,揉和着雪的冷气,直钻入人的五脏七窍里来,使得精神都为之一振,大有心旷神怡之感。 我环顾四周,仍然看不见一个人影。当下尝试着走了几步,在我的脚下却没有发出积雪被压时,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浑身一震,仔细看脚下时,才发现雪地上竟没有留下我任何足迹!而我只着最单薄的鲛绡,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寒冷。 难道……难道这是另外一个幻境? 突然,我的鼻端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气。我立刻敏锐地觉出这种香气与梅香的高洁清幽不同,反而带有一点淡淡的辛辣和酸香,在寒冷的雪地里,让人一嗅之下,心中顿然生出一丝暖意。 我不由得循着香味走去,不过十数步,转过几棵梅树,我已瞥见了梅林深处,竟然掩映着几处玲珑有致的楼阁,琐窗朱户,飞檐勾角,煞是雅致精巧。 我如着了魔一般,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那香味却是愈发浓了。 香茅酒浓 楼台四周,绕着雕花镂空的栏干。壁上涂着椒兰调成的颜料,所以整体壁面显得十分细腻光洁。几枝疏斜的梅枝。错杂着从檐下伸展过来,数朵白玉般的梅花,点缀在虬屈的梅枝之上,倒是别具一番情致。 门额上一方烫金黑匾,上书四个隶字:“夷离清境。” 我小心翼翼地转过一道垂花拱门,也没有碰见一个人影。正在犹疑着是否出门问询时,蓦然间只见前方十步开外,在一道雕镂精美的栏干之旁,倚坐着一名身披玄貂斗篷的男子。因是背着我而坐,我看不清他的相貌,然而仅仅只是一个背影,甫见之下,我却觉得心中如受重击,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他盘膝坐在一张柔软的狐皮褥上,对面还放了一张皮褥,显然寻常都是两人相对而坐。皮褥之间,置有一只小巧的红泥小火炉。炉火燃得正旺,蓝青色的小小火苗,调皮地乱舔着坐在炉上的一只双耳小陶壶。那种似辣酸香的香气,便是自这壶中而来。 一旁的黑溱春几之上,放着一张紫檀木身的瑶琴,琴尾处镶着七点碧绿的碎玉,排作北斗之状,显得极是精致考究。 他专心地料理着炉火,口中轻声吟道:“香茅初煮酒,红泥小火炉。寒来天欲雪,共饮一杯无?” 香茅酒? 一刹那间,天眩地转,我的身子晃了两晃,慌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楼柱。一种莫名而刻骨的悲伤,几乎是铺天盖地而来,令我的全身都似乎被抽去了筋骨,甚至要瘫软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首诗听起来竟会是这样的熟悉?同样似曾相识的,还有这温热的酒香、这可爱的小炉、这陌生却亲切的男子…… 他抬起头来,望着楼外纷纷飘舞的雪花,呆呆地出了一会神。突然“卟”地一声轻响,却是炉上的陶壶烧得滚了,水汽冲开了壶盖,几道淡黄的液体从壶中溢了出来,空气中那种辛辣酸香的酒香,却更是浓了几分。 他“啊”地轻呼一声,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陶壶,口中自语道:“这可糟了,香茅酒是水儿辛辛苦苦酿成的,却给我如此不小心地糟踏了许多,候她回来,又该狠狠地骂我一顿了……” 虽是如此说话,语气之中,却听不出他有丝毫的畏怕之意,反倒隐含着几分嗔怪和柔情。 只听半空之中,有一个男子声音冷笑两声,慢条斯理地说道:“水姑娘是不会骂你的,一个将要死了的人,任是谁也懒得去骂啦!” 玄衣男子抬起头来,神色之间却甚是平静,淡淡道:“是屏翳兄么?既是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水儿亲自酿就的佳酿,屏翳兄也该品尝品尝才是啊。” 那男子“呸”了一声,怒道:“谁与你来称兄道弟?我云屏翳的名字,也是你这凡夫有资格叫得的么?” 黄光一闪,楼中已多了一名男子,黄衣玉冠,锦带紫靴。其相貌生得倒也颇为俊美,而且眉宇间容华照人,一望便知是天界中人。 这里怎会有天界的仙人来此呢?他是叫做云屏翳么?我苦苦思索,只觉这人名字听来甚是耳熟,却又不似是平时听父王提起过。他究竟是谁? 玄衣男子并不动气,低头沉吟片刻,道:“是在下唐突了,还望云中君不要介意便是。” 我一眼便看得出来,这身着玄衣的神秘男子,却只是普通的凡人。但依眼前所见,他与这名为云屏翳的天界仙人似乎极是熟识,且二人之间还颇有芥蒂。 但这玄衣男子虽是肉身凡胎,言谈之间却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态度,也令人也不敢轻视。 云屏翳狞笑一声,本来清俊的面庞竟然有些扭曲:“哼哼,你这微如蝼蚁的凡人,又将被处死,我云中君岂肯自低身份,与你一般见识?” 玄衣男子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我犯了何类律条,竟然要被处死?又是谁人下令杀我?” 云屏翳脸色微微一变,道:“你尽管罗嗦什么?你只道有……有她大力庇护,我们便奈何你不得么?孰不知仙凡两界,本就是判若云泥,她的身份何等尊崇?你不过是她脚下的泥罢了,却一直痴心妄想,居然想跟她双宿双飞!此次是天帝下令,命我将你诛杀在此,也好教她……教她断了这不伦念头!” 他神色间大不耐烦,只将衣袖一挥,楼中数道黄光闪过,又多了许多甲胄鲜明的天将,将小小一座楼阁挤得满满当当。 那玄衣男子站起身来,语音中大见悲愤:“你们是想要了我的性命么?为何不让水儿前来?若是水儿想要我的性命,她……自己来取便是!” 云中君哈哈大笑,神态甚是得意,道:“你还想让她来救你么?她今日返回此处途中,已被天帝急旨调往北溟之地,因为咱们的天女魃前些日子偷偷跑到那里去了,造成北溟大旱,除了她还真是没有奈何得了这位天帝任性的公主。北溟之地极是遥远,她纵有无上神通,只怕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救你,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玄衣男子后退一步,原来激愤的语气却平静下来,说道:“哦,原来不是水儿她要杀我,是你们要我的性命,料想是水儿与我相爱太深,你们觉得丢了天庭的体面。 也罢,这些年来,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水儿将我东躲西藏,最后住在这夷离宫中。本想着此处苦寒偏远,又是清华夫人封地,少有人来。没想到时过十载,终是没能逃脱你们的追杀。” 他无声一笑,道:“人生苦短,刹那芳华。区区数十载光阴,弹指便过。你们神仙虽有长生不老之身,有餐风饮露之福,也未必比得上这十年来我的逍遥快活。” 云中君脸色涨成朱紫之色,几番想要发作,但终于强自忍住,喝道:“天兵天将听令!” 天兵天将们轰然应诺,声震屋瓦,楼台附近的几株梅树都微微一震,梅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他全然不惧,微笑着俯下身去,把春几之上的那具瑶琴抱在了怀中。琴尾上那七点碧绿的碎玉,散发出幽幽的冷光。只听他轻声道:“我生平别无所长,唯有抚琴一技。今日性命将毕,在下想在梅林之中,最后弹奏一曲,云中君可能应允?” 云中君正待下令,闻言略略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玄衣男子怀抱瑶琴,转过身来,正好与躲在柱子之后的我打了个照面。 一张俊秀而略显憔悴的面容,顿时映入了我的眼帘。他毕竟只是个凡人,而且听他方才的言语,似乎也是受过不少磨折。十年风霜,当年纵是怎样英姿勃发的少年,此时也带上了岁月的痕迹,与云中君的神采飞扬相比,当真是有天差地别。 可是在这个男子身上,却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气度,让人觉得温暖亲切,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凡人,而不自觉地只想去亲近他、依赖他、纠缠他。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立时便是一片空白。他却恍若未觉,也似乎并没有看到我一般,自顾自地与我擦身而过,翩然走下楼去。 奇怪的是,就连云中君等人也似乎对我视而不见,尾随着他鱼贯而下。 我心中模糊之间,只觉又是诡异,又是着急,慌忙跟着跑下楼去。 他郑重地掸了掸衣衫,脱下身上貂裘铺好,便在雪地之中坐了下来,那具瑶琴端端正正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铮然一声,音裂金石,却是他的手指已经按上了第一根琴弦。 无数的音符从弦底飞跃而出,白梅花瓣纷纷落下,风住云行,神秘的琴音笼住了整个天地。 良久,他停下了双手,微笑着回过头来:“云中君,你心中爱慕她的风致,在下知之甚久。但世间万物之中,唯有情之一物,全靠冥冥之中因缘相结,最是不可强求。纵然我身已死,你也未必能得到她的真心。” “只是,我也不愿意死在你们的手中。”他一按琴尾碎玉,一泓秋水般的长剑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手中! 秋水剑! 我在一株梅树之后,失声叫了出来。可是还是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仿佛我根本就不曾存在。 玄衣男子长剑回转,“噗”地一声,锋利的剑尖已是剌入了那具温暖的胸膛! 啊——我望着他缓缓软倒在地,仿佛天地瞬间突然黑暗下来。我运足所有气力,仰天长啸一声,眼中泪水纷纷而下。心中突如其来一阵莫名的绞痛,几乎使得我停止了呼吸。 云中君张了张嘴,脸上神情,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时光仿佛凝滞停止,唯有飞雪夹杂着白梅花瓣,仍在纷纷飘扬。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天边划过一道明亮的白光,直射入梅林之中。白光落地,立时化作一个身披白裘的女子,容色异常清丽绝俗。 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是她?那个经常出现在我脑海深处的女子么? 她顾不得一旁呆立的云中君等人,只是尖叫一声,悲凄地跪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中,一把将那个玄衣男子抱在了怀中。他胸前血渍凝成紫黑一片,早已是魂断气绝。唯有插在胸前的那柄秋水长剑,尤自颤动不止,如水的剑光四处流溢。 她呆呆地抱着他,半晌不语。 云中君一见这个女子,整个神色又喜又窘,踌躇了半晌,终于试着叫了一声:“水姑娘!你……你……” 那女子霍然转过头来,目视云中君,喝道:“是你杀了他么?是你么?”她心中恨极,这两句话冷若寒冰,听来极为剌耳。 云中君一愣,随即脸色变得苍白,叫道:“他是自杀的,用的是你的秋水剑!你看不出来么?” 女子冷笑一声,道:“秋水剑!这秋水剑我暗藏于瑶琴之中,是因为神剑有灵,可以让他拿来防身。可是他并没有丝毫反抗,便饮剑自尽。难道不是你们逼死了他么?你虽未亲自动手,难道就可以超身事外?” 云中君生性本来骄傲,此时当着众天兵天将之面,有些下不了台,当下反唇相讥道:“便是本君杀了他又该如何?他不过是个低贱的凡人,本君却贵为天庭君侯,杀死他不过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天庭谁人敢说本君半分不是?” 那女子狠狠地咬住嘴唇,眼中泪水泫然欲滴,低声道:“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所谓神仙,你们自以为自己手中操纵万物,什么时候真正心怀天下苍生黎民?可是他……他连晚上点灯的时候,都要笼上一层竹罩,因为担心会有飞蛾扑到灯火之上,从而失去性命……他是个多么好的男人,你们……你们虽然是高高在上,却还抵不上他半分慈悲心肠!” 雪野茫茫 云中君脸色难看之极,却又出声反驳不得。他身后的众兵将似乎对这女子十分忌惮,也不敢出声说话。 那女子眼光落到数十步外的楼台之上,喃喃道:“香茅酒么?因为我早上走的时候说,下雪了如果能围着火炉,烫一壶楚地的香茅酒,便是最大的享受了,所以你就为我烫酒,是不是?我真傻……我该先把你安置好了,才能接旨去北溟之地的……我早该想到了,天庭中有那么多的走狗,走狗们有那么灵敏的鼻子,你在这夷离山上藏了快一年了,他们怎么会找不着呢……” “就算是我在半路上突然醒悟,急着赶了回来,终于还是来不及啊……” 云中君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如此变幻几次,终于是按捺不住,大声道:“水姑娘,你身为水族圣女,地位何等尊崇?天界之中神仙无数,难道就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么?就连我……我云屏翳,也对姑娘你……你……姑娘更当洁身自好,自重身份才是,又岂能轻易委身下嫁一个凡人?他就这样死了,倒也干净!” 那女子猛地回过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剑,异常凌厉。云中君脸色苍白,他虽是满腹妒愤,但面对着她满是恨意的眼神,居然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轻蔑地吐出两个字来:“该死!”说时迟,那时快,她一咬樱唇,反手拔出插在男子胸口的秋水剑,一挽剑花,整个人顿时化作一团白影!如电疾闪般的白影闪处,只见秋水剑熟悉的剑光一掠而过。 那一剑!我从未见过世间竟会有这样迅捷飘忽的一剑!仿佛只是微微一晃,却已夺走了对方的魂魄! 云中君只来得及“啊”了一声,身子颤了一颤,便软软倒在地上,颈部一道红痕,正自缓缓流出血来。 他仰面倒在雪地之上,俊美的面庞已变作青白之色。他望着那个女子,眼神中有着伤心绝望、百般不甘,却又隐含无限眷恋。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居然还笑了一笑,轻轻说道:“好……好剑!人都说秋水夺……夺魂,望鱼……夺魄,你……你……” 他又喘息了一声,嘴角处冒出大量的血沫来,整个身体奇异地淡了下去,渐渐只余一缕淡淡的影子,只依稀可以辨出身形面目的轮廓。只听他轻声道:“其实……我也可以……象他一样……只要你……你……” 哧地一声轻响,那俊美的黄衣男子的身体,终于彻底化为了一团青烟,经寒风一吹,顿时踪迹全无。 她动手极快,候到众天兵天将反应过来,已是迅雷不及掩耳,再也救护不及。为首那神将模样的人又惊又怒,叫道:“秋水姬!你好大的胆子!你明知你的秋水望鱼二剑不但能取人性命,还能夺人魂魄,你居然也敢用此剑杀死云中君,让他形神俱灭?” 秋水姬?!虽然早有预感,但此时听这神将叫了出来,仍然使得我的心神大大一震,难以置信地抓紧了身边梅树的粗干。粗糙的树皮剌得我的手指生疼,我的手不断地发抖。 难道这女子便是传说中的水族圣女?她的名声曾遍布过三千多年前的大荒宇内,天下所有的水神都是她的臣民,唯有她的法力能够克制住旱魔天女魃,从而使得甘霖遍洒天下,滋养生长万物。 我的秋水望鱼二剑,不就是原归她之所有么?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却是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方才我明明在与三哥决斗,双剑正是我用来对阵的兵器,我进入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之后,为什么就会突然不见了呢? 据这神将说来,这双剑取人性命之后,居然还可以夺走人的魂魄!那么这剑灵之中,究竟囚禁了多少生灵的魂魄?怪不得剑气通神,成为三界第一呢!只是这剑如此邪门,哪里是什么神剑,应是称其为魔剑才是啊! 我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块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夷离清境”,夷离,这个名字听来又何其之耳熟。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该怎么出去?我的心里突然发慌起来。 秋水姬缓缓转过身来,那神将吓得连连后退几步,下意识地举起手中金枪,挡在面门之前,口中强自叫道:“你……你想干什么?” 众兵将也慌忙挤在一起,神色惧怕,连手中兵刃都在微微抖动,俨然都是如临大敌一般。 在我记忆的碎片中,这名叫秋水姬的女子,有着那种极为灵动妩媚的眼神,但此时却变得冰冷而又空洞。她虽是悲痛欲绝,自始至终,却未掉过一滴眼泪。先前眼中尚有泪光闪动,此时连那泪光也都干了。 她扫了众人一眼,嘴角边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神色却是萧索之极,淡淡道:“我秋水姬诞于碧波之中,生来便具有驭水神通,又不是你们渡就的仙人,根本不用受到天庭的拘管。便是我接受天庭给我的水族圣女的封号,也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地掌管天下水系,为天下苍生造福而已。 况且当年天下水域权责混乱,各位水神河伯之间纷争迭起,天庭居中调解,仍然是无济于事。若没有我秋水姬统一水系,令众神咸服,只怕到如今天庭仍是为此焦头烂额。” 她望向地上那个玄衣男子,脸上浮起一缕温柔的笑意,使得她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的柔和和美丽。但映着眼神中那种绝望的悲凄,不知为何,却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只听她缓缓道:“十年之前,感谢上苍眷顾,使我遇上了我平生最为心爱之人。我秋水姬乃水精生成的性命,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一直是孤孤单单地活在天地之间。人人只道我前呼后拥,荣光万丈,却不知在我的心底,也是寂寞冷清得紧啊…… 直到遇上他后……他生性温柔慈和,待我又是全心全意,人人都道我秋水姬无所不能、神通广大,是畏惧我也好、来奉承我也罢,都是将我看作高高在上的神祗,指望从我这里获得些微的好处。 唯有在他的眼里,我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水族圣女,而仅仅只是个任性妄为的孩子,我有时性子不好,骂他打他,他也全然不恼;他经常忘了我是神仙之身,把我当作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子照顾……冰天雪地之中,不帮我穿上貂裘,他连门都不让我出……他将我百般呵护,看作是心中宝、掌上珠一般,我秋水姬枉活了这么些年头,只到遇上他后,方才知道什么叫做温暖,什么叫做挚爱…… 我虽然从来没对他说过,可是在我心底深处,不仅是把他看作了我的夫君,更是早就将他看作了生命中的唯一……” 她冷冷地望着空无一物的空中,缓缓说道:“云屏翳,你到死仍然心中不服,是因为你想不通为何我会拒绝那么多的神仙,包括你赫赫有名的云中君的求爱,却不辞辛苦,偏要追随在一个凡人身边。 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自高自大、自私自利,你以为你参透了男女间所有的奥秘么?不,你根本就不会明白,在一个女子的心底深处,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爱人…… 然而,因为仙凡相隔,我与他的恋情却一直不被天庭接受,虽然天帝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也从不提起此事,暗地里却派了几批走狗前来取他性命。但我心里又何尝不明白? 十年以来,我一直带着他东躲西藏,一次又一次侥幸地逃脱你们的毒手,直到今天……你们……你们…… 云中君他胆敢杀死我最心爱之人,我为什么不敢取他的性命?我秋水姬本就不是什么神仙!我本来便是天生的水妖,天生的魔头!我的秋水望鱼二剑,寄托了秋水和望鱼二仙那么深的怨毒之气,也根本不是什么神剑,本来便是魔剑!” 她的眼神中闪着奇异的亮光:“区区一个云中君算得了什么?我不但要杀死屏翳为他殉葬,我还要天下从此赤地千里,使旱魔再无丝毫顾忌!我要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为他而殉葬!” 她猛地仰起头来,尽力长啸一声!啸声凄厉尖锐,回响在梅林之中,久久不绝。无数的花瓣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有的梅树不堪声波激荡,居然“卡嚓”一声,碗口粗的枝干应声断裂! 她头上簪环滑落,原本挽在头顶的云鬟散了开去,乌黑如瀑的秀发瞬间披散下来,衬着她苍白的脸色、如火的眸光,越显得诡异莫名。 她手臂一挥,手中秋水长剑陡放出剌眼的白色光芒,如同一道光华凝结的匹练一般,直奔天穹之巅!只听她嘶声喊道:“苍天!苍天!你何其不公!你既让我生而司水,你既把他送到了我的身边,为何要让我孤独一世?为何又要将多唯一亲近之人,从我身边夺走!” 两道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沿着她的脸庞滚滚而下,她哽住了喉咙,一字一顿的,仿佛是对上苍、又仿佛是对自己——缓缓的、然而坚定地说道: “可是……我决不会放弃他的,无论他转生六道何物,无论是四海八荒,九霄十界!我秋水姬都一定会找到他!千秋万载,此誓不灭!” 突然,她反手拔出腰间佩着的望鱼,径自往胸口一插! 众人惊叫声中,但见鲜血如殷红的花朵,瞬间从她那美丽的胸膛之中怒放开来,顿时染红了好大一片雪地。 她一声不吭地仆倒在地,双臂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搂住了那个玄衣男子。 突然之间,四下里朔风拥起,白雪纷纷扬扬,下得有鹅毛大小,洒有她的鲜血的那片积雪也被朔风卷走,带血的红雪瞬间四面散舞开去,天地间充满了那种触目惊心的惨红颜色。 一声清吟平地而起,蓦然间只见两道青光腾地破空而去。不知是谁惊叫一声:“是秋水望鱼二剑!” 众天兵天将遥望着神剑循去的方向,默立良久,终于也腾云离去。 我呆呆地站着,看那满天飞舞的雪花,片刻间掩没了所有的痕迹,一生的爱恨情痴、那些来不及说的千言万语,和那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儿一起,都在这无垠的茫茫雪野之中,凝固成了亘古无声的结局。 雪下得越来越大,最大的竟然有巴掌大小。我忽然想起有个凡人写的诗,说什么燕山雪花大如席,看来真是所言不虚。大雪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的视野里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便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停了下来。 我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眼前仍然是茫茫的雪地,但秋水姬和那个男子都失去了踪迹,雪地上反而平空多出了一座坟头。 我趋近前去,双腿却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几次都险些软倒在雪地之中。 那座简单而高大的坟墓,墓前干干净净,没有墓碑或其他的任何标志。但我心里明白,她和他,冠绝天下的水族圣女秋水姬,和那个不知名的凡间男子,正是一起躺在这无名的坟墓之中。 远远的,一个绿衣翩然的女子,突然出现在梅林深处。她伸手拨开层层梅枝,缓缓踏雪而来。 仿佛看到了什么,她微微一怔,停住了前行的脚步。顿了一顿,她终于俯下身去,从雪地中拾起一对宝剑。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古怪的女人——论严素秋 冷香篇结束已经很久了,严素秋这个女人也从第一女主角沦为了我们小十七的配角,但因为今天看到一位叫南的书友的评论,所以觉得还是说两句我自己的看法。 其实我知道书友们比较爱看的是什么,要情节紧张的,迂回曲折的,爱情要惊心动魄的,越是于世不容,越是引人入胜。但是我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写了好几篇平平淡淡的故事之后,才让小十七正式转为女主角。 这几篇平淡的故事之中,冷香篇应该是最为平淡的一篇。 公正地来说,窈娘、小荷、心泪神珠的故事,应该是让人难忘的,但严素秋的故事就要平淡许多。况且,她是一个那样古怪的女人。 她肯定是没有爱过东君,哪怕这个男人一如既往地怜爱她,培育她。她也绝不是单纯为了爱情才落入凡间。她落入凡间的真正原因,一是她不知道仙人漫长的生命是用来做什么的(这一点比较象小十七的困惑),再就是她发现不是仙人的清华夫人,反而有着更多吸引人心的魅力。更何况,那赫赫有名的天心正法,居然还暗含了妖魔的修炼方法。 何为仙?何为妖?她开始糊涂了。而且在她一帆风顺的成仙途上,没有什么是可以让她刻骨铭记的,换句话说,她觉得生活太平稳了,要追寻自身的价值。 与唐仲友爱情的破灭,固然令她心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就在江上对饮的那一瞬间,在没有任何世俗压力的情况下,两个人的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也许只有那一瞬间,但至少知道,原来在茫茫天地之间,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自己曾经与另一个人,有过那样默契而投缘的一瞬间。其实,这种感情有爱的成份,还有知已的成份。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纵然后来,因为种种的原因,唐仲友退缩了,害怕了,抛弃了。但是没有关系,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一成不变的。曾经拥有,已可以回味永生。 这才是我要表达的真实含义。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这样的女子。她愿意燃尽自己的生命,为一个人点起那一盏灯。如果你是那个幸运的人,请千万不让这盏灯熄灭,否则终其一生,她的生命之灯都不会再为此人重新燃起。 在看似柔弱温顺的面貌下,有着异乎寻常的冷酷和决裂精神。这就是严素秋。如果大家对星座有所了解,当知这正是水瓶座的特质。 乱弹之句,姑妄听之。 鹤龙争锋 天地又开始旋转起来,我发现自己已离开了那片雪野。飞雪、梅林、楼阁、绿衣女子全都消失不见了……出现在我面前的,仍然是那道光芒四射的白色光屏,屏面飞速地变幻出不同的画面——然而那却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那莽莽密林中迎风摇曳的野百合、百合丛中美丽的紫晶、古刹中沉默古朴的香炉、满天飞卷的秋日黄叶、如雪般一尘不染的僧衣、还有最后那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遍生白莲的西方净土,空中飘舞着无数相貌美艳的飞天,五彩织金的衣带如云霞飘动,神秘的梵唱笼罩天地,众佛菩萨庄严而坐,一缕淡淡的人影屈膝跪在莲花座前:“弟子叩问佛祖,情之一物,究系何来?为何神仙妖魔诸众,俱不得免去此中痛楚?” 金色宝光之中,唯有佛陀的笑容那样慈悲平和:“莫动无明,莫起怨妄,无色无识,是真性情。秋水圣女,既然你已领悟几分,本座便暂以佛力封住你前世记忆,望你此去好生投入轮回之转,来世多修福德,若是机缘相合,再化解今生执着之孽罢。 临别在即,本座有几句偈子要送与圣女,望圣女一定要牢牢记住——四海初定,三湘为君。逢林便止,方守安宁……南无阿弥陀佛……” ……缭绕霞光从天而降,中有彩娥执着向征使者身份的凤羽翠旄,簇拥着朱衣赤冠的天庭吏员,庄严地站在龙宫的水晶殿中,一手持着玉轴黄绫的天旨,另一只摊开的手掌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柄凤头镶珠的金钗,发出诱人的宝光。 对面站着身着龙王服饰的父王,他看了一眼那轴玉旨,神色间微一迟疑,终于从天使手中接过金钗,转过身来,将其轻轻塞入旁边侍女抱着的一个婴儿的襁褓之中。 婴儿在柔软的鲛绡中甜甜地睡着,花瓣样的小嘴轻轻抿了抿。 画面再度变幻,却是在我所熟悉的东海后宫之中。 ……美丽的宝石花和珊瑚丛隔开了殿中觥筹交错的宾客,满面笑容的父王在接受众人齐声朝贺,那朝贺之声听起来也似乎是那么遥远:“恭祝十七公主芳龄永寿!” 在另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光线略暗的海波之中,站着一个头梳双髻的小小龙女。她带着满面的稚气和惊奇,仰起芙蓉花般的小脸,从一双翠袖下的玉手之中,接过那一对秋水般的宝剑,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画面舒展开去,那一双玉手的主人,正站在小小龙女的对面,正是那日梅林之中,踏雪而来的绿衣女子。 她默然地看着怀抱宝剑的小小龙女,眼中似乎闪动着点点的泪光。宛若白玉的纤手,缓缓地抬了起来,轻轻地抚了抚龙女柔顺单薄的头发。 她凝视着小小龙女那双充满了好奇和欢喜的眸子,娇艳美丽的唇间,逸出一声几难听闻的叹息:“今世……你……一定要保重啊……” ……身披白裘的女子,倚楼捧卷而坐。微微侧身的时候,自裘底垂下绣有榴花纹路的合欢广袖。风华流转之中,但见她回眸一笑,那笑容里却是千载万世的烟尘。 所有的这一切昔日画面,如愤怒奔腾的海啸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它们冲走了我心灵上的最后一道坚硬如铁的壁垒,暴露出了里面那洁白柔软的内壳——而那里,正是所有被法力封存的记忆。 在往事的洪流中,我拼命地摸索寻找,而那个熟悉的名字,便在此时浮出了水面。 我紧紧地咬住了我的双唇,一如当年初逢大变之时。因为用力太重,我的舌头甚至感觉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而那一抹血腥的滋味,终于让我痛彻心肺,我张了张嘴,按捺不住剧烈的心痛,终于轻轻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林致远!” 林致远,是他,是那个与秋水姬相处十年的男子,是那个虽经转世却依然灵性未泯的高僧,是我曾倾心相爱的木头哥哥……是我追寻了数千年的爱人啊…… “水儿真调皮,为什么要这样叫我?” “偏要叫,偏要叫!你的名字里有两个木字,难道还不能称为木头么?” “木头哥哥!木头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呆最傻的大木头!” “木头就木头吧,五行相克,水能生木,所以木头哥哥是离不开水儿的,水儿也永远不要离开木头哥哥,好不好?” …… 当!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将我从幻梦中惊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洁白如雪的羽毛。 我吃了一惊,这才发现是一只半人多高的白鹤,傲然地立于我的面前。此时它正偏过小巧可爱的脑袋,黑亮如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它长长的坚硬如铁的鸟喙之中,却叼着一件我最是熟悉不过的物事——三哥从不离身的银刀! 四周是呆若木鸡的众人。而三哥面如猪血,双手空空,气狠狠地站在一边,看样子十分恼怒气愤,却似对这只白鹤极为忌惮,又不敢冒然冲了上来。 而我的一双宝剑,正跌落在金沙之上。 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站在白鹤身旁的那个绿衣女子,云鬟朱颜,雅淡梳妆,都是似曾相识。一层轻烟般碧色绡纱,笼在她绿如春水般的衣衫之上,越显得清丽绝俗。 我定了定神,前世今生的记忆,在那一瞬间悄然融合。强压住内心的激荡,我从唇间缓缓吐出几句话来:“原来是你,绿华姐姐。秋水望鱼二剑,也是在两百年前,你送来给我的罢?” 萼绿华一手轻轻抚摸着白鹤背上的羽毛,唇边美丽的笑容,如同天边一抹淡淡的云霭:“好久不见了,秋水姬。” 我们相视微笑,却再也说不出多的话来。相隔了太久的岁月,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艰辛,便在那一刻相见的时候,方才惊觉出语言的贫乏与苍白。 四周大哗。 萼绿华、秋水姬,是传说中恍若云雾飘忽的女子,那芬芳的裙裾、绝世的容光,都只是在梦里才能仰首怅望。然而,如今…… 还是三哥那粗哑的嗓子,打破了这种异样的沉默:“这算什么?找的帮手么?什么萼绿华萼红华,小模样倒生得不错,莫非是想……” 话音未落,却听“啪”地一声,却是三哥的腮帮子上早被大长老结结实实地揍了一耳光。三哥一手捂腮,一边难以置信地对着大长老嚷了起来:“你你你这老不死的,居然敢来动你家三殿下?你莫非是不想……” 还没能继续说下去,十长老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已是把死死他按倒在地上,又堵了他一嘴海藻。三哥从极地带回来的那些夜叉手下面面相觑,不知倒底该不该上前相救。 大长老疾忙跪下,磕首道:“三殿下一时失言,还望夫人海涵!” 还是负相带头,颤微微地跪了下去:“下官东海丞相,恭迎清华夫人驾临!”众人见势自然不必多说,也是跟着跪了一片。 三哥一听“清华夫人”四字,眼睛不由得睁得溜圆,本是猪肝一般的脸庞,顿时变作苍白。唯有青河夫人不知轻重,她又长处深宫之中,少有听闻,当下张口讽道:“什么夫人夫人的,正经龙宫的夫人还多出来了呢,从哪里又来个什么夫人?” 话音未落,只见那白鹤“嘎”地大叫一声,双翅忽展,有如两片宽广的白云一般,旋风般地直扑过来。 青河夫人“啊”地一声尖叫,见那白鹤来势汹汹,转身便欲逃开。那白鹤何等厉害?当下只将左翅一扇,“扑拉”一下便将青河夫人扫倒!随即尖如钢铁的鸟喙一动,向青河夫人直啄下来! 这几下如兔起鹄落,极是干脆利落,旁人简直不及援手,早听青河夫人“唉呀”一声惨叫,身子已滚落在沙地之上,想必是被啄得不轻!她惊恐之下,龙族本性被激发出来,当即尖啸一声,狂风大作,原先青河夫人被击倒之处,却显现出一条灰角黑龙的身形来。 这条黑龙外形与方才三哥变幻出的黑龙颇为相似,只是休形小了许多,金晴鬣首,张牙舞爪,看样子也极为嚣张。 黑龙龙尾一摆,飞到半空之中,巨口突张,吐出一大团赤色烈火,火势腾腾,直向白鹤翻卷而去。 只听萼绿华笑了一声,道:“原来这位夫人是金晴火龙啊,想必是青河侯的女儿了,果然是性子火爆,与青河侯如出一辙,还生了这么一个极肖其母的三龙子。只是却未免鲁莽了一些,却不知小玉它可是天生异种,又在我身边修道一千多年,其道行自是非同寻常白鹤。便是青河侯本人来此,只怕也不敢与我的小玉争锋呢。” 负相踌躇了一下,望望萼绿华,却是司兵卫冉横行上前一步,躬身道:“清华夫人乃是天庭上仙,自然所眷坐骑非同寻常。只是青河夫人她虽然是言语失措,冒犯夫人颜面,其实是不知夫人身份之故。再者她毕竟尚为我东海龙王后妃,又是三殿下亲生之母。万望清华夫人莫要与之见识,手下留情才好。” 萼绿华含笑注视着正相斗不休的白鹤小玉与金晴火龙,淡淡应道:“你说的极有道理……只是恐怕有些晚了。” 话音未落,只听黑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啸,却是小玉喙爪并施,又在它身上拉出几道大口子来,鲜血汩汩而出,尽数滴到了海底的金沙之上。 黑龙吃疼不过,再也凌空飞腾不起,“啪”地一声跌落在地。小玉“嘎嘎”大叫,双翅一展,带起一阵狂风,向黑龙直扑过去! 黑龙在地上翻滚挪腾,想要躲开白鹤攻击,但鹤性本就是蛇虫天敌,黑龙虽非蛇类,却也颇为相似,况且这白鹤小玉本非凡种,其灵活敏捷之处,运用道法之妙,竟也有半个神仙的实力。 终于,白鹤觑空一探利爪,将黑龙死死按住,脑袋一偏,尖尖的长喙直向龙晴啄去!那一瞬间,我看见黑龙的金晴之中,闪过一抹恐惧的神色! 三哥见状大急,想要奔上前去营救母亲,却被众长老按得结结实实。只听众长老与众臣的声音一齐焦急地响了起来:“夫人饶命!” 萼绿华喝道:“小玉!” 白鹤“嘎”地大叫一声,似乎是在应答萼绿华的呼叫。极不情愿地松开脚爪。那黑龙这才微微睁开眼睛,刚想爬起身来,白鹤突然转过身来,一挥翅膀,“啪”地一声,又将黑龙打翻在地。 黑龙吓得僵卧地上,再也不敢动上一动。 白鹤得意洋洋地看了它一眼,大步奔到萼绿华身边站定,仰头向天大声叫了几声,显得十分神采奕奕。 一旁龙宫中人快步上前,将已回复人形的青河夫人扶到一边。她神情委顿,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吃了大亏。 萼绿华望着我道:“水儿妹妹,依你说,接下来又当如何?”我微一迟疑,慨然道:“前世种种,均已随风而去。今世我却是东海的十七龙女,有着另外不可推卸的责任。父王元神莫名失去,眼下最为紧要之事,自然是我要先取得皇嗣之位,再率众找寻父王元神下落。” 萼绿华点了点头,神情甚为赞许,又看了一眼三哥,道:“过去你被尊为水族圣女,正是因为你是水精之体,天性可体会到水的妙处,故擅长驭水之诀。只要有一点水滴,便能以此为引,调动五湖四海之水为已所用。你明白么?” 我微笑道:“过去法术,已失去了十之八九。不过这驭水之诀,乃是本性之中便具有的法术,自然不会忘却。” 我目视着已被取出海藻,怒气冲冲站在一边的三哥,淡淡道:“三哥,十七斗胆,请三哥指教。” 驭水之诀 双掌一引,秋水望鱼二剑,犹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争先恐后地自沙地上一跃而起,恰好落入了我的掌中。 我提起神剑,熟悉的冰凉的气息从剑身之上幽幽传来。我的神识能够清晰地感觉得到以前所感受不到的东西,那是秋水剑中停驻的剑灵,在战前与故主重逢之时,发出的欣喜而贪婪的欢叫。无数被禁锢在剑中的魂灵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发出一声声尖利而兴奋的长啸,只是那啸声却不可能被外人所听闻。 那一瞬间,这一长一短的两柄神剑,似乎成为了我身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我的神识奇迹般地融合在了一起。我的心底深处,突然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豪气和冷酷之情。 我陡然转身,望鱼“唰”地一声回转入鞘,秋水长剑却当空划过,形成一道美丽的光圈,剑尖微颤,一点晶亮的寒光,遥遥指定了三哥的面门。 三哥怒极反笑:“你不是有双剑么?为何不一起使出来?” 我冷然答道:“自家兄妹比试,甚至不必用剑。” 三哥怒吼一声,叫道:“你莫要以为你真是个什么秋水姬转生,本殿下就会怕你!那个秋水姬死了有好几千年啦,骨头都臭得稀烂,又是什么厉害角色?” 我不答话,手中秋水长剑幻出满天光影,向三哥全身笼罩而下! 三哥银刀挥舞,狠命扑了上来! 长剑流光,动若水波,我整个人都似隔了一泓潋滟的秋水,望上去着实是十分好看。但真实情况如何,我却是有苦自知。其实方才我不用望鱼,并非是因为我自恃甚高,而是因为那颗由我眼泪凝就的心泪神珠的法力,虽是将我带入了前世的幻境之中,使得我虽记起了有关秋水姬的部分记忆,却并不能在这一瞬间,将当年她的法术神力也回复给我。 也就是说,我虽记起了自己曾为秋水姬,也仍是记得前世部分法诀,此时却不知该如何运用发挥,便如一个人枉入宝山深处,虽然见着无数的金银珠宝,却没有工具将之运输出去,变卖成实实在在的生活必需之品。 而三哥本来便是龙族骁将,又久经沙场,其对敌经验之丰富、法术神力之深厚,确实为我远远不及。此时他拼却一腔忿恨,与我哪里是普通争斗,竟完全是生死之诀,我自然更是吃力不过。 锵锵!是刀剑交击,一股大力自剑身传来,我的手腕不禁被震得一麻,先前已在心泪神珠的幻境之中神奇愈合的伤口,几乎又要张裂开来!但听三哥一声痛呼,却是银刀的刀头不敌秋水剑的锋利,竟然应声被削成一截! 三哥大怒,口中连连诵咒,眼见得那段残缺刀身陡然一亮,银芒中带起一道诡异的血红色,那血红的刀光吞吐不定,成环形火焰之状,围成怪兽巨口一般,向我恶狠狠地吞啮过来! “修罗焰刀!”不知是谁尖叫一声,声音中满含惊怖和畏惧之意。 血焰熊熊,陡然间我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丝丝抽离开去,而那种巨大的强压却是越来越重,直挤得我五脏六腑都似乎叠到了一起,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脑海中闪现出了无数的金色火花……而眼前,是一片血红的世界,所有的人和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浓雾,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还有无数道血红的暗流在穿梭奔流,我虽从未进过冥府,却也不由得想起解姥姥讲过的寻隐藏了无数厉鬼的地狱血池。 萼绿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隐隐传来:“水之本性,至善至柔,所谓上善若水是也。水性虽柔,但浩浩荡荡,包容万物,若汇而为用,则其锐不可挡之势,甚于刀兵。所谓驭水之诀,贵在顺乎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驱西方癸水之精华,伤人于无形之中,祛压心火,清宁自身……” 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我右手执剑,屈起左手无名指 第三节,自然而然,已是捏了一个驭水诀的起势。一道微白色的淡淡光晕,自我的指尖扩散开去,抵住那道血红的光焰,先前重压之苦立时轻松了少许。 “驭水之诀,顺自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玄台空寂,灵照九清……”一段段奇奥难懂的文字,从我的心底深处跃了上来,我一边在心中默默念诵,一边手指已变换出了七八种不同的姿势。 “引滴水微力,行倒海之功……”天啊!滴水微力? 此时我已被三哥的修罗刀焰困在其中,哪里还能分神去寻找那小小的一滴水珠? 我心神一慌,精力便不能集中,指尖微一晃动,先前幻化出的那道白色光晕当即淡薄下来,周围血焰似是有所感知,“轰”地一声,又暴升了数尺,道道火焰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焰圈之内竟隐隐闪现出无数狰狞的骷髅头像,眼窝深陷,大口张开,映着那血色光焰,更是令人心悸,当真犹如地狱深处放出的血污厉鬼一般。 我右手舞动的剑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后仰,“砰”地一声便摔到了地上。三哥大喜,刀上血焰急压下来,那些狞笑着的骷髅头也离我越来越近,焰上血腥之气中人欲呕! 只听铮然一声清吟,我腰间的望鱼之剑疾飞而出,“刷”地一声,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回旋,一剑便削去了最近前的一道血焰,那道焰中的骷髅头颅黑口一张,发出无声的一声惨叫,当即灰飞烟灭!与其同时,手中秋水剑光芒突涨,明艳如水的剑光形成一道透明的光幕,强行抵住了那圈熊熊燃烧着的血色光焰! 我可爱的一双救命神剑!在这最危险的关头,终于大发神威,让我又有了片刻喘息的时机! 可是水呢?我在哪里去找来这一滴宝贵的水珠? 血焰突然一晃,直向我身前左边扑来!双剑何其警觉,自然如影随形,一前一后,一攻一守,将血焰牢牢拦住! 忽然一道碧青磷光当面射来,在我面前轰然炸开,化作满天细针,带着淡淡碧色雾气,看上去真是有说不出的妖异! 我心叫不妙,自知上当!原来三哥是以修罗焰刀引开双剑,却另外放了这么个厉害的物件袭过来。双剑待要回转护主,却被血焰紧紧缠住,眼见得那些细小碧青妖针扑面而来,我却再无兵刃可挡,危急之下,本能往怀里一掏,摸出一颗圆圆的东西来,也来不及细看是个什么法宝,便将它丢了出去! 冷细的针雨之中,只见一颗毫不起眼的指头大的珠子,滴溜溜在空中旋转,闪动着微弱的白色光芒。 心泪神珠?方才我自幻境返回,已是将它又拾了起来。因先前系着的金链已被斩断,所以我只得将它塞入了怀中衣襟之处。孰料此时一急之下,竟然将它丢了出去。只是那碧青色的细针煞是厉害,只是轻轻一剌,以心泪神珠这样坚硬的质地,居然都被剌得粉碎!如果这千万根针一起向我扎过来,那我…… 电火光闪之间,这些念头极快地一闪而过。忽然一个险些消逝的念头被我的思绪牢牢地扯住了:“心泪神珠是我前世眼泪化成,这珠身之中,倒底有没有我的泪水?” 思绪方转,陡然只见飘散的白色粉末之中,飞出一蓬细碎晶莹的水珠,经针锋之上向四下里飞溅开去,化作无数更为细微的水丝! 三千年的等待,四十年的相伴,短短十年的恩爱时光,无限的痴怨企盼,凝结成这一颗洁白的神珠。当它成为三界之中闪耀的神珠之时,有谁知道,神珠的心髓之中,果真藏着啊……那一滴晶莹的眼泪……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些奇奥的咒语,如自然而然的水流,从心田之上缓缓流过。 一层青蒙蒙的水雾突然出现在血焰的四周。水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渐渐将血红的火焰缠在了雾中!那先前嚣张霸气的血红火焰,此时却似是不敌水雾之气,越来越是微弱,反而是那些浓重的水雾渐渐凝结,最后聚成一道天然的青色水墙! 我屈指弹出,叱道:“疾!”那道水墙拔地而起,挟带翻山倒海之势,猛地向三哥直卷过去!他只叫出一声“啊……”血焰微弱地闪了一闪,瞬间即逝!他还来不及闪躲开去,已被那堵厚重的水墙吞没,手上银刀脱手飞出! “砰”地一声巨响,水墙直倒而下,飞舞起无数金色沙尘!三哥整个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隔着透明如水晶的青色水墙,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整张脸都褪去了那种凶恶的戾气,而且因为无名的恐惧和惊恐,他的脸色是我从未看见过的那样苍白如纸。他在水墙之下只是挣了两挣,便放弃了无用的挣扎,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二长老高声叫道:“三殿下此时若肯认输,十七公主需立即撤走法力,不得对三殿下有任何伤害!” 我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 青河夫人满面憔悴,鬓发散乱,此时挣扎着要扑上前来,却被几个宫女死死拉住。她一边强力想要挣脱,一边哭喊道:“厉儿!你快认输吧!今日来了这么多外人,个个都是大得不得了的来头,你我孤儿寡母,又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外戚撑腰,便是你本来赢了,也根本不可能得到皇嗣之位啊!厉儿,算是娘亲求你,咱们不做皇嗣了!你回极地去罢,把娘也带去那里,只要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便是将来老死在极地那种苦寒之地,娘也是心满意足啊!厉儿!厉儿!” 她哭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已是瘫软在地,双手痉挛似地抓起两把金沙,满面脂粉尽脱、泪痕狼藉。 青河夫人方才一番言语,三哥虽是被压在水墙之下,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只见他猛然将全身上下唯一能够动弹的脖子一扭,怒声吼道:“只有战死的敖厉,没有投降的敖厉!小十七今日若要杀我,尽请尊便!要本殿下开口认输,却是万万不能!” 众人都是一窒,十长老及众臣面上都露出为难之色。因是战前便已说好,无论竞技如何惨烈,只要一方认输,另一方便得罢手。却不想三哥性子执拗,竟是宁死不肯认输,自然也是不肯承认举我为嗣。在此状况之下,若我真要继承皇嗣之事名正言顺,除了强令他认输一途,便是直接将他杀死! 我衣袖一拂,缓步走上前去。场中众人脸色都是一变,眼睁睁地看着我走向水墙重压之下的三哥,虽是有几人口唇欲动,但事涉承嗣大事,又是三哥违反规则在先,毕竟无人敢出声说上一句。 青河夫人狂叫一声,身子软倒在沙地之上,已是惊忧攻心,当场晕了过去。 我终于走到了水墙之前,慢慢停下了脚步。 隔着透明的水墙,三哥桀傲狂虐的眼神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而我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顿了一顿,我开口说道:“三哥,你知道这水墙虽是以水滴为引,却是西方癸水凝聚而成,不仅可以攻敌夺胜,癸水还有削弱对方法力之效。若你再不认输,过上一柱香的时间,便是我放你出来,你全身的法力也消失殆尽了。” 三哥扭过头去,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呸”了一声。只可惜我早已知道,在方才大战之后,他元气消耗不少,口干舌燥,根本没有任何唾液分泌,这一声不过是表示他的轻蔑之意罢了。但他仍是如此强项,显然是拼着法力消失,乃至舍弃性命,都不肯向我认输低头了。 我不以为意,接下来说道:“三哥你心中气恼,我也是有几分明白。你觉得小十七自幼居于深宫之中,所见所闻,无非是女子那些闺中琐碎女红妆饰之事,而你却是长年四方征战的龙族骁将,目光远大,胸怀广阔,决非我等裙钗女子所及。” 他哼了一声,并不答言。 围观众人却是脸色大变,唯恐我会被他激怒心性,突施辣手取他性命。负相干咳一声,出声奏道:“十七公主,老臣有本要奏……” 我挥手止住他的说话,也并不理睬他们焦急的神色,反而对着三哥微微一笑,道:“你此时已然明白,我头顶金角,又是秋水圣女转世,自然是领西天佛旨而来的真正龙神。然而在你的心中,却总认为我是占据先天优势,若没有这些前世因缘,根本不能与你三哥的盖世英武相比,更论不到我来做龙王之位。” 他睨了我一眼,仍然不肯开口。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我长叹一声,长袖一挥,水墙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倏然弹了回去。“哗”地一声软化下来,居然化为一滩清水,潺潺流出殿外而去。 三哥身上一轻,难以置信地望向我,结结巴巴说道:“你……你又有什么恶毒诡计?” 我温言道:“三哥,起来罢。”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后退两步,面上满是戒备之意。 我微笑道:“今日你虽败在十七手下,但你心中不服,也是枉然。你是十七亲生的哥哥,十七更加不会置五伦于不顾,下手取走你的性命。” 我环顾四周一眼,只见众人都是面露惊奇之色,还有些微疑虑和不安。我缓缓说道:“但是长老们依据族规,已是有言在先。在父王未返回东海之前,理当由今日对诀胜者暂摄龙位,以便统率群臣,举倾国之力,找寻父王元神下落。事关父王安危,故此在这一点上,东海全族必须得视十七为东海皇嗣,包括三哥在内,十七也不会有丝毫让步。” 我扫了三哥一眼,只见他面色阴沉下去,又道:“但寻回父王之后,十七自然是要将龙位权力还归父王驾前,也不会以皇嗣自居。” 三哥面上露出诧异之色,忍不住问道:“那你待如何?” 我微微一笑,道:“想必除三哥之外,朝中也定有其他人等对十七不服,究其原因,必然是因为十七年龄尚小,资历浅薄之故。不被众臣认可的龙王,做来又有个什么趣味?东海尚且不服,遑论其他三海。所以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十七敢与三哥作赌,三年之内,若十七不能名扬三界,令水族咸服,则皇嗣之位,终身不敢与三哥相争!” 三哥眼睛一亮,问道:“此话当真?” 我抬手一拂,一道水箭自指间疾射而出,“铮”地一声,正好击中十步开外一位宫女头上玉钗!玉钗应声碎成两截,落到了沙地之上。那宫女吓得花容失色,虽是不敢作声,但全身却忍不住微微发抖。 我脸色一变,冷冷说道:“十七若违此誓,当如此钗!至于三哥你么,自然也是一样。” 初露锋芒 作者有话要说:深宫篇完毕了。在此感谢晋江官方的大力推荐,和诸位大人的精彩书评。下一部前尘篇即将开始,因限于构思,可能会稍晚一些再上传更新,以保证本文质量。 关于众人关心之事,在此作解答如下: 一、金虹三郎是否云中君转世。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云中君早被秋水望鱼夺去了魂魄。至于三郎为何会有那些奇怪的话语,前尘篇中会有所涉及。 二、金虹三郎是否见过秋水姬。答案也是否定的。因为认真看文,当知秋水姬是三千多年前的圣女,那时三郎还未出生。哈哈 三、关于十七的未来。十七未来,或许比不上在龙宫幸福,或许有无数的风波,但那是一个人成长的代价。还是我的老生常谈,如果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之后仍然单纯,肯定是有些白痴。 四、关于秋水姬是否与十七冲突。答案也为否定。秋水姬只是过去的符号,十七有不同的未来。知道过去,只是会影响以后十七人生的选择(我指的不仅是爱情),改变她一些单纯的看法。如此而已。 敬请关注《前尘篇》此言方毕,我从眼角余光,已是看见负相他们与十长老都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轻松了许多。突然之间,想起他们的种种作法,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眼见得四哥扶着三哥一边臂膀,正要离开此地,不由得脱口叫道:“且慢!” 三哥身子一震,缓缓转过声来,凶狠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然而在那强行装出的一副凶恶的面目下,我却看到了一种悄悄滋生的无名畏惧之情。 我只作不见,正色道:“十位长老,众位重臣,我记得龙族有族规十条,法度极是森严,一向为我龙族立国之本。十七年幼不知律法,委实比不上诸位德高望重,故在此颇想请教,不知龙族中人私下修炼魔功,可又是什么罪过?”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是大变,而三哥更是呆若木鸡。 不错,方才三哥使出的那“修罗焰刀”,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残忍,明眼人一见便知,那决不是我龙宫世代相传的法诀,而正是魔界功法的重要特征。三界之中,以魔界因其阴狠毒辣最令人不耻,神界中人一向耻与其交往,而堂堂东海龙子竟学会了魔界法功,可是长老及众臣们明明看在眼里,却是装聋作哑,无一人出声质问,这不能不使我心中暗暗愤然不平。 众长老重臣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大长老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论律……论律……” 我看着他那张宛若童子之面的老脸,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厌恶之情:“大长老,龙族律法,一向便由十长老执掌,为的是长老们身份超然,又置身于朝局之外,故此执法更为公正严明,少有阻碍。而你既身为大长老,更是要以身作则,堪为众人表率,才不辜负父王长期以来的倚重之恩。可是如今我察问律令内容之时,大长老你却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莫非是长年养尊处优,竟连长老们应尽的本分都忘记了么?” 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我按捺不住,语气之间,更是加重了几分。 大长老脸色一变,再也站不下去,当即一屈双膝,跪落尘沙:“是老夫胡涂了。启禀公主,《龙律》第四条上已经明言,身为龙族中人,当要洁身自好,不得与异界有染,不得干涉异界事务,更不得修习异界法术功力。违此律者,当刮鳞抽筋,逐出龙族,以儆后效!” 三哥听到“刮鳞抽筋,逐出龙族”八个字时,更是脸如土色,几乎便要站立不稳。 其余人等,也是惊惧交加。负相等人更是低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口。反是那乌云迹昂首跪下,大声道:“公主殿下,下官有本要奏!” 我皱了皱眉头,道:“你说。” 乌云迹毫无畏惧之色,说道:“公主殿下此言,当是针对三殿下而发。但三殿下虽使出了修罗焰刀,却并非是从魔界修习而来。” 我不动声色,淡淡道:“说下去。” 乌云迹道:“当年为臣尚是龙王陛下宫中的司书侍僮,正好知晓这修罗焰刀之事。此刀法虽来自于魔界,但刀功图本却是陛下带回宫中的啊!”众人大哗,只听乌云迹又道:“当初陛下将此图本带回宫中之时,曾与一神秘人物相处甚久,这图本也正是那人所赠。下官也曾大为不解,并斗胆问过陛下,既然龙族早有律规,为何还要将此魔界图本带回宫中?” 他脸上露出钦佩之色,接下去道:“陛下当时笑着说道,孤身为神龙,承西天佛法修道,根本就不用修习这魔界功法来增进自身修为。但无论神仙妖魔诸流,俱是天生天养之生物,既然存在于三界之中,自然也有他存在的道理。我们神仙佛道追求长生和永恒,妖魔也不例外。只不过它们追求此目标的途径和方式,虽与我们大相径庭,但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孤因为机缘巧合,竟得到了这魔界图本,便是想好好研究一番,看看妖魔之道与我们神仙正道,究竟有什么大的不同?” 我听在耳中,不禁暗暗苦笑,但却油然而生一种骄傲之情。也只有我那胆大妄为的父王,才敢有这种冒天下之大韪的想法吧? 再看群臣神色,也是惊异莫名,但慑于父王昔日之威,竟无一人敢多出一言。 乌云迹说道:“故此说三殿下虽然私下修习修罗焰刀,但并非与魔界交往得来,而是取自于陛下之处。既然龙王陛下他都在翻阅修罗焰刀的图本,试图找出妖魔修道之秘,焉知三殿下修习此法不是出于同样想法?为臣以为,若就此判定三殿下触犯龙律,似有欠妥当。况且龙族乃是天生贵胄,空性清明,又岂会被区区一套魔界功法所迷惑?公主殿下似乎多虑了一些。” 四哥闻言,连忙说道:“乌待诏所言极是,还望十七公主详加斟酌。” 三哥那个谋士鱼行文也在一旁,此时上前跪下,对我说道:“启禀公主,其实我们三殿下生性嫉恶如仇,对魔界种种肆虐之事更是恨入骨髓。镇守极地之时,三殿下也曾与魔界中人交手过几次,但苦于魔功诡异难测,难觑其秘,故此一直耿耿于心。不想他为了击败妖魔,竟然私自研习修罗焰刀,个中苦心,亦可见一斑。此事虽然略略违律,但此心此情可悯,十七公主乃是明理之人,对自家兄长的心性品行又岂能不知?还望体恤我家三殿下的难处,法外施恩。” 冉横行望了一眼负相,负相无可推托,硬着头皮道:“正是。三殿下人品贵重,料来不会有那样悖逆之举。” 我看了一眼那作出清高崖岸之状的乌云迹,不禁暗中咬了咬牙。这乌云迹只是个直性之人,但思维太过简单,又有些文人自大的毛病,往往便是被人当作炮仗推了出来。 他这一番话虽然过于牵强,但将父王牵扯进来,却不得不叫我有所忌惮。况且我心中此时已是雪亮:这批长老重臣先前虽是盼我打败三哥,暂摄皇嗣之位,主要还是因为惧怕三哥性情暴虐,继位后一味胡来,他们钳制不住。当时另几位哥哥偏偏躲的躲,晕的晕,一时又不能出头与三哥相争,无奈之下,才有荐我为嗣之举。其实心中并不指望我这个小小公主真的就执掌东海,此时明知三哥违律,却还一味遮掩,莫非…… 我一个激灵,却见四哥暗暗给冉横行递了个眼色。 当下心头念头急转,淡淡道:“嗯,听众大人此言,都还有几分道理。不过逐芬芳而驱恶臭,亲贤臣而远小人之举,方是君子所为。三哥纵然起意甚良,但也不能失了分寸,虽说是研习魔界功法,但若自身修为不够,难以保持灵台清明,说不定反被魔功啮主,那时闯下大祸,也是悔之晚矣。” 众人神色一松,我又加了一句:“来人,将三哥囚于海渊深处的思悟阁,交由十长老看管。三哥正好也可面壁思过,及早得悟。两个月后,再由冉兵卫你带人去接三殿下回宫罢。” 冉横行与四哥面面相觑,大长老无奈地望了一眼负相,其余长老面露诧异之色。唯有鱼行文口角噙笑,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何事。我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他们顿时都低下了头,想必也知道我不会再让步下去。 我顿了一顿,突然笑了一笑,满面冷霜瞬间化去,说道:“不管未来如何,今日十七已是成为东海皇嗣,更是我四海分封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嗣,诸位臣下莫非就没有祝贺之意么?” 众人怔了一怔,终于在沙地上叩下首去:“恭喜十七公主荣登皇嗣!千秋万代,荣光四海。” 在轰然的颂扬声中,我微微地笑了,眼角却不由得带上了泪花。我不敢眨眼,因为唯恐眼皮稍稍一动,那些酸涩的泪水便会冲破这最后的阻碍,肆意奔流而下。然而我的心,我的心却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我听见自己心底,有个什么小小的东西,“啪”地一声碎成了片儿。千秋万代,荣光四海。听起来是多么让人艳羡和向往的生活,其实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哪怕是此时我头顶着皇嗣的光环,也一样只是镜花水月。我倒底要放弃多少最珍贵的东西,才能换取父王的平安、东海的平安、和我自己心灵的平安呢? 而未来的路,又该是多么地漫长而艰难啊…… 我端坐在自己的寝殿之中,沉默了片刻。一旁的宫女略带畏惧地看着我,看来今日一役,在她们的心中,我已不单单是那个温柔娴静的十七公主了。 我一把抓起案上的碧玉如意,说道:“去把驸马爷请过来。”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殿门五采珠帘微微一动,流转出一道霓虹般的珠光。珠光闪处,金虹三郎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站起身来,手中如意“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断成了两截。一旁的宫女识趣地退了下去,我才张了张口,虽只是分开半日,却恍若隔世再见,彼此之间多了些说不出的陌生,连舌头都仿佛打了蝴蝶结:“请……请座……” 三郎没有入座,他站在原地,面上神色奇异之极。道:“果然是你。” 这是自我夺嗣之战后,他对我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我,我是谁呢?纵然我前生是那个绝代风华的女子,但那毕竟是我的前生。佛陀说得很对,有生必有死,有起必有灭。那一世的因结了果,也就完了。为什么对着今生的果,却要去追寻那一世的因呢? 我想起了萼绿华告别之前,在这座寝殿之中对我说的那一番话: “水儿,你当年贵为水族圣女,却偏偏要去下嫁一个凡人,让天庭大失颜面,这才惹得天帝杀心大起,使得林致远死于非命。你心伤林致远之死,一怒之下杀死了云中君,还夺取了他的魂魄。 而你死之后,又不甘心断绝情孽,居然求到西天佛祖座下,宁愿沉沦幽冥道中五百年久,苦候三千年的时间,定要与他结一世尘缘! 唉,水儿妹妹,似你这等用情痴狂,着实让人有些害怕。而所作所为,又只因一个林致远故,然而林致远之死正是由天庭一手策划,你这等念念不忘,又怎能让天庭放下心来? 偏偏佛祖可怜你的际遇,又不忍你一身绝佳的修为断于红尘,这才让你作为佛门天龙投入东海,仍入水系一脉,借此来保存你为水族圣女之时精绝的驭水之术,不会受轮回之力而消灭殆尽。 你今生成为东海龙女,同属水系,虽是不记得前世之事,但天生水精之体并未受到丝毫损伤,若是假以时日修炼,恢复到三千多年以前的修为并非难事,或许还会唤醒前世封存的记忆。 可是你对情爱如此痴恋,而法力修为又远远高于群仙,天帝唯恐你转世之后仍然记起前事,再与天庭为难,惹来祸患之事,这才让王母赐你避水神钗。此物固然是法力广博,也能有翻江倒海的神通,但却能隔绝你与水之间的自然感知,让你始终无法记起自己本性。 你百岁生辰之时,我专程来到东海,将你当年的秋水望鱼二剑赠还于你,便是盼你能早日跳出本性,寻回真我。可惜你那时尚在年幼,灵性未凿,并未明白我赠剑的苦心。 如今你既在心泪神珠之中看清自己前世,也明白了来去因果,天庭耳目广多,想必此时已经知晓,纵然不敢当面为难,但保不定不会背后动手……偏偏你现在又成为了东海皇嗣,四海政局动荡,你为东海中人,应是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水儿妹妹,当初天界众仙之中,唯有你我肝胆相照,志趣相投,如今你虽轮回转世,但我对你情分始终如初。你若愿跟我回归大荒,隐居在夷离山中,虽不能荣光万丈,至少也落得清闲自在。若是你执意要做东海龙女,只怕以后前途艰难啊……”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绿华姐姐,十七既然已经成了东海十七龙女,便不会再是第二个秋水姬。也不能卸下担负东海的责任。天庭如何看待,那是天庭的事情。天意难测是不假,只不过这个天意不是天庭,而是造化。冥冥之中,造化如何,天庭之意占有三分,我本人却占有七分呢。” 我回过神来,只见三郎仍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却不再说话。 暮夜的凉风袭入殿内,吹动得珠帘上的串珠颗颗相击,发出细碎悦耳的碰击声。不知是哪处宫院的丝竹弦乐远远传来,悠长清亮的唱腔里,带着一种隐隐的惆怅和哀伤。 清凉如水晶的殿中,我终于微笑了,重复一遍华山顶上的那句话:“三郎,你的心上人,一定不是我罢?” 关于本书 为多情 情自何来? 不应情遽如许 、 俟君用情欺霜雪 方解其中真语。 酒初温 熏红泥 画楼相依吟风雨   今夕何夕? 三千载幽梦 恋恋伤忆   倩谁人传递 俱逝矣 爱孽痴怨缠集 空云赛醪似蜜 众生纷争黑白棋 轮回一盘残局 身前事 何从记 仙阙凡尘总相遗 性存身异 唯情字不灭 万梅深处 掩绝世传奇 妖传重新开工!大家不用看锁定的东东,看后面修改版吧 九嶷山中(修改版)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紧,只把前尘篇修了修。真正的大修看来只能等出版的时候了,大家原谅一下吧。现在的妖传,只是略有改动,不爱看的,可以等新情节出来。 前两天有点小惊喜,看见百度吧居然有妖之传奇吧,虽只有十篇留言,但挺感动的。谢谢啦。按下云头,我发现自己飘落在一处幽静的山谷之中。谷中芳草葱茏,高可齐膝,颜色翠 绿可爱。远远望去,便如张起了小小的绿罗纱帐一般。 绿草中还绽开了许多淡紫色的小花,恰似绿罗上浮起的一抹淡淡紫烟。 我深吸一口气,甜美清幽的气息顿时溢满鼻端,直沁入五脏六腑。长期以来抑郁而紧绷着的心,突然之间似乎轻松了许多。 不知何故,天庭一直都没有在九嶷设置神职,诸如城隍土地之流。就连见多识广的萼绿华,也只是告诉我说,九嶷三湘之地,乃是汉瑶苗杂居之所。其族派分支极是繁杂,大大小小竟有百余个,都是分布在湘地各处深山大泽之中。所有族派合称九嶷族,所供奉之神俱是淫祠,也就是并非正神。 具体情况,正如当初她执掌的南荒大地一般,是天庭难以完全管制的一处复杂地域。 九嶷族人多精修道,其中又以“九嶷神庙”一支为尊。据说那九嶷神庙极其神秘诡异,其道术也是自成一派,外人多不可得知。但因为他们一向极守本分,轻易也不相与害,所以向来与外界相安无事。 萼绿华曾对我言道, 若我前往三湘,首先便需前往位于舜源峰顶的九嶷神庙拜谒。一来示以尊敬之意,二来,想那九嶷神庙在九嶷百族之中地位尊崇,招魂秘术究竟是出自于何族何派,他们心中自然最是清楚,我也可以乘机询问相关情况。 在这个神秘的九嶷族中,真的隐藏着可以唤回我父王元神魂魄的神奇秘术么? 我蹲下身来,两指拈住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把它掐下来。 父王身为神龙,其魂魄最终归处,只能是西天佛界。冥府不敢也不能收留他的魂魄,而西天佛界又没有下过任何金旨召他归西,据夜光所言,当时父王元神魂魄是强行离体,定然是受人拘禁。 三界之中,能有何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拘禁了东海神龙的魂魄?又能是谁,才会有如斯精深强大的法力? 但是,不管是谁——在芳草的清香气息里,我望着头顶纯净得让人窒息的蓝天,暗暗地下着决心:不管遇见多少的艰难和险阻,我也一定要找回我的父王! 一路南行,两边岩壁却越来越是陡峭。最高处约有十余来丈,岩石色作紫红,并杂有有黄绿石纹。经正午阳光一照,但见紫光灿然、瑰丽夺目,有如晚霞一般。 再走了几步,那岩上却显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来。洞口奇阔,另有百多级石阶延伸入内。洞口有山泉沿壁潺潺而下,积成一个小小的深潭。潭中清澈的静水,幽幽映出攀于洞顶的藤萝掠影。 四下里一片宁静,唯有微风拂过花木枝叶的沙沙声。 我精神一震,提气纵起,飞落在洞口潭边。 刚刚撩起一把清水浇到脸上,我便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气流略有异动,给这宁静幽凉的环境带来一丝的不和谐。 妖气?我霍然抬起身来,向四周飞速地扫了一眼,身子只是微微一晃,默念法诀,隐住了身形。 妖气转瞬即逝,只听一阵悠扬的山歌从山下传来: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我藏在洞口一块大石之后,微微一笑,已是听了出来,这正是流传自九嶷一带的《九歌》之一。 据说九歌本是远古时期流传在人间的一种歌曲,多是祭祀神令时所唱。当初楚人屈子遭谗被逐,流落在三湘之时,便至力将民间祭神乐歌内容进行改编,汇总成集,共计十一篇,也称为《九歌》,其文辞极为瑰丽优美,情节又是十分曲折哀婉,乃是屈子楚辞中的著名篇章。 因《九歌》本是祭神乐歌,所以唱起来琅琅上口,极为悦耳动听,所以在三湘一带一直传颂不衰。 我来九嶷路上,便已是经常听见山野樵夫之流,时时在口中颂唱。 《九歌》内容多是歌咏天地神灵,如东皇太一、湘君、湘夫人、山鬼等。而这人所唱咏的正是借湘水女神湘夫人之口,来歌唱湘江之神湘君。歌词大意是:湘君啊,你犹豫着不肯离开,到底是因谁才停留在这水中的沙洲?为你我妆扮出美丽的容颜,在急流中驾起桂舟。我下令使沅湘二江都变得风平浪静,还让江水缓缓而流。我盼望你来啊,我的夫君,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到?相思难耐时我吹起排箫,究竟是为了谁,才如此地情思悠悠? 那歌声悠扬清朗,显然发自男子歌喉,在山谷中回响不绝。然而这样一首女子等待情郎的怨歌,出自于男子口中,总显得有些伦不类。 歌声甫落,却听洞外左近有一女子声音唱道:“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佤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她唱的这一段,却是湘夫人在向湘君倾诉自己的相思,意为:驾起龙船向北远行,转道去了优美的洞庭。用薜荔作帘蕙草作帐,用香荪为桨木兰为旌。眺望涔阳遥远的水边,大江也挡不住飞扬的心灵。而我飞扬的心灵却无处安止,只有多情的侍女为我发出同情的叹息。眼泪纵横滚滚而下,想起你啊悱恻伤神。 随着歌声,从洞外左边林木之中,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个身穿黄裙的女子来。她两根手指之间,拈了一朵先前我在幽谷中所见的淡紫色小花,花茎在指间滴溜溜转个不休,对着山下笑骂道:“死鬼!还不出来,却在那里鬼唱个什么?当心被我爷爷听见了,打折你的两个翅膀!” 我悄悄看了过去,但见那女子正当芳华,虽是一身荆钗布裙,却也难掩其妩媚的风流态度。此时她口中喃喃相骂,眼波中却隐有笑意闪动,双颊也飞起两朵红晕,愈觉娇艳动人。 只听脚步腾腾,却是一个男子沿着我方才登山之路爬了上来。他身着黄褐色短衣,脚上蓝布长条,紧紧地绑着白布线袜。裤脚上还打着两个大大的补钉,一看便是山中常见的樵夫打扮。此时他虽是肩挑一大担砍好的柴禾,但仍然是大步流星,一步竟然能连跨四级陡峭的石阶,其速度快得令人咋舌,简直是如履平地。 一转眼间,那男子已到达洞外石阶,径直向立于洞口的女子奔了过来。走到离她只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却又有些忸怩,黑红的脸膛上冒出汗来,竟不敢走到那女子身前而去。 那女子却走上前去,从袖中扯出一块蓝布手巾来,亲昵地给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嗔道:“看你,跟人家出来约会还没忘了你的老本行,挑这么大一担柴禾上来,可也不觉得累么?” 那男子嘿嘿一笑,用力丢下肩上柴禾,这才说道:“你又不是不知我爹古板,说男女不能私相见面。我如果不说是出来砍柴,如何能跟你见得到面呢?既然出来了,不打上一捆,回去可也不好交差。” 女子抿嘴一笑,道:“这也有理,不过你为何要老老实实地爬上山来?可不怕被我待得心焦么?” 男子见那女子笑吟吟的似乎并未着恼,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一把握住那只正为他拭汗的小手,说道:“方才我倒是想要快点上来见你,可是仿佛看见洞口还有个女子。我唯恐惊吓了她,只得慢慢上来,又怕你心焦,这才唱段曲子给你解闷。再说你……我的好月儿这般善解人意,才不是那样蛮不讲理的女儿家,我只要跟你讲清楚了,你便不会跟我生气。” 那被称为月儿的女子被他握住小手,不由得脸上一红,嗔道:“你又来甜嘴蜜舌地哄我……”她回头看了看四周,问道:“我一直在这洞口,如何没见着你所说的那个女子?近来山中有些不宁静,她别是山里路途不熟,走失了罢?” 我微微一怔,听出她是在说我。但她话语之中,却显然颇含善意。 只听那男子道:“她许是早走过去了,前面不是咱们村子么?你放心好了,若是遇见爹爹他们,她是走不失的。在咱们九嶷山里,也只有那几个坏家伙。难不成都让她给遇上?” 月儿嫣然一笑,道:“你爹虽然是古板了些,人倒还真的不坏。” 那男子将柴担在一旁细心地搁好,笑道:“好月儿,咱们好不容易溜出来见上一面,尽在这里说个什么?万一被我爹或是你家的人看到,可又是不得了的事情啦!这里横竖无人,咱们就快些飞走好不好?” 他将身一晃,顷刻间化作一只通体生满黄褐色羽毛的长尾鸟!那鸟体长尺许,背上略有几道灰白的羽毛,看上去甚是英伟俊美,更奇的是它头顶之上还长有一簇冠状的黄色羽毛,如人戴胜一般,庄重之间又带有几分滑稽。 我有些惊讶,先前虽知他们带些妖气,不似是凡人一类,但也没料到这男子居然是一只戴胜鸟,那个叫做月儿的女子,想必也是一只禽鸟了。 戴胜鸟一展翅膀,飞上了半空之中,回头“加加”地叫了几声,似乎带有催促之意。月儿娇嗔地一笑,双臂一展,也化作一只红喙黄羽的小鸟,展翅飞向了那只雄鸟。它们俩亲热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这才投入林后去了。 我吁了一口气,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见确无人(妖)迹,这才显形出来(因隐形之术也颇耗元气),飞越树林,继续向前行去。 可是刚才之事,确也令我更加警觉,看来这九嶷山中精怪确实不少,也不可能个个都如方才那一对鸟儿,心怀良善之意。我来本是求人,可不要节外生枝便好。 想到此处,不禁又刻意把气息藏了一藏。我这敛息之术,却是从严素秋处学来。据说当年她在教坊之时,一旦使用此术,收敛身上非人的气息,便是进入城隍庙中烧香,那守护的力士也辨她不出,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凡间女子。 又向前行了一段路途,却也没遇见什么异状,只是两旁树木森然,看上去都有了许多年头,林中幽静无比。一个人走在这静悄悄的山中,只听闻得到草丛中低微的虫鸣,偶尔还有一两声无名野兽的低吼。 忽听前面传来脚步行走之声,树叶也沙沙作响,似乎有人拨开树枝走了过来。 我心里一动,不由得站住了脚步,想道:“我独自寻找九嶷神庙,可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不如问问来人,看他是否知晓路途。”当即飞落地面。只将身子一转,便化作了一个白衣少女。 灵机一动,我又拾起一片树叶,轻轻吹口仙气,将其化作一条白色褡裢,背于左肩之上。 有人咦了一声,问道:“小姑娘,你一个人行走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不怕遇上野兽虫豸么?”声音略显苍老,谈吐间却颇有几分文雅,竟似乎是出自于老人之口。 不管怎样,老人总不会比猛兽更加危险吧?即使从他散发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妖气之中,我已辨出此人也必是妖精无异。但他既然能通人言,必然也懂得人间的道理。只听脚步声停,那人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原来是个老者,身着一件缀洗得十分洁净的蓝布衣衫,腰间系着灰褐长绦,手拄一根古藤拐杖,腰板倒挺得极是笔挺。更兼须发斑白,满脸都是皱纹,但那一双老眼却依然保持了几分清澈,闪动着慈爱和睿智的光芒。 我一见便对他微生好感,加上确实也需问路,连忙对他施了一礼,道:“老爷爷,小女子是第一次进九嶷,要去舜源峰找一位……一位故人……可是早听说九嶷九峰,峰峰相同,故此号称九嶷,外地人多是疑惑而不能分辨。我对地形不熟,敢问老爷爷一声,这里可是九嶷的什么地方?” 我所述之言,确实如此。九嶷山又名苍梧山,纵横2000余里,南接罗浮,北连衡岳。据说上古时人类一个叫做舜的帝王南巡至此,崩于山下,并葬在此处。这里峰秀壑险,巍峨壮丽,山中溶洞密布,绿水常流,风光十分秀丽。有罗岩九峰各导一溪,而这九峰又极为相似,令人疑惑不能分辨,因此得名九嶷山。 那老者腰杆一挺,颇为自豪地说道:“那是自然,咱们九嶷正是有九座山峰,主峰名为舜源,身边两座山峰分别名为娥皇峰和女英峰,另六座分别名为桂林、杞林、石城、石楼、朱明、潇韶,这八座山峰如众星拱月一般,正是簇拥着中间的舜源峰。小姑娘,此时你正是在九峰之一的潇韶峰下,离舜源峰可还有一天一夜的路径呢!” 我“啊”了一声,不觉有些沮丧。眼见得天色将近黄昏,这一天一夜我可到哪里去度过呢? 那老者脸上露出同情之色,慨然道:“姑娘不必担心,你一个人单身行路,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也颇不安全。老夫世居山中,舍下便在前方不远。若是姑娘你不嫌弃舍下简陋,不如老夫这会便带你回去,你今晚在老夫家中安歇下来,明早再赶路不迟。老夫有几个孙女,也正好与姑娘你做个伴儿呢!” 我心中一喜,虽知他是妖怪,倒也不甚畏惧。况且眼见他慈眉善目,言谈间极是和蔼,便与凡人老者一般,已是有些愿意,忙道:“多谢老爷爷,只是耽误您出来办事儿啦!” 老者脸上浮起一层恼怒之色,一拄手中藤杖,恨恨道:“什么正事儿?不过是个不争气的小辈罢啦,独自跑去紫霞害得老夫这一把年纪,尚且不得安宁,还要为他们操这操不完的老心!” 他看看我,脸上怒色渐渐褪去,叹息一声,道:“人老啦,有些颠三倒四的,也实在是因为我家三丫头有些不听话,老夫一说起来,都是止不住要生气。姑娘你可莫要见怪。” 我连忙道:“老爷爷您太言重了,麻烦您老人家,我才是过意不去呢。” 老者摇了摇头,折身往回路走去,一面絮絮叨叨道:“小姑娘你跟着老夫走吧,这里路途险峭,你城里人不惯,走路的时候要小心些。山里怪物极多,你须要跟紧老夫,以免有甚意外。” 我在心里暗笑一声,忖道:“你不就是一个老怪物么?”但见他关心殊切,也不由得有些感动,应道:“多谢老爷爷啦,我会紧紧跟着您的。” 密林之中,我跟在这妖怪老者的身后,一步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夕阳渐渐西落,金红的天光透过密密的枝叶,倔强地透了几缕进来,但仍无法改变林中晦暗的光线。随着不断向前,我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周边环境,我发现周边的树木越来越是粗大,枝干高耸入云,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来的野生藤蔓缠绕在树干之上,有的还绽放着紫色、白色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蓝衣老者走在前面,一路小心地拨开伸到路中来的树枝,他虽有了些年纪,但脚步倒还象少年人一般矫健。 我想起刚才那两只鸟雀唱颂的九歌《湘君》,又想起那叫做舜源、娥皇、女英的山峰,我以前在人间听过他们的名字,也知道娥皇和女英是舜的两个妃子,这些无不是跟那个凡人舜帝有关,忍不住出口问道:“老爷爷,咱们这九嶷山,可是跟传说中的舜帝有关么?” 老者在前面一边引路,一边说道:“那都是人间的一些传说罢了,不过舜倒真的是死在这里。” 我听他语气之间,对舜并没有什么尊敬之情。不由得有些惊异,又问道:“传说舜帝亡后成神,被封于湘水,号为湘君,不知可有此事?” 那老者不以为然地说道:“什么湘君,那个舜老儿,我听我爷爷讲过,当时九嶷一带的三苗叛乱,舜带兵前来平叛,没想到在这里被人暗杀了,尸骨就埋在九嶷山下。他活着尚且没什么法力,死了怎么会做神?他的两个妃子就更不用说啦,就会哭哭啼啼的,还没到咱们这就死在路上了。咱们九嶷天生有一种竹子,竹身上斑痕如同泪痕,书生们就胡说什么竹染湘妃相思之泪,这些人类啊,简直……”、 他突然警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望了我一眼,见我形若无事,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接下去说道:“这些文人啊,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尽说一些没影儿的事。前些时湘水还出了一条害人的蛟龙,吃掉了沿湖一带牛羊人众?如果真有湘君,他还不该定个失职之罪?如果没有咱们大司命……” 大司命?看着我疑惑的神情,老者拍拍脑门,道:“我忘了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啦!咱们九嶷山共有百余族类,修道者众,所供奉神灵也绝不类同。但九嶷百族,均愿以九嶷神庙一支为尊。平时族中有何事务,均是由神庙宗主裁决。” 我不由得问道:“那宗主这么厉害,该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罢?” 老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天上神仙?小姑娘,咱们九嶷一族,传说乃是上古神魔蚩尤之后。当初蚩尤死后,其精魂不灭,分散开去,化作了九嶷百族祖先。 咱们这百族上承神魔血脉,多是半神半人之身,还有许多是精怪妖魅,修炼起来往往事半功倍。所以法力精深之人甚众,又多多少少有些蚩尤神魔的悍恶之气。数百年前,天帝也曾派下过神官,奈何各族不服,频生事端,最后也只得灰溜溜地走人。 记得千年之前,当时的皇帝……记不清是人间的哪朝哪代了,反正那皇帝老儿有一天心血来潮,下令让人在九嶷山中最高峰——舜源峰,建了一座非常华美的庙宇,来供奉他们传说中的圣人舜帝。最初的名字,称为舜庙,庙中住的多为道士,但也有俗家人,因为他们向来不与人往来,只主管庙中祭祀并进香之事,所以倒也与九嶷各族相安无事。 然而九嶷百族之间,却是互相不服,往往为了一点小事,便是争斗不休,也不知伤了多少性命。舜庙此时已传到了第三任宗主手中,名唤青叶道长。他胸怀慈悲,实在是看不下去,在一次大的族群杀戳之时,他终于出手阻拦。他竟是以个人之力,强行运起“天青明罗”的法术,庇护了在此次激斗中身负重伤之人——将近两百余众的性命。” 说到此处,这颇具狷介风骨的妖怪老者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崇敬的神色。他继续说道: “青叶道长这一出手,各族惊愕感激之余,才陡然发现:原来这看似寂寂无名的舜庙,竟然也是藏龙卧虎之地。青叶道长行迹已露,再想韬光隐晦,也是不能够了。他老人家慈悲念动,一生之中,也不知救下了多少生灵,自然也免不了受池鱼之殃。元气耗费极巨,到得最后,甚至伤及元神,无法再修行道术。 油尽灯枯之际,他索性将所有庙中弟子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此后但凡为舜庙宗主者,毕生都必须以保护九嶷众生为已任,誓死不渝此志。” 我听到此处,遥想那青叶道长广爱众生的胸襟,不由得也是油然而生敬意。 老者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位青叶道长本来颇有仙骨,又精通道家修行之术。虽是凡人之体,但所施法术之高妙,寻常妖族高手多不能敌。若是一心修道,最后名列仙班,只怕并非什么难事。可是他心系众生,丝毫不顾自己,终于是自毁道行,重新落入轮回之中…… 他虽不是什么仙佛,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佛,又有哪个及得上他一分半毫?在九嶷百族心中,他却比那些仙佛还要令人由衷地钦敬。 他仙逝之后,九嶷百族一致决定,恳请第四代宗主黄珏道长,将舜庙改名为九嶷神庙,并奉其为尊。九嶷各族但有纷争,均由九嶷神庙进行裁决。 起初青叶道长在世之时,众人称之为宗主。后来有人提议,神庙宗主如此慈悲胸怀,便如天界中泽被万物生灵的大司命一般,不如改掉宗主之称,而呼之为大司命。 这个建议一提出来,便得到了各族的一致同意。自此之后,咱们便是如此称呼九嶷神庙这共尊的宗主了。” 他显然谈兴大起,接着又道:“每代大司命确实不负青叶道长当时遗命,毕生精力,都放在守护九嶷安宁之上。也正因此,他们虽然个个都是才绝惊艳的人中龙凤,却大多英年早逝,也无一人得以修道成仙……咱们现在的大司命……若论天姿心性、术法修为,倒是还要远远胜过历代先辈,只是……唉,忒过出色,恐怕天妒英才啊……” 他摇了摇头,好象突然心情低落了许多,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我突然想起父亲的好友,我们龙族的洞庭君正是镇守洞庭的龙君,难道蛟龙之事他竟全然不知么? 我忍不住问道:“洞庭君呢?我听人说,他是洞庭的龙君,湘水与洞庭相通,他为什么不来管一管湘水的事情?却任由蛟龙肆虐?” 那老人看了我一眼,显然我隐藏极好,他以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当下毫不在意地说道:“你也知道洞庭龙君的传说么?你们啊,都以为这些神灵真是看护下界小民么?哼,洞庭君日日在洞庭龙宫逍遥着呢,那蛟龙又没冲撞了他的金殿,他乐得清闲不是?” 他哼了一声,又道:“听说四海既将不宁,龙王们都有些异动啦!这些大大小小的龙君龙侯,忙着钻营跟风还来不及呢,岂会管非分的闲事?” 他看了我一眼,嘟囔道:“这些事情,说了你也不懂……” 我假装没有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心里却是翻起了一阵巨浪。四海不宁?难道连这向来不与外界互通庆吊的九嶷精怪,竟也会知道四海既将不宁?他方才说龙族君侯都在钻营跟风,自然也是实情。若是父王还在,东海自然是稳若磐石,可是父王不在了,大表哥又是咄咄逼人,四海大局该当如何?比如洞庭君虽与父王是少时交好的朋友,但事关利害,他究竟又会站在哪边? 忽听那老者说道:“到啦,终于走出这鬼林子了。老夫我最不爱见的,便是这片成年不见天日的林子了。” 我只觉眼前一宽,人已是穿出密林,原来正是站在一处山峰顶上。 登临峰顶,极目远眺,但见群山绵延起伏,如千帆竞发,奔腾而来,使人有“万里江山朝九嶷”之感。 眼前不远处,耸立着一块约有半人多高的黑色方形石碑,上以极凝重端重的汉隶,深刻有9行铭文:“岩岩九嶷,峻极于天,能角肤合,兴布建云。明风嘉雨,浸润下民,芒芒南土,实桢厥勋。建于虞舜,圣德光明,克谐顽傲,以孝蒸蒸。师锡帝世,尧而授徵,受终文祖,璇玑是承。大阶以平,人以有终,遂葬九嶷,解体而升,登此崖嵬,托灵神仙。” 左下角处有四个不起眼的小字:东汉蔡邕作。 整个碑文词藻极为华美,气势雄浑,令人念诵之时都仿佛口齿噙香。 老者见我目视碑文,口唇似在默默念诵,便道:“此处是咱们九嶷的玉琯岩,老夫家便在岩下。此碑号称九嶷碑,相传为东汉蔡邕所作,碑文大有气势,说起来,这人倒是真有才华,与那些庸俗的凡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路行来,我已发现这老者人虽和善,但却颇有几分罗嗦饶舌,他一时说得兴起,又将“凡人”二字带出,我也只得装作并未听见。 忽听“哈哈”两声,似乎是有人在开怀大笑。我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时,却见身后一株大树之上,蹲着一只身上长满黑色条纹的黄毛小猴,它冲着我们做了个鬼脸,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宛若人声一般,我正在奇怪,却见它头突然往下一栽,砰地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吓了一跳,以为它晕过去了,仔细一看,却见小家伙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老者笑道:“你不用理他,这山中精怪极多,不过这只叫做幽的小东西,却没什么法术神力,平生只好嘲笑人。” 那本是躺在地上装死的小猴子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老者举杖欲打,它慌忙逃开,攀上一根树枝坐下,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意极轻蔑。 老人也不理它,带着我继续前行。我们穿过一片树林,忽觉眼前一亮,眼前出现了一幅宛若世外桃源的绝美图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参天古树。我估摸了一下那株树干,恐怕要一二十人手牵着手,方能合抱得过来。其枝叶也极是繁盛,整个树冠伸展开去,竟足足遮弊了亩许地面。树下青草如茵,鲜花遍地,散落着十几所小小的草舍,也是建造得精巧之极,门口也有妇人在纳鞋底、织粗布,几个男子聚在一起锯着木头,还有几个才总角的小孩子嘻笑着跑来跑去,给这幽静的树下天地带来了几分生气。 老者走了过去,人们纷纷跟他打着招呼,又好奇地望着他身后的我。他却将脸色阴沉下来,对着一个迎过来的中年美妇气哼哼道:“月儿那个鬼丫头呢?她回来了没有?” 那美妇似是对他有些敬畏,恭敬地答道:“爹爹,月儿她说去外面走走,想是一会儿就回来了!” 另一个黄衣汉子走了过来,也叫了一声:“爹!” 老者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出去走走?又是去见戴家的那小子啦,当我真的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对夫妇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作声。 老者回头看看我,脸上浮起笑容,说道:“对了,这次我带了个客人回来,你们好生安置人家,淑芬,你先去做饭吧。我其他几个孙女儿呢?” 只听一阵莺歌燕语般的欢笑声传来,从屋中奔出三四个少女来,将老者团团围住。 黄家婚事 这三个少女都只在十四五岁年纪,相貌生得颇为相似,都是圆圆的脸儿,杏核似的大眼睛,所着衣衫也均为黄色,若不仔细分辨,当真是分不清楚。 少女们围着老者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也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无非是说今天娘又摘了什么鲜果子来哪、学会了绣什么新花样哪、今天门口的兰花又开了几朵哪……十句倒有九句半是不打紧的废话。那黄衣汉子夫妇连声责斥,喝令不要尽缠着爷爷,但那几个少女显然是被娇宠惯的,哪里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老者也是喜笑颜开,虽然一时也听不清孙女们叽叽喳喳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还是连连点头。 我站在旁边,心里突然有些酸楚。如果父王在我身边,想必我也会一样地向他撒娇吧?他那只宽厚的龙掌,是不是还会那么柔和地抚过我头顶的小小金角呢? 幸得那老者突然想起我来,连忙从孙女们的纠缠中拔出身来,回头叫我道:“小姑娘,你来跟我的乖孙女们认识认识。她们天性调皮,一点也没个闺秀样子,你可不要笑话。” 这一句话,又引来少女们一阵娇声嗔怪。但她们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立刻围了过来,对我问长问短。但这一番乱了下来,她们得知我姓白名莹,我也弄清了她们这家人姓黄,共有四个女儿,这三个都是小的,分别叫黄杏、黄飞、黄亭,还有个姐姐没回,名字叫做黄月。 说到大姐黄月,黄老者脸色又是一变,气恨恨地说道:“那个死丫头,回来看我不好好教训她!” 黄父黄母不敢多说,连忙迎了我进屋,屋内面积不大,三进小轩,还带着个小小的后院,布置得却十分整洁。黄母去烧茶做饭,三个少女只顾与我谈笑,黄老者在一旁喝茶,不时笑着看我们一眼。黄父不擅言辞,但看得出心地厚道。 一时饭毕,天已黑了,黄杏带我去一间小房,里面床褥一应俱全,又劝我早些歇息。正说话间,忽听院门“呀”地一声,有个女子叫道:“爷爷、爹、娘,我回来了!”黄杏“呀”地一声,笑道:“是我姐姐回来了,今日爷爷定要骂她了。”我有些好奇,但人家私事,我又不好再问,倒是黄杏快言快语,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啊,不就是我姐喜欢戴家的阿胜么?可我爷爷总嫌人家门第寒酸,怕她过去受苦。早上姐偷偷出去见阿胜了,爷爷气哼哼地赶了出去,没找着姐,却把你给带回来了。这会爷爷定是要罚她啦,我们得赶快避避,免得受池鱼之殃。” 她吐吐舌头,小鹿般地跑出屋去。我掩好房门,躺回到床铺之上。忽觉一层淡淡白气四下腾起,瞬间如一层薄膜一般,蒙到了板壁之上。 我认出那是隔音的法术,想必是黄家要说什么要紧话儿,唯恐我这外人听了去。我虽不想探听人家隐私,但独自一人事涉异地,不得不多留心一些。 不过这隔音的法术原也粗浅,我只轻轻向板壁上吹了口气,那处白膜便渐渐淡化下去。我耳目灵敏,外屋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吱呀”之声不绝,好象是黄母正在摇动纺车,纺着棉线。 过了片刻,只听屋外黄老者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都出去野了一天啦。” 那黄月却不做声,黄老者顿了一顿,压下火气,苦口婆心地说道:“月儿啊,你也知道爷爷我是疼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又不是不许你嫁人。只是我劝你嫁给家民,又有什么不好?他们民鸟可是神鸟后裔,外形长得标致,天生又有御火之术。你要嫁给这样的夫君,一生一世都有享不尽的富贵。” 那女子似乎性子娇纵,嗔道:“我嫁给家民干什么?就因为它会御火么?我要一个会御火的夫君做什么?我做饭的时候自己会点火摺子,也不要它帮忙生火!” 黄老者耐着性子劝道:“那你至少可以嫁给阿原啊,昨天他父母也来求过亲了,他天生有一根神奇的尾羽,其上暗含世上无双的奇毒。再厉害的猛兽精怪,都经不起他尾羽一蛰,当即便能毙命。你嫁给阿原以后,管保没有人敢再来欺负你。” 黄月赌气道:“哪天我惹恼了他,他也用那根尾羽蛰我一下,才叫好看呢。” 黄老者气得浑身发抖,说道:“照你这么说来,只有你那个戴胜鸟儿才叫有出息么?头上长一把大扇子般的羽冠,看上去很了不起么?” 那女子跺脚道:“我就是喜欢他,就是喜欢他。他有什么不好?你觉得他头顶的羽毛不好看,我倒觉得夏天可以用来扇凉风,方便着呢!” 她提高声音叫道:“再说,我已经把祖传的玉环都送给他啦,又怎么能够反悔?” 黄老者大怒,叫道:“什么?你怎能把我家的传世宝环交给那个臭小子?想当年这玉环乃是我爷爷任西王母使者之时,蒙王母所赐,总共正是一对。咱们家视若传家之宝,一直代代相传。直到我年幼之时,为了报答杨公的救命之恩,这才送他一只玉环,以颂祝他公侯万代,处世行事都象这玉环一般的洁白无瑕……眼下只剩一只,我是打算你招个有权有势的女婿,咱们作为你的嫁妆,郑重其事地送给他,也万望他庇护我们一门老幼……你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随随便便地把这么件重要的宝贝给送了出去?” 黄月被爷爷一顿斥责,心中委屈,被娇纵惯了的性子也冒了起来,哭叫道:“我就要!我就要!阿胜他哪点不好?你无非便是看他家境贫寒,可那是因为秉承他家的祖训,又不是他不懂生财之道!象咱们这山里的人家,要真想有个家财万贯,难道又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么?” 她这番言语,我听来语声却极是熟悉,心头一动,顿时想了起来:“这不正是晌午时分,在桐树下与那戴胜鸟化作的男子幽会的那名女子么?难怪当时那男子叫她月儿,原来是因为她的名字叫做黄月。”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这黄月爱那戴胜鸟,她爷爷却又望她嫁给别人。”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悄悄透过板壁缝隙看出去:只见油灯之下,外屋共有四人,黄老者一扫那种慈爱的长辈风范,气急败坏地站在当中,他面前的地上却倒着一张凳子,想必是刚才被他盛怒之下一脚踢倒。黄父黄母齐齐跪在地上,一个妙龄女子坐在墙角一张椅上,撅着一张小嘴,手中不停地撕弄着一朵枯萎了的紫花,果然正是那白日里化鸟飞去的黄衣女子。 那黄老者被孙女一阵抢白,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白须不停颤动,一手揎起袖子,嚷道:“我倒不知那姓戴的小淫贼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我今天也不与这小淫贼共生了,我……我要去问问戴学敏,他到底是怎么教育自家儿子的!” 忽听外面有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说道:“在下戴学敏,特来贵府拜访,不知肯赐见否?” 黄老者以完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敏捷速度,飞扑到门前,一把拉开门扇,喝道:“戴学敏!你来得正好!看看你的宝贝儿子把我家孙女儿败坏到什么地步!” 屋外淡淡的星光里,站着两个男子。一个年轻些的,正是我白日所见那只戴胜鸟化作的男子,刚才听黄家爷孙说话,我已是知道他名叫阿胜。另一个约有四旬开外,身着儒服,头顶方巾,一手还轻拈着颌下几缕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长须,样子十分斯文。想必就是戴阿胜的父亲戴学敏了。 只见他对着黄老者一揖,开口道:“世伯言重了,年少慕艾,食色性也,圣人都不可免,何况我辈俗子?” 黄老者皱了皱眉头,似乎被他的酸腐之气噎住了喉咙,他本是一肚子责骂的话,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戴学敏斯斯文文地向黄父黄母一揖,说道:“两位世兄世嫂请了。”黄父黄母连忙回礼,想要邀他进屋,又偷眼看了一眼黄老者,终是不敢开口。 黄老者没好气道:“谁是你世兄世嫂?我黄家当年贵为西王母使者,你戴家山野人氏,与我家哪来的世交?” 话音未落,只听黄月大叫一声:“爷爷!”语气中甚是气恼。 戴学敏不以为忤,微笑道:“戴家出自山野,历代之中未曾有过任何显赫之人,这也是众所周知之事。但戴家世居九嶷,一向安分守已,以耕读传家,虽算不上门庭赫赫,却也是清白门户。黄世伯,戴家一脉,只有这个犬子,人品倒也端方,他对贵家大小姐又十分爱慕,今日更蒙大小姐以贵族玉环相赠,本人便斗胆连夜带犬子前来求亲,家中贫寒,唯有《诗经》一部,乃是秦时古籍,还算得上一件珍物。戴家愿以此书为聘礼,与贵府结为秦晋之好,万望世伯恩准。” 他这一番话说得连我都暗暗点头,借着月光也看得清楚,只见他身上衣衫简朴,袖肘之处也如其子一般,打有两个补钉。身为妖精,想要得家财之富,真是手到擒来,可是听这戴学敏却一直是安贫乐道,虽是有些读书人的酸气,却也不失有几分风骨。他那儿子与黄月又确是两情相悦,依我看来,结亲也是一门喜事。 却听黄老者怒喝一声,道:“好!好!好!戴学敏,我本来要找你去理论,你倒还堂而皇之带着儿子上门来求亲!你欺负我黄家人丁单薄么?明日我便去舜源峰求大司命做主,将你这儿子好好责罚,问一个勾引人家女子之罪!” 黄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戴阿胜极是心疼,不由得踏进门来,刚叫得一声“月儿”,已被黄老者推了出去:“月儿也是你叫得的么?小淫贼,你便在家中等着受罚罢!” “咣当”一声,却是他亲自插上了门闩! 只听那戴学敏在门外长叹一声,两人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 这一夜黄月便哭了半夜,抽抽噎噎,叫我哪里睡得安稳。一早起来也不见黄老者身影,问询黄母,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还是黄飞机灵,悄悄贴着我耳朵道:“爷爷恼了,一早起来便叫上爹爹,一起到舜源峰找大司命做主去了!” 大司命?我恍惚记得,来时路上黄老者也跟我讲过的话。那具有高深法力,令九嶷百族神妖咸服的年轻人类男子,究竟会是怎样一副威武的模样呢? 黄飞见我有些疑惑,忍不住又凑到我的耳边,嘁嘁嚓嚓说道:“大司命是咱们九嶷一百二十族的祭司,他天生便有无上法力,性子又慈和公正,深得各族爱戴,族中但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都去找他做主,从无一人不服。”她脸上一红,又悄声道:“大司命长得可俊呢,咱们都说,九嶷族中,可没有一个人赶得上他!戴家虽然并非大族,但戴家父子法力着实高强,我爷爷和爹爹年老体衰,我家又没别的男丁,若他们强要娶我姐姐,咱们可斗他们不过,只有请大司命做主了。” 她先前说话声音大了些,黄月在屋中已是隐约听见,此时一头哭,一头嚷起来道:“阿胜哥哥家里又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他家若用武力抢我,还用得着等到现在么?大司命来了又怎样?便是天皇老子、王母娘娘,也不能逼我嫁给别人!” 黄飞对我吐了吐舌头,悄没声地溜了出去。 黄老者及黄父不在,早饭毕后,我也只得向黄母及几个女儿道别,一边心中想道:“我也是往舜源峰方向去找人,怎么黄家爷爷也不等等我?对了,他急着找那个什么大司命做主,定然是驾云飞去的,他只当我是个凡间小姑娘,也不敢带我前去。” 一念未了,只觉眼前一道黑影掠过,随后是方才跑出去的黄飞又跑进屋来,脸色吓得煞白,口中叫道:“爹!娘!方才那东西又来了!他……他把小妹黄亭给抢走啦!” 黄母正在洗碗,闻言“啊”地一声惊叫,手中碗盏落到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躺在里屋的黄月闻言,一掀帘子冲了出来,只叫道一声:“快去叫阿胜哥!”手上一晃,已是多出了一柄长剑,当即奔出屋去。 我心中惊异,也随之奔出屋去,顿时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就在刹那之间,那原来是分散在大树之下的诸多草舍,全部都无影无踪,只有那一株高耸入云的古树,仍然屹立在如茵的草坪之上。枝叶之间挂有许多鸟巢——草叶编织的、树枝搭成的、泥土垒就的,当真是千奇百怪,还有一些巢更是奇怪,竟然似乎是用丝麻络起来一般,显得异常精致。从这些鸟巢来看,也不知有多少鸟儿在这株古树上安身成家。 此时只见无数羽毛各异、体形大小不一的鸟雀,在大树的枝干之间飞来撞去,叽啾不停,我虽是听不懂它们的鸟语,但也看得出来,它们的神情显得极为慌乱。 草坪之中,但见黄月手中长剑飞舞,剑式凌厉,直逼一只飞在半空之中的鹰隼!那苍鹰体形甚是巨大,披着一身黑羽,双翅展开之时,竟然长如人臂。利爪铁喙,相貌凶猛,便是我一见它也不由得心中生寒。 它坚逾钢铁的利爪之中,紧紧抓有一只小小的黄雀。那雀羽毛凌乱,头颅低垂,身上犹有鲜血滴下,在鹰爪之下丝毫未见动弹,显然是受了重伤。 黄月神色又是惶急,又是愤怒,手中长剑幻起一片光环,直逼鹰身而去,口中喝道:“你这怪物!快放下我妹妹!” 鹰目之中凶光一闪,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恰恰躲开了黄月的剑锋。同时铁喙极其灵巧地在剑身上一拨,只听“当”地一声,黄月手中宝剑拿捏不住,顿时跌落在草地之上! 那鹰反应极是迅捷,当下翅膀一挥,“啪”地一下把黄月打翻在地!随即爪喙齐上,连啄带撕,黄月躲闪不及,刹时身上便多了几处伤口,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只听黄母哭喊一声:“别伤我孩子!”便冲了上来,她双手一挥,一道黄色光芒直射向鹰目之中! 那恶鹰倒也识得黄光厉害,当即将头一偏,堪堪闪了过去,随即又是一翅,便将黄母也打翻在地!黄月一见母亲遇险,顾不得身上伤口,当下强忍痛楚,飞身扑在母亲身上,护住她身上要害,扭头向那苍鹰喝道:“不许伤我娘亲!”黄母正要拼力推女儿下去,突然看到了一旁的我,连忙叫道:“姑娘!我们斗不过这恶魔的,你快跑啊!” 那苍鹰双翅一展,在半空中盘旋不已,却是要觑准时机,一击而下! 黄月大叫一声:“阿胜哥哥!”绝望地伸开双臂,将母亲紧紧抱住。 我眼眶一热,一种莫名的孺慕之情,油然而生。父王,当时若我在父王身边,只怕我也会拼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来保全他此生的全部安宁吧? “铮”!一声清吟,只见一道青光划破长空,疾射而出,在鹰爪处绕了一绕! 只听一声哀鸣,那苍鹰一只爪趾应声而断!巨痛之下,它终于将利爪一松,爪中黄雀落了下来,正好跌在黄月身上。黄月顾不得许多,连忙将它捧在手里,叫道:“娘!娘!你看三妹她还好么?” 那苍鹰情知中了暗算,当即长鸣一声,双翅一展,直飞上云霄,凌空盘旋起来。一双金色的鹰眼棱然生光,似乎要把地面上众生都收归眼底。 我心里微微一惊,起先只以为这鹰是只普通的猛禽罢了,如今看它目力,竟似乎还有了些道行,不再是无知的禽鸟之属。那方才我偷放望鱼剑伤它爪趾,只怕已被这扁毛畜生察觉了端倪。 正思量间,只见那鹰目如电,早已扫到了我的身上。它愤怒地“嘎”地一声大叫,向我俯冲下来,其用力之猛,竟似暗挟风雷之势。 我脑中念头急转,正想拼着身份暴露,将此恶鹰一举击毙之时,只听一个男子大喝一声:“姑娘莫慌,我来救你!” 但见金光一闪,一只遍体黄褐色羽毛的鸟儿凌空飞起,毫不畏惧地向苍鹰迎了上去。头顶那簇扇状冠毛迎风飘动,平添了几分威势。 戴胜鸟!无庸置疑,这胆敢与鹰隼相斗的小小鸟儿,定然便是黄月的心上人,戴家阿胜了。 黄月喜极而泣,强自站起身来,叫道:“阿胜哥哥!” 此时那戴胜鸟与苍鹰已战在一起,它身形在寻常鸟雀之中虽然也算是略大,但对这苍鹰而言,却不吝于是蚁象之别。但它仗着灵活敏捷,左飞右躲,时不时抽空狠啄一下奇q i sh u 9 9.сom书,居然还被它偷袭成功,啄下一大撮鹰羽来。 那苍鹰本是空中之霸,却连吃几次大亏,兼之伤口疼痛,更是野性勃发,当下向戴胜鸟连连猛扑,其老辣凶狠之处,比之有经验的人类相斗也不遑多让。 戴胜鸟渐渐力不从心,空中不时落下它被苍鹰啄乱的羽毛,时而还有一两滴鲜血,眼见得露出败象。但它生性倒也倔强,虽然不敌苍鹰,几个回合下来,身上也已经带伤,却不肯独自逃走,好几次那苍鹰明明已无追赶之意,它偏又飞了回来,犹自缠斗不休。 黄月甚是紧张,一直目视空中,眼睛眨也不眨,此时方哭喊道:“阿胜哥哥,你不用管我们了,你先走吧,找到我爷爷和爹爹他们,叫大司命为我们报仇罢!” 戴胜鸟急促地尖叫一声,似乎在回答她甚么,展翅回翔闪避,却始终不肯逃走。又被苍鹰连番猛攻,身上更是鲜血淋漓。 眼看那苍鹰铁翅一拍,“啪”地一声,将那小小的戴胜鸟打了个跟头,尖逾钢铁的弯喙却直啄向它的眼珠! 黄月尖叫一声,充满了绝望和惊怖。我再也顾不得暴露自己身份,屈指一弹,一道仙气激射而出,“嗖”地一声,正中鹰喙!那苍鹰惨叫一声,喙角流出血来,身子不禁斜斜飘落!戴胜鸟逃过大劫,拍翅随后紧跟着飞了下来,竟还是跟这苍鹰纠缠不休。 这鹰生性当真悍恶,受此重创,居然还未曾折挫凶性。它“嘎”地一声利啸,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向戴胜鸟扑了过去! 我眼见黄家及戴胜鸟惨象,又见这鹰恶性不改,不由得心头大怒,打算此时便要除掉这只扁毛畜生。 正待动手之时,忽然一缕清风袭来,送来淡淡的青草的芬芳。 黄月一跃而起,喜极而泣,叫道:“大司命!” 一道匹练似的青光破空而来,有如无形的一道罗网,顷刻之间,只是绕了几圈,便将那苍鹰缠在光练之中。那鹰左冲右突,却总是逃脱不了这道青色罗网的束缚,那网越缩越小,渐渐束住了那只苍鹰双翅,令它再也动弹不得。 大司命么?我是否该即时与他相见?我略一思索,忖道:“初来乍到,并不了解此人心性。虽然那黄老对他评价甚好,但黄老自身也是妖怪,单是一家之言,却也不能妄信。不若我先冷眼旁观,瞧瞧此人到底如何?” 连忙暗念法诀,隐住身形。想了一想,只恐这大司命修为高深,看出我来,又轻轻一跃,飞到那株大树的冠盖之上,在浓密的枝叶后面藏定身子。 枝叶甚是茂密,我小心地拨开几片树叶,向外张望看时,却恰被另一枝旁生的枝垭遮住了视线。待要调整身姿,又怕弄出动静被人发觉。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你这畜生,上次前来这扶桑香界扰乱,妄想取得他们元丹之时,我念你未曾伤及他们性命,便饶你不死。原指望着你家主人对你好生约束,谁料到今日你不思悔改,又来相扰。若我来得不及,岂不是他们都要丧生在你的爪下?你惧怕修道之苦,想要寻找捷径,寻登仙之路,莫非他们的元丹便不是辛辛苦苦修炼而来的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家主人竟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 那男子说话之间,带着几分九嶷当地口音,听起来有些奇异,他的语音十分柔和,却又隐隐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我心中一动,想道:“扶桑香界?便是这一片鸟语花香之地么?那棵大树定然便是扶桑树了。只是不知说话这人可是那个大司命?他的声音好生熟悉,竟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耳边忽然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却是那苍鹰在光网之中垂死挣扎。 那男子道:“这畜生屡教不改,此番又伤你一家,我待要取它元丹,但念及它修行不易,却又于心不忍。不若我用一种手法封住它的道行,叫它不敢再来相欺,你们今日却也放它一条生路,算是积些阴功。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黄老者及黄父连声称是,恭敬地说道:“听从大司命吩咐。” 那男子又道:“这几粒丹药,是我耗三年之力,昨日刚刚炼成的,对于补人元气最是有效。黄老,你家伤者颇多,你便将这一瓶都拿去罢。” 黄老者哽咽道:“大司命之恩,黄家举家倾力,都是难以回报。” 那男子笑道:“你若真要相报,也无需举家之力了,便将你那只玉环许与戴家阿胜为谢如何呢?” 只听黄月“啊”了一声,显然是羞不自胜。黄飞咯咯发笑,黄老者却支支吾吾,不敢回绝,却也不大愿意应承。半晌方道:“大司命又拿老朽取笑了,这玉环本是一对,如今只剩一只,整个扶桑香界,乃至整个九嶷,谁人不知这玉环是我许嫁大孙女黄月之物?岂能轻易许与他人?” 那男子又温言说道:“黄老,当初你少年之时,在山中被一只鹞鹰追赶受伤,致使你坠落尘埃,为小小蝼蚁所困。那叫杨宝的少年从旁边路过,出手救了你的性命,以黄花花蕊供你充饥,还将你伤口养好之后放归山林。你那时尚未得道,却将祖传玉环衔去一只,以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还祝他位列公侯,子子孙孙都如玉环一般洁白无瑕。而今日你儿媳孙女共计三条性命,均为阿胜所救,为何你却如此吝惜这只玉环呢?” 黄老者一时语塞,却也答不上话来。 那男子又是轻声一笑,说道:“凡人有一句话说得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知道你是觉着戴家与黄家门第不对,可是这三界众生,又有谁家谁户是生来便有着富贵的根基?便是这天界众仙,得道之前俱是微尘般的凡人;玉皇天帝的原身,也只是个姓张的书生;号称光照八方世界的西天佛祖,成佛之前可不也是一个天竺小国的王子?况且戴家虽然寒素,那戴学敏却安贫乐道,宁可叫儿子上山砍柴维持生计,也不肯凭藉法术聚敛不义之财。咱们这九嶷山中法术不如戴学敏,浮财却远胜于他的人家,难道你老人家又看得中么?” 他这番话入情入理,我不由得也在心里暗暗称是。 黄老者迟疑道:“这……老夫可不都是为了大丫头好?她是我第一个孙女,难道我不疼她?总不是望她嫁个有权有势有根基的人家,也好一世都无忧无虑。” 那男子叹了一声,说道:“可是这一个人是否过得悠闲快活,却是难说得很。便是黄老你安排得细致入微,然而黄月姑娘的幸福,仍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黄月姑娘,我且问你,你觉得一世无忧无虑之事,乃是云何?” 只听黄月大声道:“大司命,凡人有个叫鱼玄机的女子,她说的两句话,黄月最是认同。” 那男子笑道:“愿闻其详。” 黄月闻言,又似是有些羞涩之间,清了清嗓子,方朗声吟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若得有情郎君相伴,纵然是冷饭野菜裹腹,也觉得香甜受用;纵然是茅屋草舍,也觉胜过天下的华屋美厦!” 黄老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声道:“你你你这丫头,当着大司命之面,便说出这等淫词艳语,全没个闺阁秀女的模样!” 那男子朗声笑道:“黄月姑娘既有如此志向,便请黄老玉成令孙女与戴阿胜之事罢!阿胜,还傻站着做甚么?快些过去与你爷爷和岳父岳母磕头!” 那戴阿胜本来一直不敢作声,此时猛然醒悟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黄老者无可推托,重重地叹了口气,也只得作是默许了。 众人嘻笑声中,只听那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咦,方才不是还有一位姑娘在旁么?怎的此时不见人影?” 黄老四顾一番,猛然间叫道:“啊哟,想必是咱们家人露出行迹,把那姑娘吓着了罢?她一人若是偷着走了,这山中险恶,叫人怎的放心得下?” 一时只听他几个孙女又在叽叽喳喳,争着要出去找我。 一片笑闹声中,我嘴角含笑,悄然离去。 楚女名萝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章改得不多,大家忍耐一下掠过一片古木参天的密林,迎面但见数座山峰拔地而起,山色青翠,山形如屏,分外秀丽。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峰悬崖之上,还有几条白带子一样的瀑布从山顶挂了下来,水花飞溅如帘,为这平静的山中添加了几分生气。 我在山前飘然落下,心中想道:“依黄老说来,舜源峰的方向确在这边。到底会是这其中哪座山峰呢?” 正思量间,只听“咕咕”两声,声音甚是古怪。 我抬头一看,一只紫色的大鸟从草丛中飞了起来。它飞不多远,便将双翅一敛,停在不远处一丛灌木之上。一边歪过头整理颈上羽毛,一边振了振翅膀,又“咕咕”地叫了几声。 它翅膀一动,我这才发现原来它的翅下居然还生有一对眼睛,眼珠黑亮如豆,与它头上眼睛的形状一般无异。此时那双眼睛也瞄着我,还在滴溜溜地转动。 我惊奇地看着它,突然想起幼时宫人给我讲过的一些故事,忖道:“看这怪鸟的是紫色,翅下又生有眼睛,莫非正是那号称朝发夕还,可做报信之用的翻明鸡?因它的翅下有晴,好象还有个名字,叫做什么目羽鸡。此鸟多是家养,不知这只翻明鸟又是谁家之物?” 突然之间,只听“唰”地一声轻响,从草丛之中射出一道灰色烟雾,去势如电,刹时正中那怪鸟胸上。 那鸟“咕”地一声惨叫,那身漂亮的紫色羽瞬间变成了乌黑的颜色,竟是中毒之象!它张开双翅,勉强飞了起来,但飞不多远,身子晃了几晃,便一头栽倒在我的脚下,两爪向前蹬了一蹬,当即停止不动眼见得是不能活了。 我大骇之下,手掌轻轻一扬,已是凌空将那鸟尸翻转过来。但见那鸟喙边流血,两肢僵直,死状极是凄惨。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涌起一缕悲悯之意。 这三界众生的生命,真的是非常脆弱啊,当厄运降临的时候,几乎都难逃脱命运的既定。 忽然,我瞥见鸟腿上竟以极细极韧的冰丝,绑有一件小小棍状之物。仔细一看,只见那所绑之物,却是一轴被卷得十分紧密的丝帛。 我好奇心起,顾不得查验此鸟为何物毒杀,当下先拔下头上秋水剑所化的银簪,默念避毒之诀,这才轻轻划断冰丝,将丝帛挑了起来。 只见丝帛接口之处,封有火红油漆,外面以炭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大司命启。 大司命? 我心中一震,忽闻腥臭扑鼻,耳边传来一阵“托托”之声,宛若人间更夫半夜击析一般。我情知有异,连忙回头一看,却见离我数步开外的草丛之中,缓缓游来一线状类似蛇虫之物。它行动极快,所到之处,青草纷纷枯萎。就连它游过的地面泥土之上,都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显见此物剧毒无比。 它体长只在尺许,体色赤红如艾,上面生有许多五彩斑斓的纹路,虽然色彩鲜明,却是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更令人惊异之处,还是那怪物之身虽然只有指头粗细,顶端却有六个三角形状的小头,扁如铁铲。此时这六个小头齐齐伸了起来,上面十二只细小狠毒的眼睛一齐望定了我。饶是我见识不浅,却也在它那种啮人的目光下往后退了几步,早已不寒而栗。 它又“托托”地叫了两声,声音嘶哑难听之极。突然将身子一晃,竟然平地涨了数倍有余,本是手指粗细的身体,顷刻间变得有人手腕粗细。我吓了一跳,连连往后跳了几步,那怪蛇却将六个小头昂了起来,微微缩了一缩,“扑”地一声,从六个小头中一齐喷出六道灰色烟雾,随即身子一弹,猛地向我扑了过来! 我先前见过那翻明鸟中毒之状,心知这烟雾必有剧毒,当下急忙食指一划,一道虹光从指端逸出,瞬间便在身前升起一道薄薄的屏障,阻住了毒雾的侵袭。那怪蛇“托托”嘶叫两声,身子又涨大起来,迎风一晃,竟然长到了水桶粗细,那六个蛇头竟也有芭斗大小!堆在那里,如一座小山也似,看上去极是可怖。它蛇尾一摆,带起一股腥风,“呼拉”一声向我横空扫来! 我身形一飘,凌空飞起,已是闪过它这致命一击!只听“哗啦”声响,我身后的灌木被它蛇尾所触,竟然顿时倒了一大片,连灌木叶子全都变得枯黄。 它得势不让,身形一动,六个蛇头弹了过来,白牙森森,红信乱吐,眼中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我一咬牙, “刷”地一声,青光闪动,已是拔出了望鱼之剑!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忽听一个小女孩喊道:“大姐姐,快过来!”随即风声破空而来,我回头一看,竟是飞来一条极粗的藤条,其上还有青翠的枝叶在迎风摇曳。当下来不及多想,伸手便将藤条握在手中。 只觉身子一轻,那藤条如有生命一般,敏捷地躲过怪蛇的又一次扑击,带着我凌空飞起,竟直荡过山崖而去!呼啸风声之中,犹夹杂着远远传来怪蛇恼怒的“托托”嘶叫之声。 我甫在山崖上站定脚步,回过一看,只见那怪蛇犹自在崖上咆哮翻滚,搅得尘土四下飞扬,看那情状似是极不甘心。 我虽不担心自己为它所伤,但回想方才可怖情状,还是心有余悸。只听那小女孩的声音说道:“大姐姐,你放心好了,相柳遗道行还浅,没有学会飞行之术,所以只好望崖兴叹罢了。” 我听她语音清脆悦耳,说话幽默风趣,便笑道:“你倒知道得很是清楚,难道经常跟这怪物打交道不成?相柳遗?这是那怪蛇的名字么?” 那小女孩道:“听说上古时代,大荒之中出现了一条怪蛇,名唤相柳。它一身九头,每次吃东西的时候,一个头便能食光一山的食物,一日能食尽九山,食量极是惊人。它食饱之后,便会呕吐出来,那些呕吐之物便形成沼泽污潭,其色气味极是酷烈,人走到这种沼泽旁边,只要闻着气息,多半都会中毒而死。后来相柳被禹王所杀,但它的子嗣仍然延续下来,那些子嗣们虽没有相柳的法力高深,但身含剧毒,中者立死,又生性毒辣好杀,这点与其祖倒是一脉相承。 大姐姐,你没看见方才那怪物一身六头么?这便是相柳的子嗣后代之一,生来便有浅薄的法力,所以极易修炼成妖。但它们生性狞恶好杀,一旦修成蛇妖,往往便会为害一方,我们称之为相柳遗。 可惜我年小力弱,只得先救你出来。若是给大司命少司命他们神庙的人看见了,定会将它杀死的!咦,真是奇怪,往日它因为害怕神庙中人,从不敢步入这山中一步,为何今日有些例外?” 我有些惊异这小女孩的见识广博,不由得回过头去,问道:“果真如此么?” 循声望去,可以看见那小女孩正站在离我数步开外,一处无名的草木之后。因为枝叶茂盛,藤萝交杂,遮住了她小小的身躯,我只能看见她一张清秀的面庞。但满面稚气,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眉目之间依稀还有几分秀丽。只是皮肤极为暗淡,且疤痕又多,坑坑洼洼的甚是难看。 她见我转过头来,不禁眼睛一亮,叫道:“大姐姐,原来你真的长得这么漂亮!刚才我在崖这边瞧见了你,单只看你身形如柳条一般,我便猜你是个美女!只是没想到你比我猜想的还要漂亮,比我们的少司命都要强得多啦!” 我不知少司命究系何人,但听她夸我美貌,也有几分害羞。当下只好笑了笑,却也不知如何回答她。 那小女孩赞叹一番,突然叹息一声,幽幽道:“可惜我长得太丑啦,大司命说,一个人的相貌出自天生,那是勉强不得的。可是我就是想要勉强,我真是想勉强自己长得象大姐姐你一样漂亮!” 她话说得有趣,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忽然想起方才从那翻明鸟身上得来的丝帛,信是寄给那个大司命的,看那火红的漆印,定然是一封极为紧急的书信。 虽然我与他连面都没见过,但只是听闻他的廖廖数语,但已能猜出这人大是不俗。况且看他对黄家的态度,也不象是个大奸大恶之人。 我横竖也要去找他求救,不如帮他带去罢了。 想到此处,也顾不得那小女孩尚在自怨自艾,慨叹貌丑薄命,连忙问道:“小妹妹,姐姐有急事要去舜源峰找大司命,你若对这山中熟悉,可能给我指出一条近道么?” 那小女孩睁大眼睛看看我,突然笑起来道:“大姐姐,你是在逗我开心么?我长住山中,自然是十分熟悉。咱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山,可不就是舜源峰么?大司命所在的九嶷神庙,正是建在峰顶的后山崖上啊!” 我又惊又喜,叫道:“是么?小妹妹你既是长住此山之中,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九嶷山有一位奇人,平生最擅招魂之术?” 小女孩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招魂之事,只有那些骗人的巫婆才做呢。大司命说过,真正有道术的人都通晓生死之律,有生必有死,此乃天道运行之本,岂能逆天而为,强行招回人的魂魄?况且人死之后,元神消散,魂魄之中顿时三魂上升,七魄下沉,飘散于寰宇之中,哪里还招得回来?” 我心重重一沉:没想到我历经千辛万苦,方才奔到此处,寻着那人的机会却是如此渺渺,想到下落不明的父王,一时间鼻子发酸,几乎便要不管不顾,当场哭出声来。 那小女孩连叫我几声,我都呆呆不应。她见我如此失魂落魄,似乎有些害怕,到得后来叫的几声,竟已似带了隐隐的哭音。 我这才醒悟过来,见她呆呆地看着我,小脸涨得通红,眸中含泪,显然是吓得不轻,连忙安慰道:“小妹妹,是姐姐不好,姐姐刚才……在……在想别的事情,结果……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看我神色渐渐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语音之中还有几分呜咽,答道:“我……我没爹娘,也没名字。后来有一次,大司命从这里路过,便给我取了名字,叫做阿萝。” 我强自压住内心的痛楚之感,微笑道:“阿萝?这名字倒也取得真美,就跟小妹妹你人一样美。” 阿萝满是疤痕的小脸上,浮起一抹羞红的云晕,低下头去,声若蚊鸣一般:“姐姐笑阿萝呢,阿萝天生便是这副模样,又没有父母亲人,也只有姐姐你才会这样夸我。” 我想起她方才说到自己无父无母,一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中过活,转念想到下落不明的父王,不由得心中怜意大起,柔声道:“阿萝,等姐姐找到了该找的人,你跟姐姐走好不好?姐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做你最亲的亲人。” 阿萝的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问道:“真的么?”但只在一瞬间,她眼中的光芒却又黯淡下去,轻轻道:“不行啊,姐姐,看这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定是快到秋天啦……可我,还没等到我要等的那个人呢……”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诧道:“阿萝,你在说什么呀?” 阿萝抬起头来,对我甜甜一笑,眼波中竟荡漾着几分迷离之色:“姐姐,今年初春的时候,有一个……有一个男子……是个郎中,他来咱们山上采一味草药,结果在这里迷了路啦,天色又黑,他只得在这里过了一晚。我……我见他一个人也孤单得很,便陪他说了一晚的话……” 她的脸色越发红得透了,话语却越来越是甜蜜:“姐姐,阿萝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生活,除了神庙的人偶尔下山路过,跟我讲上几句话外,也只有他……和姐姐你啦! 他是咱们山下那个平安镇上的人,年纪轻轻的,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医术可着实精深,性子也好。可不知为什么,那个镇上的人老是不相信他的医术,说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什么的,宁可去找另一个专爱骗钱的蒙古大夫……眼看着小小一个病痛,却往往被那大夫骗去不少病人的血汗钱,他的心里,可也真是烦恼得紧呢。后来,好容易有病人找到了他的医堂来,也是因为那蒙古大夫医治不好的缘故。他自然是医得好那病的,可是却差了一味药,那药偏偏又只在舜源峰一带生长。他明明知道这山中艰险,精怪又多,可为了治那病人,还是冒险来了。 也算他运气不错,刚一进山便遇见了戴家的儿子……姐姐你才进山,定是不知道的,戴家的阿胜哥哥心肠好,功夫又高,这山中精怪倒有一大半不是他的对手。阿胜哥哥好心护他进山,他才采到了那味草药。可是后来天色晚了,他……他……便在这里遇见了阿萝。” 我静静地听着,也知道阿萝这番话语,是深藏在心底已久,却很少向人倾诉的秘密。与其说是在说给我听,不如说,是她在自己说给自己的心灵。 她怔怔地出了一回神,嘴角的甜蜜笑容却丝毫不减,十足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接下去说道:“他说,那一晚他说的话,是这一辈子说得最多的。他在镇上也没什么亲人,平日钻研医术,连亲近一点的朋友都没有。很多烦恼憋在心里,却不知跟谁去说。现在什么都讲了出来,我又是这么的……这么的善解人意,他心里可就舒服多啦! 大姐姐,他说治好了那个病人,得空便会再来这里找我。他这一走,也有好几个月啦,我天天盼着他来,可他总也不来。” 阿萝轻轻叹了口气,满含企盼的眸光转向了我:“大姐姐,你是个好人,等你办完了你的事情,下山之后,能不能帮阿萝去镇上找他呢?若是找着了他,叫他快些来看我,因为……因为秋天就快来了啊……” 我不明白她总是提到秋天,便问道:“姐姐一定会去帮你找他的。不过,阿萝,既然你是想他,为什么不自己去镇上找他呢?他再进山来,若是遇上精怪,只怕是于性命有伤啊!” 阿萝迟疑了一下,道:“我求过阿胜哥哥,如果他进山的话,阿胜哥哥会暗中保护他的。至于我……大姐姐,我……我是走不了的……” 因为阿萝执意不肯随我离开,我又忧心如焚,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在山路上走了许久,回过头去,还看得到阿萝在树丛中张望目送的小脸。这在陌生的山林之中,与我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不知为何,却对我有着一种依依眷恋之意。 我依照阿萝的指引,找到一条草蔓横生的偏僻小路,径直向山上爬去。我因为听闻九嶷神庙之名,舜源峰又为其驻扎之地,恐怕峰顶天际设有拦阻仙人的结界,故只能如凡人一般,手足并用,爬上山去。 山中道路有如羊肠,极是崎岖难行,又颇为陡峭,好几次若不是用手及时地揪住了藤蔓,只怕便要摔下山去。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爬上一处略为平坦之地。我还没顾得上歇下一口气,忽听一个小孩子声音含糊不清地叫道:“姐姐!姐姐!” 我喘了一口气,强自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头梳双角的小孩子,系着榴红肚兜,不过两三岁的模样,粉白玉琢,生得十分可爱。他坐在绿草丛中,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来,似是要我抱拥,嘴里犹自哭喊道:“姐姐!回家!抱抱!” 是谁家的小孩子,竟被丢弃在了这荒无人迹的山中?莫非是虎狼造孽,在山下村镇将其衔来的么? 我正待走将过去将他抱起,忽见那孩子身上隐隐闪现出一道青灰色的荧光,心中疑云顿起。忽听一男子声音喝道:“姑娘,千万不要过去!”说话之间,也是九嶷当地口音。随即一道青光射来,正好击中在那小孩子的身体之上。 那小孩子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但随即身上冒出一股黑烟,瞬间整个身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跤坐倒地上,又惊又怒,叫道:“你干什么?”那男子见那小孩子消失不见,长舒一口气,温言说道:“这是一种名叫傒囊的怪物,在这九嶷山中最多。它常常化作小孩子的模样,骗你过去抱它,并按它的指引送它回家。但一旦你跟它回到它的巢穴,你的魂魄便会被它吸尽。 方才情况紧急,我唯恐姑娘你受到伤害,所以只能出手将它诛灭,让你受到惊吓,却是我的不是。” 我闻言吃了一惊,但心中仍有警惕之意,便故意说道:“我怎知你不是个害人的妖怪?说不定倒是你看中了这个小孩子,使个妖法将他摄走了,却编出这一大篇谎言来欺骗我这个弱女子。” 我这一转过头来,那男子便看清了我的相貌,微微一惊,脱口说道:“你……你……”他顿了一顿,反而失笑道:“你这姑娘,真是会胡说八道。” 那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背着一只楚地特有的细腰绿蔑竹篓,几大丛青翠欲滴的药草枝叶,从粗大的篓口里探出头来,带着一种特别蓬勃的生气。洗得发白的青衫下摆和湖青白底布履的履尖之上,都沾有些许湿土败叶,还没来得及拍打干净。看这样子,显然是刚从山上采药回来。 是个郎中?不会是阿萝的爱人吧?这是第一个跳入我脑海的念头。我开始认真地端详着他: 他身形虽有些瘦削,但是肩宽背直,显得伟岸而挺拔,站在那里,便如山中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树。 我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若是我以前在人世间所遇上的凡人男子遇上此事,若不是羞得满脸通红,便是出言调戏;更有甚者,只怕以君子自许,立时便要恼我无礼了。 然而他,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我,目光柔和而澄净。英秀如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与他年纪极不相匹的、看淡世情的平静。 但仔细看时,却能够发现在他的眸子深处,隐有神光湛然,似乎隐藏着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凡人的这五句诗歌,蓦然间跃入了我的脑海。此时看来,竟似是专为他而撰写。 他伸出一只手来,说道:“姑娘,看你额发都湿透了,定是刚刚出过大汗,可别在这凉地上坐得久了,我拉你起来罢。” 凡人男女之防极严,我们孤男寡女,又是相逢在这再无人迹的山中,但他将此话说来,态度却是自然之极,并没有任何淫邪或是忸伲之意。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手指修长,一如女子。我只觉那掌上一股力道传来,便借势站起身子,顺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衣袖拂动之间,我的鼻端突然闻到了一种极淡的青草气息。 我望了他一眼,有些犹豫。虽然阿萝先前曾经指给我神庙的方向,但此时面对这苍莽的群山,我还是有些迷路了。 他和蔼地望着我,眼底有一丝鼓励的征询。我终于问了出来:“请问……请问,你知道去九嶷神庙的路么?” 一抹讶异之色,从他的眼底一掠而过,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你是去进香的么?那么跟我走罢,我也正是要去那里的。” 我们涉过山泉流淌的山涧,穿越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一路上他不时走开几步,去采撷几株生长在路边的药草,然后小心地放入身后的蔑篓之中。他并不与我搭言,我也只是静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里嘀咕道:“果然是郎中的习性呢!” 在那美丽而幽深的密林之中,我看见古树在林中安然地生长,疏密的树叶筛落下夕阳艳丽的光芒。幼嫩的藤蔓们吵吵嚷嚷地爬上树干,柔韧的茎条上挤满了清香的小花。除了偶尔有清幽的鸟鸣划破宁静之外,便只有我们轻巧的足音在山径上回响。 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阿萝还在盼着他去看她呢,他怎么只字不提?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你是郎中?” 他没有回头,但话音中却透出些微笑意:“我只是粗通医书,还够不上郎中的资格呢。”是这样么?我点了点头,决定直言不讳:“你既然来了,不去看看阿萝么?” “阿萝?”他疑惑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我:“你见过阿萝了?”他果然认识阿萝!我一阵激动,一股脑地把阿萝对他的想念和情意,全部都讲了出来,殷切地看着他:“她不肯下山找你,你就去看看她罢。” 陡然间有些诧异:一向在陌生人面前有些羞怯的自己,怎么会在他面前说出这么多话? 他望着我,唇边漾开一丝笑意,仿佛春日里枝头的一抹阳光:“可是,姑娘,我不是那个郎中啊。”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如晚霞,而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羞怒涌上心头:“你你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还骗我说你认识阿萝,骗得我把人家女儿家的私房话都讲给你听了。” 他不恼,还是微笑着看着我:“你说话就象炒豆子一样快,叫我如何插得进话头?”我的脸红更深一层,他见状连忙摆摆手:“不过,我认识阿萝,她与这郎中的事我也知道,只是不知原来这小妮子……竟是早对他萌动了情怀……唉,这傻妮子为何不早对我讲,若是讲了,我自会设法满足她这个心愿。可是如今……前些时日我下山去时,本也去那郎中店里,想要买些中成草药。不料走到跟前,但见他店门紧闭,竟然是关了铺面。问过周围街坊,闻说是前次他治好那将死的病人,一时间名声大噪,被邻近州府的一家富户慕名请去治病,也不知何时方回。 唉,纵然是找着了那郎中,说服他来这山中,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我不解地望着他,方才一股怒气早已无影无踪:“怎么来不及?阿萝不是一直在那里等他么?” 他望向来时的方向,淡淡道:“这位姑娘,咱们九嶷山灵气充裕,往往稍具灵性的生物,哪怕只是草木之属,都是极易修道成精。你方才遇见的阿萝……她也不是普通的小女孩……而是一株藤萝。” 虽是先前与她相处之时,我便发现有些不对,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天真可爱的阿萝,居然只是一株小小山藤。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道:“她那么可爱,那么善良,是人还是藤萝,又有什么区别?” 他叹了一口气,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阿萝要是听见你这么说,该会多么高兴啊。” 他望着远处,虽有密林的遮挡,但看他的神情,仿佛阿萝就近在眼前一般,轻轻说道:“阿萝这一族草木,与我们楚地别的山藤不同,有着她们那一族极为奇异的特性。她们在一处只能长出一枝,不旬其他的芳草树木之属那样群生群居。而且生来便具有灵性,无需经过修炼,便粗通变幻之术,并能与人言谈,这一点是让其他精怪极为羡慕之处。只是当她们变幻成人形之时,只是首如人面,身子却依然只是藤萝。 可是她们的生命也极其短暂,无论法力强弱,却往往只有一春一秋的生存时间。立春之时她们发芽开花,立秋之日便凋落死去……直到明年的立春|奇-_-书^_^网|,春雷再将沉睡的藤条惊醒,在春雨的滋润下,藤条上萌发出新的绿芽,随之诞出新的精灵……但是……那个精灵却不再是阿萝,阿萝她的生命和精魂,在这个立秋就已经彻底消散了……” 我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心中一震,叫道:“可是……明天就立秋了啊……阿萝她……” 他的眼底露出哀伤的神情,淡然说道:“是啊,阿萝的生命,到明天就要结束了。这九嶷山中,还有许多的精灵妖怪,也有着与其相似的命运……有生必有死,有起必有灭。阴阳互转,此长彼消,乃是天道运行之本……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每当与亲近的人别离,总还是忍不住难过……” 我听见我颤抖的声音,在轻声问道:“阿萝她们这一族,叫做什么名字?” 他转过身去,缓步向前走去。唯有他的声音淡淡传来:“她们是藤萝一属,因产于楚地,枝条纤细美丽,一如女子腰肢,故得名楚女萝。” 冰令玉佩 我们都沉默下来,只听见微风拂过草叶的轻响。 忽听他问道:“姑娘,走了这许多路,你口渴了么?”经他一说,我突然觉得有些口渴,想起自己上山之前,也学市集上凡人一般,买了只水囊带上了。便答道:“我带有清水呢。”一边伸手探到腰间,正待要取下水囊,忽然手指碰着一物,不禁微微一怔。 他见我神色有异,便温言问道:“姑娘,怎么了?” 我不答言,放下手中水囊,伸手握住了腰间丝绦之上系着的一块玉佩。迟疑了一下,我抬头问道:“你听说过相思结么?” 他微微一怔,眼神中掠过一抹难以言状的神情:“相思结?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痴心的女子,为表达生生世世永相爱恋的决心,便在她情人所送的信物之上,打上这么一个难解的结,并以桐油等物浸泡,使之坚硬逾亘。之后便对天发誓,说如果自己打不开这个结,便不得断绝对这个人的情爱。否则……否则死后魂灵不安,世世代代都不得善终。从此之后,世间女子多以此法,向情人彰明自己至死不渝的爱恋。”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相思结坚硬至此,哪里又真正解得开?不过是女子的一片痴心,才想出这样的法子,其实都是在自怜自苦啊…… 我低下头去,紧紧握住了那块玉佩,轻声道:“真的吗?真的是……再也结不开了么?” 黄昏的暮色之中,我缓缓地摊开了手掌。那块玉佩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通体碧绿,晶莹剔透。那种极为纯净的玉色,映得我的手掌都有些幽幽的淡绿,一望便知绝非凡品。 刹那之间,当初在东海龙宫我的寝殿之中,三郎所说的那一番话语,又清清楚楚地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 “十七,你可知道,我对你的爱恋,居然已经延续了五百年么?” “人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东华帝君之子,号称金天愿圣大帝,声名播于寰宇之内。不管我走到哪里,各类神仙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无不对我敬重三分。 可是……我的生身之母,却从来无人提起过。她出身微贱,名唤阿紫……十七,你自然是知道的,近千年以来,但凡能修道千年之上的狐仙,多以阿紫为名。 而我的母亲,本来只是泰山修炼千年的一只白狐,因为她法力出众,被我小姑姑碧霞元君收于座下随侍。也是前生孽缘,有一年春天,我父亲去泰山探望姑姑。正好是我的母亲轮值,父亲在姑姑驾前,第一眼便将她看到了心里。不顾祖父雷霆之怒,硬是与她结为了夫妻。 唉,十七,那时我父亲年少气盛,只道有情便能相守一生。却不知仙妖殊途,因先天体质之故,我母亲根本不能为我父亲生下孩子。否则分娩之时仙妖二气在她体内争斗,她的性命便难以保全。 母亲虽是妖狐,对我父亲却是情深意重,她爱我父亲至深,执意要为他生下孩儿,结果在我诞生之日,却是我母难之时——她拼着金丹碎裂,肉身消亡,终于是将我生了下来。 而她牺牲自己性命换来的孩子,我金虹三郎,也因身上流有一半妖的血液,并不象其他仙人之子一样,生来便可列入仙籍。 幸得我的祖父东华帝君,见到我母亲亡故之时的惨状,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便将我带回了东华宫中,授我以修仙之术。 经过无数次的艰苦修炼,五百年前,我终于在东华宫祖父座下,得结正果,修成仙道。因着祖父在天界的崇高地位,这五百年来,也有许多仙人想要与我家结为姻亲。但在我内心深处,却从来未忘记过因仙妖之别,而导致我生母为我惨死之事。这也使得我对所谓的天界众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憎恶之情。直到有一次我误入父亲的琅琳书房,看到了那幅画像为止……” “画像上的那个女子,身穿着一件裁剪极为宽松的衣衫,当风而立,飘然若举。那流云一般的广袖长裾,如烟如雾,如云如霭。 她的腰间系有一根玉色的丝绦,挂着的那块碧玉佩,据说是她最为心爱之物,名字唤作‘冰令’。 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惊讶这女子身上,有着一种别样的风神和韵致。但后来听父亲偶然讲起她的事迹,讲到她那神秘莫测的驭水法力,讲到她独特奇异的孤傲行径,讲到她当初面对天庭重压之时,那种对爱的倔强和执着;讲到她痛失爱人之后,又是怎样地决绝和毅然…… 那天站在她的画像之前,我想起了我那早逝的、从未谋面的母亲,她何尝不是有着同样对爱的勇气和执着,才敢于嫁给地位与她有着云泥之别的父亲,才敢拼却自己所有的修为和性命,也要留下两个人爱的结晶?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跟这个名叫秋水姬的女子,虽然隔了数千年的光阴,却是那样的亲近和熟悉。只因她,与她们——我在天庭常常看见的,那些低眉顺目、温婉良淑的所谓仙子,一点都不相同。在她美丽的外貌之下,却隐藏着一颗那样刚烈果敢的心。 是不是因为我的母亲,那个身份微贱的妖狐阿紫,也有这样的一颗心,父亲才会将天庭中颇为隐讳的秋水姬的画像,秘藏在他的书房之中? 我象疯了一样,第一次动用了祖父的权力,派人四处打探她留下的点点遗迹。祖父的手下人当真不辱使命,他们上穷碧落,下引黄泉,居然为我带回了她遗下的冰令玉佩,还有关于她去向的只字片语。 他们说,她曾前往西天佛界求助;他们说,佛祖可怜她的境遇,竟默许她化身异物,与她的爱人相会了四十年;他们还说,当她的爱人死后,她自愿落入熊熊大火之中,已是化为灰烬,不知所终……可是我不相信她就这样消失了,象她这样的女子,无论经过多少轮回,无论化身何物,她绝不会放弃对她爱人的追寻,绝对不会! 我天天将玉佩“冰令”带在身边,时不时地拿在手中把玩。我早就听说,这方玉佩虽然确是珍贵的玉料,却是凡间工匠所制,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法物宝器。她之所以会一直随身佩戴,不过因为它是当年她的爱人赠她的定情之物。她身死之后,这方玉佩自然也是遗落了。现在它落入了我的手中,我会好好地保管它的。因为我希望有那么一天,当我真的见到了她,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我都要将这方“冰令”还到她的手中,就当作是……我在安慰自己的心愿罢…… 直到那一日,在西海太子的婚礼大典之上,我见到了你,十七。 你依偎在东海龙王身侧,那么一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看得出来龙王很是疼你,你也确是惹人心疼。你对谁都在微笑,竭力地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眉宇间却藏着一缕淡淡忧虑。 我对你来了兴趣,一直都在偷偷地观察着你。但我只是觉得有趣,因为看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却装出大人懂事的样子,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只到……只到那荒老头指出你是真正的龙神,西海太子却说龙女不得立储之时,你才将眼睛瞪得圆圆的,出来说了那一番话。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唯一让我震惊的,是你说的那句——试问万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盘古氏劈开之时,何见今日三界中各位神仙君侯?龙神自然也不知所在…… 十七,你知道么?我听我父亲说起,当初的水族圣女秋水姬,在爱上凡人林致远之后,面对着天庭众仙的责难,也说过同样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啊——你们说神仙尊崇、凡人卑贱,莫非各位都是天生天养的神仙?那试问万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盘古劈开之时,今日天庭各位威仪赫赫的神仙君侯,却又置身于何处? 十七啊,当时我如吝雷击,突然之间,我想起那两道奇怪的剑光——那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秋水和望鱼么?秋水望鱼为秋水姬的佩剑,剑灵通神,根本不会被常人所驾驭,那你……你…… 十七,你说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或许你说得对。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居然向龙王求亲,说要娶你为妻。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喜欢那个……那个从未谋面的秋水姬,而你又恰恰是秋水姬的转世? 不,十七,或许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或许我在当时的西海殿中,是真正地被你眼底的哀伤所打动啦……当我看到那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悄悄地站在龙宫的一角,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嘴角却还含着微笑,装作一副坚强的模样,注视着殿中那一对喜气洋洋的璧人的时候……十七,就在那一瞬间,我忘了秋水姬,忘了自己求亲的本来用意,我是真的想娶你回华岳,不管我是不是真心爱你,至少我能给你幸福安宁的生活,能给你不低于西海龙后的荣光,能让你终这一生,都过得悠闲快活…… 十七,你说你要凭一已之力,前去九嶷寻找解救你父王的法子,我知道你是想借此多加历练,也好令东海众人心服。这块冰令玉佩,本是你原来的心爱之物,你便戴在身上罢,或许玉佩有灵,能保你消灾除难,平安归来。至于我……我会在华岳等你回来,同时会与夜光夫人和严姑娘联系,暗中帮你稳住东海局势。但若你遇上什么艰难之处,千万要告知于我。不管前世如何,今生今世,你已是我金虹三郎未曾过门的夫人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微微一酸:三郎,唉,三郎,他的心地倒当真良善,可是那个大司命说得不错,一个人是否过得悠闲快活,自外人看来,却是难说得很。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我轻轻握住了冰令,那温润中略带凉意的感觉,通过我的手掌,仿佛连到了我的心底。 系着玉佩的丝绦之上,打着一个非常难解的碧色绳结,那绳结丝缕缠绕,又经过不知名的油脂的层层浸泡,足足有黄豆大小,不但是坚硬之极,且样子也显得有些怪异。 三郎初次将玉佩交给我时,我便深以为异,试图去解开绳结,那结系得极紧,又是层层叠叠地打了好多次结,任我用簪子挑,用指甲拨,甚至用牙去咬,却怎么也解不开。 记得当时三郎看见我对绳结这副好奇的模样, 又见我十八般武艺样样用上,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小十七,你就别费这个瞎心思啦,我早问过,这个结是有人自己打上去的,又经过琼脂玉膏的浸制,所以坚逾钢铁,怎么也解剥不开。” 他看我一眼,又道:“听说这个结在凡间,被称做相思结。” 我轻轻“啊”了一声,三郎看着我,仿佛是斟酌了片刻,方道:“冰令玉佩,为当年那林姓男子送给秋水姬的定情之物,而浸制此结的不是凡间的桐油,而是我们天宫的琼脂玉膏……十七,这个相思结,可能正是当年秋水姬亲手所打。”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秋水姬,唉,秋水姬,这女子的性子,当真是刚烈得很哪……”他看了看我,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我用手指轻抚着玉佩上的绳结,也并没有接过他的话头。我心里知道,三郎他是想说,你的前世不是秋水姬么,可是为什么十七你,性情却是这样的柔顺沉默,完全没有当年秋水姬的影子呢? 三郎他终是不明白的,千年万载的光阴如箭,那一点精魂投入渺渺大荒,在六道之中辗转奔走,停驻过那么多不同的躯壳和形体,纵然本性不灭,却也不复当年旧貌了。不变之物,唯有那一滴眼泪吧,含着那么深刻的不甘和孤独,含着那些温柔的期望和等待……那是女人永不能避免的痛楚,是要被永远藏在心底的东西…… 忽然,只听那男子问道:“姑娘……这块玉佩……是……是……” 我摆摆头,将思绪收了回来,淡淡道:“是我的。” 难道你也见财起意,竟是要谋夺我的玉佩不成?淡淡的哀痛之中,我在心里恶狠狠地想道。 他侧过脸去,望着远处被暮霭染红的山峦。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却说话了:“姑娘……在下方才看见,姑娘的玉佩之上,居然也有一个……一个……相思结。” 我嗯了一声,道:“是……别人……别人打的。”他身子一震,青色的衣衫顺着他的背笔直地垂下去,此时也起了一缕细小的波纹。只听他接着又道:“在下不才,突然之间,倒想出了一个解开相思之结的法子,不知姑娘可否让在下一试?” 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这样一个眉宇清朗的男子,应该不会是要藉此抢走我的玉佩吧? 可是我还是将玉佩递了过去。 他接过玉佩,却连看也不曾看过一眼,便从腰间拔出一柄小刀。 虽是只有巴掌一般长短,那刀锋却轻薄如纸,发出幽幽的冷光,看样子着实锋锐。 只听“嗖”地一声轻响,一段碧色丝绳飘落地面。我吃了一惊,叫道:“喂!你干什么?” 他不语,指头缠着残余的一截碧绳,灵活地绕了几绕,这才将玉佩递了过来。我急忙看时,这才发现,丝绦之上的那个绳结,居然神奇般地消失了,原先打着结的地方,只余下一道淡绿色的痕迹,仿佛是个绳子的接头。 原来他竟是直接将那绳结一下斩断,又将断处接在一起,才能了现在这个样子。 慧剑断情!这个词语突然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叫道:“你……你竟是这样解开了相思结么?” 他俯身拿起放在一旁的背篓,背在背上,淡淡道:“从来没有人能解开这个相思之结。那是因为,这世上本来便没有一个女子,能真正解得开自己细致入微、千缠万纠的心事,何况是那么偏执、那么紧密、那么顽固的心结…… 姑娘,如此的偏执和激烈的爱情,,怎会给那玉佩的主人带来这世上真正的幸福……如果这份情爱,带给她的只有不幸,何不干脆斩断,一了百了呢? 忘记那些爱的痛苦,忘记带来痛苦的那个人……恐怕这才是当初发明此结的那个无名女子,她所要表达的真实含义吧?” 夺珠幻魔 夺珠幻魔 天色将暮之时,我们终于到达了舜源峰。九嶷各族的朝圣之所——那据说为各族世代尊崇的九嶷神庙,终于掀开了神秘的面纱,屹立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这座著名的九嶷神庙,究竟有着多少年的悠久历史。整座神庙是建在舜源峰后的至高之处,下临着万仞无底的悬崖。 千重万叠的屋宇,清一色粉白的墙,黛色的瓦,依着山形一层层地建上去。远远地望着,只是个苍灰色的巨大影子,掩映在葱茏的树影之间。没有寻常神庙的金碧生辉,却有着另一种难言的凝重气度。 神庙外围,沿着盘山的石阶,都搭建有高高的之形长廊。同行的男子告诉我说,这是供上山拜庙之人遮敝风雨而用。 路上的交谈之中,他知道我名叫白莹(一贯的化名),我也得知了他名叫林宁。他没说自己去神庙的本意,不过从他背的那一大篓药草来看,应该是去送药草的罢?想那神庙既然是修道之所,自然也少不了要炼制各色丹药。 只是……林宁……这个名字,不知是否与大表哥同了一个“宁”字,在我听来,竟是有说不出的熟悉。而这个素昧平生的青衣男子,自然也给我一种异常亲切的感觉,仿佛是很多年前,便曾与之相识一般。 天色将暮,上山敬香的人已陆续地从山上下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行色匆匆的模样。好象大多数人都认得林宁,无不是面含微笑,与他点头示意。及至看到他身后的我时,又有些讶异和惊奇。他们虽都是做了“人”的服饰打扮,但以我法眼看来,只怕有一半以上都是异类。 这林宁一个普通的郎中(虽然他不是阿萝的那个郎中,但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是从事此业),交游倒着实广泛得很哪。 已褪去朱色的上百根圆木柱子,静默地立在淡淡的暮色里。廊顶上覆着的,也是那种黛青色的陈瓦,瓦楞里几径无名的野草,在随风轻轻摇曳。 在这寂灭如定的神庙之前,每一声踏在青石阶上的足音,应是真正的空山回响罢?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了许久,心中竟然有一种异样的情感,缓缓而生。 这陌生而遥远的异乡,这样温柔而静默的薄暮…… 蓦然之间,但闻啸声大作!那啸声尖利剌耳,仿佛是自天际破云而出!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陡闻此声,不禁吓了一跳。甫抬头看时,只见一道乌云远自神庙之中疾速掠来,那如铅如墨的云层之间,闪动着隐隐的一点妖异的荧光。 那些“香客”见状,竟是如凡人陡遇鬼魅之状一般,大呼小叫,奔如豕兔一般。原身本为精怪者也顾不得方才幻化的人形,多是化作一道妖光,“嗖”地一声便逃得无影无踪。 来者竟是极厉害的妖魔?也顾不得暴露行迹,我心中一紧,本能地一把已将林宁推到身后,厉声道:“不要乱动!否则我可难以护得你的周全!” 又是一道云气飞掠而来,却是凌空追来一个身着灰衫的男子,头挽道髻,腰间红色丝绦艳丽如霞,在暮色中尤其惹眼。他掌中执一柄长剑,剑身明黄色的光芒吞吐不定,那竟然是一柄传说之中的仙剑! 那灰衫男子身后,隐见无数五彩光点闪烁,却是许多同样打扮的男子追了上来!只是他们比不上先前这灰衫男子那疾如闪电的身法,稍稍落后而已。而那些闪烁不定的各色光点,却是不同仙剑穿破云层的气芒。 我暗暗吃了一惊:上清神仙之中,原也有剑仙一派。他们多是出自于李耳门下的道家,行炼气修神之法,将自身修为精元都倾注于神剑之中,最终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天庭诸仙之中,以剑仙道术最是高妙,单凭掌中一口小小飞剑,便可以遨游天地、直入青冥,甚至于斩妖除魔、劈山倒海! 然而修仙诸术之中,又以这剑仙最是难以修炼。普通人因资质所限,或许穷一生之力,都无法将元婴炼入剑灵之中。万余修道人中,真正能够炼成剑仙者,只怕不足三人之数。 听萼绿华讲来,似乎秋水姬当年,也同样走过剑仙一派的路子。只是她驭水之术太过精绝,反而掩住了她于仙剑一派的杰出成就。 这九嶷神庙是何门何宗?为何竟有如此之多的剑仙隐于其中?凝神一看,我却又分明看出,那些人的道法虽趋上乘,却依然未曾修成仙骨,至多不过是半仙之体。然而以半仙之体,却能驭使仙剑之威,确也是令人惊叹了。 当前那灰衫男子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喝道:“妖魔!你还想逃出这九嶷神庙么!” 他御云气而行,眼看便要追上那道乌云!却见乌云陡然一敛,化作一只黑色大手,五指挥拂,作了一个古怪邪恶的手势! 大手一闪即逝,幻作一个巨大的黑色骷髅,眼窝深陷,巨口森森,突然张开口来,向那灰衫男子吐出一团黑气! 那男子识得厉害,当即大喝一声:“剑起!” 掌中长剑黄芒一闪,陡然长出数倍之长,剑身幻出无数明黄色的光影,阻住了腾腾而来的黑气! 我又是一惊,心中想道:“这男子只是有半仙之体的凡人,为何剑气却如此雄浑呢?” 乌云中传来一声森然冷笑,但见那骷髅瞬间化作一只巨掌,竟然插入剑影之中。只是轻轻一推,那男子仙剑所幻光影立时粉碎! 仙剑之剑气,往往与持剑者真元相连,此时剑气受损,那灰衫男子如受重创,再也御空飞行不住,大叫一声,跌了下来。 我救人心切,慌忙将长袖一挥,袖中一方丝帕飞出袖来,化作一团白云,当即便将那呈下落之势的灰衫男子稳稳托住。 那团乌云却俟机腾起,划过一道诡异的黑迹,直向西南方飞掠而去! 微风飒然,斜剌里但见一道青色光影横掠而出! 是林宁!只见他掌上青辉流动,赫然竟是一根竹枝。竹竿翠绿,竹枝披离。他手臂轻挥,一道湛然青光直指苍穹之尽,那团乌云本来正在疾速逃开,此时竟然被迫得不得不在空中停留下来。 乌云消散,黑光一闪,化作一个黑衣男子,飘然落于地面。冷冷一笑:“久违了,大司命。”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不知何时,一弯明月已升上中天。清冷惨白的月光,淡淡地洒落在了我们的身上。 大司命?我心中大大地一跳,几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到了他俊逸的脸庞之上。 呵,这便是九嶷人念念于心的大司命么?那高高在上的人界祭司,我本以为该是何等高贵端凝的人儿,有如天上神祗一般,才能得到那些愚民的膜拜。可是此时的他,站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却是这么朴素、这么普通……这么……亲切? 亲切? 林宁微微一笑,道:“久违了,冥夜公子。”一贯柔和的声音之中,竟也暗含有几分冷厉之气。 那被称为冥夜的男子,身披着黑色大氅,冷然而立。有着山中岩石一般的冷峻,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然而从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并不象是普通的凡人,却也不是妖气,更不是天上神仙的那种仙气,而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辩识过的奇特气息。 因他是背对着月光而立的,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在那阴暗的脸部侧影里,却有一双极亮的眼睛,仿佛那里面也揉碎了月光一般。 月光落到林宁眼中,是湛然若水的一片清辉;落到他的眼中,却化作了冰冷而不屈的银芒。 腰间的望鱼剑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微微地颤动起来。而我插在发髻之上的、那支秋水剑化成的银簪,也突然发出“铮”地一声轻响,闪动着耀眼的一点青光。 我突然想起了那封涂有火漆的丝帛,连忙拿了出来,说道:“这是我从路上一只死去的翻明鸡身上得来,送给你的一封急信……那翻明鸡,却为一条相柳遗蛇所毒杀。” 林宁看了看我,眼神中掠过一丝惊异之色。但他什么也没说,当下接过丝帛,手指轻轻一划,帛身所涂火漆及绑好的丝线,皆是应声而开,整张丝帛在掌上平摊开去。 他匆匆看了两眼,说道:“白姑娘,这是一位道友所寄,说是幻魔道宗主冥夜公子,将前来神庙夺取宝珠……不过信到得似乎有些迟了,那相柳遗真是‘功不可没’ ……” 冥夜冷笑一声,道:“那相柳遗么,正是我驾前随侍妖蛇,它修行虽只有两百年,却极爱以翻明鸡为食……兼之灵性极佳,毒性可也着实不弱呢。” 他看了我一眼,却是微微一怔,眼底浮起一种奇异的神情,使得我心中莫名一凛。只听他冷冷道:“这位姑娘虽然爱管闲事,只怕也是于事无补。” 听这话意,当时暗承相柳遗毒杀送信的翻明鸡,当是出自于他的授意了。 先前那灰衫男子被我丝帕化作的白云托起,已悄然落下地面。他提剑奔了过来,在林宁身边站定,先是向我抱拳一揖,意示感谢。然后将手一指那冥夜,愤然叫道:“大司命!就是他!这幻魔道的妖魔,居然从神庙偷走了清净宝珠!” 林宁素来平和的神色也为之一动,失声叫道:“什么?清净宝珠?” 彩芒闪动,却是落在后面的那些剑仙,也御剑赶了上来,都是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先后从空中落下,将那冥夜团团围在当中。诸多仙剑的光芒错杂在一起,五光十色,犹如夜空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流动的锦带。 林宁转过头去,对那当前的灰衫男子沉声道:“陵诃,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陵诃躬身答道:“启禀大司命,今日黄昏,属下正与师弟们在问天殿前修习御剑之术,忽听一声巨响,声彻山谷!抬头看时,只见三湘塔顶楼居然被强力炸开,原本塔顶五彩瑞光消失不见,倒是有一团乌云疾速向外逃逸! 属下见那云中魔气极重,便知是妖魔前来!而塔顶瑞光一失,当知藏于塔顶的清净宝珠已被此妖魔抢走!属下心急如焚,当即御剑一路追赶,师弟们也随后追来——方才追到山下,便遇上了大司命您……” 林宁的目光落到了冥夜身上,淡淡道:“冥夜公子,你胆子真是不小,明知这清净宝珠乃我九嶷神庙圣物,居然还敢前来抢夺!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为保神庙安宁,整个舜源峰顶,自神庙第一任宗主起,便布下了法力精深的‘绝仙界’;历代宗主继任之时,又以自身法力对结界加以补充。所以至今为止,无论是神仙妖魔,都必须化为人身方能入内,且在‘绝仙界’中无法施展任何法术…… ” 我想起先前遇上的那些化作凡人模样,老老实实沿阶上下的精怪“香客”,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不禁又甚为庆幸,自己没有冒然以龙女身份闯入神庙。 耳边只听林宁又道:“而你施以幻魔道术,化作乌云之形,竟然得以潜入了结界之中,且以贵道‘种雷诀’,强力摧毁了我神庙宝塔三湘塔,抢走了清净宝珠……除非是你持有天庭重宝‘碧烟尘’ ……” 那冥夜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是如何进入‘绝仙界’,并不敢有劳大司命费心。这清净宝珠虽是你九嶷之物,但冥夜受人之托,今日是非要带走此珠不可!” 林宁眉头一轩,道:“林某身为九嶷神庙之大司命,断不会任由公子肆意妄为!” 青光一闪,林宁手中的那根青翠竹枝,已悄然浮在了半空之中。那通体碧青晶莹的竹枝,映在月光之下,竟泛出几分幽幽的莹润之意。细加端详之下,却见那竹身上还有几点灰白色的斑点,边隙略有些晕开,犹如眼泪泅染一般,一望便非是常物。 冥夜似乎也注意到了这根竹枝,“咦”了一声,说道:“你辛苦修炼而成的诛邪宝剑呢?不是号称诛妖驱邪,无往不利的么?怎么如今倒换成了这根竹子?哼,自从你做了九嶷的大司命,倒也有了几根雅骨,居然还知道找一根美人眼泪染就的湘妃竹呢!” 其实他的相貌,生得颇为俊雅耐看,但不知为何,说出话来却总是带有几分讥诮冷意,让人听在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难受之感。 湘妃竹?我恍惚记起了初遇九嶷之时,山间道上那黄老人说过的话,他说那竹子为九嶷天然所产,跟传说中的舜之二妃毫无关联,不觉也向那根竹子多望了几眼。 一道淡淡的莹白光芒,缓缓地浮现在竹枝之上,渐渐向四周晕染开去,却化作了淡青的颜色。蒙蒙粉尘一般的月之精华,自天穹直射而下,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竹枝之中。 那竹枝越显得青翠欲滴、生气勃勃,仿佛立时便要拔节长起、开枝散叶。甚至连周边山崖上生长的灌木杂草,也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无比愉悦地摇摆起来。一时之间,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竟然显得生机盎然;就连那惨白阴冷的月色,也仿佛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是——花木青气?我曾见过严素秋在李青婵家的后园之中,施过同样类似的法术。不过似乎林宁这道青气,虽不如严素秋的精深纯正,却更为沛和正大,隐然有乾坤清满之意。 冥夜目睹此状,眼中也闪现出几分惊讶之色,失声叫道:“天青明罗?你真的修成了天青明罗?”他一言既出,便知自己失态,当下掩饰般地冷哼一声,揶揄道:“你连道家执掌天和绝密之术——你们九嶷神庙的‘天青明罗’都学会了,自然是可以调养天地气机,以生长众生万物……哼,看来你这大司命之名,倒是名下不虚,与天界真正的大司命,可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想起黄老所言的那番话语,知道“天青明罗”是神庙最高深的法术。看林宁容貌极是年轻,最多不过凡人二十三四的模样,居然能练成如此精妙的道法,确是令人大为惊异。 林宁身形凝然如山,淡淡说道:“冥兄过奖。称号如何,不过是个表皮之相,何足挂齿?唯有真心慈悲,方才弥足珍贵。冥兄你说是不是呢?” 冥夜不答,反而将双臂一挥,仰天长啸一声!那啸声正如初时一般尖利剌耳,跌宕起伏,回荡在群山之间,久久不绝。随着他啸声响起,一团团黑云浓雾凭地而生,渐渐又堆积在半空之中,向这边涌了过来! 而那弯皎洁莹冷的明月,瞬间便被重重黑云掩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昏暗无光,唯有众仙剑发出夺目的光芒。 我正看得发呆,却听林宁道:“陵诃,你带这位白姑娘和师弟们闪开!” 陵诃应了一声,喝道:“剑起!”明黄色仙剑升上半空,他一把将我也拉上剑身,我但觉脚下风生,仙剑载着我与陵诃二人,已是远远飞开。 彩芒群生,却是那些剑仙们也随后飞起。 一道匹练般的青光自竹枝之上破空而起,温润而湛然的光泽,在空中轰然泼洒开去!蓦地化为点点青光,映衬着满天黑雾,更显其光芒璀璨夺目;仿佛天上银汉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扭转,倒倾出无数颗晶亮的星辰,尽数飞落到了尘世之中! 无数细碎的青光,在暗淡的云雾之间,蓬地一下绽放出来,仿佛盛开了无数淡青的花朵!在流转的氤氲青气之中,那个青衣当风的身影,就在蓦然之间,重重地敲痛了我的心! 我怔怔地御风飞去,冥夜运用法术掀起的飚风,吹乱了我长长的鬓发,吹痛了我柔嫩的面颊。那个令我突然心痛的身影,竟有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 我的背后,一道神秘而美丽的青光,照亮了整个九嶷。 明月芷兰(上) 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还。 立在九嶷神庙的正殿——问天殿前、那宽可容百许人的天然石台之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两条由白粉写就的黑漆楹联。 苍劲凝重的隶体,映在檐下风灯微弱的光芒里,越是显得鲜明清晰。 已是熟读人间诗书的我,自然知道这四句诗词,乃是唐朝才子高骈所写——著名的《湘浦曲》。此时在夜色之中,遥望远山模糊的轮廓,面对着那沉默幽然的神庙深殿,再读这一首诗时,方觉其中自有一股苍凉郁沉之气,迎面而来。 陵诃将我迎入了望天殿中,殿顶上垂下四根细长的铁链,高高地悬起一盏长明灯,灯火甚是明亮。陵诃请我坐下,言谈间甚是客气。他叫了一声:“迦儿!”有人在门里应了一声,款款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身着黑袍,腰间松松系一根红绦,手中端有一盏香茶。这一路行来,我发现这些神庙中人,虽然衣饰颜色有所不同,但腰间都系有这根艳丽的红绦,显然是一种身份的昭示。 迦儿顺滑的长发散散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倒有几分温婉动人。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柔顺地奉上茶来,但随即急切地问道:“陵诃哥哥,那抢夺宝珠的魔头可拦住了么?宝珠有没有夺回来?” 陵诃答道:“我们虽追了上去,却不是那魔头对手,幸好在山下遇见了大司命……” 迦儿身子一颤,问道:“大司命呢?” 陵诃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殿外,当然殿门口不会有林宁的影子,可是他的眼中还是浮起了企盼之色,说道:“大司命让我们先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天青明罗’法术一旦施展,法力稍弱者定会受其波及……我们也真是没用,这种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 迦儿垂下头去,良久,方才说道:“我虽来神庙时间不长,但也听说大司命早在年方十五之时,便轻易突破了道家‘上清’之界,几可跻入地仙之流。若论道行修为,那时的九嶷山中,仅屈居于老宗主之下,被誉为神庙创始三百年来第一奇才……其实他根本无需动用‘天青明罗’之术,此术虽然具有降魔奇效,但既伤不了那魔头性命,又大大消耗大司命自己的真元;他只需祭出‘诛邪’仙剑,那妖魔立时便要伏毙当场……却为什么……” 陵诃望了我一眼,叹道:“这位白姑娘先前于我有救护之恩,又是大司命带来的朋友,咱们原也算不得外人——迦儿,我便讲件旧事与你听,你听完之后,当知大司命为何宁弃那‘诛邪’不用,却要修炼‘天青明罗’之术了。” “咱们九嶷神庙,也有将近千年之久的历史。虽说本是为祭祀那舜帝所建,其实却是道家始祖李耳当初游历人间之时,一脉传下的修真之派。庙中暗藏当初道祖传下的许多宝符仙药、神珠法器,所修习的又是正宗的道门玄功,故此弟子虽是凡胎肉身,却具有斩妖伏魔的高深法力,历来修仙得道者不下二十之数。直至第三代宗主青叶之时,他老人家眼见九嶷各族争斗杀戳太重,故此大发慈悲之心,发愿将由本宗世代相传,担负起守护九嶷之责。” 迦儿点了点头,道:“这些我都听别的师兄们说过。” 陵诃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痛惜之色,又道:“嘿嘿,十年之前,大司命初破‘上清’境界,得入地仙之流。他风华正茂,英姿勃发之时,又何尝不是万般自负?他曾对我说起,那时自以为天下正义之道,俱在我一点赤心以论;天下曲直之分,俱由我掌中青锋而断……却不知这是非曲直、正邪之分,原也是难以辨别之事。” 他又叹息一声,说道:“那时大司命只道这三界之中,仙、人、鬼本来分明,可这妖怪,却不是这三界任何一属,既与人类杂居,也能成仙,若未能成仙,死后居然也沦入鬼道轮回,委实扰乱了三界秩序。且它们既为人类杂居,定然也是为害人间的作孽之辈。所以只要在山中见着妖怪,他轻则打回原形,重则干脆诛杀,还以为自己是以菩萨之心,而行金刚手段……嘿嘿,那时山中妖灵但闻林宁二字,都是为之色变颤栗,视同恶魔一般。若是迦儿你那时见了大司命,只怕是……” 他望了迦儿一眼,见她脸色煞白,便停住了话头。我听在耳中,心里却是一凛:莫非这个迦儿她……苦于我此时不能运用法力,故此也看不出她的原形。 陵诃又道:“先师那时,虽是喜欢大司命——哦,那时我们都叫他大师兄,他入门不是最早,但不知为何,一入门辈份便排在我们之前。先前大家都有些不服,但后来也确是他最为出众,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 先师常说,大师兄修习功法的聪颖悟性,确是万中无一,但杀气过浓,恐为前生孽根所致,而非是九嶷福祉。他老人家苦口婆心,常与大师兄讲解道家丹经要诣,只盼与他除去身上戾气,不再妄动无名之嗔。 大师兄虽然将那些道经背得滚瓜乱熟,讲起经来也头头是道。背后却置若罔闻,仍然是对妖怪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大开杀戒。 直到他将满十六岁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情,从此改变了大师兄的一生性情。 那时在众弟子之中,又是他第一个练成凌空御剑之术。他自己也颇为得意,有空便在山中御剑飞行。刚刚飞过碧虚洞时,却突然看见前方山道之上,有一年轻女子在蹒跚而行。” 他若有所思,仿佛心绪又飞回了十年之前,接下来说道:“当时大师兄心中觉得奇怪,因为这山中猛兽甚多,寻常百姓根本不敢独自入山,更何况她是一个纤纤弱女?他法眼已开,当即定晴看时,才发现那女子并非人类,而是一只大鹿,且是身怀有孕,才会行走如此笨拙。 迦儿,以大师兄那嫉妖如仇的性子,只道她既已会变幻人形,必然会为祸人间,迷惑人间男子,以供自己增进真元之需。更何况身怀六甲,将来诞下小妖怪来,只怕祸患更多。故此不由分说,御剑直飞过去! 那女妖一见他气势汹汹而来,知道是剑仙之流,吓得现出原形,望草丛之中落荒而逃!大师兄也不去追赶,当下祭出诛邪剑来,施以飞剑之术,终在三十步开外之处,剌入了它心脏之中!” 我想起那血淋淋的场面,不觉也是心头一颤。 陵诃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又道:“当时那宝剑正中那女妖的心脏,论理来讲生机当场立断,可是不知为何,她倒在地上,人的形体已渐渐化出兽毛,竟然是一只大鹿。一时她也没有断气,反而四蹄乱蹬,仿佛在经历什么巨大的痛苦,口中咿咿哀鸣不已,眼角中流下两滴泪来。那泪珠晶莹剔透,倒好似是人的眼泪一般。 大师兄心中奇怪,候它挣扎稍缓,走过去看时:只见它腹下皮毛之中,居然缓缓露出一只小小的脑袋,虽然皮毛犹自湿润未开,双眼紧闭,但已看得分明——那是一只刚刚生下的小鹿! 小鹿既然生出,那鹿妖似乎心愿已了,它那双圆圆的眼睛看了看大师兄,长出一口浊气,当即气绝身亡。唉,后来大师兄时常对我谈起这鹿妖临终之态,他说十年以来,最令他不敢忘记的,便是它临终时看向他的那一眼。 它本没来招惹任何人,却最终惨死山中。 当时那鹿妖中剑重伤之下,本来早该死去,想必是不舍得腹中小鹿,所以才拼了最后一丝力气, 将小鹿生了下来,却是刚刚见面,便要天人永绝……大师兄理应是它最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它看向他的那一眼之中,却全无怨毒之色,反而极是祥和安然,甚至还带有几分母性温柔的神情……好象在对他说,他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傻孩子,它也并不怨他一般…… 当时大师兄怔怔地站在它的尸身之前,只在一刹那间,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倒仿佛经过了千万长劫的时间。 曾经坚信不疑的信念,在那一刹那间,却仿佛全被颠覆得十分彻底——难道妖怪这种被视作是天地间不该出现的生物,也是最邪恶自私的一种生物,居然也会有那样温柔、坚强和博大的胸怀么?难道斩妖除魔的志向,竟然是从一开始,就完全是错误的么?” 我心中颤栗,忍不住问道:“那……那小鹿呢?小鹿怎么样了?” 陵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答道:“它本未到生产之期,是其母在临终之前,运用法力将它提前催生出来的,又无母乳哺养。虽然后来大师兄将它带到舜源峰上,细心哺育,但终是只活了短短四天时间 ……” 他长叹一声,道:“一念之差,断送了两条无辜的性命,大师兄始终认为,这是他终身不能洗脱的罪孽。” 顿了一顿,他接下去说道:“当时小鹿死后,大师兄真是肝胆欲裂,心中伤痛之极。当下飞快地跑到先师跟前,忍不住嚎啕大哭。师父那时玄功精妙,大师兄虽没有开口言述,但先师自然知道我是为何事心痛。” 他说到自己师尊,一向平和的神色之中,也略略带有怅惘之意,显然是引起了孺慕之思:“我当时正好随侍先师身旁,却见师父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只说了两句话——往事已矣,来者可追。” “迦儿,后来大师兄便似变了个人一般,他竟然当众封存了那柄具有无上神通的‘诛邪剑’,宣称毕生不再用剑。并随手折下一枝斑竹,作为自己法器。他对我们说,且不论我道家精义,便是佛家亦有云——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上从诸佛,下至傍生,平等无所分别……天仙神佛、人妖鬼魅都是一般。神仙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没做过错事,妖怪也不一定就是十恶不赦……” “正因为此,十年之后,当初妖灵惧之不迭的林宁,才会成为今日这令九嶷百族共同景仰的大司命啊……” 迦儿怔怔地呆了半晌,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大司命他当初救我之时,也说……”她没有再说下去,眼中却闪动着莹亮的泪光。 陵诃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我也太过没用,遇上冥夜魔头,却是一点也帮不上大司命的忙。” 只听殿门外一人笑道:“你胡说什么?怎会帮不上忙?” 门外带进一股山风,吹得灯火不断跳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赫然正是林宁。 他迎着我们惊喜而带有询问的眼神,笑了一笑,伸出手掌来,掌心上托着一只小小的翠绿玉盒。陵诃和迦儿“呀”地一声,惊喜地叫了出来。林宁淡淡道:“冥夜走了,这清净宝珠,我就拿回来了。” 虽是寥寥数语,一带而过。然而他的神情间却有些疲惫,显然方才与冥夜一场争斗之激烈,绝非如他所说那般轻描淡写。 林宁、陵诃陪我一起用过神庙中斋客的茶饭,他虽贵为大司命,但起居饮食却极是普通;用饭时偶听陵诃言谈,似乎这庙中众人不但是林宁的下属,更是他的师弟师妹,大部分人的道术,还是由他代师传授。 然而众人于他虽有敬重之意,日常相处却极是随意,并非是如我想象一般,是肃然如对大宾。 饭后迦儿要领我去客房休息。我虽是极想向林宁询问招魂之术,但见他精神有些不振,想来是方才激斗之故,当下又将话头咽了回去。 迦儿屈膝行了一礼,袅袅娜娜地退下去,领路前行。我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柳腰款摆,缓缓徐行,那行走之姿极是袅娜动人,黑袍掩盖之下的一搦腰肢,摇摆起来竟似流水一般灵动,不觉看得呆了,喃喃道:“这姑娘走路的模样真是好看。” 林宁望了迦儿远去的身影一眼,微微一笑,道:“白姑娘,二更之后,你还是不要多看这姑娘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在呼啸的山风之中,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我向四周扫了一眼,那朴实无华的四周陈设,这才令我想起自己是躺在九嶷神庙后堂的客舍之中。看外面的天光,似乎是微微透出了一缕亮色。天快亮了么?我揉揉眼睛,想再赶快睡过去,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害怕。我在枕上翻了个身,侧耳细听。山林静寂,连鸟鸣都不曾听闻,只有风簌簌吹过屋顶。 我再也睡不下去,起身披起衣服,吱呀一声,打开了我房间的两扇木门。我探头向外面看看,天边却并没有露出曙光,倒是月色泻了一地。清凉的山风吹了进来,令人顿时为之一爽,再瞧四下无人,便大起胆子走出门去。 客堂至前殿之间,尚隔有一段起伏不平的山路。初秋的深夜,已略微有了寒意。我不由得紧了紧衣衫,借着寂静的月色,可以看得清路边的野草已有些衰黄了,尖尖的草叶儿上,缀着好些晶莹的秋露,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h_u_9_9_ ._ c_ o _m 忽听一阵“索索”微响,似是有人穿越草丛而来。我心中一动,想要用隐身之术,却又想起舜源峰顶,早被设下了禁绝法术的‘绝仙界’。当下灵机一动,疾速跳下路旁草丛,那里草长足有半人多高,极是茂密,恰好掩住了我的身形。 “索索”之声却越是近了,我从草丛缝隙之中,向外望了出去。 这一望之下,我险些叫出声来! 迦儿!是迦儿么? 走在前面的那名女子,正是白日里我所见到的那柔顺妩媚的迦儿。此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衫,上身山峦起伏,曲线玲珑,着实有些诱人。然而当视线移向她的下半身时,却看见本该有两条修长的腿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一条粗长的蛇尾!蛇尾那青鳞金纹的花色,艳丽而妖异,在这暗夜之中陡然看见,着实有些可怖。 那“索索”之声,便是她扭动蛇尾,一路行走时所发出来的声响,无数的野草在她面前自动向两边分了开去。 迦儿是蛇?怪不得林宁叫我二更之后便不要与她独处,想必是因为这蛇妖本来修行较浅,尚只转成半个人身。而在峰顶结界之中又无法施以幻术,到夜深之时便不能保持人形。奇怪的是我怎么感受不到她有丝毫的妖气?还有,这神圣的庙宇之中,供奉的都是煌煌的神明,为何竟会允许蛇妖留在此处呢? 迦儿身后还跟有一人,看其身形甚是婀娜动人,显然乃是一个年轻女子。只是她全身覆以黑纱,纱长几可及地,就连面貌也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二人自后山而来,一路行向前殿,却是默然无语,情形着实有些诡异。 我披着满身的月色,悄然蹑在其后。远山苍茫,在暗蓝的天色衬映下,只是一抹黛青的影子。山风拂来,吹落了草叶上许多的寒露,我的裙脚都被露水染得有些湿了。 不知走了多远,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带墙垣的影子。外面绕着一道长长的走廊,朱色的柱子撑起廊顶,一直接到了殿堂中去。 这不是问天殿外的长廊么? 沿廊摆放有一排一排的土陶矮盆,样式却是最简单不过,只有一尺来高,齐我膝盖高低。显然是当地土窑烧制的成品,暗褐的底色,没有花案纹路,质朴得近于厚重。临睡前迦儿带我经过此处,曾经告诉我说,盆里植着的那种叶片修长翠绿的植物,是出自九嶷的奇葩,名字叫作芷兰。它的香气清幽怡人,花形极美,然而天性却甚是娇弱,总共花期也不过只有六天,而且只在夜深人静之际,方才悄然绽放。 记得当时迦儿还笑着对我说:“白姑娘来得真巧,听大司命说,这些芷兰今晚就会开放呢,姑娘若是有闲心,候晚上可以过来看看,只是恕迦儿不能相陪了。” 白天我看见它们的时候,那些白色的花苞还是合得紧紧的,隐藏起它们真实的面目,掩映在叶片深处。 然而现在那花却开了,在幽暗的夜色里,舒展开了纤长的白色花瓣,那些花瓣甚是娇弱,象是由最轻薄的蝉翼裁就,果然是极美的花朵。远远望去,便如是一只只小巧玲珑的花灯。 迦儿和那个女子,默然地穿行在开满芷兰的长廊之中。清凉的山风,送来了一缕细微而淡雅的香气。 突然,我看见了林宁。他换了一套类似陵诃他们穿的那种灰衫,立在长廊的尽头,手执一只铁水喷壶,正在细心地为每一盆芷兰浇水。细碎而晶亮的水珠,沿着叶片滚落了下来,但有更多的水珠渗透到了根部的泥土之中,空气中顿时有了湿润的味道。 芷兰花沐浴在水珠的清凉里,每朵花上都幻出一张小姑娘的俏脸来,对他甜甜一笑,又悄然隐去了。 那该是芷兰花的精灵吧? 林宁对花灵回报了一个柔和的笑容,放下手中喷壶。不知为何,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悄悄地躲在一旁的柱后,却恍然觉得这情景如在梦中经历。 良久,他仰起头来,望着暗蓝天幕之上,那弯如金线绣成一般的纤月。月色落在他的眼里,却是湛然如水的一片清辉。 只听他轻声吟道:“浮生欢爱如明月,半夕团圆半夕缺。悲喜无端翻旧曲,忍将明月填新阙。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宫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诗句清雅别致,不知是出自于何人之手。然而淡淡忧愁之中,又似是蕴藏有无限苍凉之意。 他的袖袂宽大而飘逸,使得他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舒缓和自然。 这该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啊,他的举止之间,是那样的温和而蔼然;可是在他的心中,却分明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 明月芷兰(下)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这次修改,我早料到会有不同观点。个人认为,文贵在于自然,我此时笔意如何,自然而然就会写出什么样子的文章。如果一味听从各位善意的建议,强行扭转自己的笔意,最后极有可能成为四不象。如果实在看不下去,建议去搜搜别的文,晋江的好文真的挺多的。 再者,呵呵,看文的乐趣在于何处?不过是因为我们可以将自己沉入文中氛围中去,与人物共喜同悲,寄托自己心底深处细微、而不能向人言明的情感——如此而已么。 如果大家一边看,一边拿来与原版比:唔唔,这一点不对,以前是这样写的。。。哎呀,这一处也不对。。。那么是在校对而不是看文,看文的乐趣又在于何处呢? 写作只是龙女的业余爱好,便如我同样也爱好跳舞、购物、做瑜珈、化妆、修习书画、看书下棋。。。一般无二。 我坦承自己的文章,或许有很多不足之处。请大家自动忽略吧,只要在看文的众人之中,能够有人通过那些文字,看到深藏其中的情感,体会到龙女也曾经有过的那些心痛和忧伤,并且能够激起共鸣,窃以为此愿足矣。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托尔斯泰一般名垂千古哦! 呵呵,有人投诉我四处挖坑——这个,也不是特意要挖,有时灵感来了,随便写了一篇,粘到晋江上,给喜欢看文的人看——这不算什么十恶不赦吧?如果我再粘一篇,岂不是人人得而诛之?呵呵。李寄那一部,每篇独立成章,就算不再更新,也不会影响各位看看啊。 需要转载的朋友,请一定注明晋江首发。这样也是方便在贵处看文的朋友,能尽量地看到最新的文。因为我的文,都是在晋江首发哦。 再透露一点点,等俺填完这几坑,俺还有一坑,是讲蜀国(古蜀)望帝杜宇,与上湖公主(也就是传说中的江源女子)的爱恨情仇的。 愿意跳坑的到时就跳吧。不愿跳的可以看别人跳。 嗯,妖传巫山篇在奇幻世界第七期发表了,大家快来祝贺我~~~~~ 忽听“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我凝神看去,却是迦儿身后那身覆黑纱的女郎,两只白如玉雕般的素手,凌空轻轻地击了两下。只听她笑道:“你真是好生雅兴,如今身居大司命之位,居然还在学那些凡人书生,在此地临风感叹,对月抒怀呢!” 声音清雅柔和,煞是动听,却略带有三分薄谑之意。 迦儿上前躬身道:“大司命,奉你之命,迦儿已将这位……这位姑娘请上山来了。” 林宁点了点头,迦儿悄没声地退了开去。偌大的长廊之中,只余下林宁和那黑纱女郎二人——再有,便是藏于柱后的我了。 那黑纱女郎放下手掌,淡淡道:“倒要多谢你遣人前来,否则以我自身之能,断不能上得峰顶呢。” 林宁似是对她颇为熟悉,答道:“每日天黑之时,神庙山门即时封闭。兼之又有这隔绝法术的‘绝仙界’庇护,若没有我神庙弟子引导,寻常人仙妖魔,确是都不能上得峰顶。这‘绝仙界’本是我道家祖师老君所创,除了我宗派之中的道术以外,其他任何法术,在此结界之内均不能施展。为的也是在人间留下一方净土,保护我道门弟子,不受妖邪侵害——不过以姑娘之能,这‘绝仙界’倒也不见得……能隔绝姑娘玉趾之所及。” 那黑纱女郎笑了一声,声音清澈悦耳,说道:“太上老君么?那白发老儿,现在只是藏于兜率宫中,等闲难以见着他的尊颜。” 虽虽是闲闲几句,却已是悄然引开话题, 林宁淡淡一笑,话锋一转,说道:“今日斗胆请姑娘移尊鄙处,姑娘自然清楚,林某乃是为了何事。” 那黑纱女郎眼中笑意敛去,道:“我……我却并不明白。” 林宁仰首望着那弯明月,轻轻说道:“当初在湘水之畔,林某危难之际,幸得姑娘之助,得以相识。记得那晚我二人把酒畅谈之际,也正是如今夜一般的月夜,湘水上清辉如银,碧波微漾……而姑娘你妙语高论,意境幽远,风度迥异常人,英风豪气却又一如男儿,实令林某大为钦敬…… 你当时写过的那首诗,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他轻声吟道:“湘江初冷碧水沉,山气空矇月色昏。兰舟随波轻触浪,清风过舷缓余温。江上对歌当侑酒,抒怀何寄难成文。若得人生终如此,自然朝暮是良辰…… 以姑娘心性之淡泊,只需有对歌侑洒、啸傲江上的生活,便觉得朝朝暮暮,皆为良辰;时值今日,却为何一定要身涉这些纷争之中呢?” 那黑纱女郎低下头来,道:“你……你还记得这样清楚么?” 我藏在柱后,心中却更是惊讶莫名:听他二人话中含意,竟似是许久之前便已经相识,而且交情非浅,那……那林宁他…… 淡淡的月色清辉,洒落在眼前的两人身上。在这静谧而美丽的夜晚,这凌如玉树的两个人,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芷兰花在他们的身边轻轻摇曳……映着暗蓝的夜幕,看上去是那样的安然、和谐…… 芷兰花在身边轻轻地摇曳……蓦然之间,一种莫名酸楚的痛感,竟是自我的心头缓缓升起,是在哪里,我曾依稀见过,这样美好的一幅画面呢? 只听林宁道:“今日再与姑娘相逢,却没有想到……姑娘本是聪明人,是非成败,难道还要林某出言点破么……” 他看了一眼那垂首不语的黑纱女子,似有些不忍之意,便没有再说下去。 那黑纱女郎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情之所钟,如之奈何?”语意之中,颇多怅惘之意。 林宁衣袖一拂,向后退出两步,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动手罢。” 休道是我,便是那黑纱女郎也是吃了一惊,明若朗星的眸子之中,射出两道惊疑的神色来,脱口道:“你……你怎知……” 林宁苦笑道:“你虽是应我之邀上得峰顶,身上却暗藏‘碧烟尘’。你虽刻意收敛了法力,但仍然难以掩盖‘碧烟尘’天生的宝气。放眼三界之中,唯有这件出自兜率宫中的宝物,才能抗拒道祖布下的‘绝仙界’……起先冥夜来时,我便有些疑心了,如今你……你若不是为了前来夺取清净宝珠,却是为何?” 他挺直身子,语气虽然平和,直视那黑纱女郎的眼神之中,却隐有凛然之意,缓缓道:“姑娘法力高强,林某自然是一清二楚。可是姑娘也请再三思量,我九嶷神庙弟子,若都是浪得虚名之辈,只怕守护九嶷百族之责,也不过是一番空口白话罢了。” 那黑纱女郎明亮的两道眸光,缓缓在林宁面上扫视而过。林宁泰然与之对视,只是再也不发一言。然而那两道充满了宁静和智慧的眸光,在我看来,却是似曾相识。 一时之间,连那月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一瞥之下,只见那黑纱女郎垂下的双手紧紧相握,指缝间陡有碧光闪动,显然掌心中隐藏着一件极为厉害的法宝。 林宁灰色的袖袂,在九嶷的夜风中飘动不已,一如山间最温柔的那抹晨霭。 黑纱女郎掌中碧光亮了一亮,终于黯淡下来。 只听她长叹一声,说道:“罢了……林兄,你我相交之情,永铭于心……我终是不能与你为敌……” 她身形陡然一转,凌空腾起,身姿轻盈娇软,有如烟雾一般,果然是能够自如施展法力。 林宁仰起头来,扬声道:“姑娘,林某还是有一言相劝——谋事虽是在人,成事却只在天啊……” 黑纱女郎于半空中回过头来,山风过处,她身上黑色的绡纱层层临风飘飞,其曼妙飘缈的风姿,竟有仙子出尘之韵。 但闻她幽幽应道:“情之所钟,如之奈何?”竟还是先前回答林宁的那两句话语。然而其中暗含的那种忧伤叹惋之意,却显得更是浓了。 明月之下,但见她飘然飞远,直到终于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宁伫立良久,这才缓缓转过身子,一掀长袍前摆,在廊椅之上坐了下来,淡淡道:“是白姑娘么?站着累了,不如也坐下来罢。” 我吃了一惊,从柱后转了出来,在他身边坐下。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种因诗而起的怅然之感,却在心头久久萦绕不去。嗫嚅了半晌,我终于找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其实愚蠢的理由:“我……一个人睡不着,我来找……迦儿姑娘说话……”说到迦儿二字之时,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想听听他对这蛇妖之事作何辩解。 林宁看我一眼,说道:“方才你不是都看见了么?迦儿她是修道的蛇妖,因为道行不够,到了夜晚便不能保持人形。白姑娘虽非常人,但恐怕还是有些看不惯她的真身。” 我倒吃了一惊,不想他这么坦然便说了出来,忍不住问道:“可是白天看她的样子……并不象是世间传说之中的妖怪啊……再说九嶷神庙这道家圣地,不是说向来只有凡人才能入宗么?何以允许迦儿在此呢?” 林宁凝视着我的眼睛,答道:“迦儿刚刚得道之时,曾爱上了一个凡间男子。两人来往之中,她却无意间暴露了行藏,差点被那男子请来的道士诛杀。我恰从那里经过,见她道行虽浅,但心性良善,对那男子竟是真心相恋,又从来没有害过人。此便出手救下了她,她自愿要留在我身边学道,这才留在了九嶷神庙,实则并非真正的入室弟子。 她虽是妖身,不过是形态有异罢了,其善良温柔之处,与人又有何差别?更是没有一般妖类的煞气邪态……” 他微微一笑,道:“白姑娘,依我看来,只怕你也不是常人罢?” 我心头又是大大地一跳,腾地站起身来,惊道:“你……你……” 林宁神色如常,眼望我慢慢说道:“你身为弱质女子,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九嶷,便是普通只怕也要变得不普通起来,更何况姑娘你……我们九嶷山灵气充沛,精灵极多,除了那些能修成人形的精怪之外,因树木阴寒郁沉、枝叶积腐之气而生出的魑魅魍魉,也是为数不少,平时多散游在偏僻的山林之中。虽然它们是低等的精怪,根本不懂得任何法术,但阴气相侵,常人若是遇见,身体是必然受损。当地山民来神庙祭拜,事先都要佩戴我等神庙中人赠送的灵符,有灵符上灵光的保护,方能使那些精灵不敢近前,保得路上平安。可是姑娘你一路行来,穿越如此之多的山林,除了遇上相柳遗那毒物相害之外,却并无其他妖灵搔扰……而相柳遗……本来亦并非我山中之物…… 白姑娘,林宁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这三界之中,具先天之能,所到之处百邪辟易,而不受妖气侵扰之人,非神即仙。难道你还能说,你只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子么?” 我见他将话已说到这步田地,心里一横,当下开口说道:“大司命,实不相瞒,家父乃是三界之中,大有地位之人。最近却突遭横祸,元神好端端地被人摄去,不知所踪……我忧心如焚,遍访三界故旧,也曾四处寻找,终是不知家父元神的下落。”说到这里,心中一阵酸楚,喉咙也不禁哽住了。 林宁蹙起眉头,说道:“元神既失,若不是被人收去,定是归属冥府。你们可去冥府察探过么?对了,三界都归天庭拘管,你父亲既有如此地位,为何天庭那些神仙们竟会坐视不理?” 我定了定神,含泪抬起头来,恳切说道:“此事蹊跷,又事涉重大,故我们并不敢冒然将此事外泄……家父非同常人,便是死后魂灵也不归属冥府,也是无从察访。后来闻道说贵山之中,有擅招魂奇术之人,白莹盼着他或许能施展法力,召回家父魂魄。因之不远千里前来探访,只盼着我一片诚心,能够打动他助我寻父。 但久已听说九嶷地界神妖混杂,我是外来之人,又不明底细,若是冒然亮出身份,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探知,反不利于寻访那人。所以才隐瞒形迹,并非有意相欺,还望大司命见谅。” 父王失去元神之事,当时只有龙宫中人及朝臣在场。虽兹事重大,但时值龙族多事之秋,又有三海在旁虎视眈眈,为了安定海域,当时我确是下了严令,在我未寻访回父王元神之前,不准在场众人向外界有丝毫透露,否则定要处以极刑。故此虽是闹得天翻地覆,外界却鲜有人知。 林宁听到“招魂奇术”四字之时,明显地一怔,两道清澈的目光转了两转,落到了我的脸上。他屈起三指,轻轻地在旁边栏干上磕了磕,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原来如此,九嶷族中,确有一人,极擅招魂之术,只是他……” 我陡闻此言,顿时喜出望外,急不可耐地问道:“他在哪里?大司命,求你快告诉我啊!” 林宁看我一眼,似是难以启齿一般,缓缓说道:“此人……此人是九嶷旧族中人,确是极擅此术。然而他心术不正,为害四方,早已在三年之前,便已被家师亲手诛杀……” 仿佛有轻微的“崩”的一声,是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猛然间竟是断了……一切都变成了空白,语言也不复再有任何意义。我呆呆地望着他微带歉疚的脸,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被诛杀?此人已不在人世了?那招魂之事……我的父王…… 我突然想起一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问道:“那他可还有传人?似这等奇术,不可能就此湮没于尘世之中啊!” 林宁叹了一口气,道:“白姑娘……”他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那脸上神情,却是写得明明白白:那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传人啊…… 好容易积起来的一点希望,如风中微弱的烛火,只是闪了两闪,噗地一声便灭得干干净净。我的心……我的心痛得几乎流出血来……父王……林宁的声音焦急地叫了我两声,但我此时心碎如裂,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无尽的绝望痛楚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一点火光闪了一下:“不能招魂便不招魂罢,不见得那个人死了,我就找不回我的父王!那人既是九嶷旧族,自然在此生活了多年。就算他没有正式授徒,但总是会在九嶷留下一丝痕迹罢。我便耐下心来,慢慢寻找,也不见得就寻不着招魂的法子!” 决心一定,我便强自镇定下神来,低声道:“大司命,九嶷奇人无数,也不见得只有一个他……我不难过,我不会难过……我一定会救回我父亲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有着发自内心的坚定,也不知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对自己说话。 林宁没有说话,我虽是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得到他的两道目光,一直是温柔而怜爱地落在我的身上。 沉默了片刻,林宁忽然说道:“我……我是没有父母的,也不知自己的来历。听说大祭司——我的师父,他发现我的时候,我便是被丢在这九嶷的舜源峰下,一处山间草地之上。听说当时我睡得正酣,身边还有两只老虎在打转儿……也不知是被父母刻意地丢弃了,还是被猛虎从山下衔来的……师父收养了我,教我修真的法术咒语。或许是前生的善缘罢,我学起道术来进步十分神速,没有几年便超过了同辈中人。长大后我顺理成章地做了祭司,前年师父仙逝,大家便推举我为神庙宗主,号为大司命…… 我从小在这神庙之中长大,庙中所有的祭司,都是出自于一个教派,说起来都是师门的伯叔兄弟。大家虽然和气,到底身为修道之人,性情都是淡泊得很……有时候看见前来进香的信民,人也好、妖也好,都是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别的祭司,虽然是在庙中修道,毕竟还有亲人前来探望,唯有我……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我自己……就是自己在天地之间唯一证明存在的痕迹,有时候我甚至想,好象上苍让我来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在九嶷做祭司的…… ”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虽然是一贯的恬淡,眼底却有着掩藏不住的哀伤:“白姑娘,你的心情,我是了解的……如果在这世上,也有一个对我来说这么重要的人不见了,我会跟你一样,不顾一切的去寻找他;若是找着了,我会把他看作自己的生命一般珍贵,好好地保护他……倾尽我所有的力量,让他这一辈子,都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只有芷兰幽幽的香气,在月色中久久不散。 还是我开口打破了沉默:“这芷兰花很难得开放一次的,是么?” 林宁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芷兰那小巧清丽的花朵,淡淡道:“是啊,它要长到四十年才会开一次花,花期却只有短短六天。平时侍候起来也十分麻烦,每天要分时辰浇六次水,时辰不同,水量也不尽相同。水太多太少都是不行,很是难养。他们哪里有这个耐心?所以除非是我不在庙中,否则都是亲自动手浇灌。” 我心头茫然,随口说道:“既然难养,又只有六天的花期,不养就是了。世上兰花品种多了,也未必不如这种芷兰,又何必定要养它呢?” 林宁笑了,提起一旁放着的灯笼,旋开盖子,噗地一声吹灭了残烛的余光。我抬头望望天空,只见天际开始有了微微的青色,如水的月华泻了下来,风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停了,四周一片静谧。 林宁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躲开。但看他神色,却并无男女猥亵之意,反倒是多有怜爱之情,仿佛只当我是个小孩子一般。 他这个细微的动作,突然让我想起了我那生死未知的父王。他也是喜欢用他那宽厚的大手,那样爱怜地抚过我小小的丫形龙角。我鼻子一酸,倒是险些掉下泪来。 林宁温柔的神情之中,悄然掠过一抹怅惘,只听他说道:“天地万物,生老病死、繁茂枯荣都是自然不过,不管是活过千年万年,甚或只有短短六天,哪有不灭之理?芷兰虽然娇弱难养,花期又短,可是你看它多美……看到它的时候,总让人想起生命的短暂与美好,也就分外地懂得珍惜……” 我的睡意却渐渐上来了,眼皮发涩,身子好象也在软了下去。不知自己嘟囔了几句什么,身子一歪,似是倒在一个十分温暖的物件上面,只觉舒适之极。在我的耳边,仿佛是从藏得一个极深的地方里面,隐隐传来一阵轻微的、然而平稳的跳动声……一下、一下、又一下……熟悉的青草香气,慢慢地散发出来,渐渐取代了芷兰的幽香,萦绕在我的鼻端……那种淡淡的好闻的味儿,让我紧绷着的心也随之慢慢松弛下来…… 迷迷糊糊之间,我似乎看到父王正在向我微笑着、敖宁表哥还是那样英姿勃发、还有坐着云车之上的、风流倜傥的三郎……母亲、严素秋、负相的影子,都在眼前一晃而过……我潜意识里挣扎着,想要让自己清醒起来……可是我真的是太累了,什么四海五岳、三界众生,什么龙神龙子、水族纷争,我什么都不想管,我只想这么舒舒服服的、没有无尽的担忧、没有时刻的警惕、没有悲伤、没有哀愁、乖乖的、单纯地睡下去…… 恍惚一只温暖的手掌抚过我的头发,迟疑了片刻,又把几根乱了的发丝理到我的耳后。掌缘略带厚茧的肌肤,轻轻擦过我的耳垂。那种朴实而温暖的感觉,让我更是想睡得紧。 只听他在耳边轻声叫我:“白姑娘……白……莹儿?唉呀,这孩子也真是……这样子……她倒也睡得着……” 本能地,我将自己偎得更深了一些,也在那一瞬间,我彻底地坠入了黑甜梦乡。 白狐绯绯 我是被一阵饭菜的香气弄醒的,睁开眼睛看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放在床边的桌上的那只木质方托盘,盘里四碟小菜,山笋豆皮、香菇白菜,都是浅浅的蓝瓷碟子盛着,看上去越觉得清爽可口。旁边放着一只蓝瓷大碗,里面满满盛着雪白的米饭。另有一只细竹篾浅口篓子,油纸包敞开了一半儿,露出里面焦香金黄的一只烧鸡。 那诱人的饭菜香气,便是由此传来。 我使劲地嗅了几嗅,也觉得腹中有些饿了。猛然醒悟过来,只依稀记得昨日与林宁在在廊下看花,后来不觉睡了过去,其他的记不清了,此时却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客舍之中,粗布蓝花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温暖而舒适,带着干净的麦秸香气。 几缕柔和的阳光透过窗纸,射到床前地上。我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起床做事了罢?父王他……一想到父王,我一个激灵,立马就想从床上坐了起来。忽听“滋滋”两声轻响,却是有谁在门上抓了抓。但那声音极轻,不象是有意来引起我的注意,倒似在试探一般。 我灵机一动,连忙闭上眼睛。却又悄悄地睁开一道细缝,向那门口看去。 门扇无声地被缓缓推了开去,阳光下一道影子投在地上,被拉得老细老长,也看不出是谁在那里。 白影一闪,有谁悄没声地走进门来。是迦儿么?还是……林宁?不知为何,想到林宁,我的脸上隐然一热。 我眯缝着眼睛,悄悄向门口看了过去,却是吃了一惊——那是……那是一只小白狐?九尾灵狐? 这身形轻灵的小东西,通身长满了雪白的长毛,丰厚华美,纤毫毕现,看上去煞是美丽。尖秀的小脸上,那一对眼珠是极通透的蓝,滴溜溜四下里转动的时候,仿佛两颗晶莹的小小珠儿,随时都仿佛要滴落下来。然而真正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九条蓬松的大尾巴,它们神气地竖在它的尾端,微微摇动的样子,远远望去,象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大羽扇。 它非常熟练(简直是熟极而流)的,一条毛茸茸的小腿儿轻轻向后一踢,后爪的肉垫正好按在门扇背上,只是微一用力,那门扇就恰如其分地合上门框!既没有半开半合,也没有因用力过猛而导致“啪”地一声响动。总之那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令人叫绝。 它那双聪明的眼珠四处扫视了一下,四爪一蹬,过于敏捷地跳上方桌,先向“睡”在床上的我望了一眼,似是有些不够放心,尖翘的小嘴一张,“呵”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团白雾来,飘然笼罩在我的脸上。 我先前见它身具异相,竟有九条狐尾,自然不敢大意,早就全神戒备。我早就听说过,九尾灵狐出自于昆仑仙界的青丘之国,生下来便有法力,加上九尾之助,修炼时更能吸入日月精华,故此多半都能修成大道,从而晋升天狐,名列仙班。 眼前这小狐看样子虽然尚是幼兽,但九尾灵狐并非凡物,即使幼小之时,也要大大胜过其他妖类。当下真气暗传,将那股迷人心智的妖雾化解开去,却仍是一动不动,作出一副昏睡过去的模样。 它似乎是放心下来,当下装模作样地在桌边踱了几步,还偷空瞄了一眼挂在不远处墙上的镜子,又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前爪,搔了搔头顶一簇小白毛——只因从这个角度,能在那镜中看到自己的全貌。突然,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准确无误地叼起烧鸡,随即一个漂亮的转身,九条大尾巴高高飘起,如一面白帆也似,带着它快速降落在平稳的地上。 想跑? 我掀开被子,一跃而起,也以迅雷不及小狐掩鸡之势,飞身而出,一只手已是将烧鸡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那只小白狐大吃一惊,但回过头来一看是我,便从鼻子里“哧”了一声,意态极为不屑。小嘴一张,向我竟喷出一团火来! 那火焰只在巴掌大小,焰呈青红之色,中间却是明亮的金黄色!狐火!看不出这小东西,小小年纪竟然已炼成了狐火!可惜身为神龙的我,本属阳炎之体,这小小的狐火却奈我不得。根本不须使用法术,我只是一张口,竟将狐火尽数吞入口中,咽了下去! 小白狐吓得“吱吱”大叫,转身欲跑,毕竟还是舍不得那只香喷喷的烧鸡,还企图从我掌下拖走。我童心大起,一把抓住烧鸡不放,小白狐大急之下,双只前爪也死死抓住烧鸡另外一只大腿,拼命往后拉扯。 我们俩用尽全力,都死不放手。 可怜那只烧鸡,又能有多强韧度?只听“嘶”地一声,正用力之间,那鸡肉当中被撕成了两半。陡然失重之下,我不禁“啊哟“一声,只听小白狐也吱地一声尖叫,我们两个一起摔到了地上。 忽听门外有人柔声叫道:“腓腓!腓腓!小东西又跑哪里去了?”却是林宁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化作一道白光,“嗖”地一声,要多快有多快地躲回了被窝里,临了还没忘在小白狐厚密的长毛上蹭了蹭手上的鸡油。小白狐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小眼珠四下转动,却不知如何是好。 吱呀一声,却是迦儿推开门扇,张了一张,“呀”了一声,轻声道:“大司命!白姑娘还没睡醒呢!不过绯绯倒真的在这里!唉呀,它又犯老毛病了,看把给白姑娘准备好的烧鸡也弄到地上去了!” 我从眼缝中偷偷向外看去,只见那小白狐吱地一声,一溜小跑奔到门口,纵身跳入林宁怀中,拼命地往他怀中钻去。只余九条尾巴在外面摇来摇去,甚是滑稽,看样子是在撒娇。 林宁抱起小白狐,心疼地嗔怪道:“你干嘛呢?天天就惦着吃鸡,这么早起来也不知道吸取日月精华修炼功力,跑客人这里偷鸡来啦!看你,哎呀,全身都是鸡油,还摔得灰头土脸的!” 我咬着被角,忍不住窃笑起来。 突然之间,我好羡慕这只小白狐,它还能在林宁面前尽情撒娇。可是我,自父王失踪之后,自我决意挑起东海的重担之时,我是再也不能……不能撒娇了。 直到我梳洗完毕,神清气爽地站在林宁面前时,他怀中那只小白狐还是气恨恨地瞪着我,显然是余怒未消。 天色已是过午,林宁站在神庙的大门之外,旁边随侍的仍是那柔顺妩媚的迦儿。清晨的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辉,看上去有如神界中人一般,却另有一种神人所不具备的清逸之气。 他不知我俩之间的过节,宠爱地拍拍怀中小白狐的头,道:“它叫绯绯,别看它样子古怪,可是一种很稀有的灵兽呢。不知道为什么独自来到了这山中,可能是没有妈妈的庇护,大兽都敢去欺负它。我有一次采药的时候,见它在崖下躲雨,还被几只猴子追打,看着实在可怜,便带了回来。它很乖、很听话,绯绯,问姐姐好。” 我知道上古有种神兽,叫做腓,模样似狸,养之可以令人精神愉悦。看来他是以此作为这小白狐的名字了,不过看它先前调皮的模样,以及迦儿听到“它很乖、很听话”时的神情,我估计只有林宁一个人觉得它样样都好。 绯绯怯怯地从他的衣襟里探出头来,看了看他,终于对着我摇了摇尾巴,那模样如同一只凡人的小狗一般。林宁眼里的怜惜之色更浓了,然而他却没有看见绯绯重新缩回他衣襟之中时,那狠狠瞪我的一眼——这小家伙对于揩油之耻倒是铭记于心了。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娇声叫道:“林宁哥哥!林宁哥哥!”那声音本就清脆,这几声叫出来,听在耳中,便同金铃摇动一般。 绯绯一听她的声音,乐得从林宁怀中挣脱下来,一跃而起,箭一般地直向台阶下面射去。 远远只见一个黑衣女子,急急地踏着神庙前层层石阶,向这边奔了过来。她脚步轻盈矫捷,如山中奔跑的小鹿。绯绯如雪团一样奔到了她的脚下,乐不可支地用力一跃,跳入了那女子的怀抱之中。 林宁“啊”了一声,声音中满是喜悦,说道:“妩青回来了!她是我们的少司命,主掌医药治病之事,也是我们神庙之中,唯一的一位女祭司。” 那女子怀中抱着绯绯,却是来得极快,不多时便已奔到了我们的面前,双颊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叫道:“林宁哥哥!” 看惯了天界的仙子,这人间的女祭司在我的眼中,确实是说不上有多么美绝人寰,但无疑还算得上一个美女: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山间飞瀑一般,在肩后披拂而下,用一条镶有七宝的发带紧紧勒住。身上是象征祭司地位的一件样式简单的黑色长袍,系着藕色带子,因为身材纤瘦,更显得长袍内空空荡荡,似无一物。 袍子下摆,露出一双欺雪赛霜的纤足,秀气的足踝上套着一双金环,但竟然没有着鞋袜!映着袍子的玄黑,那两弯纤足越是皎若新月。 给我印象最深的,只有她那一双灵动的眸子,仿佛汲取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映出如水的波光,还闪耀着几分不羁的野性。 她终于发现了我,惊疑地望了我一眼,问道:“林宁哥哥,她是谁?” 林宁微笑着看了我一眼,道:“一位……朋友。” 我心中一暖:对他来说,我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竟已不再只是一位客人,而已算得是他的朋友了么? 他又转向我,说道:“这是少司命妩青。”我向她点了点头,但那高傲的女子只是敷衍地对我点了点头,一把便拉住了林宁的胳膊:“林宁哥哥,这次下山真是有趣,我在山上看到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啊……” 林宁歉然一笑,我知趣地向他点点头,走向一边。妩青的声音,仍如金铃声响一般,从身后传了回来:“林宁哥哥,那个小银铃铛真是可爱,你下次跟我一起去,买给我嘛,好不好……” 不知走了多远,蓦然抬起头来,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昨夜歇息的客舍之中。 我默默地在床沿边坐了下来,手扶在床栏之上,然而有一种莫名的胀痛之感,让我完全无法轻松下来。 父王……究竟该怎样寻回我的父王?我平生少经大事,年轻历浅,心中毫无任何头绪,更谈不上运筹之术。 还有林宁……这陌生而熟悉的男子,九嶷至高无上的大司命,虽是初识,不知为何,却让我油然而生一种依恋与亲切的情感。若得他的帮助,自然是好……可是那神秘的黑纱女郎,还有这与他显然情感亲密的少司命…… 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在我的心头缓缓蔓延开来。若是三郎他能在我的身边……可是这是东海皇嗣之争,三郎虽名为我的未婚夫婿,却毕竟是华岳少君,他也不便插手其中…… 猛然之间,我心头暗暗一惊!三郎!自我见着林宁,得入九嶷神庙以来,整整一日的光阴,我的心中,竟然从来不曾浮起他的影子! 龙宫初次相遇,他当众郑重求婚,给予当时处境困窘的我以多大的信心;夺嗣之时,又是他不离不弃,才使得东海众人不得不对我有所顾忌;性命交关之时,他对我所说的话语,我更是一直深深刻在心中:“十七,你听见了么?只要你今天安然无恙,那么整座华岳的一草一木,包括我金虹三郎的性命在内,我都送给你,这些都是你的!难道……难道这还不够吗?” 这样热烈而无私的情感,我自然是感动、甚至欣悦的……可是,三郎啊,你浩渺如海的深情,生死相许的心意,当真是付给了我么——这个与你见面不过三次、相处仅有一日的陌生的东海十七龙女……莫非不是为了,那颗被深压在你华美雍容外表下的、孤傲不羁的心么? 如果……如果今世的我,再也没有秋水姬当年对爱的那种决裂与刚烈;如果今世的我,甘愿化作这温柔而沉默的平凡女子;如果到了最后,你终于发现了我与秋水姬、与你母亲阿紫的不同……我还会不会是三郎你一直深深爱着的、那个孤傲而倔强的传奇女子呢? 门口忽有白影一闪,我立刻感应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妖气——有妖来了么?我迅速站起身来,疾速掠到了门后阴暗之处。神龙气息天性比较收敛,寻常妖怪只怕也是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罢? 一道熟悉的白影“嗖”地一声冲了进来,旋即以极快的速度钻入了我的床底!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两只骨碌碌转动着的淘气的眼珠,让我顿时看清了它的面目——是绯绯! 它跑这里来干什么?我有些惊讶,立意要瞧瞧这小家伙打的什么鬼主意。许是我藏得极好,而以它的修为,也察觉不到我的气息之故——过了一会儿,绯绯终于小心地从床底伸出头来,向四周望了望,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它这一出来,倒把我吓了一大跳!这可爱的小九尾狐,居然已经不再是当初那华美动人的模样儿,只见它身上东一块西一块占满了湿泥,雪白丰厚的长毛打了好多肮脏的泥结,胡乱地纠缠在一起,有些长毛的梢上还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流着土黄色的泥水。真是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哪里还有半分灵狐的模样儿? 但瞧绯绯自己倒没有半分惭愧之意,它挥动着九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小爪在地上猛地一蹬,居然跃到了我的床上! 它甫一落定,可怜我那张整洁馨香的小床就倒了大霉,干干净净的印花床单上立刻便是泥水狼藉。它看看四周,似是意犹未尽,甚至将身子一倒,居然在床单上尽情地打了几个滚儿,大大扩展了受灾面积。但它的身上倒真是干净了许多。 我正气得牙根痒痒,它却眼珠一转,望到了置于床头之处、一只幸免于难的雪白的芦花枕头,立刻一个“虎扑”跃到枕上,正待作打滚之势,却又停住,歪着脑袋想了一想。 我长舒一口气,本来以为这家伙良心发现,打算就此收篷,不想它突然举起爪子,呲着两颗雪白的小牙,“笑”了一“笑”。 它这阴险的一“笑”,我便发觉大事不好!原来先前我只顾看它一身泥水淋漓的长毛,居然忽略了这小家伙的爪子!它的爪子上油油腻腻,爪间还残留着许多丝丝拉拉的筋肉,看上去相当恶心。从那飘到我鼻端来的残余味道分析,这应该正是某来历不明烤鸡的油脂!难道…… 一念未已,只见绯绯小爪一挥,极其用力地、郑重其事地在我的枕头上摁下了一个油爪印!细观那爪印之形,不仅有梅花五瓣神韵,且多了几分圆润丰厚之意。 原来这小家伙尚记恨我在它毛上擦油之耻,特来报复!纵然是我不会再在这张床上睡觉,但看见这该死的小白狐一副大作完毕盖章赏鉴的得意样儿,我也仍然是怒从中来,也顾不得自己尚在隐身,大叫一声:“绯绯!” 绯绯一闻我的声音,顿时吓得浑身一颤, “吱溜”一声抱头鼠窜,飞也似地钻出门去,想要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我一看惨不忍睹的床铺,哪里还会放过这罪魁祸首?当下也顾不得收拾行装,随后追出门去! 绯绯吓得尖声大叫,慌不择路之下,“扑通”一声,力道之猛差点把迎面而来的迦儿撞倒!迦儿痛得叫了一声,裙下青金相间的蛇尾的尾尖微微晃现,随即又收回裙中。我只作不见,一气追下山去。 不想这小白狐道行虽浅,逃命速度却着实不错,它在前连跳带纵,跃溪穿林,疾若一道白色闪电!此时我们已奔下舜源峰去,那结界之力早就不能束缚我的法力了。我待要驾云追赶,它却尽拣林茂树密之处乱钻,害得我只好跟它比试脚力。 我们一追一逃,绯绯渐渐气力不支,不时回头吱吱乱叫,指望着林宁或是妩青现身救它。可惜的是我们先前一路遇上无数神庙中人,却恰恰没有他们二人。而那些人只道我们追赶戏耍,尚在带笑观看。此时深入山林,更是无人前来搭救了。 穿过一片密林,暮色已完全笼罩下来,四周景象已有些模糊了。绯绯用力钻过最后一丛灌木之间的缝隙,前面透出隐隐的亮光。它心慌之下,猛然向前一跃!只听“扑通”一声,伴随着数声惨叫,清凉的水花溅了几点到我的身上来——原来这灌木丛外却是一个小潭,约有半亩见方,潭水碧深,却是山泉汇集而成,那亮光想必便是闪动的水光了。 我听见倒霉的绯绯在潭中大声哀嚎,一边扑腾着水花,一边发出凡人杀猪时常常听得到的那种惨叫之声,哪里还有半分九尾灵狐的高贵之态?原来这小白狐竟是不会游泳的! 我纵是满腹怒火,但还是忍不住扑噗一笑。正待要跃下潭去救它起来,忽见潭中浪花涌起,一阵腥风涌来,一道晶状白光自水中射出,顷刻间绕了几绕,早将小白狐死死缠住! 小白狐一边拼命挣扎,一边自口中呵出白气,那物却浑然不惧,白光越收越紧,那小白狐绯绯渐渐失力,眼看将被拖入水底。 我手腕一动,感觉到望鱼剑在腰间跃跃欲试。心念一动,当即默念剑诀,望鱼剑“刷”地一声轻响,化作一道青光,已是悄然射入潭水之中。 陡然眼前白光一闪,急急丢开小狐,伴随着一声惨厉长嚎,猛地钻入了潭中!潭中浮起缕缕血水,那小白狐绯绯却如蒙大赦,拼命向潭边游来,湿淋淋地窜上石岸,正待落荒而逃,忽然打了个寒战,转身便向灌木丛中用力钻入! 我一个箭步上前,手掌一抻,已将这小家伙揽入掌中!我手在它头上轻轻一抚,一道柔和的青光闪过,我与绯绯顿时都隐去了身形。这小白狐初时被我揽住之时,吓得连踢带跳,此时大约觉出我并无恶意,便也乖乖地不出一声。 青光无声射回,我重又将望鱼剑藏于腰中,抱紧绯绯,避于一旁。 水花声响,潭水涌动,波心之处蓦然现出一个灰白色的蛇状怪物来,前半截身躯有如水桶粗细,到了尾部却细如人臂一般,头上犹自生有两只恶形恶状的灰角——蛟?白特蛟? 白特蛟也属蛟族分支,然而在蛟族中却是地位最低,因为其本性狠毒卑鄙,也多被其 他水族所不齿。它们常在水边潜伏,伺机便拖水边的人或牲畜下水吃掉。 据说有人曾亲眼看见小孩子牵着马在洛水边上洗刷,有一物如白练带,颜色光晶,在小孩子脖颈处绕了几圈,那孩子便落水而死。凡有水湾泊之处,都有白特蛟的存在。人在水中游泳或因洗马而落水死者,也多为白特蛟之所为。 忽见不远之处的水中,有一道红雾袅袅升起。红雾乍敛还散,水波之中,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妙龄女子来。 她一身火红罗裙,裹紧曼妙的身姿,颇有几分动人姿色。眉心一点红痣,映着如雪肌肤,更是显得十分妖异。山风徐来,我的鼻端闻到了她身上浓艳的脂粉香气,但那种令人窒息的香气之中,却还有一种我所熟悉的淡淡的水腥气——水妖? 我努力想要自她的印堂颜色,来辨认她究系何妖。但她眉心那点红痣异常妖娆,闪动着剌眼的红光,每次我想要辨认之时,那红光便剌得我眼睛有些发花。 她似乎发觉有人在侧伺探,飞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但我自暗练驭水诀的密要之后,又得到萼绿华的指点,法力大有增强。虽然说不上是惊世骇俗,隐住身形这种法术,倒还是用来得心应手。莫说她这种级别不高的水妖,只怕是大罗金仙前来,也未必能发现我隐在此处。 她满面狐疑之色,但确实不见人影,当下便轻轻拍了拍手儿,俯身向水中低声唤道:“白特儿!白特儿!” 但见深水里那粗大的身躯摆了一摆,一道白光射出,光亮如绸,围着她转了两圈,缠绕在她脖子之上。那女子便有些坐立不稳,竟似要被那白光拖入水中一般,她一边以玉足力踏那灰白身躯,一边笑骂道:“死鬼!你只记挂着拖人畜入水中享用,竟连老娘也不放过么?当心主人要了你这条小命!” 如听懂她话一般,那白尾一摆,便不再来扯拉。白光闪了一闪,顷刻间化作一个身着灰白衣衫的男子,出现在那女子面前。他的身体自腰身以下,都是沉在水中。但水质清澈,我虽是隔得远了,也仍可以看出,他沉入水中的那条滑滑腻腻的灰白色长尾,还在水中轻轻摆动。尾端之处,隐然可见其上有一道尺许长的伤口,透出缕缕血丝。这自然便是我方才的杰作了。 红衣女子眼尖,也将那伤看在眼里,当下娇声笑道:“白特儿,看来你真是在海里呆得久了,如今在这深山的潭水中倒是栽了跟头,这却是伤在何人手下哪?” 那被唤作白特儿的男子面容阴沉,嘴巴阔大,眼睛略有些鼓出来,样子甚是丑陋。他阴□:“不过是只不成器的小九尾狐罢啦,我本想吸了它那些许真元,却不料受人偷袭,那人跑得倒快,候我从水中出来,早看不到他的影儿啦……说起来还是因为你办事不力,主人令我前来问你,你来他身边时间也不算短了罢,如何事情没有半分进展?你不是真的迷恋上了那个男人,竟忘了主人的指令了罢?” 那名为阿会的女子闻言,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说道:“他自上次受伤回来,时时在洞府呆坐,哪里还有心情去夺取那物?对我也不象往时那般迷恋,真是无趣得紧。 你回去禀告主人,我可不愿再在这鬼地方呆下去了,横竖他现在对我也不再动心,便让我还回墨池去罢?” 白特儿怪笑一声,道:“这里山明水秀,咱们水族哪个不爱?你们一族人偏不喜欢,倒爱住在那些个污水池里,也当真叫人想不明白。难道是天生的贱命?” 阿会恼了,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叱道:“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们白特一族又是好了不得的阿物儿么?” 白特儿又是一声怪笑,倨然道:“眼下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阿物儿,不过主人已答允我,若是我办成这件大事,会与我封官称号,到时那些所谓水族名门,倒还不见得会看在我的眼中呢!” 他眼中凶光一闪,道:“闲话少说,你先回洞中去罢。时时监视他的动向,也别忘了自己的任务。主人虽是好性儿,你若不肯卖力,只怕也落不下什么好果子吃!” 阿会似乎对那个什么主人十分忌惮,只是撅了撅嘴,不再多言,当即化作一团红雾,又渐渐消散了。那白特儿望着她消失,冷笑一声,当即也化作白光,钻入水中去了。 我悄然出来,小心地向四周探望一番,确定再无妖物存在,这才抱着绯绯,向舜源峰上走去。 空山幽静,偶有猿猴自远处树枝上一荡而过,发出几声短促的尖叫声。忽听不远处的山崖之下,似乎有人在轻轻叹息一声,那声音却依稀有几分熟悉。 我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忽见那面爬满藤蔓的山崖之下,隐隐似是有一处洞穴。还没来得及细看,我眼前突然一花,但见宝气毫光四处散射,赫然出现了一座晶光灿然的玲珑楼阁。 远远看去,只见那里云雾缭绕,隐隐现出亭台无数,画楼幽然。树木花荫之间,有奇葩琪草点缀其中,还有三三两两的锦衣美人,在庭院之中翩然出入。若是凡人到此,或许还会怀疑自己步入了仙境之中。 飞龙在天 仙境?然而定晴一看,我却发现那腾腾而起的宝气霞光背后,有黑沉沉的妖气正在上升,看来不过是妖法幻出的仙境罢了。 华美的琼楼之前,突然出现了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正是那身着红罗衣裙的妖媚女子,另一个身着紫衣,样子也生得十分妖娆,显然也是妖类。此时这二人撒娇发嗲,却是紧紧扯住一个蓝衣少年的袖子,定要拉他进那门里去坐。 那少年身背一只竹篓,粗布衣裳,看来也是寻常凡人的模样。他急得满面通红,又不好挣脱,只是说道:“二位姑娘,在下是来山中访求一位故友的,因天黑不慎迷路,二位肯指点道路便是了,也不用这般客气。” 那红衣女子嗲声嗲气道:“小相公你才是客气呢,奴家主人居住此处,向来最是好客,现在客人您打我家门前经过,怎能不入内坐坐?岂不是叫主人怪奴家姐妹不知礼数?” 那紫衣女子也撒娇道:“小相公,你就进去坐坐何妨?我家有绝精细的香茶,极细糯的点心,这山路长着呢,你不吃饱喝足,怎好继续赶路?” 那少年无奈之下,只得道:“二位姑娘既是如此盛情,在下便进去坐坐,只是请姑娘放手,这样看来大失体统。” 二女对视一笑,娇声道:“小相公请!” 少年掸掸袖子,当下便要随二女进去。我大吃一惊,也顾不得许多,便待飞身前去拉他回来。 那红衣女子阿会,此时我早看出她乃是一条鲙鱼精,看来修为还甚是不浅。鲙鱼样子象是鳢鱼,身上长着红色斑纹,一般大的有一尺多长。淮南江北一带,这种鱼数量极多,它们大多生活在污泥池中,有时一群鱼多达几百条。 它们生具法力,夜间往往从水里出来,在陆地上四处行走,经过的地方有湿泥的痕迹。它经常兴妖作怪,善制造幻觉,并能扭转人的面目,使人手足方向扭转,也能化为美女迷惑凡人,常人多不敢侵犯。有的心术不正的凡人还备好畜礼,前去祷告祭祀这种鱼,附近田里的庄稼就会产量倍增。但必须隐瞒自己的姓名租种土地,三年以后舍弃土地离开,才能免遭此鱼祸害。 至于那紫衣女子,虽然我辨认得出她也是水族,但在我法眼看来,她的原形甚是奇特,似乎却不象是寻常鱼类。 此时我虽不知这二妖为何要引那少年入室,却也知绝计没安好心。 忽听一声娇叱凌空传来:“妖孽受死!”随即但见夜空中一道金光闪过,二女识得厉害,急忙闪避,只听地上“轰隆”一声巨响,泥土飞扬,极具威势,却是被轰出了一个足有半人深度的大坑。 那阿会和紫衣女子吃了一惊,心神震慑,先前妖术维持的幻境当即支持不住,宝光尽数黯淡收敛,瞬间回复了原状——原来那崖下,原是个黑黝黝的洞口,足有一人多高,却只有两尺来宽,洞口杂草丛生,也不知里面深有几许。 那少年见此异变,只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倒在地,只顾喊道:“救命!救命!有妖怪啊!” 金光耀目,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双足踏在一只硕大的金环之上,凌空飞越而来。在黑暗的夜色之中,那一双□着的雪白纤足,映着灿烂生光的金环,更觉明艳照人。我虽知这御物飞行之术,乃是人间剑仙所为,但她临风飞来的飘然风姿,倒真有几分紫阙仙子的模样。 我怀中绯绯一见此女,当即连挣带蹬,一心要扑向她身边而去。 我轻轻在小狐头顶一拍,意示警告。小狐在我手中吃过苦头,知道我也不会象林宁对它那般溺爱,终还是有几分惧我,当下只得乖乖地重又在我怀中伏了下来,只是轻轻地从喉头发出“唔唔”的低哼声,以示其不满之意。 那御环飞来的女子正是少司命妩青。不过此时的她,已全然没有了早上在林宁面前娇俏的模样,柳眉倒竖,面罩煞气,大喝一声:“该死的水妖!又在这里迷惑百姓!” 一边双臂一振,足下所踏金环飞了起来,她纤足一踢,那金环发出嗡嗡的巨响,斜剌里向二妖砸了过去! 二妖连忙躲闪,但妩青口中念念有词,那金环便如有知觉一般,如影随形,只是追砸不休。二妖正在狼狈之际,只听“吱”地一声尖叫,却是那小白狐绯绯终于觑空从我怀中挣脱,凌空扑出,正落在那阿会肩上。它小爪一挥,阿会尖叫一声,脸上已被爪抓出几道血痕! 但凡女子,无论人或是妖怪,对自己容貌总是分外爱惜,阿会此时被小白狐出其不意,在脸上抓出血痕,心中痛惜无比,口中尖叫一声:“小畜生!”双眸一睁,一道红光自眉心红痣疾速射出! 绯绯正在得意,忽见红光射来,它吓得大叫一声,转身便逃,哪里还来得及?妩青急道:“绯绯!”但见一道青光倏忽闪现,堪堪将红光隔去!绯绯得其空隙,飞奔而归,一头扑入妩青怀中,再也不敢轻易跳下地来。 这道青光自然是我所发出了,妩青却是大喜,仰头叫道:“林宁哥哥!你来了么?”阿会怒极,反而格格笑道:“你再来多少个哥哥,老娘们也一起收了!” 金光闪动,却是妩青催动金环,破空而来! 阿会和那紫衣女子齐喝一声:“疾!”双手交握,一道红雾,一道紫气从两人掌中逸出,飞速地升腾到半空之中,正好抵住那金环瑞光,一时诸色光晕交集,煞是好看。 妩青喝道:“妖孽!”俏脸上闪过一道红晕,双指骈出,自额前一划。那道金环似是听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光芒顿时大盛!只听娇呼声中,红紫二气立时消散,阿会与那紫衣女子却如受巨震,仰面跌倒在地,样子十分狼狈。 妩青口中念念有词,那金环便在空中滴溜溜转动不休,有如神助一般。 阿会就地一滚,身子灵活之极,闪开金环再一次飞击。她连滚带爬地扑到崖边,高声娇呼道:“公子!公子救命!”那紫衣女子可就没这么好运,她刚爬起身子,那金环凌空一转,旋风般地正击在她腰身之上,她连叫都没叫出声来,身子一僵,整个人便倒在地上。 紫气徐徐敛去,衣裳如蝉蜕般脱落下来,绫罗堆中只见一物卧于其内。 但见那物足有半人大小,浑身灰白短毛,头小腹长,体态肥胖,嘴边呲出两枚长牙,后拖一条圆尾,样子笨拙可笑。 那少年跌坐一旁,双手按地,看得张口结舌。他本来被这些五彩光芒弄得眼花缭乱,已是渐渐忘记了害怕。但此时见这千娇百媚,方才还扯住自己衣衫大叫“小相公”的美貌女子,居然变成了一头样子丑陋的水獭,他那凡人的胆识却是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了了,翻翻眼睛,“扑通”一声便栽到了地上。 我在一旁看得清楚,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方才我认不出这女子真身,实在是我一开始便先入为主,将她往鱼精上想了。如水獭这类水兽,东海自然是没有的,幸是我经常在人世行走,才知它是生长在湖泊河流之中,但也甚少见着。更不曾想水獭这等蠢笨的东西,居然也能成精作怪。 突然平地卷起一阵黑风,那风势甚大,铺天盖地而来,山崖下的草木被吹得东倒西歪,那只被少年丢在一旁的竹篓,也被这阵风吹得“豁啷啷”一阵响,直滚到溪沟里去了。空中瞬间也堆积起厚重的团团铅云,星月暗淡无光,而原本是明净的夜空,此时也是一片昏暗。 妩青不去理会那连滚带爬躲开的鱼妖阿会,反而将手臂一伸,金环“啉”地一声飞回她的手掌之中。她身为修真之士,自然也知道那阵风雾非妖即异,但面上却无丝毫惧色,反而仰面向天,凝神望去,仿佛那云层之中藏有何物一般。她如墨的长发和黑袍在风中猎猎飘舞,宛若上古传说中的女战神。 凄厉的呼啸声中,黑风席地而来,有如东海暴风雨时那汹涌的巨浪,挟带排山倒海之势,似乎要将这黑袍的女祭司尽数吞啮其中。 妩青凛然而立,脸色却有些发白,手中紧紧地握住了金环。金环的光芒本来极为耀目,但此时在这黑风的掩盖之中,却只能闪动着微弱的一点亮光,有如黑夜深处的海上渔火。 黑风旋转,居然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怪兽的巨口一般。从那里面隐隐传来狞恶的怪笑之声,仿佛群魔狂嘶、万鬼齐嚎。 妩青紧咬下唇,突然向着那黑洞大叫起来:“我不怕你!我知道你在那里!你这妖魔!我要把你们统统杀得一干二净!” 话音未落,她手中金环突然亮起一道金光。她飞身而起,衣袂飘动,有如一片黑云,直投入那黑洞中去! 万万不可!躲在一旁的我,再也顾不得暴露自己,急切之间化为一道青光,直奔妩青而去! 我虽不谙妖魔法道,然而心底深处,却隐隐的仿佛曾经看过这妖异的场景,本能地想要拉开妩青,也不知是否来自于前世留下的记忆。 然而妩青看来修为颇为不弱,她虽非仙人,但凌空飞御之术却是极佳,去得极快。青光一闪,我已奔到她的身后,急急伸出手去,却是刚刚够着她的衫角。 妩青惊讶地回过头来,看见是我,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神情来,她大声跟我说了句什么,但风声实在太大,我都没听清楚。我顾不了许多,死死揪住她的衣衫后裾,用尽最大的力气,大声喊道:“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在呼啸的风声中,我的声音却显得是那样的微弱。 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被吸入了一处未知的黑暗之中!我闭上眼睛,只觉那风冰冷寒彻,剌得脸面生疼,身子却如陨石一般疾速坠落! 妩青的衣衫突然在我手中猛力一挣,我一时拉得不牢,险些脱手而出! 我的耳中还似乎听到了她的尖叫之声,同时一种极为腥臭的气味,扑面而至,令我几欲呕吐出来。 手中抓住的衣袖,似乎有一丝不正常的颤动——莫不是被外力撕扯,竟是快要撕裂了?我心头大急,奋力向前一冲,内力催动过急,胸腹一阵剧痛,几乎要背过气去!但我的手指终于觉有柔软光滑的触感——是妩青的手臂! 我心神稍定,就势一揽,已将妩青整个一支浑圆柔软的手臂紧紧握入了我的掌中。突然鼻端腥臭更浓,黑暗之中,仿佛有一又长又重之物,向我们狠狠扫了过来! 我拉紧妩青,咬牙抗拒着下方无形的吸力,凭借本能向后飞去!背后突然一痛,却原来是已靠到了壁上,但已是闪开了那重重一击!我只听妩青在旁低呼一声:“好凉!”我靠在壁上的背心处也感到一阵冰凉,而且那壁上似乎还有些粘粘的液体,也不知究属何物。我一阵恶心,只听“嗵”地一声闷响,却是那长物已击到我身旁不足尺许之处,它力气当真奇大,顿时震得整个墙壁一阵摇晃。我虽是偏过脸去,但还有几点腥臭的粘液飞到了我的手上。 “嗵嗵嗵”,声响不绝,腥风扑鼻,似乎是那物一击不中,恼怒之极,在四处胡乱击打,我拉着妩青,尽力四下里飞腾闪避,但这空间何其窄小,也只是几个回合下来,一时间竟是避无可避。 “铮”地一声!我腰间一轻,却有一道熟悉的澄澈青光破空而出,横挡在我的面前,散发出凛冽逼人的凉意!与其同时,仿佛是回应一般,我佩戴的望鱼剑也“叮嗡”一声,鸣叫不已,放射出同样清寒的冷光!本是缩在我身边的妩青不由得低呼一声:“好强的剑气!” 我拔出望鱼短剑,握在手中。秋水剑却在空中不断盘绕,淡淡的青光之下,我终于勉强看清了眼前景象: 这窄长而蕴藏着无尽吸力的通道,如今看来,更似是一条管道,壁呈暗红之色,尤自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无名的透明液体。 管道的最上端,还生有无数细小的暗红色触须,最长的如同筷子,最小的却只有人的小指那样长短,它们都在轻轻蠕动,看上去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而在我们的前方,管道地上,正盘踞着一个体形甚为庞大的怪物,通体漆黑,头顶还长有一簇粗硬的黑毛,其外形极象我们海中的章鱼。然而那七八条粗如水桶般的长触手上,却没有象章鱼一般生有吸盘,此时那些触手一起凌空飘动,有如群蛇来啮。即使是我见识颇广,也不由得汗毛直竖。 妩青却叫了出来:“大黑蛭!这些无耻的魔头,居然还养有大黑蛭!” 我知道大黑蛭是一种上古妖物,往往居于阴暗洞穴之中,它身形巨大,触手极多,周围但有活物,掠之食肉不见其骨。但据我看来,眼前这物似乎并不是那传说中的大黑蛭。 此时那怪物似乎也极是畏惧神剑光芒,一时竟不敢来袭。但它终属妖物,眼见得我们两个活生生的美味佳肴,如何忍得住贪腹之欲?当下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所有的触手一起扬起,如毒蛇狂舞一般,向我们席卷过来! 妩青胆子当真也非同寻常,她一个凡人,见此情状虽然惊骇,居然还敢一挥手中金环,喝道:“疾!”当即脱手抛去,但见那金环光芒一闪,突然间涨大几倍,竟然将其中一只触手紧紧束住!那怪物一怔,竟停住前扑之势,用力摆动那条触手,想要挣脱金环。但那金环当真是一件宝物,此时甫一束住,那环身又在渐渐缩小,束得触手越来越紧。那怪物虽是极力挣扎,却是无济于事,只听“噗”地一声闷响,那只触手从被束之处应声而断,跌落在地。 妩青喜道:“断啦!断啦!”那怪物吃痛,又是低吼一声,那断了的触手动了几动,居然伸展开来,复又长成如初! 妩青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叫道:“再生?这怪物居然还能再生?” 那怪物吃痛不过,头顶那一簇黑毛森然而起,宛若利刃一般,显然是怒气勃然。它所有触手一起挥动,带来巨大的风声,无比恶毒地扫了过来!我拉住妩青飞速退后,一边已脱口诵道:“光寒秋水,气沉望鱼,华曜微妙,玄素守一!” 剑诀?我怎会念出这前所未闻的剑诀? “啪啪”数声,却是那怪物的触手击到了管壁之上,打得那些粘稠的无色液体四下飞溅,带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腥气。 “铮!”秋水望鱼二剑发出清越的吟声,陡然青光大胜,其织就的密密光网,瞬间笼住了那些正在狰狞挥舞的巨大触手! 无边的青芒之中,我听见那怪物发出愤怒的低吼之声,和触手四下里甩动的“啪啪”巨响之声,然后是飞溅开来的粘稠的液体,是极浓黑的红色,带有极稠的血腥气息——是血么? 吼声渐渐平息下来,两道青光“嗖”地飞了回来,绕着我头顶盘旋不已。不知为何,此时我看这两道青色的剑光,似乎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明亮耀目的光采。 双剑“咻”地一声回归原位,秋水化簪,而望鱼却飞回了我的掌中。顾不得再想其他,在带有浓重腥臭的劲风之中,我奋力转过身来,一抹朦胧的光线射入眼帘。我猛地一剑剌向管壁,望鱼何等锋锐,如切泥削皮一般,直剌入半截剑身!我但觉管壁微微一颤,那些细小的触须都随之颤动起来。 借那一剌之力,我抓紧妩青手臂,深吸一口真气,奋力抗拒着脚下深道中传来的强大吸力,向那抹微弱的光明之处飞去! 然而那强大而无形的压力,不知由何处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越来越重,越来越紧…… 妩青饶是性子刚强,但毕竟还是凡人,其肉身凡胎难以抗拒重压,早已是昏沉过去。我虽仍能勉强抗拒,但五脏六腑之中的气息似乎都被压榨得一干二净,沉闷得无以复加、 我试图要调整内息抵御,却发现自己连提起丹田之气的力道,都已不再具有。就连手中紧紧扯住的妩青,突然之间,也是那样的沉重。 眼前渐渐发花,仿佛有无数狞笑着的面孔,还有森森的白骨身架,在不断地跳跃晃动,作出种种诡异莫名的姿势……有一个声音在轻声道:“丢下她罢!没有她的拖累,我就能很快飞出去了!”丢下妩青么……她只是区区一个凡人,况且我跟她无亲无故,况且她……还似乎对我…… 不!我猛然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使得我的头脑,有了暂时的清醒。 萼绿华的话语,突然在我的心头跳了出来:“水儿妹妹,你当初难以勘破情关,自愿进入六道轮回。由天道而堕入无间之道,幽闭五百年久,再行轮回转世之时,又仅是无知无识一块顽石……故此法力已是大多散失,已难以恢复当年秋水圣女之能。但历经数世,你却仍能保留驭水神通,佛陀还让你此世化作东海龙神,如此安排委实是出人意料,则佛心之中,必然有其深意。 水儿妹妹,虽然你已将前世之事大多遗忘,但灵性不泯,若能勤加修炼,也未必不能如当年秋水圣女一般,成为名动天下的奇女子……”、 无欲而观其妙,有欲而观其徼,微理玄之又玄,道法妙然天成……恍惚之中,却有一行行熟悉而又陌生的文字,如山间清泉,从心田上潺潺流过……默然诵念之中,我不自觉中放松下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充盈了全身。 我的气息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初时似乎还有些滞涩,但很快便流畅起来,并开始在体内周天循环运转,速度也是越来越快。而随着那股气息的运转,体内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一道热流从丹田之处蜿蜒而上,一直延伸至我的肩胛之处,虽是不再前行,却在那里盘旋不已。仿佛有一种极其强大的无名力量,从沉睡之中被陡然惊醒,将要冲破无形的硬壳,冲破所有的阻碍,排云直上重九之霄…… 那强大的劲风压力,突然之间变得那样轻薄而不足为道,而那微弱的光帘,却是离我越来越近!终于,我一咬牙关,拉起妩青,冲破层层黑暗,冲出了那无形的巨大束缚! 几乎与此同时,我听见自己背后“噗噗”地两声轻响,两边肩胛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但那种痛感只是瞬息便逝,我的身子却突然变得轻如羽毛一般,一种暖洋洋的舒泰之感,传遍了全身四肢百骸。 耳边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之声,伴随着数声熟悉或陌生的惊叹:“飞龙在天!” 睁开眼睛,我看见自己紧紧抓住了妩青的手臂,居然正飞翔在高空之中。我的身后,无数璀璨的星辰,镶在暗蓝色的天幕之上,闪动着晶莹的光芒。我的背上向下射出无数细小而耀目的金芒,那些金芒所到之处,积压在低空的黑风妖雾纷纷消散。 妩青被我拉住,整个身子都悬浮在半空,祭司的黑袍临风飞舞,那一把如墨如丝的长发凌空飞散开去,便似是当空展开了最华美光滑的一匹锦缎。 她仰起头看着我,黑亮如宝石一般的眼中,满含着由惊疑、不安、艳羡、妒恨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只听她喃喃道:“龙……飞龙?” 什么飞龙?我没空去理会她奇怪的言语,我只想赶快展翅飞落尘埃,将她平安地送回到人世间去。 展翅?!!! 恍然是从千古奇梦之中惊醒,我心中大大一震,不由自主向自己背上望去——我没有祭出龙珠!我真的没有过啊! 可是千真万确,此时我却化作了一条遍生洁白鳞片的白龙!而我的背上……我原本光滑无物的背脊之处,居然生出了一对巨大的金色翅膀!那些驱散风雾的细小金芒,却正是由这对翅膀上散发而来。 美丽的星空之下,我自由自在地夭矫飞舞,那金色的华美的双翅,骄傲地划过无数重缥缈的云雾…… 我渐渐飞近了地面,首先一眼便看清了那蓝衣少年,他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背倚着一块山石坐着,仰头看天,双手抱膝,张口结舌。鱼妖阿会站得远远的,正自惊愕地望向了越飞越近的我们,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那双媚人的眼睛。 浮在半空的一朵黑云之上,有一黑衣男子回首冷冷而望,面沉如冰。我定晴一看,却是吃了一惊——这不是曾与林宁相斗的那个冥夜么! 与他对峙的那人,却是凌空立在一根青翠的竹枝之上,想必那正是他炼就的宝器。空中风大,那竹枝竹叶都被吹得簌簌抖动,他青色的袖袂也翻飞如云,其出尘风神,当真宛若仙人一般。 此时他正凝望着我翩然的龙形身姿,却是默然无语。我心中一动,妩青却早开口叫了出来:“林宁哥哥!” 地面越来越近,我终于松开了抓住妩青的龙爪。妩青迫不及待地飞身而去,她美妙的身影掠了过去,高高飘起的黑色衣袂,如同归巢之燕展开了双翅,径直扑向了林宁怀中。只听“吱唔”一声,却是那小白狐不知从何处跃了出来,连叫带跳,小嘴衔住林宁长袍下摆,用力左扯右拉。 金光一敛,我回复人形,落回了地面之上。我没有理任何人,却走到了那昏迷的少年身边,蹲下身去,伸出两根手指,将他手腕轻轻一搭,已将体内真气输入他腕脉之中。 纯正的阳炎之气一入体内,迅疾游走全身,那少年“啊”地一声,吐出胸中积气,悠悠醒转过来。他显然没有见过我人形的模样,先是被我的容色看得一呆,旋即如同蜂蛰一般,连连摆动手腕,满脸通红地甩开了我的手指。整个身子尽可能地往后,紧紧地贴在石上,结结巴巴说道:“这位姑……呃……姑娘,还请自重,那个……男女授受不亲……” 隔得近了,他的面庞我看得十分清楚。浓黑的两道长眉,眼神清亮见底,鼻梁挺直,极是朴实稚拙的模样。皮色虽然白净,却还泛着日晒之后所独有的那种黑红之色,一见便知平日里颇有几分劳苦。 我无声地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却听一人在我背后低低说道:“你甫化生金翅,体质恐有不适,三日之内,可要多多调养内息才是。” 我转过头来,林宁平静的面容顿时映入眼帘,他已徐徐飞落地面。对于我化龙一事,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惊诧之意。那冷艳高傲的女祭司妩青,此时却娇俏可人地依偎在他的旁边。 我垂下眼帘,答道:“多谢大司命提醒。” 只听旁边一人冷然道:“大司命,你纵容少司命前来我所居‘朝舜涧’中行凶,擅自击伤我之属下,却给我作何解释?” 妩青哼了一声,道:“冥夜,你手下二妖,在这崖间设下幻境,摄取过往行人,意图吸其精气修炼。你身为其主,难道就能逃过干系?” 那被唤为冥夜的黑衣男子冷冷一笑,道:“妖怪吸人精气,以助自家修为,便如猛虎食人血肉,以饱其腹一般,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我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他这几句话说来漫不经心,却有着难以言传的邪恶之意。 妩青听在耳中,怒气勃发,喝道:“我看你是找死!”她的一对金环本已还为原形,正套于玉足足踝之上。此时怒气甫生,金环嗡嗡有声,金光陡现,似是在为主人壮大声威。 冥夜的嘴角边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道:“找死?若不是这位龙女相救,只怕此时死的竟是你这不可一世的少司命呢。少司命姑娘,你我比邻而居,已有十年之久,彼此有几斤几两,莫非大家心中还不明白么?” 妩青听他语中讽意甚重,也顾不得林宁的阻拦,出口说道:“林宁哥哥……大司命天纵英才,份该如此,几时轮到你这妖邪来说三道四?何况当初若不是大司命为你师徒求情,让你们暂居这朝舜涧中,苟延残喘。只怕这天地广大,你们却断无存身之处!你这妖邪,非但不知感恩图报,居然还伙同外人,偷上我舜源峰中盗去宝珠,今日又纵容手下妖女在此祸害百姓,我们九嶷神庙可再也不会放过你这魔头!” 冥夜听到最后几句,脸色一寒,一道怒意从眼中一掠而过,沉声道:“若不是所谓的正道神仙卑鄙无耻,以我师徒之能,只怕也未必求上你九嶷神庙!” 妩青不以为然地一撇小嘴,说道:“那三年前你师父身死之事……”话未说完,那冥夜脸色大变,断喝一声:“你闭嘴!”林宁扫了妩青一眼,眼光中满是责怪之意。那妩青虽然娇纵,对他倒似还有几分忌惮,当下嘟起嘴来,却也不再开口。 我立在一旁,对于他们争执之事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但听在耳中,却有另一道灵光陡然一闪,瞬间照亮了我整个心田,使得我激动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先前听林宁说过,那擅招魂之人是居于这朝舜涧中,于三年之前被他师父前任大司命诛杀。而冥夜师徒正是由十年之前来到这朝舜涧,而他师父又恰于三年之前身死,则这冥夜师父,难道便是那擅长招魂秘术之人么?这名为冥夜的黑衣男子,难道便是招魂秘术的唯一传人?” 心情激荡,一时恨不得上前相问,但看了一眼林宁和妩青,终还是犹豫了一下。只听林宁沉声道:“冥夜公子,清净宝珠我已收回,而公子你因此事,也是损耗真元极重,两下相抵,咱们也不必多提。今日我前来拜会公子,却是因了另一桩命案。” 妩青吃了一惊,不觉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脱口叫道:“命案?” 魂断石兰(上) 林宁的两道目光,停驻在冥夜面上,淡淡道:“方才九嶷木族遣使来报,族中长老辛艾,被发现死于石兰涧中。”他停住话头,目光渐渐清亮起来,冥夜虽然生性冷邪,此时却有些不敢迎视,微微掉过头去。 林宁语气虽然温和,其中却隐隐透出无限威严:“辛艾法力修为甚高,又是木魅之体,寻常人等根本连要伤他都极是不易,何况是将他杀死?但据来使禀告,致死之因却极似是出自于天魔一派的‘啮心焚’。冥夜公子,作为天魔唯一传人;无论是否与你无关,于情于理,都请公子随林某前往石兰涧一行。 这位龙女白姑娘也请同行,以作见证,如何?” 天魔传人?原来这位冥夜是出身于魔族,怪不得他的气息非妖非仙呢!只是素闻魔界与人界、仙界、冥府一向都是不相往来,远处于九重天外。他却为何与他的师父来到了人间界,隐藏在九嶷山中?而九嶷神庙又为何竟会容许他师徒二人容身?天庭竟然也没有派兵前来捉拿? 无数的疑问涌了起来,我本不想前去,但此时却动了好奇之心,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石兰涧。 若非亲身所历,我几乎不敢相信,在人间界中,还会有这样幽静而美丽的一处所在。借着灿烂的星光,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架巨大的紫色藤萝。四面俱用粗如碗口的长木高高架起,便于藤萝在这强有力的花架之上,得以恣意地生长蔓延。 无数的紫色藤花,从木架顶上向四面高高地泻了下来,形成了一幅极为壮观而华丽的紫萝瀑布。地面上生满了那种叫做石兰的香草,都只略略高过脚背,草叶柔软娇嫩,白色的小花开得极盛,远远望去,那草上如是飘落了一层冬日的微雪。 前来报讯的木族使者恭敬地将我们迎入了藤萝架下,里面已有数人相候,他们的服饰色作深绿,头顶样式古怪的高冠,此时也迎了上来。听林宁与他们的寒暄,显然这几个人也都是木族长老。 我无暇顾及其他,却蓦然发现,门楣之上挂有一块极精致的玉匾,题道“紫云洞天”。 四面都垂下了淡紫色的轻纱,纱的淡紫与藤萝的深紫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更是浓淡适宜,体现出一种和谐的美感,难怪我先从外面看时,并没有发现这层紫纱的存在呢。 纱幕之内,桌几床榻一应俱全,陈设虽不华丽,每一件物什却都是十分精巧。看得出主人布置之时,是费了极大的心思。 忽听妩青赞道:“林……大司命,你快看,那女子生得好美啊!” 我们循声望去,但见临西的纱壁之上,竟然悬有一轴绢画。轴为青玉所制,画面却有些陈旧,从那略略发黄的颜色来看,应该还是一件颇为值钱的古董。 林宁脱口道:“是飞天!”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过去。就连一向沉稳的林宁和冷然莫名的冥夜,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凝神向画上望了过去: 画中是一个梳着高鬟的女子,额坠花饰,胸佩璎珞,怀中抱有一柄曲颈四弦的琵琶。那女子的衣着大是古怪,衫裙轻软,舞带飘越。然而上衣竟无袖领,且极其短小紧身,露出一截纤细如柳的腰肢,大异于当下女服款式,倒更勾勒出了优美起伏的曲线,越发显出了她那曼妙而又丰满的体态。 她的容貌却是端庄秀美,眉宇间隐含的那种庄严之态,却令观者不禁肃然。 此时她逆风飘飞而上,左臂抱紧琵琶,右臂向后高高扬起,作散花之状,姿态异常轻盈而优雅。挽在臂上的那两条绚丽如霞的披帛,也随之凌空飘荡。 她□的双足之下,但见彩云冉冉飘浮,香花四下散落。整个画面,都充溢了那种自由而轻快的气氛,使人宛若身处西天佛界之中。 画者描笔精细,着色鲜明,那女子容貌体态,直是栩栩如生,仿佛立时便能自画中翩然而出。 飞天?我也曾听说过,他们是佛前专司供奉之神,在佛经里称为天歌神、天乐神,或是散花神。传说中飞天能歌善舞,每当佛在讲法时,他们便凌空飞舞,奏乐散花。因为每当飞天凌空飞舞之时,全身还会散发出芬芳馥郁的香气,所以又称之为“香音神”。 不知西天佛界之中真正的飞天,是否亦如这画中女子一般美丽眩目? 正凝思之间,忽听一女子声音道:“木族辛夷,拜见大司命、少司命。” 我这才回过神来,却见眼前地上,不知为时,竟跪有一名女子。她身着一袭紫红纱衣,远望有如云霞轻笼。此时低低垂首之时,那如墨的鬓发与紫红衣领之间,便露出一截白腻如玉的肌肤,甚是惹人暇思。 这倒是一个美人胚子啊——虽然她只是一个木妖罢了。此时我的法眼之中,已是看出她身子周围,绕有一层淡淡青气,那正是我所熟悉的、严素秋也具备的花木青气。 所不同者,不过是素秋修为高深,那青气更是浓郁一些罢了。 这女子既是自称辛夷,莫非她的本身,便是一株辛夷花么? 林宁温言道:“辛夷姑娘,你不必太多礼了。听来使说,是你首先发现了令叔父辛艾遇害之事,这才遣人向我告知的,对么?” 辛夷抬起头来,白玉般的脸庞之上,一双明眸已哭得红肿起来。她并非辛艾亲生子女,故此没有更换孝服,只在鬓边簪有一朵白花,却更衬得她的面容秀雅动人、清丽无双。 不知为何,我却是微微一怔,觉得这女子容貌,倒象在哪里见过一般。 只听她哽咽道:“妾身少失父母,全由叔父精心照料,这才得以修成木灵,通晓道术。叔父于妾身而言,便如亲生父亲一般,如今却不明不白遭人暗害…… ” 她自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掩面饮泣,略显瘦削的双肩此时微微耸动,更是惹人怜爱。 妩青口快,一把扶了她起来,说道:“辛姑娘放心,如若让我们查实凶手,管教他天涯海角,都是无所遁形!” 一边说,一边已是狠狠地瞪了旁边的冥夜一眼。 冥夜阴沉的脸上,浮起一抹冷冷的笑容,却也没有答她之言。 林宁责怪地看了妩青一眼,快步走向设于最里面的床榻,口中问道:“辛长老的遗体,可是设在此处么?” 辛夷一边拭泪,一边当前引路,走到那床榻之傍,哽咽道:“叔父他……他的身体,正是置于此处了。” 隔着同色的淡紫色纱帐,我看清了仰卧在床上的那个男子。他是一副中年男子的相貌,脸庞线条柔和,略略有些清癯,长得颇有几分英俊;神态却极是安祥,便如在睡梦一般。 他发上没有束冠,身着也是睡卧时所穿的那种白色单衣,显然是正待就寝之时,突然遭到毒手的。 最令人触目惊心之处,是他左胸上那碗口大小的一个血洞,里面血肉模糊,实是令人不忍卒观。四周白衣之上,也溅了许多血红的点子。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这辛艾本是木灵,死后却未显原形,显然生前修为极高,已是经过了脱胎换骨,真正脱去木胎,炼就了人身。 妩青倒也当真胆大,她俯身下去,仔细端详了那伤口片刻,脸色居然一丝未变。她直起腰来,转头对林宁道:“大司命,心脏有三分之一已是被炸得粉碎,死者却状极安祥,死前并未有丝毫痛苦之感,显然确是受魔音所惑致死。传自天魔的‘啮心焚’曲,能夺人心魄,听者往往在极乐的享受之中,便即心脏爆裂而死……大司命,如此看来,定然是冥夜这魔头造下的恶业!” 她圆睁双眼,瞪向冥夜,显然认定他是凶手无疑。 林宁喝道:“妩青,你身为执掌医药查验之职的少司命,可不能胡乱说话。冥夜公子,”他转向冥夜,问道:“依你之见,杜长老之死因,是否是出自于贵派的‘啮心焚’?” 冥夜不可置否地一笑,脸上阴冷之色却无丝毫改变,说道:“大司命,这杜长老身死之时,当时在两个时辰之前。你自然是知道的,那时我正与……” 林宁摆了摆手,道:“我知道。” 妩青几乎难以置信,叫道:“大司命!他这一番花言巧语,你便相信了?” 林宁微微一笑,道:“少司命,我有一位故友,恰在那时前来拜访冥夜公子。冥夜公子虽然法力高强,但要在她面前使出□之术而不被察觉,却实是不可能之事。” 故友?莫非是……我的眼前,刹那间闪现出了那神秘的黑绡女郎的模样。 妩青撅起嘴巴,问道:“那这杜长老所中的‘啮心焚’ ……” 我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道:“‘啮心焚’曲可以使听者心脏爆裂、而死者不觉痛苦之事,古来典籍中确有记载……不过,同样能令人致死之曲,似乎也不止是只有‘啮心焚’ ……” 冥夜眼中光芒一闪,突然道:“不错,与之威力相似的还有一支曲子,唤作‘天香令’,据说,本是出自于西天佛界之中 ……” 话音未落,但见林宁转头面向那轴绢画,淡淡道:“这位飞天姑娘,事已至此,你竟还是不愿从画中现身出来么?” 魂断石兰(中) 忽闻一声轻柔的叹息,自室中幽幽响起。怡人肺腑的幽幽芳香,刹那间弥漫开来,不知从何处飞来无数香花,自空中飘然飞落。 那轴绢画之下,盈盈飞下一个女子,飘然落于地上。 她怀中抱着一柄曲颈琵琶,光滑的琴面上绷有四根丝弦。此时素手只在丝弦上轻轻一拂,便有清幽的“琮琮”乐音传扬开去,令人为之耳目一清。 那几个木族长老却是如临大敌,他们掌上一翻,俱都显出一柄光滑莹亮的古藤拐杖来,喝道:“妖孽!原来是你!” 自她飘然落下,那画面便是一片空白。然而她的服饰装扮,却与画上女子一般无二,显然确是画中之人无疑。但观其神态端庄柔和,却万万跟“妖孽”二字难以扯上干系。 一木族长老上前对林宁道:“大司命!此画为杜长老生前,于一集市之中偶然购得,据称是唐朝珍品。我们也惊叹那画中女子形态逼真,谁料杜艾却极是痴迷,居然将此画挂于卧室之中……我们虽然笑他,却不知此女原来早已成为画中精魅……看来定然是她……” 只听冥夜笑道:“飞天神,你是叫做乾闼婆呢,还是叫做紧那罗?”我以前也曾听说, 唐时慧琳经中有载:“真陀罗,古作紧那罗,间乐天,有微妙间响,能微妙音响,能作歌舞。男则马首人身,能歌;女则端正,能舞。次此天女,多与乾闼婆为妻也。” 故此冥夜方作此一问。 那女子凄然一笑,竟不回答他的问话,却望向了床上辛艾的尸身,轻轻道:“他……” 忽听一声凄利之极的尖叫,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一抹紫红的身影奔了出来,寒光闪处,已是向那画中女子袭了过去! 林宁衣袖往那寒光一拂,宛若云霭平地浮起。我们眼前都是一阵模糊,耳边听得“当啷”一声,却是一柄晶光闪烁的匕首落在地上。但听他说道:“辛姑娘,虽说是伤痛亲人亡故,但还请慎行才是。” 那美丽的木族少女辛夷怔怔地站在地上,掌中虽已空空如也,手腕却仍保持着拿匕首的那种姿势。看她脸上神色,却是一片苍白,悲凄之色,令人动容。 突然,她“啊”地一声,痛哭出来,叫道:“大司命!你为什么要拦我?我要杀了这个妖孽!杀了这个贱人!” 她含泪一指那画中女子,叫道:“一定是她!我叔父身为木族长老,族规是不能娶亲的,然而他的人品又是朴直不过,平生见着女子,无不是绕道而行,极遵礼节。可是自从买回了这轴妖画,他便跟着魔一般,日日将这画卷挂于室中,相对喃喃而语,便如与人说话一般。当时我未曾想过其他,只道叔父不过是欣赏画中技法罢了!旁人虽然笑他痴迷,但都想不过是轴画卷罢了,他又不曾真的违过族规,故此也并不在意。谁知竟然是……竟然是……” 她泪流满面,双手痉挛般地紧紧扣在一起,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妩青同情地将她双肩紧紧搂住,轻轻拍打,以示安慰之意。 那画中女子只是望着杜艾的遗体,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忽听林宁问道:“这位飞天姑娘……看你宝相庄严之态,并不似是画中精魅,你……”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轻声道:“我是来自于西天佛界,供奉于佛陀座下,专司散花之职。我的名字……你便叫我紧那罗罢。” 真正的飞天!是那能舞的女飞天么?乾闼婆的妻子?可是她为何手执琵琶,善歌的应该是她的丈夫乾闼婆才对啊! 我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却已看到了站于一旁的我,眼神中陡然闪过一抹惊诧的亮光,款款排众而出。 许是她那种庄严与妩媚的美态,大大地震慑了在场的众人。虽然已将她视作是杀死了杜艾的凶手,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拦阻,让她笔直地走到了我的面前:“这位姑娘,” 她热切地望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见过你的,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你的灵魂飞到西天,曾在佛陀座下许过愿的,对么?你那时的神通,好象很是不低呢。我还记得,你当时对佛陀说……愿意封存自己所有的法力,并以沉沦无间道中五百年的磨难,和漫长无期的等待,只求与你的爱人结一生情缘……” 她微微地眨了眨那涂以金粉的双眼,直视我的眼光却如孩子一般的纯净:“啊,现在,该是好多年过去啦,你的爱人,可找到了么?” 刹那间,有无数的画面从我的眼前飞掠而过,我心中一痛,竟然是无法回答。 室中众人的眼光,不由得都转到了我的身上。 良久,良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那一世……那一世我是找到了,可是,只有短短的四十年……我与他生命结束的时候,我曾下定决心,想要彻底忘记所有的爱恋和痛苦;所以,我后来再也没去找寻过他……” 她有些失望了,喃喃道:“不对……如果你真的爱他,你该是永远也忘不了他的啊……” 我一阵莫名的心痛,微笑道:“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已经订婚了……是华岳的少君金虹三郎……” 当啷!却是冥夜手中把玩的那柄匕首——辛夷的那一把,不知他何时拾了起来——落到了地上,声音极响,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冥夜的脸色更加阴沉下来,他重重地打量了我两眼,道:“这个故事么……本公子好象也听说过……” 林宁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望了我一眼,便转过身去,俯下去仔细地察看辛艾的伤口。 那一眼极快、极快,如浮光掠影一般……快到连我都说不出来,在那飞快的一抹眼光之中,竟会有着怎样的一种深深的涵义。 我望着那美艳的紧那罗:“紧那罗姑娘,你不在西天佛界,却来到这九嶷山中做什么呢?” 她淡淡地笑了,仪容典雅,当真有几分佛菩萨的气息:“我在西天佛界,日日飞舞于宝幡之上,向诸佛敬献香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下去,原也没有想过,生命还会有什么不同的境遇……直到那天,有一位名叫那修的天魔,打破了西天净土的宁静。他自恃法力的精深,是专门前来挑战佛法的。他打败了许多的罗汉和菩萨,然而法力无边的佛陀,最后终于以莲花降服了他。佛陀封住了他的法力,然而因为他的博学多才,便令他在西天专门谱写诸般神曲。 你们方才所说的‘天香令’,便是那修的杰作呢……” 辛夷冷笑一声,转向林宁说道:“大司命!这妖孽可不自己招认了么?她既是知道‘天香令’,哪里有不会之理?” 林宁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开言,温言对紧那罗道:“那姑娘你又是怎样从西天佛界中出来的呢?” 飞天为佛界之神,等闲根本不能履足尘世。这紧那罗却来到此处,又藏身画中,显然并非来得正大光明。但林宁的言语之中,却小心地没有说到那个“逃”字。 紧那罗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在佛界中呆了一百三十二劫之后,渐渐地与我熟悉了。那修极擅绘画,有一天便为专门为我画了一幅小像。有时候我困了之时,也会飞入画中歇息。 后来,不知道他以什么法子,恢复了自己的法力,那修竟打算要从佛界之中逃走。虽被守护金刚发现,他也受了重伤,但他当真了得,终于还是逃了出去。当时他顺手拿走了我的小像,我恰在画中歇息,自然……便被他一起带了出来。” 他上天入地,最后逃到一个山林极深的地方,在那里住了下来。他在此处似乎过得有些悠闲,再不东躲西藏,兴趣来时,还从画中唤我出来,与我谈论佛法义理。 直到有一天,有个穿着墨绿衣服的男子来看他,还带了许多礼品。他一时兴起,便将我的小像赠予了那个男子。” 我恍然大悟,问道:“那男子便是辛艾,是不是?如此说来,他是从天魔那修处得到你的画像,却根本不是从市集之上购得的?” 紧那罗低下头来:“龙女姑娘,从那以后,我便被那个辛……辛艾携来此处啦……可是我……”她水盈盈的大眼睛恳切地望着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他……” 林宁的声音传了过来:“紧那罗姑娘,你的画像被日日悬于辛长老卧室之中,即是他并非你之所杀,你也应该得知,是何人将他杀死的罢?” 紧那罗美丽的脸上,掠过一缕淡淡的忧伤,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辛夷尖叫一声,双手当空绽发,幻出许多诡异而优美的手势!仿佛便在一瞬间里,竟无数藤花自紧那罗足边地上蓦然生出,迎风疾长!辛夷手势变幻万方,口中默念咒语,刹那之间,那些藤花便长成半人多高,无数藤蔓当空乱舞,宛若毒蛇一般,向紧那罗身上紧紧缠去! 妩青失声叫道:“是草藤瘴!” 我虽不知那草藤瘴是何类妖法,但能令这位少司命感到吃惊,绝不会是什么普通法术。 林宁神色一动,还没有来得及拦住辛夷,却见紧那罗素手轻挥,琵琶弦响,一溜清幽悦耳的乐音,自弦上飘了出来!她口唇轻启,亦在随曲吟唱,那一串串似吟非吟的古怪梵音,和在琵琶乐音之中,愈显得温软靡糜,荡人心魄。 在这古怪的音律之中,那些藤蔓方才逼人的杀气和威力似乎也减弱了下来,紧那罗的吟唱却仍如游丝一般,绵绵不绝。 终于,那些藤蔓完全萎落下去,宛若无骨一般,颓然软在了地面之上。“噗噗”数声轻响,它们化为了数缕翠烟,消失空中不见。 辛夷又要冲过来时,却被妩青紧紧拉住。她白晰的脸庞涨得通红,叫道:“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你害死了他!一定是你!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要抵赖么?我这便将你们的丑事说了出来!” 她掉头向着另几位木族长老,含泪说道:“几位不是外人,叔父已然身死,我本不想有污他的名节,故此才没有把一些隐秘之事泄露出来……此时我也顾不得了! 自叔父将此画带回紫云洞天,人便大变了模样,不但白日里精神不振,教我法术之时,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是我嫡亲的叔叔,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能不为此担心?有一日晚上,我便以上好的灵芝,和以山中的茯苓,熬成了可以滋补血气的芝苓露,想让他补养身子……” “我手捧碗盏,方才走到紫云洞天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了男女说话之声……” 她脸上涨得通红,道:“当时我听叔父语带哭音,竟有癫狂之象,也顾不得许多,便放下芝苓露,悄然潜入紫纱之中……” 忽有一木族长老道:“辛夷,你当真胆大,你叔父那紫云洞天,四周虽只以紫纱遮弊,却暗自设下了多少严密的法界,便是我们也不得进去。你这样冒失,不怕被你叔父发现,从而责罚于你么?” 辛夷脸上掠过一抹古怪的神情,眼泪却流了下来,道:“若早知我会看到那般场景,我便死了倒也干净!” 她闭了闭眼睛,又道:“我看见紫纱之中,这妖女的画像被高高悬在正中,我叔父也如今夜一般,身着白色内衣,头发披散,脚上连鞋也未着,居然是跪于那画像之前!”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啊”地一声,面面相觑。我虽不知杜艾为人,但从众人那古怪神色来看,此人平时行为定然甚是端方,却于深夜卧室之中,做出此少年轻狂之举,实是令人大出意料之外。 辛夷咬牙道:“当时我一见之下,便觉手足冰冷,难道他竟是中邪了不成?我正待上前救治,却听他说道:‘姑娘,姑娘,我知道你是听得到我的声音,也看得到我的模样的……自我那日得以聆听到你琵琶奏出的妙音,看到了你颠倒众生的容貌,我这颗心……便再也不在我的身上啦……’” 她这几句话模仿得极象,说话人那种绝望而热烈的爱恋之情,只在这短短几句话中,已是流露无遗。 辛夷顿了一顿,眉间羞怒之色陡然涌现,又道:“他疯疯癫癫,翻来覆去,只是说这几句话。到得后来,居然是涕泗横流,整个人瘫倒在地,当真丑态百出……” “我本以为他独居空虚,不过是在宣泄发疯罢啦……那画中人虽然美貌,但画卷却全无邪气,是以无论是我、甚或是族中长老,虽也曾见过那画,却从未起过疑心…… 直到方才大司命慧眼识妖,居然发现这画中当真藏有妖魅,我这才想起当日情景,便能断定,我叔父必为这妖女所害!” 妩青忍不住问道:“大司命,这画确如辛姑娘所说,毫无妖邪之气。可你是如何看出,这画中之人竟有生命?” 魂断石兰(下) 林宁淡淡道:“入室之时,我见那画中琵琶,是被她紧搂于怀抱之中,琴柄正倚于她颈部所饰璎珞第四颗绿宝石上。然而当我们谈到杜长老之死时,我无意中一瞥画面,却见那琵琶的琴柄却已移到了她璎珞最下面镶饰的一颗绿宝石上……紧那罗姑娘,” 他望了一眼紧那罗:“当时你是否心神震动,故此再无法保持体形的镇定?” 紧那罗身子轻轻一震,低下头去,道:“你……你真是个厉害的凡人……” 我心中一动,仔细回想,却总也想不起来,那画中人的琵琶位置有什么不同。然而那两颗宝石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是一指左右罢?可是林宁,他的心思当真缜密,竟连画中如此细微之处,都尽数收于眼底。 辛夷冷冷道:“如今真相已明,请大司命做主,诛灭了这个妖女!” 紧那罗“啊”了一声,退后一步,说道:“我……我并不会什么天香令,那修虽与我熟悉,我又不是他的亲传弟子,他怎会传我这些精深的魔音?” 从她刚才破了辛夷的“草藤瘴”的法力来看,紧那罗的修为着实不低。但此时她眸中珠泪滚动,模样却甚是惹人怜惜。有一木族长老杜衡终是忍不住道:“看这位飞天姑娘模样,不似是那种心肠毒辣的妖邪之流。” 辛夷冷笑一声,道:“她是天魔那修自佛界掳掠而来,两人相处日久,难免不会有些私情,又怎可担保那修没有传授‘天香令’于她?” 林宁看了那默然不语,独抱琵琶的紧那罗一眼,突然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这‘天香令’,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不传之秘。你们自然知道,我师父在生之时,天魔那修与他有过私交……” 他扫了一眼众人,又道:“故此这支曲子,先师精通此律,而我既是随侍先师身旁,那也颇为擅长。虽不敢说此音能使天魔作绝艳之舞,但料想与那修和紧那罗姑娘比起来,却也殊不逊色。” 他这一番话虽然仍是语气平和,却隐隐有一种极为自负的神气,迥异平日温文之风。我听在耳中,不免古怪之中,又有几分惊异之情。 只听他道:“只须弹奏时不催动法力,则此曲不会致人死伤。在场各位都是修真高人,不若我将此曲暂为弹奏,却请紧那罗姑娘凭藉自身乐理之感,与之相和。她若真会此曲,则相和之时,不觉之中会有所流露,音律含有天魔之音的话,则断然逃不过各位的耳朵。” 辛夷明眸中光芒一闪,望向了林宁,似有不满之意。那灰衫布履的年轻大司命,此时正微笑着看了过来,带着九嶷各族极为熟悉的柔和神情,语气之中有着隐隐的威势:“辛夷姑娘,你不想听听久负盛名的天魔曲‘天香令’么?” 她无声地福了一福,表示同意,因为没有法子拒绝。 或许是因为对这害死了她叔父的魔音有所忌惮,我隔得最近,看得清楚,辛夷那光洁美丽的额上,隐约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低垂的目光之中,闪动着惊惧的光芒。 只是……《天香令》…… 林宁道声“得罪”,伸手自头顶巨大的花架之上,摘了一串垂落的紫色藤花。他低下头来,对着掌中轻轻吹了一口气,一道淡淡的青气逸起,那铃状的美丽藤花便幻作了一柄曲颈四弦琵琶,显现在他平伸的手掌之上。 妩青惊喜地叫道:“大司命!好漂亮的琵琶啊!” 我在旁看在眼里,也是微微一惊:这个林宁,果然不愧是九嶷三湘的大司命,这幻物之术,可是高明得紧啊。 林宁左手环抱琵琶,修长而不失柔韧的右手,轻轻在丝弦上一拂。一串清亮的乐音,犹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一般,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令人耳目为之一清。 他手指灵动,轻拢慢捻,抚抹复挑,那乐音流畅清丽,渐成曲调。只是令我疑惑的是,这曲子虽然优美动听,如天际流云一般,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魔魅之气。 在这轻柔而清婉的乐音中,我的心中,却浮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眼前这身着灰衫的温柔男子,那弹着琵琶的专注神情,那唇边一抹淡然的微笑…… 仿佛是很多年前,我也曾见过这同样的场景,不过那不是琵琶,是琴……如雪的落梅之下,同样修长而柔韧的男子手指,拂过那蒙有七弦、镶七星碎玉的古琴…… 忽听琮琮之声响起,却是紧那罗怀抱琵琶,素手轻挥,也随之弹奏起来。她所弹出的乐音虽然仍是柔媚动人,却隐隐透出端肃清和之意,使人宛若眼见万丈佛光现于面前,西天众佛齐声梵唱。与林宁清婉的乐音应和在一起,当真是相得益彰,天地间充溢着一片祥和之气。 我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在这温柔慈和的佛音之中。 无数的飞花不知从何而来,自天空纷纷落下。隔着芬芳的花雨,我看见林宁微微合上了那一双明亮而英秀的眼睛,轮廓分明的唇角轻展开去;淡淡的微笑里,竟似真的带有几分佛菩萨的悲悯之意,宛若是佛界的阿难降入尘世。 忽听紧那罗“啊“地一声,先叫了出来:“你……你这……” 冥夜冷笑一声,辛夷的脸上,却浮起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原来林宁一曲已是终了,木族长老们看样子甚是欣赏,杜衡更是赞道:“大司命竟还精通此技,实令我等大饱耳福。” 林宁双手一合,那琵琶神奇地消失在他的掌中,又化作了那一串紫色的藤花。他向那藤花轻轻吹出一口青气,花串凌空飞起,划过淡紫色的一抹弧线,竟然落入我的发髻之上,恰恰被一根珠钗挂住。 紧那罗轻叹一声:“那藤花映着龙女的鬓发,当真是很美呢。”林宁微微一笑,道:“是的,真美。”他神态自然,绝无半分轻浮之意,也不知是说花,还是在说戴花的人。辛夷本来一直神色凄凉,此时脸上漾起一缕淡淡的笑纹,轻声道:“大司命当真心思细腻,作法完毕之后,也不肯随意丢弃了这串藤花,极有怜香之心呢。当初我的叔父在世之时,也是这般……” 我的脸颊“刷”地一声,嫣红得便似天边晚霞一般,心中却隐约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欢喜。 恍若时光倒转,一抹似曾相识的浮影,在眼前一掠而过……绮窗薄雪,寒梅初绽,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微微欠出身去,自窗外折得一枝如雪梅花——却是簪于谁人鸦青色的蝉鬓之上? 妩青冷冷的声音,打破了我心中那短暂而甜蜜的宁静:“大司命,紧那罗既是与你相和,弹完了此曲,到底她……” 林宁双手负后,平静无波的眼神,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道:“紧那罗姑娘……自然是无辜的。”众人颜色一变,但他却只是叹了一口气,道:“其他的话,也不必多说了。” 辛夷却腾地站出身来,尖声叫道:“大司命!我叔父死得不明不白,大司命你轻轻一句话出来,便把那个妖女给开脱了么?” 林宁转过身来,脸庞之上渐渐罩上一层冷色。他唇边的笑容已完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沉静:“辛夷姑娘,那你要怎样才肯满意呢?” 木族众长老忙道:“辛夷她失亲心痛,说话没了分寸,大司命千万莫要见怪。” 辛夷后退了一步,只觉这男子眼中射出的那种柔和的光芒之中,竟似乎也隐含着剌骨的寒冽,令人不由得从心里往外,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妩青不解地道:“大司命,辛姑娘说得很对啊,连我都莫名其妙,不知为何你突然说出这等话来。莫非是紧那罗姑娘的曲中,并没有含有天魔之音?” 林宁微微一笑,望向呆立不语的紧那罗,道:“她方才弹奏的,是《净土梵曲》,那是佛界之中侍奉佛菩萨的圣乐,又怎么会含有天魔之音?” 妩青难以置信,叫道:“可是……可是你弹奏的,却是《天香令》啊,我们大家都听到的,紧那罗的乐音与你的乐音融合得那么巧妙,怎么可能不含天魔之音?” 我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道:“因为大司命他……”林宁略显诧异的两道目光转到了我的脸上,我忍不住又是脸上一红:“他方才弹奏的,也是《净土梵曲》,不同的是紧那罗姑娘弹的 第一章,而他弹的却是 第二章。” 此言一出,除了林宁与紧那罗外,其他人都是失声叫道:“什么?是净土梵曲?” 我点了点头:“我有一位兄长笃信佛教,常令宫人弹奏诸多佛界乐曲,《天香令》的由来便是听他所说。这《净土梵曲》,我也是在他宫中听过的。” 辛夷冷冷道:“大司命,你口口声声,说要弹奏《天香令》来试出这妖女真假,为何却弹奏这与天魔之音截然不同的什么梵曲?莫非是在消遣我们么?” 她先前外貌秀丽娇弱,此时动怒,竟然也是咄咄逼人。 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辛夷姑娘,你是早知这不是《天香令》,对不对?” 辛夷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失声道:“你……你胡说什么?我也是叔父故后,听长老们说起叔父死因,这才知道什么天魔之音的。这《天香令》也好,《啮心焚》也罢,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我心中疑窦渐渐浮现出来,越来越是显得清晰,说话也自然流畅起来:“我知道《天香令》出自于佛界,虽然一样也是可以用乐音夺人性命,且为天魔那修所作……但曲中乐音却与《啮心焚》有本质不同,并非是天魔之音!” 妩青接口道:“不错!佛界净土之中,有无形佛光笼罩,而天魔之音源自黑暗,为佛光所克,根本不能奏响!那修所作《天香令》中乐音,必然是为佛界梵音为其乐律基础。” 我为这少司命反应的灵敏所惊讶,忍不住赞赏地望了她一眼,她却掉过头去,一副不想理我的模样。 我虽然心中有些诧异她对我的敌意,但此时也无暇顾及,对辛夷说道:“我还听我兄长讲过,天魔之音威力极大,即使是弹奏之时,并不运用任何法力,其乐音也一样可乱人心魄。但若弹奏人未施法力,听者只需以指捏成法诀,即可不受其害。” 辛夷咬紧嘴唇,道:“我……我不明白这位龙女姑娘,是在说些什么!” 我微微一笑,道:“其实方才大司命说他要弹奏《天香令》时,我便有些疑心。我虽非九嶷族人,但也知大司命心地慈和,怎会不顾我们众人的安危,当众提出要弹奏这等天魔之音?再者他既然声称自己通晓《天香令》,又怎会不知这曲中并无天魔之音?” “然而我知道大司命所为必有深意,故此一直没有出声。然而此曲才刚刚响起,我却仔细观察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看着林宁渐渐浮起笑意的眼睛,说道:“遍观全场,只有一个人,在暗暗地屈起了自己的手指,捏了一个古怪的法诀。但听了片刻之后,又悄悄地松开了手指。辛夷姑娘,” 我微笑道:“你若果真对天魔之音一无所知,又怎会捏出法诀来避免它的伤害?你以为《天香令》的乐音也是天魔之音,殊不知却是佛音;若方才大司命弹奏的真是《天香令》,你的那种对付天魔之音的法诀根本不能有任何保护的作用……但你方才说的有一句话倒是没错,你说你没听过《天香令》……依我想来,你确对此曲并不了解,否则你决不会将其与《啮心焚》混为一谈,你真正听过的曲子,应该是《啮心焚》罢,是也不是?” 辛夷身子晃了几晃,妩青伸手扶住了她。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已被弄得有些糊涂了。但听辛夷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妩青满面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辛夷,不满地叫道:“大司命!这位龙女在胡说什么?” 林宁正待开口,我心一横,已是接着说了下去:“辛夷姑娘,你身为九嶷木族,为何会知道《啮心焚》?你的叔父是因此而死,你却要隐免自己了解此曲的真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夷在妩青的搀扶之下,呻吟一声,似乎是要晕了过去。 木族长老莫名其妙,终于还是杜衡问了出来:“大司命,这位龙女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闻林宁的声音,在室内悄然响起:“各位莫急,此事蹊跷甚多,林某也有一些浅薄的愚见,还要请各位代为分辨分辨。 林某所学‘天青明罗’,乃是九嶷一脉传承的道家炼气之术。先前我以此术察看辛长老伤势,确实查出那心脏爆裂之状,是《啮心焚》威力所致;然而这施术之人,于此天魔音的修为尚浅,辛长老之法力精深,这人所弹奏的《啮心焚》似乎并不能突破他的护体仙气…… ” “肉身查验却是由妩青进行,她身兼九嶷少司命一职,于医术一道造诣极深。即便是肉身已化血雨,但妩青仍能以自身神识化为法眼,观察到此肉身的原有状态。辛长老死状极惨,心脏全部爆成碎血。然而妩青的查验结果,却显示辛长老的心脏居然少了一小块。” 他虽是淡淡道来,但所述之事实在惨烈,在说到最后这句话时,使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杜衡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啊!辛长老性好清净,故此在所居石兰涧的紫云洞天四周,全部布下了高明的结界,就连我们也不甚知全。若有外人入内,此结界必遭破坏,可是现在……现在这结界却是完好无损!辛长老遇害之后,我们不敢擅自移动,全部守在此处,立即派人去禀知了大司命你……” 我听在耳中,突然问道:“既然此处四周皆有结界,那第一个发现辛长老遇害之事,出来报讯的人是谁?难道他便可以自由穿越结界么?” 辛夷勉强站直身子,冷笑一声,道:“是我!我亲生叔父布下的结界,难道会瞒着我这个侄女儿么?” 林宁轻叹一声,说道:“龙女,其实你不必再问下去了。”他转过头去,望着辛夷,柔声道:“辛夷,你今日本不想再活下去,对不对?” 我微微一怔,不明他话中何意。 辛夷突然一把推开妩青,狂笑道:“他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我隐瞒一切,不过是想全了他身后的名声。因为……因为……因为我还是那么爱他!” 最后这一句话,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声喊了出来!那剌耳尖锐的叫声之中,似乎隐藏着极深极深的绝望之情。 “嘶嘶”数声异响,辛夷双臂张了开去,身上紫红纱衣纷飞飘起,宛若花瓣临风招展一般!她的额上、眉际、双颊迅速染上了嫣红的艳色,幻出无数片紫红如绸的花瓣,远远望去,她美丽的面容便如藏于鲜花丛中一般,愈觉娇艳夺目! 妩青已是叫了出来:“本相神通!辛夷为何要化现她的本相?” “刷”一道紫光闪过,辛夷掌中已是多了一柄曲颈琵琶,紫檀琴面,银色丝弦,闪动着冷冷光华。 辛夷银牙一错,冷笑道:“也让你们听听真正的天魔之音——《啮心焚》!” “铮铮铮”!丝弦急拂,音如繁雨一般,遽然洒落! 我但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袭来,心腔猛地一痛,几乎觉得心要跳出腔外! 忽听“铮铮”数声,声裂金石,劈空而来!仿佛无形的两股大力在空中猛地一撞!“啪”地一声,辛夷掌中琵琶一根丝弦竟已应声而断!辛夷脸色一变,尚未来得及再拂丝弦,只听“啪啪啪”三声响过,所有丝弦全部断裂! 辛夷怔了一怔,猛力将琵琶往地上一摔!琵琶当即碎裂,无数碎片四下里飞溅开去。 冥夜冷然而立,将琵琶交还于紧那罗手中,沉声道:“好了,闹到这个地步,瞒已是瞒不过去了,你又何必要玉石俱焚。况且,以你小小花妖的修为,”他冷笑了一下,话音中带上了向分讥嘲之意,说道:“纵然是全力一搏,只怕也不是这九嶷神庙的高人的对手。” 妩青却叫了起来:“辛夷姑娘!你这是为何啊?” 林宁淡淡道:“少司命,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辛夷姑娘,才是真正杀死辛长老的凶手么?” 奇_书_网 _w_w_w_._q_ i_ s_h_u_9_9_ ._ c_ o _m 妩青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辛长老是她的叔父!她怎会……”林宁轻叹一声,没有应声。然而妩青却有些犹疑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显出了花妖魅艳本相的辛夷,拥在紫红的重重轻纱之中,美艳的脸庞之上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妖异而冰冷。 情何以偿 木族长老都是大惊失色,一位名叫楚槐的更是叫出声来,说道:“辛夷!大司命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辛夷固然能进入紫云洞天,可是……可是这位紧那罗…… ”他看了一眼紧那罗,显然虽是不敢置疑林宁的判断,但也不尽相信他之所言。 林宁似是早已料到会有此疑问,温言道:“各位长老,能顺利进入紫云洞天的结界的人,不一定是杀害辛长老的凶手。然而各位在查验辛长老死因之时,是否曾注意到,辛长老心脏碎裂的真实原因,并不是那号称为天魔之音的‘啮心焚’,甚或是来自佛界的‘天香令’,而是真气所激! 此人是先以其他手段杀死辛长老,为掩盖其罪行,才又又制造出《啮心焚》致死的假相。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此人真力不足,对《啮心焚》驾驭不足,才会如此处心积虑。” 他缓步走到案前,拿起一只小小的冻石双耳茶盏,倾出少许褐绿色的茶水,说道:“进来的时候,我已注意到了这一盏香茶。从盏中残茶之色来看,沏茶时间,是在辛长老遇害之前。林某与辛长老素有交往,也知他日常饮茶,从来只用他所珍爱的白玉斗,说明此茶乃是奉于来客。杯沿上微有胭渍,显然来客乃是女子 然而辛长老招待来客的茶水,竟然不是紫云洞天里最好的仙茶‘紫云天’,而是家常饮用的‘明露’,而且只有一杯……” 而辛长老身着服饰,却是睡时所穿的单衣……这位客人,看来是与辛长老……熟悉得很了…… ” 他语意虽然委婉,但木族长老脸上却显露出尴尬之色。作为不能娶妻的木族长老,房中深夜有女子来访,意似亲密,无论如何,都是有些不便。 林宁接下来道:“起初我看出这画像之中的飞天颇有灵气,也曾怀疑过紧那罗姑娘。 然而我也知来自佛界的飞天,所习乐音俱以佛音为基础,根本无法弹奏天魔之音,而辛长老的伤势分明又来自于《啮心焚》。 我激出了紧那罗姑娘,是因为我想她的画像一直悬于卧室之内,辛长老为何人所害,她自然最是清楚,然而她虽被诬为凶手,却仍然言语闪烁,似有难言之隐。 直到此时,我便可以断定,行凶之人,必是辛长老亲近之人。 深夜来访,顺利通过结界,猝起发难,而不被辛长老所提防的人,只有在场的几位长老和辛夷姑娘。 所以我故意放出大话,言道极擅弹奏《天香令》,而关于辛夷姑娘听曲之时,行为是如何异常,以致于露出马脚……这位龙女姑娘,方才已说得极为仔细了。” 杜衡与辛艾私交极佳,闻言最是震惊,喝道:“辛夷!你莫不是疯了!他是你的亲生叔父,你怎能…… ” 辛夷冷冷一笑,先前那种娇弱清丽之态,已是荡然无存,说道:“对啊,他是我的亲生的叔叔,我父母只是普通的辛夷花木,未曾修成大道,自然早就随着岁月的转换,而枯荣凋落……叔父说我生来便有道根,他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教我修道之术,只到我一百五十岁那年……” 她远远地凝望着床上辛艾的尸身,冷酷妖艳的脸上,终于浮起一抹柔和的神情:“那一年,我终于脱尽草木之形,修成人身。就在这紫云洞天之内,我当着叔父的面,第一次幻作了少女的模样…… 我是照着一幅古画上的无名女子,幻化出来的容貌。虽然还比不上那女子的万一,但已是足够美丽。叔父他……他呆呆地看了我好久,脸上的神情,仿佛梦幻一般…… 他喃喃地说:‘辛夷,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有……会有这样的美貌……’” 辛夷双颊白晰如玉的肌肤中,隐隐泛出喜悦的粉色光泽,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之中:“其实……其实他也生得很英俊啊,这石兰涧中的木族女郎,哪一个不对他暗自倾慕?那些木族少年,哪一个又比得上他的风采?” 杜衡越听越惊,情急之下,大声喝道:“辛夷!你在胡说什么?” 辛夷格格笑道:“胡说?我没有胡说。木族世代有律,长老不得娶亲,更不得近于女色,这简直是世上最无情的条律!”她双颊泛起病态的潮红,映衬着紫红花瓣,更觉娇艳不可方物:“男女情爱源自天生,那些生硬的律法又能奈其何!你们只道我叔父他平时最是沉默端方,殊不知早在三年之前,他……他便早与我结下了私情!” 此话一出,不吝于是石破天惊!所有人顿时为之色变。 辛夷笑道:“当初辛艾他爱我何等深切,这紫云洞天为何要设下那样多的结界,便连其他长老也轻易不得入内,不过是为了我二人的欢爱幽秘罢了,长老们常说我的修习突飞猛进,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采补了叔父的精气而已……而他,自然也是心甘情愿……” 楚槐惊得半晌合不拢嘴,此时气道:“你你……平素看你倒也极好,怎的如此不知羞耻?你们乃是同根所生,本为亲生叔侄……” 辛夷冷笑一声,道:“两情相悦,又没碍着别人,却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自小并无亲人,唯有辛艾于我,亦父亦兄,亦夫亦友,他是我辛夷生命中唯一最是亲密的男人,过去是,将来自然也是!况且他本来就不想做这长老之位,迟早也会带我出走九嶷,双宿双飞!” 辛夷瞟了一眼紧那罗,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突然将手一指,嘶声道:“谁知他后来竟然爱上了这个飞天!飞天算得了什么,什么香音神、散花神,不就是西天一个卑贱的奴仆么?她仗着有几分姿色,居然夺走了辛艾的心! 他自从迷上了这画中的妖女,便对我日渐疏远,最后竟然说什么我与他叔侄之亲,相通乃是□!哼,便是□,也早已乱过了,现在他始乱终弃,更是罪不可恕! 起先我倒还在哀求他,对他更是加倍的体贴温柔,有时候他也会心软,对我便是分外的怜惜……然而只需过得一夜,我再与他相见时,他便又恢复了那冷淡的模样…… 后来我终于起了疑心,我悄然潜入紫云洞天之内,因为熟悉这里的结界,他根本没有察觉。 我看见他向来高贵笔直的膝盖,竟然跪落在这妖女的画卷之下;看到他丑态百出,向这妖女哀求不休,说道那夜他闲时抚琴,终于感动了这妖女自画中飘然落下,与之相和一曲,从此令他梦牵魂绕…… 他将过去对我说过的甜言蜜语,翻来覆去,都尽数向这妖女絮絮诉说……可笑的是,这妖女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儿,任他磨破嘴皮,偏生就是不肯从画上下来。 便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彻底地凉透,仿佛堕入了万丈的冰窟。今晚天黑之后,我下定决心,再一次潜入了紫云洞天。我将他拖上了床榻,他却死活不肯跟我亲热!他对我的态度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怜惜,可是无论我向他哀求也好,争吵也罢,甚至我以自杀相胁,他便如鬼迷心窍一般,只是不肯答应我毁掉画卷。 他说,他要用一生的时间,守候在紧那罗这个妖女的身边;他说他与我相通之时,只是沉迷于我的美色,对我虽有怜爱,却没有刻骨铭心的眷恋……” 她的眸子里闪动着狠毒的光芒:“我佯作哭泣,将身埋入了他的怀中!他的心脏在我的耳边跳动着,那声音仍然是那么有力,听起来让人安然而平静,那曾经是为我倾倒的心,却再也不属于我辛夷所有! 我再也按捺不住,用他教我的道术,凝气成刀,只是‘噗’地一声轻响,便剌入了他的心脏! 以辛艾的修为之深,这一刀并不能使之毙命,但我与他如此亲近,自然知道他的气门所在。这一刀下去,却是封住了他的法力,使他再也无法反抗。他又惊又惧,只是叫道:‘辛夷!辛夷!’ 我一挥手,已用青木之气,封住了欲从画面飘落的飞天。紧那罗修为虽然较我要强,但画卷被我以结界封住,她便有天大的法力,也只有暂时拘于画中。等她运足真气冲破结界之时,辛艾可早就死在我的手里啦! 嘿嘿,辛艾先前不是说过,我的一片痴情,让他心如刀绞么?我就要看看他的心肝,究竟是怎样一个绞法!我以气为刀,只是轻轻一剜,那一片心脏便应声而断!嘿嘿,他骗我,这个死鬼的心肝可生得鲜嫩得很哪!都好好的呢,根本没有绞在一起……不过倒真是好吃得很。” 妩青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望向状若疯癫的辛夷,叫道:“你你……你吃了他的一片心脏?” 辛夷妖媚地笑了一声,道:“少司命,你不正在奇怪,那心上少了一块儿么?那缺少的一块儿,你是找不到的,因为在我的腹中躺着呢!” 妩青一阵干呕,弯下腰去,几乎站立不稳。众人也相顾失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林宁抢步上前,一把将她扶住,这才转过身来,对辛夷说道:“辛夷姑娘,人生广阔,何止情爱二字?你做下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害人害已,却是何苦呢?” 辛夷冷笑一声,道:“自我从他修道,直到今日,共计二百余年,他是我生命之中,唯一亲近信赖的男人,是我唯一活下去的信念和支撑……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了生命,何必苟活于人世之间?” 她缓缓地走了过来,众人不知为何,自觉闪出一条道路来,眼看着她走到了辛艾的床边,在床头坐了下来,也顾不得血腥肮脏,将辛艾的头颅抱到了怀中,微笑道:“我杀他之后,本是要随他而去的,可是我仍不想毁了他身后的名声。加上我深恨紧那罗这个妖女,所以我才弹奏新学来的《啮心焚》曲,做出辛艾死于曲下的假象,本是想要引得你们怀疑紧那罗,不料大司命他,” 她对林宁惨然一笑,脸上的红潮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如纸的颜色:“大司命当真聪明,我终是瞒你不过……” 妩青突然“啊”了一声,叫道:“还有一事,你的《啮心焚》曲,却是从何学来?” 辛夷轻轻抚摸着辛艾已然变成了青灰色的前额,柔情无限,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妩青气极,正待再言,忽听冥夜冷笑一声,道:“是我教她的,少司命想追究我的罪过么?只可惜我虽于辛夷姑娘有授术之谊,却无杀人之嫌。而私传本门秘技,除了本门师长之外,何人有权将我问罪?如今本门之中,只剩下我冥夜一人,少司命若想以此定我冥夜的罪过,只怕要大大地失望了。” 众人哗然,我更是惊奇万分,林宁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众人皆知冥夜公子出自天魔一派,却不知冥夜公子的师父,我们叫他修老人的,真正的身份,便是大名鼎鼎的天魔那修……这件事情,说来话可就长了……” 他平静地直视着冥夜阴冷的眼睛:“只是林某不明白一件事情,门中法术外传,乃最为忌讳之事,公子与辛夷非亲非故,为何会愿将门中法术私下相授呢?” 冥夜不知何时,已从木架之上摘了一串藤花。此时他将那紫色的花串送到鼻端,深深一嗅,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因为这位辛夷姑娘,相貌极似一位故人……本公子乐意的事wωw奇q i sh u 9 9書com网,谁也管不着。” 我忽觉身边微风一动,但见空中彩袂纷飞,却是紧那罗飞了过去,缓缓飘落在辛艾的床头。她星子般的眼中,隐见泪水泫然,神情凄凉之极。 辛夷猛然抬起头来,喝道:“你过来做什么?你这妖女才是罪魁祸首!你若不爱辛艾,为何要自画中飘落,与他弹奏相和?你若是真爱辛艾,为何不管他的苦苦哀求,只是冷若冰霜?” 我也忍不住问道:“紧那罗姑娘,既然辛长老对你这般爱慕,而你……你也对他……为何那次相会之后,你便飞入画中,任他百般呼唤,只是不肯出来?” 紧那罗不语,哀婉地看了我一眼,终于膝下一软,跪倒在杜艾的床前。她不惧他已僵直的尸体,双手紧紧握起他的一只手掌,莹莹的珠泪,成串地落在了他肌肤僵硬的脸上: “不是我不爱你……辛艾,我来这处异地,独居画中又是冷清寂寞;所遇人中,唯有你妙解音律,那一夜与你的弹奏相和,于我紧那罗,也是终生难以忘怀啊…… 你是这样的温柔而热烈,这样的勇敢而多情……是我不能爱你啊……我们飞天,世人皆乾闼婆善歌,紧那罗善舞,我也对你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紧那罗……其实,其实,紧那罗并非如传说所言,是飞天神乾闼婆的妻子。 因为我们所有的飞天,既是乾闼婆,又是紧那罗……我们时作男身,时作女身……我并不是真正纯粹的女子,你却是伟岸的男儿,这叫我……怎样去爱你……” 情何以偿 下 问天殿。 长明灯微黄而断续的光线,徐徐洒落在林宁修长挺拔的身形之上。林宁双手负后,淡淡地看了一眼面前垂手立于的绿衣男子——来自石兰涧的木族使者,低声道:“事情怎么样了?” 那使者恭敬地答道:“启禀大司命,您走之后,长老们遵从您的意思,商议如何处治辛夷姑娘,谁知辛夷姑娘她……”林宁眼中光芒一闪,问道:“她……” 那使者顿了顿,头低得更深一些,答道:“她一直坐于辛长老床头,将辛长老的头颅紧紧抱在怀中,不言不语……后来还是杜长老发现有异,上前探视,这才发现……辛夷姑娘她……她早已自绝经脉,散尽了所有元气……” 我和妩青惊得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失声问道:“她死了?” 使者从袖中取出一轴画卷模样的物事,恭敬地呈了上来。林宁接过画卷,并没有打开,问道:“是那幅飞天图么?” 那使者答道:“紧那罗姑娘……” 他犹豫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个称呼有些为难,接着说道:“紧那罗神……在大司命你们走了之后,便又飞回了画卷之中,任是长老们再三恳请,却再也不肯现身。长老们说,此画本为辛长老之所有……辛长老和辛夷姑娘,都是因此而殒命,木族中不能存此不吉之物,只能呈给神庙,恭请大司命裁处。” 林宁捧着那幅画卷,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去,望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木族使者又行了一礼,缓缓地退出殿去。 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还。 借着暗淡的灯光,我隐约看见西边殿壁之上,绘有云气氤氲的一处山水。那殿壁的右上角处,我一眼便看见了这四行熟悉的诗句——是极简单的楷字,笔墨淳厚,笔意却有几分悄然的飘逸。 这首诗并非上乘之作,在这九嶷神庙之中,我却先后两次得见。 殿里空旷幽深,四面建得极是开阔,大约能容纳一二百人齐聚于此。地上平整地铺着长长的青石条,不知被踩磨了多少年,石面已被磨得溜光水滑,泛出幽幽的凉意。 这里的布置也与林宁这个人一般,简朴,不事修饰,然而却有着一种慑惊人心的神秘力量。 林宁捧着那幅绘有飞天紧那罗的画卷,默然半晌。他突然转过身来,对妩青温言道:“少司命,我有一事要与白姑娘商议,你暂且先行回避一下罢。” 妩青睁大了眼睛,瞟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将嘴巴一撅,抱起在她怀中酣睡的绯绯,大步地跑出门去。 “砰”!一声巨响,却是妩青赌气地反手猛一摔门,门扇重重地合在一起,把我和林宁都吓了一跳。 我们面面相觑,林宁苦笑了一下,道:“妩青这孩子,平时被我们大家给宠坏了。她脾气虽然有些任性,心地是很善良的,绯绯最粘的就是她呢。” 我勉强笑了笑,说道:“大司命,你有什么事要与我商议?” 林宁低下头来,轻轻地掸了掸衫角,一时却没有说话。 寂静幽深的大殿,唯有长明灯的火光不停地跳动。檀香一圈一圈地燃尽,案上的香炉中落满了银色的香灰。而檀香所特有的那种沉郁的香气,在光的黑暗中袅袅穿行,萦绕不散。 恍然之间,仿佛有同样静默的时光,穿越无形的岁月河流,冉冉而来。 殿内两边都是长长的神橱,看样子里面供奉的神灵甚多,不止一位两位之数,这一点与寻常俗世寺庙也颇有不同。神橱前半垂下厚厚的帏幔,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之中,也看不清那些神像面孔,唯有几个黑忽忽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萼绿华说过,当年云华夫人瑶姬私入凡间,曾与楚国国君有相约之好,故此楚国一带对云华夫人极是尊崇,忍不住回头问道:“大司命,这神庙之中,可有祭祀神女瑶姬娘娘么?” 林宁摇了摇头,开口道:“瑶姬只是其中之一。咱们九嶷族人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之中,哪怕一草一木,都有神灵栖息。故此所尊神灵甚多。这殿中除了瑶姬娘娘之外,还有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等诸神……” 东君?云中君?我的心里大大一跳,幸得在这暗淡的灯光之下,他也看不清我脸上瞬变的神色。 素秋姐姐真是执拗,东君屡次派人来邀她会面,说要找人为她说情,使她得以褪去妖身,更换仙骨,重返九阙天庭。她却只是躲避不见,对是否回归仙班似是浑不在意,我虽与她较为亲近,却也不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至于云中君,我心中清楚,云中君屏翳当年为秋水姬所杀,魂魄都早已化入剑中,与剑灵浑然成为一体,再无丝毫昔日灵识,世上哪里还有此神?虽说云屏翳还有个弟弟日照,云屏翳身死之后,天帝打算让日照继承云中君之位的,他却走得无影无踪,至今无人得知下落。而其他神灵又没有他们兄弟天生的播云逐雾的神通,所以现在这云中君一职无人担承,早已是形同虚设,却不想这下界之中,仍然煞有其事地为他准备了祭祀之位。 只听他又道:“还有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 我吃了一惊,叫道:“大司命?” 他失笑道:“这是真正的大司命,可不是指我。我这个大司命是族人错爱,胡乱叫出来的,可做不得数。”我也忍不住笑了,又问道:“那少司命……” 林宁笑道:“少司命是执掌天下所有未成年的婴灵寿夭之事,巧的是咱们的妩青也是医术精湛,尤擅儿科,她虽是师傅最小的弟子,于医巫之术却极具天份,倒不枉这少司命之称。” 我扫了一眼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心头突然闪现出巫山凝真观中的神女像。想起黄老人所讲,那湘夫人湘君其实并非神灵,不过是些加上了虚幻光芒的凡夫俗子;而我也知目前在天庭之中,大司命、少司命也并无此职,纯属屈子虚构之事。 纵然这些神灵果真存在,可是那为一已之私,便意图袭杀林致远的云中君;那高居于仙宫之中的东君和东皇太一,他们果真会对生灵的疾苦感同身受么? 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我突然想起死得刚烈,向上苍抗争不公的秋水姬;想起我那慈爱英明、然而却魂魄下落不明的父王;想起天庭的袖手旁观和众仙的冷漠势利,一股莫名的抑郁之气蓦然从心底冒了起来:“大司命,据我所知,这些神灵们大多并非真有其人。便是真有神灵,他平时都居于九重宫阙之中,哪里有时间前来这九嶷神庙?再说天下供奉他们的人那么多,他要救苦救难,可也来不及啊!在上苍的心中,这世上所有的万物,□欲迷的三界众生,只怕都如无知无觉的刍狗一般。这样的老天,真不知道为何要三界众生顶礼膜拜!” 林宁拈起一柱香,点燃香头,闪现出一点幽艳的红光。我的鼻端立时便闻见了檀香那种迷蒙而沉郁的香味。 林宁转过头来,肃然地凝视着我:“白姑娘,天下神灵,并不是个个都是德行齐备,而祸福兴衰,乃是运行之律,并非神灵可以左右。天下的百姓祭祀神灵,也不真为了指望哪一位神灵。所以凡人之中,还有我们这些祭司,所投身以殉的,不过是为了维护天地之间的一种正气,正气始出,方能够令阳气清明,阴气平和,荡尘涤浊,还本来清净面目。 如果说我们真的要百姓们前来神庙祭祀的话,也只能祭祀这种正气和精神,而不是位列仙班的煌煌神明。因为只有天地之间正气沛然,才会万魔辟易,宇内清朗。” 我质问道:“运行之律,指的会是什么呢?若没有这该死的天地大律,辛艾不会拒绝辛夷的爱意,紧那罗不会因相爱而别离…… 这世上原曾有一个女子,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与她地位悬殊的男子。然而他与她的相爱却与旁人无碍,也与天地无损,到头来却是东南纷飞,遗恨千古!这世上也曾有过一位君王,他为君英明神武,四海称颂,为什么却遭到飞来横祸,害致使国中无主,自己魂魄无存?” 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如果没有人龙之分,父王就能和小荷在一起;如果没有世俗的限制,严素秋就会嫁给唐仲友;如果…… 如果……” 如果没有权势的分别、名利的光耀,敖宁他……应该也不会弃我而去罢…… “若天地之间真有正气,岂能容此!” 林宁略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仍将手中一柱香敬到神像之前,在香炉中端端正正插好。随即又施了一礼,退后两步,在我面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他沉吟片刻,这才道:“白姑娘,天地阴阳调和,泽被万物,是希望万物都能欣欣向荣,修养生息,绝没有无视生命的起灭的意思。 辛夷姑娘将辛艾看作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子,不过是将心中残留的对逝去父母之爱的追忆,寄托在了叔父的身上。而辛艾对辛夷的情感,也仅是一个成年男子对美丽女性的正常迷恋……白姑娘,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将会遇上多少不可测知的事情?如果两个人结合的基础,本就是脆弱而易于摇撼的,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风雨? 至于紧那罗……在凡俗的眼中,从未经历过情爱美好与折磨的飞天,是单调苍白而令人同情的神。其实侍于佛陀座下,去追寻那种宁静无求的境界,将个人的悲喜,化为对众生的怜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看似激烈而痴缠的情感,一朝的断绝,确是令人扼腕痛惜,然而爱有多深,带给双方的伤害和痛苦,也会随之加深。真正的幸福,并不会由此而来……” 他仰起头来,凝望着那柱香头袅袅上升的青烟。神色如常平静,但那眼光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一掠而过。良久,只听他淡淡道:“白姑娘,你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尚且有命不由主的烦恼。如林某这样的凡人,尚陷身于五行三界之间,更加没有办法掌握造化的转轮。然而天命占三,人谋尚有七分,不过是奋起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虽万死而吾不悔矣……如此而已……” 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在微茫的黑暗里,隔着那一点点的火光。眼前的灰衫男子,高发束髻,修仪英秀。虽然我活过了数百岁的光阴,然而此时的他,却仍带给我以父兄般的成熟之感。 他微微一笑,突然伸出手来,从我的鬓上取下一件东西,送到我的眼前:“你看,藤花已经枯了,还戴着做什么?”一边做势欲丢,我慌忙一把抢过来,脱口道:“不要丢!” 对着他略带惊异的眼神,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从小到大,纵然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东海公主,因为我那显赫的父王,我曾经也在生辰和各类节庆之时,收到过许许多多的珍宝。那些东西非金即玉,华美而冰冷、毫无生机,便如那万顷碧波之下的龙宫众生。 这串小小的藤花,是我平生收过唯一真实的礼物。 林宁或许不懂得女子心中千转百回的心事,他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来,递到了我的手中: “据姑娘从前所言,结合林某今日所见,料想令尊便非龙神,至少也是一方水域之君。龙君魂魄元神威力强大,放眼三界,便是天帝只怕也不能强拘离体。所以,白姑娘,”他温和地看着我:“我虽不明白令尊何以元神失踪,但请你相信我,他是不会有事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我自然是信赖他的,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林宁话语之中,隐藏着我所不知道的某些东西。 林宁启开盒盖,一粒晶莹透亮的水晶珠子,静静地躺在盒底中央:“你身属水系龙族,咱们九嶷山中又是木多水少,长久呆在岸上,恐对你体质有损。这颗宝珠是我师傅所传,内蕴江河水气,姑娘你佩戴大有裨益。”我手握宝珠,仔细端详,只见珠身以极细的网状银络兜住,末端还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显然是可以当作项链系在颈上。 映着银白的颜色,珠身透出一种隐隐的莹蓝。清凉光润的感觉,透过我掌心的皮肤沁入身体之内,感觉格外的舒服和惬意。此珠虽貌不惊人,但以我眼力看来,确如他之所言,珠内蕴含正是江河之气,且隐有至深神通,显然是一件水系法宝。 只是,我心里还是隐约浮起了一丝疑虑:虽说神龙所居,自然是水气旺盛之处为佳。可是长居岸上也无甚大碍。洞庭龙女初嫁柳毅之时,不是在岸上居住了一两年么?我此来九嶷,才短短几天而已啊! 但无论如何,他赠我宝珠,总是一番美意罢? 我有些愕然抬起头来:“大司命……这样的宝物,我怎能无功受禄?” 在恍然的灯影中,他望着我的眼光,有一刹那的失神。他轻轻合上盒盖,将盒子往我的手心里摁了一摁,微笑道:“姑娘远来是客,林某自当竭尽所能招待姑娘。他日若林某前去龙宫,难道姑娘你会对我吝啬龙宫宝物么?” “砰“!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殿顶青瓦纷落如雨,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林宁一卷长袖,修长的手指已扣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凌空飞起,向后疾退!地上顷刻间铺满了碎石烂瓦,而一阵铺天盖地的狂烈暴风,已自殿顶的破洞之中猛然灌入! 一道极粗的碧色光柱,闪动着耀眼的光芒,自殿顶旋转而下,挟带席卷万物的强大气势,向我扑了过来!因之而激起的生冷罡气,吹得我双鬓的垂发乱飞而起,一时之间,发眉竟然皆被映成碧色。 “嗵嗵”数声,却是廊边的神像难禁风力,自神橱中跌下地来,约莫也有三四尊之数,神橱上张着的垂幔自然早被吹得七零八落。 陡然灰影闪过,却是林宁袍袖挥处,一道柔和的青光划空而出,幻作莹薄光幕,挡在了我的面前。那风势随之一滞,我脸上那种剌痛的感觉立刻减轻了许多。 然而这不是普通的狂风,而是修道中人催动内力,所激发出来的强大罡风啊!我虽从未遇见过这等强劲的罡风,但也知修为稍浅之人,只怕一吹之下,便会元神消散,林宁他不过是个凡人,纵以法术强力相抗,又如何能禁受得起? 我身形一动,便待要跃出他的身后,忽觉腰身一紧,他迅疾地转过身来,竟然一把将我紧紧揽入了怀中! 天青明罗上 天晕地眩,刹那间,我全身四肢百骸之中所有的真气,都如积沙遇潮一般,尽数崩溃消散。 他很紧很紧地搂住我,却又小心得象是拥着一颗最最娇嫩的露珠。透过柔软的数层薄薄衣衫,他均匀平稳的呼吸、温热光洁的皮肤,还有那一抹似是与生俱有的、淡而干爽的青草气息,使得我六识尽昏,心动神摇。 碧色光柱在殿中急速旋转,其间光芒几度大盛,却终是难以攻入林宁布下的淡青光幕。劲风越是激荡呼啸,我的耳中充满了那种尖锐而凌厉的风声;殿中长明灯的火光早已熄灭,四下里一片冰冷的黑暗。然而林宁那温暖安然的怀抱,仿佛便隔离了这世上所有的苦难与风雨。 林宁一手将我搂住,另一只手伸出空中,修长的五指在空中不断变幻,结出诸般法印模样。恍恍惚惚之间,耳边只听得他高声念道:“当灭动心,不灭照心。本来空寂,还我真觉。” 他每念得一句,那道淡青光幕便微微一亮,更向外扩张一分。待得四句念完,殿中突然青光弥漫,整座大殿均被笼入光幕之中,那耀眼的碧色光芒,在青光的笼罩之中,竟也略略收敛,显得柔和了许多。 林宁掌缘翻出向外,轻轻向外一拍!平空之中传来一阵无形的波动,那道碧色光柱如受重力一般,轰然四射开去,光芒吞吐不定,宛若一朵碧色莲花平地盛放! 无尽灿烂的碧色光华之中,缓缓现出一个婀娜的女子身形来。 我从林宁怀中抬起头来,一见那个女子,不禁失声低呼一声:那女子身披黑纱,连面庞上也笼有一层薄薄的黑色轻纱,掩住了本来面目。但饶是如此,她那双充满了智慧与灵性的明眸,那优美动人的身姿,仍是让我一眼认了出来——正是昨晚深夜,与林宁在长廊芷兰花边相会的那神秘的黑纱女郎! 林宁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搂着我的左手,却不由得微微一紧,微笑道:“我早知是你。如何?你终于肯向我动手了么?” 那黑纱女郎凝视林宁,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林兄,你我既然如此投缘,又何必非要斗个鱼死网破?何况我们并无利害冲突,你好好地守护你的九嶷神庙,而我……自去做我的事情,他日有缘,我们还可再相会于湘水之上,抛弃所有世俗羁绊,共享天穹明月、无边清风……林兄,各退一步,如何?” 我身子一颤,林宁似是感知到我心中所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来,道:“不能。” 不能。 淡淡的青光,给这个男子侧面的脸部轮廓,镀上了一层莹润的清辉。我是龙女啊,我是来自于东海的高贵龙神,我是禀佛祖意旨而来的水族圣女,我懂得奇妙高深的驭水诀,我有令仙魔闻之丧胆的秋水望鱼神剑,若论争斗求生,我根本不怕这个来历不明的黑纱女郎。 可是,在你的心底,是否也曾经隐约地盼望过,有这样美好的瞬间时光?生死攸关之际,能够有这样的一个人,勇敢地站在自己的身旁,面对着所有危难和引诱,面对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只是淡淡地回答这两个字:不能。 不能,不能。纵然是不能相守、不能相爱,但也不能相负、不能相绝。 殿中寂静片刻,唯有风声呼啸。 那黑纱女郎突然冷笑一声,说道:“林兄,你们九嶷神庙中人,乃是道祖门下;而身为大司命的你,又通晓这道家奇术‘天青明罗’,于这三界之中,确已难遇敌手。我虽有‘碧烟尘’相助,但你若运起终生修为,奋力一搏,只怕胜负之分,仍是未知之数。” 我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天青明罗”之术,竟有如斯威力。这黑纱女郎显然不是凡人,亦无妖气,料想非神即仙;身为凡人的林宁能使她说出这番话来,则“天青明罗”之威不容小觑。 林宁神色淡然,道:“姑娘过奖了。” 那黑纱女郎一双明亮如水的眸子,转注到了我的身上,口中仍是对林宁说道:“你既是九嶷神庙世代相传的大司命,自然也明白‘天青明罗’法术的由来。当初你们道祖因清华夫人一事,对天界众仙极为失望。他当真老得糊涂,认为天界众仙无一可信,竟然逆天而行,擅自修改了这传自伏羲大帝的上古神篇《赤阳精武篇》,并借助道家培元炼鼎之术,借阳化阴,创立了能使凡人修成仙人一般精深法力的‘天青明罗’。自以为一切完美妥善,竟然将守护九嶷的重任,交到了你们这些驻守九嶷神庙的凡人肩上。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以凡人微薄之躯,又岂能承担那样精深广博的上古法术?实则你们所有修习此术之人,均是以自己本来生机,来换取这门神奇的法力。所以历代大司命,虽具有极深的神通,令九嶷妖魔敬惧有加,却多为短命寿夭之人。你的师祖流方,活了二十七岁;你的师父晒月,活了二十六岁;就连你们奉若神明的三代师祖青叶,也不过只是活了区区三十一岁。 林兄,你天赋奇才,被尊为历代以来,最具修习法术天赋的大司命,年仅十五便跻身地仙修为。然而你修习‘天青明罗’之术越是精深,于你寿元伤损便愈深。虽然我也知道,你一直强行以道家真气延续真元;但你的寿元与常人不同,常人尚可服食仙丹灵药以图延续,你的寿元却是出自于天命,这天命岂能因人力而改?以我之见,恐怕林兄你的寿命,断然不会超过二十八岁。 若你肯将贵派清净宝珠赠我,以我之能,必能求得延续你寿元之法。何况我只是借你宝珠一用,事后必会还你。这等便宜之事,林兄何必推辞不就? 何况屈指算来,今年你已满了二十七岁。林兄。便是你想要不惜一切,去保护你怀中这个女子,可天命将至,究竟还会有多少岁月,可以任由你去挥洒呢?你身故之后,她又该如何?” 她这几句话缓缓说来,虽然语气轻柔,清致婉转,但细细品来,却是阴毒之极。 《赤阳精武篇》?恍惚记得夜光在跟我讲起秋水望鱼二剑来历之时,曾将其与望鱼仙子自上元夫人处盗走的《太阴玉华篇》相提并论。此两部神篇,为当初伏羲大帝与女娲娘娘所传,义理精深,妙法通玄。难怪林宁身为凡人,却令九嶷百族妖魔咸服,原来“天青明罗”竟是脱胎自《赤阳精武篇》。 可是……林宁……林宁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么? 一股莫名的撕裂的疼痛,猛地钻入心房深处。我一把抓紧了他臂上衣衫,仰起头来,望着林宁的眼晴,颤声问道:“她说的……她说的,可是真的么?” 林宁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嘴角微展,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他虽是听闻黑纱女郎论他寿元将近,脸上却无丝毫惧色,开口说道:“姑娘,你说了这么多,林某也有一事不明,敢向姑娘问询。” 黑纱女郎一愕,显然料不到林宁竟会反问于她,但旋即微笑道:“林兄但问无妨。” 林宁仍是将我搂在怀中,说道:“姑娘你本是仙人一流,又生性聪颖,当知眼下所行之事……不仅是大违天地清和,还触犯了天庭定下的律条。一旦败露,几可致万劫不复之地,且令姑娘家族清白门第蒙羞……姑娘却又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逆天弑神之举呢?” 逆天弑神之举?我心中一跳,几乎要惊得叫出声来。这黑纱女郎行事如此诡秘,我早知绝非好事。然而她三番五次袭上山来,不过是为了那颗九嶷神庙的清净宝珠,区区一件法宝的争夺,怎会被林宁说成是逆天弑神之举? 那黑纱女郎脸色“刷”地一下,顿时变得极为苍白。但她反应极快,眸子转了一转,强笑道:“林兄所言,我可是一句也听不明白。倒是你呢,大司命,你将清净宝珠赠她不提,现在更是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得了。你一命不惜倒也罢了,九嶷百族的性命,你可也是全然不顾么?” 林宁眼神一寒,道:“姑娘这是在以百族性命,威胁我林某人么?” 黑纱女郎嫣然一笑,眸中水光流转,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但听她说道:“你身为九嶷大司命,总不能只顾自己讨得这女子喜欢,便忘了大司命应负守护之责罢?” 我听她说到这里,不知为何,身上却是一阵阵地发冷。林宁固然对我极好,此时肯挺身而出,将我护在身后,我已是感铭于心。然而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交,眼下这黑纱女郎既是以九嶷百族性命相胁,以她之能,想必定是所言不虚。林宁天性仁和,岂能因我一人之故,置百族于不顾? 自当日西海大典之上,秋水望鱼出鞘的那一刻起,我便身不由已,被卷入这四海纷争之中。此后父王失踪,我独夺东海之嗣,又千里赶赴九嶷,早就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条无比坎坷艰辛之道。 林宁果真为了百族之故而放弃了我,我也不会怪他。可是……可是…… 心中杂味纷呈,一时连自己也辨不出是酸是苦,是涩是甜。 林宁突然朗声长笑,声震殿瓦,笼罩满殿的青光仿佛感知到他的心意,突然之间,也是光芒大盛。 黑纱女郎不由得后退一步,试探问道:“林兄?” 林宁收起笑声,双目直视黑纱女郎,缓缓道:“九嶷百族为上古魔神蚩尤之后,千百年来独居三湘,连天庭也无可奈何。我九嶷神庙之所以能领袖百族,不过是因为历任宗主仁慈宽和、襟怀高远,以九嶷安危为已任,令百族众人不得不服而已。 神庙虽名为守护百族,其实不过是希望以道教经义中的德操,来感化他们的蛮荒悍恶之气罢了。若有外敌来犯,百族定然同仇敌忾、共结一心对抗外敌,他们身具神魔血统,法力广大,又何须我区区一个林宁来守护? 姑娘,你未免也把林宁看得忒也高了。” 黑纱女郎眸中晶光一闪,笑道:“然则大司命你的寿元,莫非就不重要了么?你年纪尚轻,又不曾有过家室,恐怕是难以体会得到,这世上的夫妇琴瑟相和之事,该是何等的甜蜜美妙。至于你怀中这个女子,绝非是你的良配,你又何必定要因她而与我为难?” 我不禁心中一动:这黑纱女郎与林宁乃是旧识,今日两下交恶,不过是为了清净宝珠之事。怎么如今听这女郎口口声声,定然说是因我之故? 那黑纱女郎说到此处,突然停住话头,看了我一眼,又笑道:“何况她乃是东海的龙女,前不久又由东海龙王做主,许配给了华岳少君金虹三郎。华岳少君年轻英俊,地位尊崇,对龙女又极是爱慕。纵然你对她有意,只怕也是鸳梦难谐。 大司命,你自命正人君子,如何却将别人的未婚妻子,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三郎? 我如梦初醒,猛然想起自己原已非是未嫁自由之身。手上一软,原本是紧抓住林宁衣衫的手指,不由得缓缓松了开去。 正待要推开林宁,脱身挣出他的怀抱之时,突然觉得腰上一紧,却是林宁将我扣住,竟是不肯放开手去。 我心头微现怒意,低声道:“你放开我!” 林宁见我颊带晕红,不禁轻声一笑,附耳道:“你要乖一些,不要被她激怒。若离开了我设下的结界,她再要对付你可就容易多了。” 我不敢再挣,低嗔道:“她不过是要你那颗宝珠罢了,与我又不曾相识,却如何会与我过不去?再说,再说你这样对我……我……我……” 林宁微微一笑,并不答我所问之事,反而低低道:“你莫要恼怒,听我如何答她便是。” 天青明罗 下 但听他朗声说道:“姑娘,你们女子生性最是爱花,不若在下便以花朵为喻罢。 素闻那碧海之底的龙宫仙阙,因天生缺乏青木之气,故此没有办法生长真正的花木。所以龙宫花园之中所有花卉草木,俱是出自于龙宫巧匠之手,以珠玉玛瑙雕刻而成……姑娘你自然也是见过。那些珠玉之花,其貌固然是玲珑光辉,更难得是长开不败,永不凋谢,其价几可值万金之数。” 我突然想起东海龙宫的绝秘隐僻之地,那些犹如华盖一般的巨大荷花,那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之后,在荷梗下层层积压的粉色花瓣,心中不禁一痛:东海亦无青木之气,父王为了让那些荷花生长于海底,该是耗费了多少法力,才设下如此高深的结界,使它们得以在海中怒放。如今父王音讯全无,龙宫中再无第二人有此能力,那些荷花,恐怕也该逐渐衰败了罢? 林宁轻声一笑,说道:“而我林宁最爱之花,却是出自我九嶷山中的香草芷兰。” 黑纱女郎笑道:“我曾听闻你说起芷兰,道是此花盛开不易,四十年漫长的岁月等待,却只有短短六天的花期。林兄,你若得我之助,恐怕还能多看这些芷兰几次,” 林宁微笑道:“姑娘何必大言欺我?其实你我皆知,林某既以凡人之身,得以修习仙术,则寿元已是出自天命,并非是由于躯体自身的衰竭。纵是姑娘能取得天府灵药,恐怕也难以延长林某寿数。” 我听他徐徐说来,言谈之间甚是自若,竟似对自己寿元将尽一事浑不在意。不知为何,心中却有莫名的恐慌浮了起来:“不知这黑纱女郎如此大言炎炎,会是何等来历?不过他说天府灵药,仍不可延其寿数,那……纵然我去找素秋姐姐,或是清华夫人,竟也无济于事么?” 林宁缓缓道:“姑娘你便如同那龙宫珠玉之花,芳龄永寿,令人羡慕;而我林宁便是这山中的芷兰,瞬间即凋,却也没有什么遗憾。二十八年寿元,足以让我感谢上苍的垂怜。生命因为短暂,所以美好,也正因如此,才让我更分外地懂得珍惜。” 黑纱女郎听到这最后两句,神色却是黯淡下去,低语道:“莫非……莫非真的只有短暂的生命,才会深深地留下所有的美好么?”她的声音极低极低,说到最后之时,竟有无限惆怅之意,不似在重复林宁的言语,倒似是说给自己倾听一般。 “至于龙女,”林宁怜爱地看我一眼,淡淡道:“她是东海龙王的公主也好,是未来的华岳夫人也罢,纵然她披上万丈璀璨的光芒,在我林宁心中,她不过也只是一个……需要人来疼爱的小姑娘。 我在一日,护她一日,便是我一日的福分。若我生命消失,还有东海龙王和华岳少君的照拂,林某又有什么好放心不下?” 黑纱女郎摇了摇头,眼神中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喃喃道:“林兄,你何苦如此?” “轰”!一道绚丽无比的霞光,突然自殿外蒸腾而起,迅速扩散开去!我转头向窗外看去,透过窗棂之间的空隙,隐隐可见一道华美五彩光幕,笼住了整个舜源峰顶。 黑纱女郎脸色陡变,看了一眼殿外那五彩流溢的霞光,唇边浮起一抹苦笑,涩然道:“林兄,我道你今日怎生如此雅兴,竟然还有闲心与我谈了许多,原来……你是借此拖住我的注意力,却让他们在殿外布起‘天罗大阵’。” 林宁洒然一笑,说道:“姑娘莫怪。我早知姑娘定然带了帮手上来,于我九嶷神庙只怕大大不利。只是……他们神力被峰顶‘绝仙界’所拒,只怕还要靠姑娘你手中的‘碧烟尘’,方能发挥各自威力。然而我宗中弟子,多是肉身凡胎,纵然修得几分道行,又如何能与姑娘你的贵从相比?说不得,只好布下这天罗大阵,来保我神庙周全罢……” 说到最后一个“罢”字之时,眼前青光闪动,却是那根翠玉一般的竹枝恍若平地冒出一般,腾然飞起半空之中!林宁喝道一声:“起!”衣袖带处,已将我平地摄起,一道眩目青光凌空飞卷,宛若蛟龙一般,“刷”地一声卷起我二人身躯,闪电般地向殿外投去! 碧光耀眼,刹那间一道匹练般的光带,自身后向我们疾射过来!却是那黑纱女郎再难按捺心头怒气,已然抢先出击! 林宁回身衣袖一拂,满殿青色光幕陡然下压,缩成一个巨大的青色光团,已将那道碧光缩于其中! 黑纱女郎高声念道:“天道正一,化气为剑!”碧光暴涨,“嗖嗖”数声,竟是锐如光剑一般,穿破青色光团,直向我们破空追来! 此时那碧光大盛,光色极清极淳,竟不似妖邪之流,倒颇有几分仙道正和之气!莫非这黑纱女郎,竟然是得道的仙人? 林宁右手中指弹出,喝道:“疾!”那青色光团在空中陡然一转,反赶在碧光之前,“轰”地一声巨响,两者相撞,碧青光芒四处飞射,如山气浪散涌开来!但闻殿中响声大作,那供奉的神像长案之属,早已是跌得七零八落,此时经这两道强劲之极的仙气宝光合力一击,更是尽数被击得粉碎!无数木屑碎渣顿时铺了满地! 挟带青光之势,我二人已掠出殿门,隐隐绰绰只见夜色之下,殿外石台之上已站了不少人。还未看清之时,忽觉身上一沉,却是林宁将我猛然推开,喝道:“迦儿!护住她!” 幽香袭人,我已跌倒在一处柔软的怀抱之中,映入眼帘的,是柔滑如水的墨黑长发!迦儿? 那白日里温柔动人的蛇女迦儿,已恢复了人身蛇尾的模样。长发披散下来,手执一柄模样古怪的绿色短剑,剑身扭曲,有如蛇虫一般。她一把将我揽在身后,金绿交错的长尾却突然一卷,“啪”地一声,已将一俟机飞上前来偷袭的道人击飞开去!她那蛇尾竟是坚逾钢铁,此一击之下,那道人竟然闪避不开,“啊”地一声,一头撞上台边石栏,脑上红白横流,竟然是脑浆鲜血汩汩而出,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噗”地一声轻响,自那道人身上冒出数缕黑烟。那道人尸身渐渐软化下去,宽大的道袍蝉蜕似地积作一堆。黑烟散去,但见道袍之中,赫然显出一尾长约尺许的白鱼出来! 迦儿身边已站有数名灰衫弟子,俱是神庙中人。对面约有十数人,却是打扮各异。此时便听一黑甲男子高声斥道:“蛇妖!竟敢害我鱼兄性命!”迦儿冷笑一声,平素温柔之态荡然无存,黑发无风凛然自起,杀气隐现,不屑道:“才不过两百年道行的小小白鱼,也敢上我九嶷神庙来兴风作浪!我虽在神庙修道,对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却是绝不手软!” 一道碧色光柱自殿中呼啸而出,直奔我所立之处而来!巨大强劲的冷风随之乍起,其阴寒之气令人毛发上竖,竟然隐挟风雷之势!我身边两名灰衫男子齐声大喝,掌中一黄一蓝两道仙剑齐放光芒!而那凛冽的冷风之中,迦儿毫无惧色,斜剌里毅然飞身迎上,墨色如丝的长发当空飞舞,金青蛇尾平空翻卷,更平添了几分妖魅之气。 碧光乍现!迦儿娇叱一声,双掌翻飞,强大的真气翻涌而出,正待与那碧光正面相接,突然青光一闪,碧光顿时被引了开去,只听“轰隆”数声巨响,左侧石栏应声而断,无数碎石噶啷啷地滚下石台,落入山崖深渊之中! 青光映照之下,只见林宁自石台上徐徐落下。碧光散开,那黑纱衣郎赫然现出身形,戟指向我遥指过来,喝道:“清净宝珠便在这女子身上!夺珠到手者重重有赏!” 我心头剧震,不由自主地望向戴于颈间的那颗晶莹明珠!那颗水滴一般剔透的珠身,此时在无边的夜幕之中,竟然流转着淡淡的银光。 一灰衫男子抢上前来,掌中仙剑黄芒吞吐不定。他掉头喝道:“大司命有令!护住这位姑娘,有谁胆敢上前!杀无赦!” 那群衣饰古怪的黑衣女郎同伴之中,有一高冠乌袍男子突然高声吟哦起来,他语言生涩难懂,我并无一字听懂,只觉似是咒语一类。林宁的声音遥遥传来:“是魔道的冥暗咒语!神庙弟子听令结阵!伏魔!” 层层浓重乌云,渐渐由四面奔涌而来,在天际中心汇聚。星月光芒瞬间被重云所掩,天地间一片黑暗,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 仿佛只在瞬间,我但闻耳边啸声大作,无数道彩光直冲天空,那是所有神庙弟子掌中仙剑的光芒。当中一道最为明亮的青光,在空中缓缓旋转,竟然形成一个极为古朴的篆字:“道”!其他仙剑的光芒交织错杂在一起,为“道”字的周边,镀上了一道绚丽无比的五彩光晕,有如霞光虹霓一般。 那个“道”字不断旋转,无数彩色的绚丽光芒也随之转动,丝丝缕缕,尽数穿破那些沉积的乌云,洒落了整座黑夜笼罩之下的山峰。 在那些蓝、红、绿、紫、青色光芒不断流转之中,但闻林宁长声吟道:“当灭动心,不灭照心。本来空寂,还我真觉。”众弟子齐声诵道:“善为道者,微妙玄通。唯不可识,强为之容!”庄严肃穆的诵念声中,那“道”字越是旋转加快。彩色光芒铺天盖地而来,黑纱女郎身边众人纷纷跌倒,更有人抱头滚地,哀嚎不已。那高冠乌袍男子还要强念咒语相抗,只刚勉强念出一句,但觉胸口气闷,气血翻涌,“哇”地一声吐出满口黑血,颓然跌坐于地。 黑衣女郎一咬中指,鲜血溅出,望空一洒!血影横掠而过,那剑阵如受重阻,彩光顿时黯淡了许多。 “铮铮”!熟悉的剑吟之声,在舜源峰顶悠然响起!两道湛青如电的璀璨光芒,突然浮现在峰顶上空!仿佛是受到这两道剑光的影响,所有仙剑一齐长鸣,那如龙啸吟之声,悠长清越,在山谷之间回荡不绝!那个“道”字霍然而止,“刷”地一下,射出一道耀眼之极的青光,而那些剑阵形成的彩色光芒也陡然增强,远甚最初明亮之色。黑衣女郎这边有数人已然支撑不住,大叫一声,现出原形来,却都是些兽精树怪之属。 那是秋水、望鱼二剑!这旷古绝世的两柄神剑,仿佛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终于跃然而出,加入剑阵之中! 光彻天地,气迫斗牛。我的双眸,突然遇上了林宁怔怔的目光。隔着那冲天的剑气与光芒,他捏诀结印,傲然而立。那种凛然的气度与风神,宛若真正的天神大司命降临人间。然而远远看去,他那灰衫萧然的身形,却显得是如此的孤单与寂寞。 黑纱女郎虽也是目眩神摇,但她毕竟道行高深,当下强行催动碧色光柱,瞬间幻作一枝极阔的碧色大伞,伞面凌空展开,堪堪挡住了满天彩芒!那帮人如遇大赦,慌忙挣扎起来,奔入碧伞之下。 黑纱女郎将伞撑起,身子一晃,化作一道碧光,反向峰下投去。夜风呼啸,崖边远远传来她轻柔的声音:“不夺宝珠,誓不罢休!大司命,咱们后会有期!” 妖狐阿紫上 晨曦微露之时,我悄然离开了神庙。 因为“绝仙界”的缘故,除了那持有“碧烟尘”的黑纱女郎,论理说除了神庙弟子,其余人俱不能在舜源峰顶上施展法术。然而不知为何,当我尝试着化为清风之时,居然没有受到丝毫阻碍。 颈上的清净宝珠,在清晨山中的薄雾之中,越显得晶莹清澈,微微泛出几棱银光。是因为它的缘故,我才得以施展法力么? 来不及多想,我飘然投下峰去。 在山峰脚下飘落下来,我有些不舍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云雾缭绕的舜源峰顶,神庙巍峨的轮廓,如海上起伏的船桅,在云雾之中隐隐浮现。 大司命……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道,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呆在这个凡人的身旁,不过只有短短两日时光,却仿佛已有一生一世的熟悉和亲切。林宁说过,龙宫没有青木之气,所以长不出真正的花草;其实这整个神仙之界,又何尝有过一点人气,自然更不可能会有真正的温情和爱意。 然而我该走了。 父王下落不明,四海局势微妙。身为东海皇嗣的我,断不能再横生枝节。何况……那黑纱女郎说得不错,我名份上已是华岳少君的妻子,遑论三郎所爱,究竟是我还是他臆想之中的秋水圣女,我都不宜再留在林宁这陌生、然而却令人不由自主地前去亲近的男子身边。 林宁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生命因为短暂,所以美好,也正因如此,才让我更分外地懂得珍惜。” 或许这世上的相遇,也不一定要漫长久远。正因为那短暂的美好,才让人更是念念不忘罢?我低头又看了一眼颈上的清净宝珠,强自按下汹涌的心潮。 衣袖一挥,我驾起云头,飞越重重山林,直奔朝舜涧方向而去。 冥夜,那古怪而阴冷的魔族后人,或许懂得招魂秘术的他,是我最后的一点希望。 “啾啾”!“啾啾”!数声急促而清脆的尖叫,自我下方一处山坡上传了过来,使我不由得身形稍滞,俯首看去! 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前面两脚悬空,在山坡上作人立之势,正在朝空中飞过的我大声尖叫,身后九只美丽蓬松的大尾,也自焦急地摇来摆去! 是绯绯! 九嶷群山连绵,林深草密,这小家伙不知是何时偷偷跑了出来,莫非是迷路了么? 我挥舞衣袖,打算以真气将它摄入怀中,再送往舜源峰下。 绯绯敏捷地一跳,避过我翻卷过来的无形真气,“啾啾”“啾啾”地又叫了几声,转身往山后跑去,跑得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意即要我跟了上去。 我好奇之心大作,当下驾云跟在它的身后,翻过那道山坡而去。 才飞得片刻,只听“啊哟”一声惊叫,却是出自女子之口! 我吃了一惊,凝神看去,只见坡下奔来一个紫衣少女。晨光之中,但见她长发飘飞,衣袂如仙,远远看去着实美丽。然而这紫衣少女神色却极是仓皇,脚上绣鞋已奔掉了一只,露出雪白的纤足来,她也浑不在意,只是拔足飞奔;一边不时回头而望,似是后面有什么极为厉害之物追了上来。 “哧啦”!一道黑色闪电,蓦然卷地而来,滋滋有声,带起无数惨白色的电光火花! 紫衣少女躲闪不及,又是惊叫一声,那闪电“哧”地一声,已尽数打在她的身上! 紫衣少女惨叫一声,一道毛茸茸的灰色狐尾,竟然自裙下伸了出来! 她身子晃了两晃,终于法力消散,再也凝结不成人形。但见一道白光闪过,那紫衣少女已然消失不见,如茵绿地之上,赫然现出一只灰色小狐,四只小爪慌不迭地凌空奔起,箭一般地向山坡另一头窜去! “哧哧”又是数声,那黑色闪电却是紧迫过来,灰狐左奔右突,竭尽全力躲闪身子,神情甚是狼狈。 “哧”!坡上陡然闪出数道黑色闪电,直奔灰狐而来!那灰狐避无可避,不由得全身颤抖,发出一声哀鸣! 绯绯大急,也顾不得向我求救,当下将口一张,一团狐火凌空喷出,正向那闪电飞去! 绯绯!原来它是见同类逢难,又自忖法力微薄,这才不计前嫌向我求救! 我大吃一惊,这道黑色闪电并非天穹闪电,其中分明蕴含有极强的阴寒玄冰之气,绯绯虽为九尾灵狐,毕竟年岁尚幼,这一团狐火对抗那道闪电,无异于是以卵击石,一个不慎,只怕还会使绯绯受反啮之伤。 来不及多想,我张口一吐,一团熊熊烈焰直奔而出,后发而先制,已是抢在绯绯吐出的狐火之前,拦住了那道最先击向灰狐的黑色闪电! “轰”地一声巨响,电火相击!金焰大盛,黑色闪电顿时消弭无形,唯有无数细小的惨白电芒四射开去,溅落在山坡之上!所溅之处的青草顿时滋滋作响,化为点点焦黑灰烬! 山坡那边,似是谁轻轻“咦”了一声,惊叫:“神龙阳炎之火?” 灰狐躲过此次大劫,见机倒快,旋即机灵地向我这边奔了过来! 余下几道黑色闪电紧随其后,刹那间离狐尾只有不到数寸之距。 一种莫名的炎热之意,自我的丹田之处腾然而起,瞬间游过我身上所有经脉! 我按落云头,屈起中指,就势一划,喝道:“疾!”一道金色火焰应声而显,顿时在山坡上腾起一道熊熊火墙,隔开了灰狐与那几道黑色闪电! 我倒吃了一惊,本指望以火焰挡住那闪电,却不料火焰竟如此之盛,居然还形成了火墙。 那几道黑色闪电滋滋数声,顿时被火墙化去。 忽听灰狐哀鸣一声,原来它躲得慢了些儿,尾上灰毛被燎了几根。但这小东西着实灵便,三纵两跳,已跃到我的身前。 一团极浓稠的墨色乌云,自坡前远处升到半空,旋即滚滚远去。我身子一动,本待要追,但思及尚有正事要办,犹豫片刻,终于没有追击,任由那隐在云中的妖魔远循而去。 只是,这阳炎之火我以前也曾用过,却为何都不如今天这般威力巨大? 绯绯在一旁大声尖叫,叫声中充满喜悦之情,似也在叫好不迭。经此一事,这只调皮的小白狐终于解除了对我的敌意,欢叫着跳入我的怀中,九条尾巴软软地搭在了我的臂上。 竒_書_網 _w_ω_w_._q_ ǐ_ S_Η_U_九_⑨_ ._ ℃_ o _Μ 灰狐在地上打了个滚,瞬间化为那巧笑嫣然的亭亭少女。她“扑嗵”一声伏在地上,脆生生地叫道:“小狐阿紫,多谢神仙救我!” 白玉般的肌肤,如同精心琢磨过的五官,端的是个十足的美人儿。透过鬓边垂下的发丝间隙,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珠,藏在柳叶儿般的眉下,悄然地飞快扫我一眼,却如最清亮的两丸水晶。 我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三郎讲过他的生母,碧霞元君座下那只妖狐,名字也是叫做阿紫。不觉略有些惊异之色。那阿紫极是聪慧,已然看了出来,问道:“神仙姐姐,我这名字可有什么不妥么?” 我想起三郎,只觉心乱如麻,当下勉强一笑,答道:“以前有一位狐仙,她的名字,跟你的竟是一模一样呢!” 阿紫歪头调皮一笑,说道:“这可有什么好奇怪的?自魏晋朝开始,人间便呼我们狐仙为阿紫。传说那原本是人间一个极妒恶狠毒的妇人之名,跟咱们本不相干。然而那些凡人,总以为咱们狐仙吸人精气,害人性命,酷似那传说中的毒妇,才呼我们为阿紫。其实那不过是少数狐中败类所做之事罢了,姐姐你是知道的,凡人体质多半甚虚,受五欲色识之惑,元气并不清和淳正,有的甚至还暗含阴毒,哪里可以用来吐纳修炼? 象我家族类繁多,修成人形者也有三十多个,但个个俱是老老实实地吸收日月精华,最多采药炼丹来增加修为,哪有谁去迷惑什么凡人?” 她耸耸肩,银铃般地笑了起来,说道:“说来好笑呢,神仙姐姐。我这些姊妹之中,也就我最是偷懒。我们族中有个规矩,每十年要举行一次考验法术的聚会。凡是适龄而变不成人形的狐狸,都要被赶到最为荒凉的后山去修炼,也不许回家。 我从小贪玩儿,哪里用心去炼什么法术?眼看着聚会将近,我怎么也变不成人形。最后大姐急了,只好选了一个明月之夜,亲自带我去山下坟场,拣了好几个头盖骨。非要我把那些头盖骨一个个戴在头上,口念咒语,对着月亮参拜。站起身来时还要晃一晃,如果那劳什子不掉下来,我就可以幻作人形。 那天我运气不好,连着试了七八个,最后一个才勉强没掉下来。可是天啦,神仙姐姐,我虽变成了人形,这头盖骨的主人却生得着实丑陋,连累得我也丑了起来,可叫我的姊妹们一阵好笑。 大会是糊弄过去了,可我却顶着那片骨头过了足足三年,这才可以变幻成人形。姐姐,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生得可好不好看?” 她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了半天。我也不由得被她逗得笑了,由衷道:“阿紫,你生得当真好看极了。” 阿紫眼睛一亮,喜道:“是么?我听说这三界之中所有的男子,无一不是喜欢美貌的女子。”我心中一酸,眼前浮现出林宁温柔的笑容来,暗暗想道:“不对,他不会这样。便是我长得又丑又老,他对我,一定还是一样的。” 只听阿紫接着说道:“也幸得我变美之后,才遇上了他,不然的话,恐怕他一见我原来那副模样,可要远远地避开百里之外呢,凡人们叫做什么——那个‘退避三舍’!” 她看到我怀中所抱的绯绯,不禁眼神一亮,喜道:“这是九尾灵狐呢!它这一族,可是咱们狐族最高贵的种类啦,不到一百年就可以修成人形,几乎所有的九尾灵狐,到最后都能修成仙道。它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不过挺够义气的!今日我被坏人追赶,也多亏它路过之时恰巧看到。 当时我见它掉头跑了,本来有些气它,怎么遇上同类也不搭救呢?原来是搬了神仙姐姐你这个救兵过来。” 她弯下腰看了看,又淘气地伸出一根手指,刮了刮绯绯的鼻尖,绯绯本来一直张着小嘴,作洋洋得意之态,此时见她相戏,气愤地头掉转开去,显出一副极为不屑的模样。 阿紫笑道:“小九尾狐,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好感激的,才来和你亲近亲近么!” 她不依不饶地移过身子,飞快地又在绯绯的鼻尖上刮了一下,笑道:“你好瞧不起我么?出身不由已,后缘各自修。你虽是小九尾狐,毕竟比我小着几百年呢,不如咱们比试比试,看谁最终能得窥仙道!” 但闻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急促地问道:“阿紫,你怎么会在这里?叫我好找,真是急煞人也!” 我如遇雷击,霍然转过头去,但见面前站有一个男子,身着赤金云纹绣袍,头戴玉冠,说不尽的英武华贵,竟然是三郎!我未来的丈夫,金虹三郎! 阿紫一见三郎,当下赶紧跳到我的身后,委屈地嘟囔道:“人家还不是发现了‘三界神鼎’的下落,这才……” 三界神鼎!我失声叫了出来。 妖狐阿紫下 然后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下来,阿紫极度委屈地低下头一声不吭,我和三郎却是对视良久,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端详着我,终于,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七,你瘦了。” 我心中一颤,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三郎……” 倒是阿紫跳了起来,先前委屈的神情荡然无存,俏丽的小脸上满是喜悦,万分惊讶地牵住了我的衣袖,叫道:“十七!十七姐姐!原来你就是十七姐姐!怪不得这么厉害,还能发出这样强大的阳炎之火呢!” 她孩子般的心性,也顾不得我与三郎神情有异,雀跃道:“早听说华岳少君夫人,东海龙王的掌上明珠十七公主,是水族圣女转世,拥有上古神剑秋水和望鱼。又听说姐姐你性子又温柔,法力又高强,叫人真是仰慕得紧……我早就想见见了,每次求三郎哥哥,他总是说你有事远游,不肯再多说一个字来。姐姐,你不知道,因为怕你太过美貌,阿紫心里好生担心自己远远不及,会惹得三郎哥哥会嫌弃阿紫呢……” 三郎低喝一声:“阿紫!”又望我一眼,神情颇为尴尬。 阿紫立即噤声,浅栗色的眼波如水流转,意存询问。那神态越觉娇俏可人,让我心中都不禁一荡。 素闻妖狐生有媚珠,能惑人心神,这阿紫年岁虽小,道行也不甚高,但那媚态竟然也是与生俱来。 我有些过意不去,低低道:“阿紫,你这般可爱,三郎喜欢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嫌……嫌弃你呢?” 阿紫闻言开颜,喜孜孜道:“是啊,阿紫再怎么丑陋,毕竟也是碧霞元君赐给三郎哥哥的,三郎哥哥待我极好,又怎会……” 碧霞元君!我心头一沉,已是如同堕入冰窖之中。 这泰山的神女,正是三郎的小姑姑。当初三郎的父亲金天愿圣大帝,不就是在碧霞元君座前,发现了那个娇嗔可人的妖狐阿紫——另一个阿紫、三郎的亲生母亲的么? 强行忍住头脑中传来的一阵阵晕眩之感,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三郎,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你们有何要事,速速去办罢。” 三郎抢前一步,拦在我的身前,急道:“十七,你听我说……听我说……”他犹疑了一下,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半晌,只听他叹息一声,道:“十七,你还不知罢?四海出了大事,四海龙王相继失踪,便连四海龙太子也都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顿时忘了阿紫之事,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三郎摇了摇头,说道:“你走后不久,先是西海龙王,然后是北海与南海两位龙王,相继也被人摄去了元神。四海大乱,东海之事自然也是瞒不住了,这才渐渐传了出去。三位龙太子听说十七你已独身前来九嶷,寻求招魂之术,便也相约前来。谁知……谁知一入九嶷,竟然失去了与龙宫的联系!我便是听说此事之后,对你好生担心,这才赶来九嶷的……三界之中已有人推测,这九嶷山中,定然藏有一个极厉害的魔头,说不定这些事情,便是他一手操纵!” 三海的龙太子居然也失踪了?那敖宁表哥他……我急忙问道:“大表哥的夫人乃是玄武帝的公主,难道天庭竟肯袖手旁观?” 三郎无奈道:“太素公主数次前往玄武大帝座前哭诉,玄武帝也曾禀告天帝,天帝对此态度却极是暖昧,只推九嶷乃上古神魔蚩尤之地,不宜发天兵前来。” 我急道:“九嶷也是凡间土地,为天庭所辖,为何不宜发来天兵?” 三郎道:“当初魔神蚩尤出世,率三万铜头铁角的天魔将兵,与仙道始祖轩辕黄帝战于涿鹿之野;最后黄帝得众神之助,将其击败。蚩尤虽败,但他是何等的神通?若他临死一击,奋起所有残存魔力,只怕天地也难逃浩劫。当时蚩尤自忖必死,便与黄帝结下誓约:他死之后,将自毁肉身化为九嶷千里山林,元灵散于林中万物,后逐渐衍生为九嶷百族。 如此他虽不能复生,但至少能保其灵气长存不灭。而黄帝则必须答应,只要九嶷百族不离开三湘之地,天庭便不能以其天规来管束所有九嶷的子民。如若天界破誓,遣来兵将到此,其所独具的仙兵杀气,必然会惊醒沉睡九嶷已久的魔神蚩尤。蚩尤一旦复苏,便会吸尽九嶷所有的灵气,转而复生于三界,再与天庭开战。” 我听得目眩神摇,喃喃道:“魔神蚩尤?如此说来,天庭我们也是指望不上了……你和阿紫姑娘方才所说的三界神鼎又是何故?” 三郎微微一怔,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阿紫,犹豫道:“这个……” 三界神鼎的威名,早在东海之时,我便已有所耳闻。传说当初远古之时,天空本是端端正正地被四座神山支起的。然而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争帝,共工不慎败走,羞怒之下,便一头撞向四神山之一的不周山。山体折断,半截轰隆隆地塌了下来。天穹再也不能保持端正,而向西北方向倾斜,原来的日月星辰都挪动了位置,洪水不可遏制,泛滥成灾,为天下带来了极大的灾祸。 上神女娲娘娘不忍看生灵涂炭,便斩巨鳖之足,以为支天之柱;又炼五彩神石为补天之料,这才勉强维持下来。 那三界神鼎,便为女娲娘娘当初炼化五彩神石所用。据说此鼎不仅能炼化所有的金铁之器、各类法宝兵刃,甚至生人入鼎,鼎下之火也可将其体内阴阳五行之气炼化。所炼成之物或为实体、或为元丹、或为精气,个中转换自如之处,当真万象由心,端的是仙家炼器第一宝物。 后来不知何故,此鼎突然出现在九重仙阙,为天庭所有。因为它显赫的来历和极大的神通,所有三界中人提起此鼎,莫不是敬畏有加。 此时我突然从一只小小的妖狐口中,听闻这赫赫的神器之名,不由得我不顿生好奇之心;而三郎吞吞吐吐的模样,也更让我疑窦大起。 三郎见我询问之意甚切,迟疑片刻,只得道:“十七,前日天庭遍传仙界,言道三界神鼎被人盗去,现正严令追查此事呢!” 三界神鼎居然被人盗走?这等仙家重宝,所处之地极为秘绝,想必守卫之人也并非泛泛之辈。这盗宝人能自天界悄无声地盗走神鼎,当真是非同寻常之辈。四海龙王及太子失踪一事,与神鼎被盗时间如此吻合,莫不是这几者之间竟然暗暗关联? 我与三郎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底深深的恐惧:如果……如果所有的龙王与龙太子都已失踪,那么现在世上唯一的龙神,便只有我了——东海皇嗣敖莹。 三郎一步跨前,已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掌:“十七!我是不会让你被人掳走的!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一根毫毛!不,是一片鳞甲!”他的嘴角微微一扬,带着我所熟悉的促狭的笑意。我虽是满腹心事,也不禁被他逗得笑了,低声嗔道:“讨厌!” 他收敛了笑意,轻声问道:“十七,你来九嶷几天了?龙王招魂之事如何了?”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化出金翼之事,也想告诉他石兰涧心狠然而令人心酸的辛夷、还有那貌美善曲的紧那罗……甚至是九嶷神庙里的芷兰花…… 然而我张了张嘴,所有的话已涌到了喉头,却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九嶷的芷兰花……那如芷兰一般美好而短夭的男子……林宁这两个字,从没有如同此刻,这样深而锐利地剌痛了我的心。 偶一回头,却见阿紫怀抱着绯绯,默然地站在一旁。这灵动而慧黠的少女,此时脸上却挂满了落寞的神色,怔怔地看着我们。 三郎复想起阿紫之言,便问她三界神鼎之事。阿紫低下头来,手儿轻轻抚摸绯绯雪白的长毛,绯绯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尾巴微微左右摇晃。她低声道:“我……我那日自泰山随你而来,一路上你又不许我到处乱跑,实在闷得紧,今日早上便悄悄溜到旁边涧里去玩儿…… 涧中花草极多呢,比别处开得都要繁盛。我正在凑过去摘一串紫花时,突然眼前恍若白光一闪!我早听说九嶷之地妖魔甚多,一时起了好奇之心,便循那白光来处,悄悄拨开灌木枝条向外张望。只见几个穿灰白色衣服的人,立于在涧水旁边,手上发出惨白光芒,光滑犹如匹练,层层缠绕,结成一道白色光幕!却有一个身穿冰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被困在光幕之中!那男子当真也是了得,他虽被围得严严实实的,便如身处大蛹之中一般,但只是张口一吐,好象这位十七姐姐一样,喷出明亮的金红色火焰出来!那白色光幕遇火即融,瞬间消于无形!” 我忍不住呼道:“是白特蛟!怎的又有白特蛟妖出现在这九嶷山中?” 三郎也疑惑道:“不错,这白特蛟本是海中极恶毒卑贱的蛟类,怎的会出现在内陆之地?” 阿紫讶然道:“正是呢!那男子摆脱白幕缠绕,也是叫了一声‘白特儿’!随即便轻蔑地说道:‘你们这几条小小的白特蛟,还妄想要困住我们神龙么?’” 我心中一惊,忙道:“那男子居然也是我们龙族?” 阿紫道:“我听说他也是神龙,心中着实好奇。他长得虽比三郎哥哥差了些,倒也真的很好看呢!” 三郎听她说得天真,不由得苦笑一声,望了我一眼。 阿紫接着道:“谁知此时突然有黑光破空而出,刷地一下,宛若当空张开一副黑色巨网,紧紧地笼在那男子身上!那男子低吼一声,似乎经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光芒闪处,瞬间化为一条长有金角的巨大蓝龙,在黑网中左冲右突!” 我终于确认无疑,叫道:“那是北海龙神!” 早已听闻父王说过,东、南、西、北四海龙王,分别是白、青、金、蓝四种神龙。所有龙子龙女之中,也唯有真正的下任龙神,才会有着与龙王一样的本相。所以我的三哥只能是黑龙,而我却与极肖父王,也是一条白龙。 身为蓝龙,又头顶金角,纵然我与北海龙族从未打过交道,也猜出那男子若不是北海太子敖寒,却是何人? 阿紫“啊”了一声,道:“原来他便是北海的龙神太子啊,当时他化身为龙之后,在黑网中挣扎翻腾,威力着实巨大,那道黑网看上去邪气甚重,又有好几个白特蛟在旁相助,几乎都要降他不住!” 我关心敖寒安危,急道:“那后来呢?” 阿紫道:“眼见他头上金角发出灿然金光,身上也渐渐长出一对金色飞翼来!”我心神一颤,旋即想到了自己化出金翼之事。莫非所有龙神,皆能化出金翼么?自西海回来,我即去了华岳,与父王相处甚短,若不是他突遭不幸,这些事情只怕他早就已讲与我听了。 只听阿紫又道:“他那两道金翼颇为厉害,只是轻轻一扇,那些黑色巨网居然收他不住!瞬间化为黑雾,立即便被金翼挥开!而那些围着他的白衣人也惨叫连声,纷纷跌倒,身上冒出烟来,居然都变成了一些灰灰白白的蛇状怪物,在地上扭来扭去,粗的竟如水桶一般呢!” 三郎叹道:“那金角金翼,为龙神天生异相。但金角乃是与生俱来,金翼却是靠后天的机缘与修为方才能够长出。传言龙神一旦角翼俱全,便是即将继承龙位之兆。” 阿紫滴溜溜的眼珠在我身上扫了扫,三郎察觉到了,也将目光转到我的脸庞上,略带些怜爱的神色,笑道:“你十七姐姐年龄还小呢,不过是三百多岁而已,哪有这么快便能长出金翼?说来也是奇怪,西海太子年已有七百余岁,南海太子也有六百余岁,北海太子不过将满六百岁而已,怎么我倒没听说那两位太子生出金翼,倒是这北海太子最先角翼齐全呢?” 我心里却颇为惊异:“论说起来,这位北海太子今日方才化出金翼,我却早了几日,莫不是四海年青一代龙神之中,竟是我这最小的东海龙神,最先角翼双全么?” 三郎想了想,又道:“阿紫你当时是见他金翼缓缓伸出的么?” 阿紫答道:“是啊,那金翼伸出来的时候,有无数细小的金芒四处飞舞;直到全部伸出时,那金芒倒是消失不见,却有耀眼的金光四射!那金光隔我甚远,但不知为何,我看在眼里,却是身上一阵炙热,整个人突然间又是恐惧,又是痛苦,仿佛身处炼狱烈火一样,便似是立刻便要化为一片飞灰。” 说到此处,不由得往后缩了缩,似乎还是对那金光极为恐惧。 三郎笑道:“阿紫你哪里知道,龙族族类甚多,除了海龙、河龙之外,还有井龙。便是蛟螭之属,其实也是出自于龙族的分支。 龙族与人族、妖族一般,不过是一种生来便具行雨布云法力的生物罢了。也并非所有龙族都是正神,有的受上天封赠为一方之君,有的却是踞地为主,甚至兴风作浪,吞食人畜,与妖魔无异。”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不过四海龙王却是龙族中的异数。他们虽也是龙身,却是早已得道的佛界天龙。只不过当年……水族圣女秋水姬……离去之后,水系无人执掌,天龙方才自佛界降临人间,各司一方水域,被尊称为龙神。 历代龙神既是来自于佛界,天生便俱有伏魔神通,那金翼金角更是妖魔克星!你不过是修炼略有小成的狐妖,如何抵挡得住这来自佛界的龙神宝光?既是先有金芒再有金光,说明这金翼乃是初次长出了!这位北海太子方才化出金翼,故而威力稍浅,若假以时日,他金翼已然强健,只怕那些白特蛟不是现出原形,倒是要灰飞烟灭了。就连你啊,阿紫,虽说隔得远些,恐也难逃池鱼之殃。” 阿紫眼中闪过恐惧的神色,不由得看了看我,又往后缩了缩。 三郎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道:“你别害怕,你十七姐姐虽是龙神,但她一来金翼未成,二来人又甚是温柔,绝不会降了你这狐妖。” 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脑门,又道:“嗯,北海太子在四海之中为人颇为低调,并不如西海太子那般声望显赫,不料倒还是第一个长出金翼,看来平时倒是众人看走了眼。” 我忍不住问道:“先长后长,又有什么打紧?” 三郎在我耳边轻轻道:“小傻瓜,先长出金翼者,必然是宿缘深厚,功力稍强之人。记得听我祖父东华帝君说过,当初四海龙神之中,你的父王可是第一个角翼双全的呢,其余三位龙神还真是一直逊他一筹。” 我心里一跳,低下头去,没有答言。 三郎凝视着我,叹道:“十七,你瘦了。” 我忍不住笑道:“知道,你都说了两遍了。” 忽听阿紫重重咳嗽一声,道:“关于那三界神鼎的事情,你们还要不要听?” 我恍然惊悟过来,忙道:“阿紫妹妹,你讲下去罢,我自然是要听的。”一边不觉脸上红晕已生。 三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这才抬起头来,若无其事道:“阿紫,你说。” 清净宝珠 上 忽听阿紫重重咳嗽一声,道:“关于那三界神鼎的事情,你们还要不要听?” 我恍然惊悟过来,忙道:“阿紫妹妹,你讲下去罢,我自然是要听的。”一边不觉脸上红晕已生。 三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这才抬起头来,若无其事道:“阿紫,你说。” 阿紫撅了撅小嘴,样子极是可爱:“那条金翼蓝龙双翼一拍,身边祥云陡生,龙头昂然向上,便要冲破重重黑雾,矫然飞入九天云霄……” “唿喇喇一阵乱响,却是四面不知从哪里涌出十余人来,也都是些山精水怪之流,惊叫道‘那龙要逃走了’! 忽听得有人冷笑一声,那声音……那声音……”她打了个寒噤,道:“那声音好生阴寒可怕,虽然清亮如玉击之音,不知为何,还是让人只是觉得害怕……” “只见一道赤色光芒,陡然平空而出!那光芒炙热而明亮,倒仿佛是燃烧着的火焰一般!我只觉胸口沉闷难受,脑袋沉重得便象要掉了下来,慌忙扭头便跑! 我隔他们所处之地虽远,但方一举步,却觉身后似有无限吸力传来,仿佛要将我竭力拉向一个不测深渊。我拼命挣扎,死死拉住跟前一丛灌木,只觉得身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却怎么也不敢松开……你看,” 她一手抱住绯绯,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只见白晰如玉的掌上,居然横七竖八的,尽是些鲜红而极深的印子,显然是受力勒磨之故。有的地方甚至还破了表皮,露出里面的血肉来。 三郎“啊”了一声,心痛地道:“阿紫,你怎么把手弄成了这个样子?也不见你吭一声!” 言毕不由分说,捉住她的手腕,只是轻轻一吹。一道淡淡仙气拂过,但见那些血痕伤口顷刻间消失不见,依旧是如玉般的一只纤手。 阿紫欣喜地收回手掌,在眼前反复地看了看,叫道:“三郎哥哥,当真是一点伤口也没有了呃!” 三郎嗔道:“好了,你总可以继续说下去了罢?” 阿紫吐了吐舌头,一把把怀中欲站起来的绯绯按了下去。绯绯愤怒地想要通过摇尾巴进行抗议,但显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被阿紫将它九条大尾胡乱地结在一起,卷巴卷巴,若无其事地塞到它的屁股下来,全然不管它“愤怒”的眼神,接着说道:“我实在是难以对抗那股大力的吸引,感觉自己渐渐支持不住,仿佛便要被那无穷的力量控制了一切……” 三郎急道:“那你如何逃脱?” 阿紫伸手自领口内摸出一枚碧绿玉环来,娇笑道:“全要仗了你送我的这‘华玉环’呢,当时我突然想起你对我说过,只要念起法诀,这玉环便会有极大的神力来保护我!幸得我学法诀之时尚算认真,自然便念了出来,但觉一道极柔和的绿光闪过,我身上所受无形拉力便似轻松了许多。我也顾不得会暴露身份啦,赶紧祭出狐丹,趁机驾云而逃!” 她撅了撅嘴,道:“谁知这样一来,却被那帮坏妖怪给发现啦!他们大呼小叫地追了过来,我原也是不怕的,只是其中有个极厉害的人物,他能发出那种黑色的闪电,极损我的内元真气,若不是遇上这小九尾狐,引来十七姐姐救我,只怕我今日是再也见不着三郎哥哥啦!” 我心系那北海太子,急忙问道:“阿紫,那蓝龙后来如何?可曾逃走么?” 阿紫想了想,道:“当时我忙着逃跑,实在顾它不得!但那道赤光一出,蓝龙可就如同被罗网绊住一般,再也飞腾不起来啦!当时我听到那人冷笑一声后,便说了一句话来,道是什么‘三界神鼎何等神器,你小小一个龙神能有什么神通,便敢与神器对抗么’?” 三郎脸色一变,失声道:“果真是三界神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道:“那三界神鼎若被法力催动,只怕北海太子难逃鼎中神力所引,必然被擒。十七,你……” 我知他心中甚是担心,挤出一丝微笑,道:“三郎,无妨的,我一定会好生在意。再说有秋水望鱼神剑在此,未必便会被神鼎所左右。” 阿紫插嘴道:“十七姐姐,你将我这‘华玉环’拿去罢,这次我全仗它逃过劫难,也定能保得姐姐你的平安!” 三郎笑骂道:“小阿紫,你知道什么?这华玉环只是普通宝物,你得以借此逃脱,不过因为那神鼎本来便不是冲你而去,再者你隔得又远,只是受池鱼之殃罢了。若当真那魔头用神鼎之力是来对付龙神,华玉环这小小宝器,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阿紫嘟嘴不语,我过意不去,忙道:“阿紫也是一番好意。只是那华玉环……那华玉环……” 那华玉环,乃是三郎赠你之物,我却如何能够拿走呢?阿紫,你是真的不知么?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小小的狐妖,一口一个三郎哥哥,以为我当真便看不出来,她对三郎已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了么? 我退后一步,淡淡道:“三界神鼎既已显现,定是冲着四海龙神而来。如今八位龙神,已有七位下落不明。三郎,十七心系父王安危,急要往见一位异人,这三界神鼎之事,便烦劳你与阿紫姑娘代为追查,咱们先行别过!” 衣袖微敛,裙带纷扬之中,已然凌空飞起。 身后云气纵横,却是三郎追了上来。他赤金云纹的衣袍一展,已然将我去路拦住,急道:“十七,你莫不是生了我的气么?” 我不语,他叹了一口气,道:“十七,阿紫天真烂漫,莫不是有什么话语冒犯了你?你可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我摇了摇头,正色道:“三郎,阿紫这般可爱,我自然不会与她生气。只是……碧霞元君她……却为何要将阿紫赠你?” 神仙君侯,休道是妻妾成群,便是没有名份的女子,如婢女之流也不在少数。我父王是如此,其余三海龙王是如此,便是三郎之父金天愿圣大帝,虽然深爱三郎母亲阿紫,还一样的有无数的侧妃。 碧霞元君将这名字与三郎母亲之名相同的阿紫赠予侄儿,若说只是充作随从侍女,我是绝不相信。 三郎道:“姑姑说她与我娘同族,便连相貌也长得极象我娘,她将阿紫赠我,怕是要化解我思母之情罢……十七,我明白你心中在想什么,我的妻子是你,我总是不会忘的。”略一沉思,唇边不觉带上一缕笑意:“但不知为何,我一见到阿紫……虽然她又调皮又闹人,有时候还有些倔强,但总觉得十分可爱……我常常在想,我的母亲,当初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呢……”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竟然软了下来。金虹三郎,他对于我,恐怕也并非无情郎君。只是一个人幼时的渴慕、终生的遗憾,总是令人难以化解和忘怀罢。何况……何况……那日华山之巅,山茶花幽暗的香气,仿佛又重新浮现在身旁的云霭里:“十七,我知道你心中喜欢的人,可不是我。”“三郎,你心中所爱之人,也不是我呢。” 明明都不是对方在寻觅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会结下此生的缘份?在三郎,不过是为了寄托过去的思慕,而我呢?我呢? 是不是因为我的前世,背负了太多的血泪和痛苦,才使得今生的我,本能地想避开一切,本能地想将过去的一切都尘封起来?所以,我宁可忽略自己真正的心,迫使自己为了东海的未来,为了安然而荣华的生活,匆忙地答应嫁给了这个恰巧出现在生命中的男子? 萼绿华和素秋,都不止一次地对我的状况表示奇怪。按理来论,我既然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自然应该恢复前世的法力。然而不知为何,我却仍然是那隐忍而沉默的东海十七,所记得的法术,不过只有一个驭水诀而已。而没有强大法力的支撑,便是这驭水诀的使用,也不能够圆熟如意,当初龙宫中驭水成墙,将三哥击败之事,据萼绿华来说,尚不及全力之二三。 而前世那曾让我梦牵魂绕的男子,那个与秋水姬同眠于雪梅林中的林致远,我对他居然也没有任何刻骨的思念。 难道说,因为我下意识地封存了自己脑中所有关于前世情感的记忆,这才使得我的神通和法力,也被一并封存起来? 我但觉头脑中纷乱如麻,三郎尚在絮絮而谈,我却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终于,我一拂衣袖,打断了他的说话:“三郎,你与阿紫如何,自己必有分寸,也不必向我言明。眼下纷乱四起,我只盼你能助我早日寻得父王,解除四海之厄。那时再谈儿女之事,亦未尝得迟。眼下我便要去寻我父王行踪,你一定要打探神鼎之事,切记。” 三郎惊诧地看着我,半晌,也只得点了点头。 朝舜涧。 我飘落在溪水之畔,凭着上次记忆,一步步地向那崖下洞穴走去。 洞口寂静无人,唯有枝上藤花,尚自在开落。我犹豫了一下,在洞口停住了脚步。 忽听一人冷笑道:“咦,这位不是龙女姑娘么?怎的一副怨妇模样?原来,见到自己所爱之人移情之时,心中滋味却是如此这般。” 我霍然转过身来,含泪怒道:“你……这干你什么事?” 冥夜幽灵般地出现在我身后数步开外,冷冷道:“不巧得很,我恰从那里经过,便见一只美丽的小狐妖站着发愣,而一位好生俊朗的公子哥儿飞上云端,拦住了龙女姑娘。随后便见姑娘你飘落在我家洞府门口,且是一副心丧若嗒的样子。我又不蠢,难道猜不出姑娘你遇上了何事么?” 我怒意顿生,说道:“我与我未婚夫婿之事,可不要外人说三道四。” “未婚夫婿?”冥夜黑漆的瞳仁里,渐渐聚集起阴寒的怒意。四周冷风乍起,吹得他的黑袍飘忽不定。 “既然这公子哥儿才是你的未婚夫婿,我倒当真不知,那九嶷神庙的大司命,那信誓旦旦,当着无数妖魔说过要护你惜你的林宁,又算是姑娘的什么人呢?” 林宁! 我深吸一口气,意识到现在不宜与冥夜辩解此事,说道:“闲话少说。冥夜公子,听闻你是天魔那修唯一弟子,那么那修的‘招魂术’,你自然也是极为精通了?” 一个疑问突然浮上心底:“我最初向林宁寻问招魂一术之时,林宁说那修并无传人;但在石兰涧时,他又承认冥夜是那修唯一弟子,此事也得到冥夜的证实。那么林宁最初对我所言必是谎言,他再三阻我前来寻找冥夜,究竟是何原因?” 冥夜脸色大变,沉声道:“你来找我,便是要求得招魂秘术?素闻东海龙王元神被摄,东海皇嗣十七公主四处寻访下落,而你又是龙女,莫非你……你当真便是那东海龙神?”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声音已在微微颤抖。 我索性不再隐瞒,说道:“不错!我父王失魂已久,但愿公子能以异术相救,东海龙宫上下,不胜感激!” 冥夜似是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只是喃喃道:“果然……果然是你,你那日化出金翼,我虽然十分惊讶,却没想到竟真是传说中的龙神化翼!如此说来,你并不是叫做什么白莹,你是叫做敖莹了罢……” 我只是企盼地望着他。 他脸色几度变化,一时没有答言。蓦然转过身去,但见背上黑袍急剧起伏,显然心情激荡不已。我正在暗自奇怪,只听他闷声说道:“你既是东海未来的龙王,我哪里敢不呈这个人情?但我一向不做无利可图之事,你若想我招魂回归,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喜出望外,忙道:“但有所需,任凭公子开口!” 冥夜冷冷道:“那好!你便将你颈上那颗林宁相赠的清净宝珠,转予我便罢了!” 清净宝珠! 我心中一动,依言从颈上取了下来,握在手里,有些不舍地轻轻摩娑。这九嶷的镇庙宝物,那黑纱女郎与冥夜曾几次大张旗鼓前来相夺。林宁耗尽精力将它捍卫完整,竟肯轻易赠给我这素昧平生之人,已令我大为惊讶。据林宁说来,他将此珠赠我,不过是怕我身为神龙而久居陆地,要补些水系元气罢了,但此话于情于理,都未免有些牵强。 此时冥夜又来相索,足见此珠珍贵异常。只是此珠究竟有何威力,我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冥夜见我已解下宝珠,脸上神色兴奋起来,眼中射出古怪而热切的光芒,盯住宝珠,只是一霎不霎。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便要将手递了过去。 忽见眼前青光闪动,林宁从天而降,一把将我揽到身后,竹枝横斜,厉声喝道:“莹儿快走!这清净宝珠,断断不能给他!” 冥夜狞笑一声,森然道:“大司命,此处可不是九嶷神庙,你以为你护住龙女,我们便动不得手么?我本来只想取走宝珠,放走龙女,你却来横加干涉!好,龙女宝珠,本公子便要一网打尽!” 他双臂一展,但见无数乌云平地生起,顷刻间便浮于半空之中,渐渐聚集汇合,翻滚不定,恰若无形妖魔巨口,待要择人而啮! 而三个身着麻衣,以巾蒙面之人,也悄无声地出现在我与林宁周围,形成合围之势,凝然不动。 清净宝珠 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吃了一惊,手自然收了回来,五指紧紧握住清净宝珠,惊道:“大司命!他们……”林宁面罩寒霜,掌中竹枝无风自动,淡青光芒在枝头不断闪现。他转过头来,对我说道:“莹儿,我本待将你送回东海之后再行告知,谁知你仍向冥夜来求那‘招魂’之术!也怪我没有对你说得清楚,这颗宝珠……这颗宝珠之中,便藏有你父亲东海龙王的魂魄元神!” 父王的魂魄元神!我心头大震,目瞪口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你……为何你如今方才向我告知?” 冥夜冷笑一声,面上浮起得意之色,说道:“果然我们猜得不错,那东海老龙何等狡诈,岂能当真容别人轻易收走他的魂魄?他少时便与你们九嶷神庙颇有交情|奇-_-书^_^网|,而你们镇庙之宝清净宝珠又恰有容纳魂魄元神之功;现下四海局势如何,他心中比谁都要清楚,自然是妄想凭借这远离三界纷争的九嶷三湘之地,度过此次大劫……大司命,我说的可都是八九不离罢?” 我头脑中一阵混乱,纷如丝麻的思绪之中,有一个念头渐渐清晰起来:“东海也有寄存元神魂魄的水灵珠,父王为何独将元神寄于九嶷的清净宝珠之中?莫非……父王他早知四海龙神会相继失踪,为避此劫难,这才出此下策?然而……他为何不对我言明,便已作下如此重要的决定?” 再一转念,已隐约猜到: “父王此举,一是怕我年幼力薄,且未经过甚么阵势,若早知实情,只怕举止之间,便已被别具用心之人看了出来; 二来……二来……只怕父王心中早希望由我承继东海皇嗣之位,故此他才煞费苦心,留下那道金匣密旨,实指望我能名正言顺,打破千万年来传位龙子之律,成为东海龙王的继承之人罢?” 而许许多多以前未曾注意之事,此时也都浮现出来 “他天纵英明,自然早就看出四海有变,故此抢先一步离开,反令对手猝不及防.他心中早有决断,却直到将我托付于金虹三郎之后,方才离开龙宫.龙宫惊变之时,夜光夫人独守宫中,顷刻间便请得族中十大长老来此,而朝中臣子也获讯赶来,使得三哥夺位之愿终不能够得逞.以前父王常携夜光夫人与群臣交往,也曾与长老们见面,如今回想起来,竟都不是无意之举.若非如此,以夜光夫人之力,又怎能独自支持当时场面? 将一切均已安置完毕之后,他才离开龙宫,冒天大奇险,将自己元神魂魄托于清净宝珠之中……而我,我方才竟险些儿将这父王元灵所系的宝物,交给了这早已别有图谋的冥夜,若非林宁及时赶到,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一时间汗湿涔涔,无限懊悔自怨之情,油然而生. 林宁掌中竹枝青芒大盛,瞬间形成一道青色光圈,将我二人笼罩于其内.他神色大见焦急,全然不似平日安然若素的模样,只是不断催促道:”莹儿,快走!你带上宝珠,赶紧离开这里!你父王之事,我自会与你一个交待!” 我轻轻推开他护着我的手臂,走上前去.他吃了一惊,叫道:”莹儿!” 我回眸一笑,丹田真气刹那间游走全身,通畅充沛,便似立时便喷薄欲出:”大司命,多谢你一直保护我.只是此事系出水族,涉及四海,还关系到我父王元神安危!我敖莹身为龙族后人,东海皇嗣,断不能只顾自己,却置身于此事之外!” 袍袖一振,”铮铮”两声清吟,秋水望鱼二剑幻形而出,划过两道耀眼青光,浮现于我手掌之中! 冥夜与那三人脸色一变,各自对视一眼,齐喝道:”上!” 林宁一怔,道:”莹儿,你终于长大啦,可是我……必不弃你!” 如与我心有灵犀一般,林宁掌中竹枝幻出柔和青光,与我手中神剑光芒辉映,双双飞身而起,直向冥夜激射而去! 冥夜脸上掠过一抹阴影,双指相交,捏诀喝道:”大荒魔神,黑暗无极!” 天地间刹时黑暗!我顿时失去了林宁的踪迹! 唯有无数道冰冷而利厉的妖风,仿佛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然而那风似乎又不全是妖异而邪恶的,它的冰冷和利厉,仿佛来自于一个绝望不可见底的深渊. 是在多么遥远的那一刻,我曾经感受过同样的绝望气息? 林宁!我默念那个熟悉的名字,掌中剑身飞舞,恍若光电一般,已将眼前黑暗一剖而开! “呤”! 清啸不绝,青光大盛.那堆积深沉的黑暗裂开一道大缝,光线乍现,但旋即又已合拢.而我的身体却如流星一般,笔直向下堕落!我凌空飞转,飘然向上,但那上空也是极深的黑暗,一时之间,仿佛天也无极,地也无涯,天地之间,便都是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一般. “扑”!冷风袭来,我本能向旁闪开,却有一道巨大的力道凌空袭来!我身不由已,斜斜飘浮出去,奋力挥剑相格!剑芒闪耀之中,黑影乍现,猛然扩展开来,竟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蝙蝠! “扑扑”!巨大的蝠翅迎面扫来,腥臭扑鼻!“砰”地一声,我躲避不及,身受此一重击,当即斜飞出去,胸口剧痛,几乎窒住呼吸! 那黑蝠咭咭冷笑道:“原来堂堂的东海皇嗣,秋水圣女转世,居然还不抵我冥夜一击之力!” 冥夜?我奋力抬起身来,果见那人面蝠身的怪物,面孔居然有着熟悉的苍白而阴冷,是冥夜!居然真是冥夜!难道他竟是蝠妖么?为何我以前与他相处之时,竟会觉得他并无寻常妖类气息呢? 他蝠翅一展,宛若巨大的两片乌云:“清净宝珠呢?拿来!” 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重又挂回颈中的宝珠,毅然道:“我决不会让你们伤及我的父王!” 冥夜冷笑一声,蝠身上的人面越显阴森可怖:“龙女,我本不想伤你,只取得你父王元神也就罢了!你若再如此固执,须不要怪我无情!” 我直起身子,正视于他:“林宁呢?你们把林宁怎么样了?” 冥夜的面孔上浮起一抹嘲笑:“怎么,堂堂的华岳少夫人,居然关心起九嶷的大司命了?你以为林宁神通广大,我冥夜不是其敌手,他就能为所欲为么?方才那三位久负盛名的前辈,若还对付不了区区一个凡人林宁,则我们的炼神大计,岂不是纸上空谈?” 那三人!我心中陡然一缩:能对付林宁的,必然不是凡俗之辈! 我忧心如焚,听到“炼神大计”之时,更是心头一跳:“炼神?四海龙神?” 冥夜仰天大笑,黑色的蝠翼也随之微微摆动,更增添了几分妖魅的气息:“不错!炼制龙神!只要以龙神为料,炼成海灵珠,水族将再次统一,只是那统一首领不再是你——秋水圣女,而是……” 他笑声戛然而止,森森道:“拿来!” 我退后一步,道:“既然你们要用所有的龙神来炼制那个什么海灵珠,我也是东海龙神,你又岂会将我放过?” 不知是否因为我的错觉,冥夜妖异苍白的脸上,居然掠过一种古怪的神情,但只是刹那之间,他又大喝一声:“我说过不会伤你,绝不食言!拿来!” 我紧握剑身,冷冷道:“你要我用我父王的元神,来换取自己的苟活么?绝不!”冥夜眼中晃过一抹血红,喝道:“好!” “刷”地一声,黑色蝠翼蓦然向两边展开,挟带呼啸腥风和排山倒海之势,径自向我扑来! 我身子一晃,几乎要被那强大风力冲倒!我的功力,终于还是太浅了呵,我当真能保得父王元神的安全么?我会死在这里么?淡淡的遗憾,从心头隐隐浮起。 然而,这世上任是谁人,会没有愿以全部生命,去真心守护的那个人? “水之本性,至善至柔,所谓上善若水是也。水性虽柔,但浩浩荡荡,包容万物,若汇而为用,则其锐不可挡之势,甚于刀兵。所谓驭水之诀,贵在顺乎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驱西方癸水之精华,伤人于无形之中,祛压心火,清宁自身……” 唇边一阵咸热,却是我情急之下,已将嘴唇咬破,鲜红的血珠流了出来。我脑中灵光一闪! “驭水之诀,顺自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玄台空寂,灵照九清……剑出!” 青光闪过,腕上红影溅出,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剑剌腕上鲜血为引,我终于使出了驭水之诀! 青蒙蒙的层层水雾,平空浮起,急剧地凝聚在一起,巨大透明的水墙,在水雾中缓缓形成!两道若有似无的殷红血丝,却渗入了青色的剑身之中!隐隐可见那两道血丝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疾速地沿着剑身蜿蜒而上。 恍然之间,我觉得秋水望鱼剑中,竟然有一道灼热,一道清冷的无形气流,自剑身中喷涌而起! “轰”! 两道无形气流相撞,在黑暗中激起满天青芒!青芒转动闪耀,幻出一轴青色长卷,上面竟然隐隐闪现一行行的古朴篆字,字体灵动而飘逸,反射出夺目金光!其中有几句话异常眼熟,竟然也是“水性虽柔,但浩浩荡荡,包容万物,若汇而为用,则其锐不可挡之势,甚于刀兵”! 那金青光芒渐渐汇成一道金色光柱,将我全身笼于其中,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淳和清新之感,遍布了四肢百骸。我但觉身体轻盈而飘逸,脚下一轻,如踏祥云一般,整个人冉冉向上空升起。 眼前恍若明亮了许多,先前那令人生惧的沉沉黑暗之色,此时看在我的眼中,却只是一些虚浮而缥缈的影子。 冥夜仰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神情似悲若恨,嘶声叫道:“太阴玉华篇!原来……原来她一身功夫,居然真是来自于这神剑之中的太阴玉华篇!” 太阴玉华篇么?隐约记得,这是当初望鱼自上元夫人座下盗得的天界宝书,原来竟当真是藏于神剑之中!可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些篆字那样的熟悉,为什么其中竟也会有驭水之诀?莫非当初的秋水圣女,当真是凭借先天水精之身,又从太阴玉华篇中悟出水系至理,才终于纵横天下的么? 顾不得冥夜古怪的神情,我喝道:“冥夜公子!大司命呢?林宁,林宁,你们将林宁怎样了?” 冥夜一挥双翅,黑雾腥风平地卷起,声势煞是吓人,喝道:“我……我绝不会再让你……回到他的身边!” 他双目发红,状若疯虎,竟似癫狂一般,若不是那道水墙挡在前面,只怕立时便冲过来将我化为齑粉! 林宁……不知为何,此时我的思绪之中,竟然不是林宁的影子。而有无数记忆的碎片,自脑海深处奔涌而来!那温柔而专注的笑容,那仿佛满含着怜爱的一声声“水儿”“水儿”、那守在红泥炉前烹酒的男子背影、那一闪即逝的剑光、那满天大雪中四溅的鲜血…… 我深吸一口气,杀意大起,掌中双剑也似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意,吟声不绝,而光芒更是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运力于臂,突然间觉得双剑精魂,似乎与我的感觉都奇妙地融为了一体!衣袖挥拂,双剑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直奔冥夜而去! 那弧线带起淡淡的青光剑气,恍若一路有无数细碎的花朵,在暗夜里寂然开放。以前我也曾多次运用神剑,却从未出现过这么美丽的剑气。只可惜如此美丽如花的剑气,竟是要取走眼前这冥夜蝠妖的性命! “砰”!驭水而成的那道青色水墙居然四下裂开,碎裂的水花在空中旋转,“轰隆”一声,形成合围之势,那本该柔和之极的水流,此时却是坚逾钢铁!但闻冥夜惨叫一声,那漆黑妖异的双翅竟然已被应声击断! “刷”!双剑已破空而至!明亮的青光,照亮了冥夜苍白而痛苦的面庞! 忽闻有人急呼一声:“水姑娘剑下留人!” 我微微一怔,手腕微舒,仙气到处,那剑尖立时凝空停住不动,距冥夜咽喉,却仅只有半寸之遥! 仿佛有无数白色的光点,自剑中飞舞出来,然而却有极轻柔的声音,在空中低声吟唱!那是剑灵么?这双神剑之下,曾羁锁了多少生灵的残魂? 绚丽青光之中,千万个光点逐渐汇聚,隐然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男子身影来。 高冠绣袍,眉目俊丽,虽只是极淡的一个轮廓,仍可看出他端凝典雅,风神清华。 他见神剑在半空停下,终于低低地舒了口气,神色稍定,对我微笑道:“秋水圣女,秋水望鱼神剑并非凡物,但凡死于此剑之下的生灵,其魂魄定然进入剑身,永不能超脱转世,姑娘莫非忘了么?” 不便在此公布东海龙女私人邮箱.若有急事找我的大人,可向晋江原创网网站查询,我的QQ号在原创网办的一个群里,那里多为上了官推榜的作者. 云中双君 我冷然凝视着他,半晌,方道:“云中君?云屏翳?” 云屏翳——曾经的云中君,端丽的脸庞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显出了神祗的高贵与慈和,全然没有了当年梅林之中的跋扈与骄横:“水姑娘,原来……你什么都记起来了。” 我手腕陡挥,两柄神剑呼啸着从空中疾飞而下,幻作两道青光,居然化入了我的手掌之中,陡然不见! 我暗自吃了一惊,但觉两道清凉水流自腕脉中缓缓流动,并无不适之感,却觉得甚是新奇。 云屏翳也是神色惊诧,叫道:“水姑娘,你终于又能使用秋水望鱼神剑了么?”他凝思片刻,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以鲜血为引,正是与神剑重新结下血盟……唉,你果然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但隐隐觉得,方才我使用驭水诀时剌腕出血,似乎有些歪打正着,令神剑能够真正与我的元灵融为了一体。暗一用劲,但觉腕脉中凉意逸出,“铮铮”两声,青锋微露,又化为两柄长短神剑! 我大出意料,微微吃了一惊,云屏翳更是后退一步,微笑道:“水姑娘风采依然,实是可喜。” 我望着这数千年前害得秋水姬与林致远不能相偕的罪魁祸首,不知为何,竟毫无痛恨仇视之心,当下淡淡道:“你为何要救下冥夜?” 他转过身去,望了呆若木鸡的冥夜一眼,对我说道:“水姑娘,秋水望鱼这样的绝世神兵,只要使用时催动法力,便可将伤于剑下的生灵魂魄化入剑灵之中。云某当初死于姑娘剑下,实是因为罪孽深重,自得报应。但今日斗胆相求姑娘饶了日照一命,却是因为天地之间,不能再没有云中君。” 我疑惑地问道:“日照?” 云屏翳叹道:“这位化为蝠形的冥夜,便是我的亲生弟弟云日照。” 冥夜泪流满面,扑上前来,想要抓住云屏翳,手指却穿过了云屏翳的身体!他猛地站住身子,失声叫道:“大哥!真的是你!你……你的魂魄,还被羁锁在这剑身之中么?” 云屏翳点了点头,脸上也掠过一抹黯然的神色,低声道:“大哥当初嫉恨攻心,逼死了林致远,害得秋水圣女为情而殉,致使水系无主,天下分为四海。我的魂魄也被锁于神剑之中,虽也能随神剑游走八方,听闻三界之事,却终是难以超脱…… 今日水姑娘重以自身鲜血,与神剑达成血盟,故此剑灵相助对敌,我也得以暂时逸出剑来……也算机缘巧合,才能与你相见……日照,这三界之中,唯有你我,才有真正播云吐雾的驭云神通,我……我身死之后,你为何不继承云中君之位,反而弄成现在这种……这种半魔半神之身?” 我听在耳中,不觉大为惊异。当初见到冥夜,我便敏锐地感觉到他气息有异常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是云屏翳之弟!如此说来,也算是上界仙人,怎的自甘堕落,成为天魔那修的弟子,变作今日这蝠妖的古怪模样? 冥夜低下头去,黑色的眼泪一滴滴地穿过云屏翳虚无的手臂,落入无尽的虚空之中:“大哥,我想救你出来……从你被害的那一天开始,我便想要救你出来……可是天庭神仙都说,你的魂魄一入神剑,除非秋水姬魂飞魄散,否则你绝计是不可能再从剑中出来。 秋水姬身死之后,魂魄缈缈,我踏遍三界,甚至还去过冥府,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我找了几千年……大哥,后来,我终于失去了耐心。 那个时候,我遇上了从佛界逃出来的天魔那修,他说……他可以教我招魂之法,修炼得炉火纯青之后,或许能招回你的魂魄……所以,我心甘情愿地拜他为师,修习魔道术法……” 云屏翳痛惜地望着冥夜——不,应该称他为云日照:“日照,你真傻,天魔那里是好相与之人?你一定是拿什么跟他交换了,对不对?是……是……”他的目光落到了日照巨大的黑色蝠翼上,轻轻道:“你是用你一半的神仙修为,才换来他收你为徒的承诺的么?” 日照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只是不肯答言。云屏翳的眼中也隐有水气浮动:“你真傻……魔道招魂之术,哪里敌得过秋水望鱼剑索魂的神通……”他的喉头哽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 身为云中君的弟弟,日照应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罢?只是人在深深的绝望之中,哪怕只看到一点微弱的亮光,都希望那便是照亮自己渡过黑暗无边苦海的神灯。 日照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云屏翳温柔地笑了一下:“大哥,你不用为我难过,这个道理,当我终于见到秋水望鱼剑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明白了。不过……不过我还有另外的法子……” 他转过头来,神色冰冷,说道:“当初你为一已之私,不惜将我大哥陷入这万世不得超生的境地,今日我必要向你讨还!” 我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开言。 反是云屏翳叫道:“日照!你何必这样记恨水姑娘?当初本是我自己先行铸下大错,死有余辜!何况死在她的剑下,更是……更是我心之所愿……你可千万不要再重蹈我当年覆辙!” 日照狞笑一声,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秋水圣女,现在你可不再是什么水系圣女,而只是东海龙神!真是不明白佛祖那老儿如何作想,居然将你魂魄投入东海!哼,总之任你神通广大,却也难逃当下之厄!林宁以为将清净宝珠交给了你,再安排你远走高飞,便可以使你父女俩平安无事么?哼哼,三界神鼎一出,鬼神皆惊!你们四海龙神,是一个也逃不掉的!只要你那时魂飞魄散,我大哥自然便能脱困而出!” 我突然想起一事,说道:“那你方才说什么只要宝珠,不愿伤我之言,都是欺骗我的话了?” 日照一窒,苍白的脸上仿佛掠过一抹红晕。他巨大的蝠翼只是卷地一挥,整个身体凌空飞起,宛若一团黑云,向上飞去! 黑暗之中,隐隐传来他的喊叫之声:“大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声音虽然清冷冰寒,却压不住那种大功将成的兴奋之情。 秋水望鱼神剑“铮”地一声长吟,便有跃跃欲动之势。云屏翳急道:“水姑娘!” 我按下双剑不发,但闻他急切地说道:“秋水圣女,我弟弟日照并非恶人,不过是因为当初我与他自云雾中化生而出,并未别的亲人,相依为命甚久,故此对我之死耿耿于怀罢了。圣女你……” 我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道:“我都明白……云中君,往事已了,你也就别叫我秋水姬的名号了。你……便唤我十七罢。” “十七?”云屏翳的脸上,先是惊愕,但终于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原来……你真的已经抛下了前世的情仇……水……不,十七,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这端丽男子的身影,在逐渐变得越来越淡:“是因为前世的情感太深,带来的伤害太多,所以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将过去的一切全部抛开么……呵呵,情深不寿……数千年来,我藏于神剑之中,见闻当属不少。但唯有凡人们的这句话,令我感慨最深啊……” 叹了一口气,我略有些悲哀地望着那已淡不可见的身影:“云屏翳,若是当初你不那样决绝,以你我心性,即算不是爱侣,也会成为极好的知已罢?” 白色身影终于“轰”地一下,四面散开,重又化为千万白色光点,满天飞舞,有如夏空萤火一般,分外美丽。 云屏翳最后的话语,便回响在这满天的“萤火”之中:“还是凡人们的话说得好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不……千年身啊……” “铮铮”!剑光陡射!耀目青光卷碎满天沉积的黑雾乌云!我飘然飞了出去! 林宁!我一眼便看到了林宁! 他仍是长身玉立,衣衫整洁,看不出有任何狼狈受伤之迹,唯有手上竹枝泛出淡淡青光。他的身边……他的身边……居然是三郎! 我本能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三郎! 那一对标志着华岳少君身份的金虹环,正紧紧握在他的手中。在他脚边地上,躺着俏丽娇媚的狐妖阿紫。然而此时她却紧闭双眼,人事不醒,绯绯正焦急地摇着尾巴,绕着她转来转去。 与他们对面相峙的,正是先前悄然出现的那三个身着麻衣,以巾覆面的神秘人。 三郎与林宁紧紧靠在一起,淡青光芒与金芒相融,显得极为和谐契合。此时我陡然现身,二人更几乎是齐声叫了出来:“莹儿!”“十七!”然后彼此互视一眼,惊道:“原来你与她是相识?” 我头脑中轰地一声,索性不管他们,运气于腕,喝道:“剑起!”“铮铮!”两道青光自腕中射出,交错飞舞,瞬间光芒闪耀,剑气激落崖上无数枝叶,簌簌如雨而下。 那三人大吃一惊,衣袖挥拂,已各取法宝在手相助,只听“嗖嗖”数声,几道射向他们身上的剑光已被挡住!我定神一看,方见这三人中一人执木杖,一人执木钵,最后一人居然执着一柄木剑,当真象是那凡间入室驱邪的道士之流。 我心中暗笑,却是不敢大意。那三样东西虽然都是木质,模样也甚是粗陋,却隐见纹路奇异,且暗有大量灵气蕴集,决不输于我所见过的金玉之质的诸类法宝。 “刷”!白光闪动,却是那一杖一剑,已向我攻了过来!与其同时,我只觉得身上一沉,仙气真力竟似被逐渐吸走!大骇之下回头一看,却见一人高举木钵,钵中银白之光,已投射在我身上。那人面上所覆巾下隐见口唇翕动,似正在诵读某类法诀。 但觉一股灼热无比的气流,蓦然间涌上心头!多少年了?那潜伏在心底深处的某种东西,仿佛被突然唤醒!烈火般的心绪,瞬间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水剑相融,灵识合一,此时的我,已具有了真正驱动剑气和水流的力量,为何我不能为所欲为,将眼前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眸中火光隐现,仿佛全身都在腾腾燃烧。 “莫动无明,莫起怨妄,无色无识,是真性情。”神秘而慈和的梵唱之声,仿佛又在耳边悄然响起。 无名的杀戳之意略略平息,然而那一股子傲睨天下的豪情却依然如故!我长啸一声,青色的剑气纵横满天!与其同时,溪中潺潺水流也突然“哗”地一声,尽数卷上岸来!无边青光之中,但见四面水墙乍起,青蒙蒙的水雾顿时围住了那三个麻衣人! 三人怒喝一声,双臂高举,三件木器散发出极剌眼的白光,屈指捏诀,齐声喝道:“疾!” 白色光芒反啮而至,带起巨大的妖异狂风,吹得我衣衫层层飞起,面庞竟有些微的刮疼。 “哗”!水雾迅速弥漫空中,瞬间化作透明水墙,“砰”地一声,正挡住疾速飞来的白色光芒! 白光一闪,正待遁回之时,但见那道水墙竟如柳条一般,柔软地扭转过来,反将白光缚于中! 三人脸色一变,忙不迭地退身闪避,“砰砰砰”三声响过,却是手中木器已应声碎成粉末! 三人呆住,其中一个更忍不住叫了出来:“我的神木……”另两人怒视他一眼,他当即住口。但闻一人沉声道:“走!” 白光一闪,三人已驾云飞奔,向西北方疾逃而去! 我起身欲追,但略一思忖,反停了下来,身形一晃,直向溪边奔去! 果不出我所料,溪中之水已被我先前驭水之时,以法力尽数逼干大半,露出溪底怪石嶙峋。 然而临岸一块桌面大小的石下,却积有一个碗大的小水潭。里面有尾指头大小的小青鱼,正在慌慌张张地游来游去。 我嘴角露出一缕微笑,蹲下身来,轻声对那尾小鱼道:“别躲了,我是东海的十七龙女敖莹。大家都是龙族,你的气息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我呢!” 青光一闪,那尾小鱼竟化作一个少年公子,眉目尚算清俊,样子却极为慌张。他学凡人之礼向我一揖,说道:“原来是十七表妹,愚兄敖真,乃是南海太子。方才因侥幸逃出魔窟,却受群魔追赶,不得已才化为鱼形,托庇溪中。幸得表妹与那几位仁兄来此,才救得愚兄一命呢!” 他看了我一眼,不禁有些神魂色与,脱口道:“素闻东海众龙女之中,以我家嫂嫂——东海大公主最是美貌,却不料十七表妹生得也是这般美丽,虽不及大表姐雍容华贵,却也极是清丽脱俗——正所谓……” 他摇头晃脑,负手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我啼笑皆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三海龙神太子之中,敖宁文武全才,敖寒好奏音律,敖真却喜声色之娱。南海太子姬妾之多,颇为知名。更难得是他有一次向蚌族美女珠娘提亲,珠娘家中不欲女儿嫁他,便推辞说必要以月宫玉杵为聘方才许配。难得他不自恃南海太子权势,强逼许嫁,竟当真不辞艰辛,求得玉杵为聘,终于抱得美人而归。 我因听闻三海龙神皆已落入那未可知的魔头之手,此时却意外得见敖真,本待出口询问他如何逃脱,其余龙神情况怎样;却没想到他如此狼狈之下,居然还能关注我是否美貌,当真是好色出于天性。 岚气四合 但听一人奇道:“原来是南海太子!” 敖真一望那人,神色间不觉有几分尴尬,干笑两声,应道:“华岳少君,我……”我回头看时,却是三郎与林宁匆匆赶来,三郎尚抱着那俏丽的阿紫,阿紫整个人软软地躺在三郎怀中,面色苍白,双眸紧合,仍在昏昏沉睡一般。绯绯紧跟在他的脚边,不时踮起小小的爪尖,四下里蹦来蹦去,样子也显得颇为焦急。 我的眸光一触三郎身后的林宁,不知为何,竟然缓缓低下头去,一时无言。 三郎见敖真尴尬,佯装不闻他方才的轻薄之语,当下朗笑道:“早闻四海龙王先后失踪,太子殿下与西海太子、北海太子一起入湘寻父,也先后失去踪迹——怎的太子却在此处?西海殿下与北海殿下呢?” 敖真的目光不由得又往三郎怀中的阿紫身上扫了几眼,又瞥我一眼,神色缓和下来,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警惕地望了林宁一眼,疑道:“这位……似乎并非我辈中人……” 三郎寻块干净石面,将阿紫放了下来,这才与林宁对视一眼,笑道:“你道他是谁人?他虽非神仙,却也是妙解义理、法力高强,他属太上道祖门下,正是担负守护九嶷之责的九嶷神庙大司命!” 林宁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方微笑道:“林某技艺浅薄,少君此言,实乃愧不敢当。” 我本待要问阿紫之事,但又几番忍住。此时低头看着脚边溪水,心中忖道:“三郎是何时与林宁相遇?他二人倒似甚是颇为熟悉的模样。” 敖真脸上疑惑之色渐渐褪去,舒了一口气,皱眉道:“这位林兄既是九嶷的大司命,少君你又与我这位十七表妹是未婚夫妻,说起来都不是外人……”我心里砰地一跳,忍不住偷眼看林宁时,却见他的目光正投在溪水之上,唇边仍带着那抹淡然的微笑。 只听“扑通”一声,却是敖真已跪在溪水之中,水花四溅,他的袍子顿时湿透。我猛地抬起头来,失声叫道:“表哥,你这是为何?” 三郎抢身上前,一把拉起敖真,嗔道:“南海太子,咱们以前虽无深交,却也无须如此多礼!” 敖真站起身来,苦笑道:“少君,大司命,十七表妹……说来惭愧,我敖真自小长于深宫之中,又好声色之娱,当真如那凡人项羽一般,是学文不成,学武又不成,也未尝学成万人敌……此次父王无故失踪,实是因为接到一张请帖,言道是三海龙王齐聚蓬莱,做个甚么海澜之会; 我只道是如往日一般,聚在一起喝酒作乐罢了,谁知父王这此去便是音讯全无。我虽是忧心如焚,实则心中全无主张。幸得四海之间尚有飞翼使传递消息,我方才得知那三海龙宫亦有此大变,又有敖宁与敖寒表哥一力主持,才一路奔向三湘九嶷而来。 本指望也如十七表妹一般,前来寻访着那擅招魂之术的奇人,却不料一入九嶷,更是陡遇奇变!” 我急问道:“何事?莫不是你们得罪了九嶷族人?” 敖真叹气道:“我们早闻九嶷百族乃是魔神蚩尤后人,魔神当年与天庭有约在先,我们此来又是求人,哪里敢在这里肆意妄为?” 我们甫一入山,遇见一个树妖化作的女子,便向她打探那擅招魂之术者的下落。她态度倒也和善周到,便说要带我们前去。谁知……谁知……” 他浑身一颤,道:“她将我们带过几座山岭,带到一座山后的洞穴口前,对我们说,那天魔那修的唯一弟子,便在此处。” 林宁微一沉吟,打断道:“那山上可是草木阴森,所有山石皆为黑色?洞口约有人高,洞壁泥土俱作赤红,殷若鲜血之色?” 敖真惊道:“你怎知……”他见三郎微微一笑,顿时明白过来,颓然道:“你既是九嶷的大司命,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三郎望了林宁一眼,却没有说话。 顿了一顿,道:“当时敖宁敖寒两位表哥救父心切,兼之艺高胆大,根本不在乎这个洞穴内究有何物。唯有我……” 他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自小不爱练功,胆子又小,不知为何,一到那个洞口,总觉得心中一股莫名的寒气嗖嗖往外直冒……”他看了我们一眼,见我们都是神色凝重,别无取笑之意,这才忸怩说道:“当时我心中怕得紧,我有个怪毛病,一旦怕起来的时候,便非要方便不可……当时我不敢说出心中所想;当下鬼使神差的,便使出了化形之术,悄悄留在洞外,却摄来洞口藤萝的草木青气,使之幻作我的模样,随着他们走入洞去。我怕两位表哥取笑,也不敢对他们言明,只道方便之后,便赶紧跟了上去……谁知……谁知……” 他打了个寒噤,眼中浮起一层惧色,说道:“谁知我刚刚在洞口一转身,便听见洞中传来两位表哥的喝叱之声!我惶然跑去看时,却见洞中涌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黑色云雾来,那云雾甚是妖异,浓如墨铅之色,又隐有腥臭之气,一看便知绝非善物!” “我听见洞中起先还有动手激斗之声,后来一道赤光闪过,便再无声息,唯有那黑雾却是越来越浓。我吓了一跳,心道两位表哥神通远胜于我,尚且无声无息,何况我区区敖真?当下也顾不了许多啦,掉头便向山外逃去!” “谁知我这一转身逃跑,不知触动了这洞口什么结界,那洞中传来一声冷笑,便有一团团的黑雾追了出来!我惶急之下用尽全身解数,几度变幻,那洞中人却修为甚深,似是都能看破一般,竟是紧追不舍……那人看我逃得飞快,许是心头怒起,只听‘哧喇喇’几声利响,却是几道黑色闪电,如蛇般凌空劈来! 我逃得狼狈,哪里还有招架之力?正待祭出龙珠,与他大干一场之时,忽觉身边蓝光一闪,那几道闪电‘哧’地一声化为无形!我松了一口气,回头看时,却是敖寒表哥也逃了出来,此时正与我并肩御风而行!” 我急道:“那敖宁表哥呢?”话语甫出,自觉有些失态,脸上不禁有些发热,幸得众人此时也未曾注意。 敖真叹道:“敖宁表哥第一个进去,许是最先中伏,已落入了对方手中罢……后来我仔细想想,那洞口陈设有些古怪,寒意袭人,莫不是什么奇特的阵法,专以候我们进去的?据奔逃间敖寒表哥断断续续的说法,似乎他与敖宁表哥一起陷入阵中,却被敖宁表哥奋起全力,将他推了出来……若论这妖云黑雾,我身为堂堂神龙,倒也不是全然惧怕;只是那黑雾之中,隐然可见一道赤芒隐于其中,那赤芒灼热有如炎阳,偶然觑其光华眩目,竟似蕴藏着无尽力量一般,令我不自主地顿生惧意。” 他偷眼看了一眼躺在石上的阿紫,道:“后来……后来不知从何处涌出许多白特蛟来,向我与敖寒表哥围了过来!敖寒表哥不敢大意,喝令我先走,便转身回去,奋起神通,拦住了那些白特蛟妖! 我最后回头看时,便是……便是……敖寒表哥化现原形,被赤芒所慑,落入白特蛟们的手中……我想敖寒表哥何等神通,又化出角翼,居然会被区区的白特蛟所擒,我敖真更是逃不了啦,一时间心灰意冷,本待束手就擒……正在危急之时,却见这位……这位紫衣姑娘自对面山坡上飞掠而过,若不是看她身负妖气,那模样倒也堪拟神仙……” 我微一皱眉,敖真连忙道:“不过也幸得这位姑娘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使得我趁隙逃脱!一路上我不敢化现原形,只得变作小鱼模样,沿溪而下,想要逃出这诡异的九嶷之地,再搬救兵前来……孰知在此处也遇上了妖魔,若不是十七表妹和妹夫你们神通广大,只怕我今天是难逃此厄啦!” 我听到“妹夫”这二字时,脸上又是一红,却见三郎含笑看我,不由得红晕更深。 半晌,林宁蹙眉道:“那座黑石山,相传本为蚩尤头颅所化,而那处洞穴正是蚩尤巨口,洞壁天生赤红,如同血盆大口一般,故号为血盆洞。此处妖气甚重,瘴雾极浓,对于修行的清和之气尤其有害。寻常我九嶷族民根本不会接近那里,而早在我九嶷神庙第七代宗主之时,便将此山封锁,以防误害修道之士。我也是从长老口中听说才知,怎的还会有妖魔盘踞?他们有何神通,居然能破除我派宗主所设下的结界?” 三郎神色凝重,道:“不错,此番进入九嶷以来,便觉处处透出诡异之气。阿紫那日偶然得见北海太子被擒之事,她长侍于我姑姑碧霞元君座前,掌管泰山神庙中那些道籍丹药,故此才识得那赤芒竟似是来自‘三界神鼎’!” 林宁眉头紧锁,低低道:“三界神鼎?这等神物,据传向为天官所管,怎会落入妖魔手中?况且我听闻三界神鼎乃是天生神器,非有大神通大力量者,根本不能驱动此鼎……那么……便不是她了……” 三郎听在耳中,奇道:“大司命所言谁人?” 林宁抬起头来,正容道:“此处非说话之所,阿紫姑娘方才被你施以丹药培补元气,只怕也要好好休息才是。九嶷乃是林某乡里,不如各位先到神庙休息,再从长计议如何?”他望了一眼敖真,道:“况且我神庙有道祖法术结界相护,寻常人根本不能在峰顶施展法力,也颇为安全。” 众人皆无异议,当下各自驾云飞起,直奔九嶷而去。 凌空飞走的一瞬间,我忍不住回首望去,但见三郎从石上抱起阿紫,伸手掠去她鬓边一缕乱发,凝视她的眼神之中,竟含有几分极其温柔的怜爱之意。 我心中剧震,酸涩难当,当下衣袖一挥,当先飞向峰顶而去。 神庙偏殿。 沉睡之中的阿紫早被送往客舍休养,迦儿更是亲自前往照顾。看她此时温柔如水的模样,宛然是个周到细致的年轻女子,任谁都不会将其与冷厉妖异的蛇妖联系在一起。 入座奉茶之后,敖真再谈起四海龙王无故失踪之事,林宁方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二位,东海龙王的魂魄元神,此时已然有了下落。”他一指我颈上宝珠,道:“东海龙王并非为人摄去魂魄,倒是他自逼魂魄离体,藏入了我神庙至宝清净宝珠之中……说起来,这颗清净宝珠,本来倒是你们龙宫宝物,据说四海各有一颗。这东海的清净宝珠,于许多年前被东海龙王赠给了我们宗主。如今,倒也算得上物归原主了。” 三郎与敖真都非愚笨之人,不禁大为愕然,齐齐向我颈上望了过来。我伸手握住宝珠,想起父王魂魄便在宝珠之中,心中涌起一股温暖亲切之意,低首道:“不错。我父王与神庙宗主世代交好,此次他早已预知大变,故此以退为进,先发制人,将魂魄元神投入九嶷清净宝珠之中,托大司命将其转交于我。” 敖真松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东海伯父智勇双全,若他自珠中复元,我们可就不用发愁了。” 三郎正色道:“万万不可!”林宁也道:“少君所言极是,清净宝珠之中的元神,只不过是处于沉睡之态罢了。东海龙王若想恢复神通,必然要赶回东海,重入存于那里的肉身之中方可。然而一来此去茫茫,难保不出意外;二来三海龙王皆不知所踪,若东海龙王复元本身,难保不遭人暗算,重蹈众王覆辙。而十七公主,”他望了我一眼,淡淡道:“十七公主今日大显神威,看得出功力高于往日;世间相传,皆言十七公主乃水族圣女秋水姬转生,料想是被封存于记忆中的功力已然恢复大半,要护得宝珠安危,想必亦并非难事。” 敖真愁眉苦脸道:“然则以后该当如何?” 我站起身来,冷冷道:“龙王相继失踪,乃是早有人预谋在先,便如国手布棋一般,步步逼了上来。先以龙王失踪扰乱四海,再放出招魂之说,诱使众位表哥离开龙宫,前来三湘九嶷之地。而三位表哥缘何会在血盆洞中遇伏?早已禁足的血盆洞又缘何会出现妖魔踪迹?据敖莹想来,那摄走龙神之人既是处心积虑,将各位诱入这九嶷之地,不过是因为此血盆洞中妖气瘴雾,能够限制仙气法力罢了。龙神并非小神散仙,法力非同寻常,除非是血盆洞这样天生的妖魔之穴,否则只怕也难以囚禁众龙神。 若是我们再入血盆洞中一探,可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么?” 三郎眼中亮光一闪,喝道:“不错!十七所言极是。”他微笑看我,声音不觉低了下来:“十七,经过了这些事,你倒好象长大了一般呢。” 我淡淡一笑,却不再答言。 云气缭绕,山色青翠。 我立于殿前石台边的阑干之旁,眺望远处无尽云海,不由得又摸了摸颈上银链系着的宝珠。 三郎悄然出现在我的身侧,柔声叫道:“十七。” 我转过头来看他,淡淡的云气之中,他的冠冕灿然生光,肤如白玉,越显得俊美无俦。但听他道:“十七,你有些变了呢,身上有了一种冷冷的神气,倒真有几分象是当初那画像上秋水圣女的影子。” 他凝视着我的目光,渐渐热了起来:“温柔沉默的小十七……十七,都说你性子温顺,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变过,不管你的外貌是如何地变化,你的内心仍然是那个刚烈而冷傲的秋水姬……不过今世的你,已是用温柔沉默的表相,将那些东西都深深地掩藏了起来……只是……”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和云岚,轻轻道:“十七,你什么时候才肯……才肯真正地喜欢我呢?” 我心头一震,脱口道:“阿紫……” 唇上微热,却是三郎的手指,轻轻地掩住了我未说完的话语:“阿紫,是姑姑送我的婢女,虽然姑姑说她长得象我的母亲,其实在我心中,她不过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十七,难道你……真的为了阿紫在乎过我么?” 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放下手指,说道:“难道你没有暗暗地庆幸过,我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阿紫?”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三郎……” 他手臂微一用力,轻轻地将我拥进怀中,喃喃道:“我知道。你当初愿意嫁给我,是因为你的东海……我知道你的心底,藏有许多的秘密。我来九嶷之前,我的父亲也曾暗示过我,此次四海之事极为复杂,然而我……我终是放你不下,十七,你……你是我未来的妻子啊。” 微凉的山风拂来,潮湿的云气似乎在身边萦绕。天与地,仿佛极轻极轻地合在了一起——我蓦然从三郎怀中抬起身来,回头望去: 身后十数步开外的殿门口,林宁含笑而立。手中仍是那根翠色的斑竹,青色的衫子在风中轻轻颤动。敖真站在他的身后,神色暖昧地向我挤了挤眼。林宁向我们点了点头,没有走过来,唇边的笑容温和而缈然:“阿紫已安置好了,神庙众弟子我也令他们做了准备,我们……去血盆洞罢。” 龙女三十日到达成都,31日上午,省科协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有读者见面会,成都有十七迷吗? 洛神宓妃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转过头来,向三郎问道:“阿紫怎么了?” 三郎眉宇微蹙,说道:“先前你与冥夜相斗之时,她不慎为一麻衣蒙面之人所伤,幸得大司命及时以法术护住她的心脉,我又喂了她一粒仙丹,现在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我放下心来,回头看时,只见敖真揎袖摩拳,似是正要准备大干一场,心念电闪之间,脱口说道:“敖真表哥,此次你就不必去罢。” 敖真吃了一惊,道:“为何?”他神情瞬间颇为古怪,又道:“莫非是表妹你觉得为兄才力有所不逮,恐要成为你们的拖累么?” 三郎忙道:“表哥你只怕误会了,莹儿从来不是那等刻薄自大之人。” 我听到他叫出“表哥”二字,心中又是一动,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悄悄弥漫开来。当下道:“表哥,十七断无此意,只是此去吉凶难测……四海龙王相继失踪,三位表哥前来寻父,在九嶷山中受到莫名的突袭,竟还有人前来抢夺我父王魂魄所息的清净宝珠……整件事情当真有如高手官子,竟是一步步有条不紊地逼了上来。那背后主事者不禁能驱策群妖,竟还持有三界神鼎,显然来历大不简单。十七虽不知他究有何等阴谋,但据他所作所为推断,却也猜得出那阴谋的主要条件,便是要捕得所有的龙神在手!” 林宁淡淡道:“不错,十七公主的意思,想必是说只要有一个龙神未曾落入那人手中,那阴谋便是功亏一篑,施行不得。 眼下四海龙神之中,三海龙王不知所踪,料想已是凶多吉少;年轻一辈的龙神,敖宁与敖寒已是落入其掌控之中,所余者仅有寄息于清净宝珠之中的东海龙王、十七公主与北海太子您三人而已。血盆洞中情形难测,十七公主恐怕…… ” 敖真脸上一红,躬身揖道:“原来如此,得罪、得罪。” 血盆洞。 巨大的黑暗洞窟,犹如上古怪兽深不可测的巨口。山秃石峋,剌骨冷风之中,唯有一股异常阴湿而腥臭的气息隐然可闻。 那里,是怎样险恶而深绝的一处黑地? 来不及多想,我们已先后飞入洞中。林宁当前,三郎在后,有意无意将我护在正中。 洞底多有乱石,然而我们是凌空而行,兼之洞壁甚高,倒也不算难行。只是那种莫名的腥气颇为难闻,兼之灰色的瘴雾一团团飘来飘去,我们虽已闭住内息,行前又服过三郎所藏经解妖毒的仙阙金丹,但偶然撞上一团瘴雾,仍有烦闷窒息之感。待到行入丈余,我已觉内力颇为不畅。悄然看一眼三郎和林宁,也都是脸色凝重,呼吸微浊,全然不似往日神清气爽的模样。 看来林宁先前所言不虚,这血盆洞中腥气瘴雾之重,果然不容忽视。若是寻常的妖灵小仙,只怕到了此时已然功力全废,甚至有毙命之厄。而若龙神果然被囚在洞中,恐怕神力已然受损大半了罢?断然是难以逃出洞去。 敖宁表哥呢?他可是在这里? 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悄然爬上了我的心头。 正思量间,忽觉眼前一花,却已是将到那条狭窄的通道尽头。有璀璨夺目的数缕宝光,自前方突兀的壁上岩石处折射过来! 宝光! 我们三人互视一眼,心中诧异。在这阴暗诡异的妖洞深处,怎会有如此华贵璀璨的宝器光芒呢? 石壁转过,眼前陡然开阔,却是一处可容数十人的稍大洞穴,洞壁上钉两扇高约七尺的铜镏大门,显然其中别有洞天。门上嵌有七颗大如鸽蛋的明珠,作星斗排列之状,珠光耀目,照得洞中四下里如同白昼。方才我们所见那宝光,原来却是这明珠所放光芒。 门扇微合,极粗的赤铜门环之上,镶有两个巨大的青铜兽头,模样古朴而狰狞,在这宝光之中,多出了几分诡异莫名的意味。 门前却站有一个女子,背脊紧靠在门扇之上,低头掩面,神色中又是惊慌,又是厌恶。 我不由得向她眸光所注之处望去,不由得也是“啊呀”一声,竟然失声叫了出来! 先前我只顾看那华美的洞府之门,还有那神秘出现的女子,却不曾看过山洞其他地方。此时方才看得分明,原来洞底不见乱石,却涌满花绿斑斓的一团,尚在静静蠕动。 蛇!数以万计的各类毒虫蛇类,互相绞缠攀爬,铺成一团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毡”。其中甚至还有几条粗如水桶的黑角大蟒,闻声昂起头来,妖异金亮的几对蛇眼,恶毒地死死盯在了我们身上!我虽不惧蛇虫,此时见数量如此之多,心中也颇有些惊悚之意。 蟒生黑角,乃是将要成蛟之象!且看群蛇聚集之状,显然在洞中盘踞已久。但看它们模样,却似乎并无任何不适和反常。如此说来,这血盆洞虽对修真之人大大有害,却居然有利妖怪修行! 而我们与那女子,正是被这团毒蛇隔绝开来! 那女子蓦然抬起头来,一眼看到了我们,明眸中顿时一亮,叫道:“你们……快……快来救我!” 三郎这才看清了那女子相貌,惊道:“公主!洞阴公主!” 洞阴公主!林宁微微一怔,低声道:“天帝之女?”我突然想起严素秋当日所述话语——关于天帝将小女儿洞阴公主嫁与洛水河伯夏宗岸一事。婚庆大典设于洛水之滨的铜雀台,各界神仙都前去恭贺,盛况一时空前。严素秋亦奉东君之命前往,正是在那里邂逅了改变她后来命运方向的重要人物——清华夫人萼绿华。 听说洞阴公主后来被封为洛水女神,与其夫河伯夏宗岸一起治理洛水,称为宓妃。魏晋时曾有一凡间曹姓才子,曾于洛水之畔偶然见之,为洛神美貌所动,还留下一篇文辞华美的《洛神赋》,以表述自己的倾慕之情。 只是,这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女,洛水河伯的正室夫人,却怎么会出现在这九嶷山腹的妖洞之中? 宓妃喜极而泣,叫道:“是我,我是阿宓啊!你怎会认得我?你们都是天界的神仙,对不对?快救我出去!我的仙气被这该死的妖洞瘴气大大损弱,门口又多了一堆我从小最是惊怕的妖物,怎生也逃不出去呢!” 三郎喝道:“洛神莫慌,我乃是华岳少君金虹三郎,幼时曾随祖父东华帝君在天庭居住,远远觑见过洛神芳容。这二位是东海龙宫十七龙女与九嶷大司命林宁,我们马上便来救你!” 铮铮!两道耀眼的金光划过洞壁,却是三郎的金环腾然而起,瑞气虹彩充盈洞中,那几条大蟒身子不由得微微向后一缩,眼中凶焰顿时收敛许多。 我松了一口气,心中但愿这些角蟒知难而退。忽见眼前绿影闪过,却是一条黑角大蟒尾部蓦弹,上半身猛然伸起,蛇牙森森,大口喷出毒雾,直向我们啮来! 清叱一声,我掌中化出秋水长剑,剑光如雪,刹那间将大蟒头颅砍落在地!那毒雾甫遇剑气,如汤沃雪一般,瞬时化为乌有。 几乎与其同时,又是数道绿影腾起,却是群蛇先后发难!咝咝吐信之声大作,无数蛇蟒将身纵起,拦住洞中去路!空中但见红信乱吐,腥气逼人,四周尽是蛇影!刷刷数声,却是三郎与林宁已同时出手! 我但觉周身仙气流动有稍滞之像,想必亦是受洞中瘴毒影响。洞阴公主身为天帝之女,修为当是非凡,居然也失去仙力,难以从这洞中逃出,这洞中瘴毒之厉可见一斑。当下更不敢怠慢,横下心来,剑光陡射,连连割断数条大蛇!三郎与林宁也毫不手软,法器青金光芒闪动不停,一时之间,洞中蛇尸遍地,洞壁上四处尽是溅上去的污黑蛇血。 然而蛇群数目繁大,且隐然如人布阵一般,由几条大蟒驱弛施策,进退攻避颇有法度。那最大一条角蟒身形巨大,盘起来犹如一座小山,额上黑角之中,还生有一处大如人拳的赤红累瘤。蛇蛟之属,本亦是龙族偏远旁支,天生灵智便开,不同于其他畜类虫蚁,因此也极易修炼得道。这大蟒额上红瘤之内便是其内丹所在,看样子虽不能化为人形,七窍尽开,却也有了至少百年道行。 此蟒也最是狡猾多变,三郎数次相攻,竟然被它躲过,反而趁群蛇搏斗受伤死之际,突然间长身而扑,如同绞链一般,竟然将三郎堪堪缠住! 那一对蛇眼中射出血红光芒,蛇身格格作响,似是想要用尽全身力气,将三郎勒毙当场! 我正挥剑奋战一条花绿相间的长蛇,此时救援不及,只得将掌中秋水剑蓦然飞出,划过一道青光,直击角蟒头颅!那角蟒甚是奸滑,只是将蛇尾一摆,已将三郎挡在前面!我衣袖挥拂,秋水剑划空而过,嚓嚓数声,已将旁边两条毒蛇截为两段! 但闻三郎冷笑一声!身子陡然化作一道霞光,已是自蟒身缠绕之间飞射而出!他尚未落地,霞光中已经显出身形,指捏法诀,回头斥道:“疾!” “砰”然巨响声中,金光四射!小丘般的角蟒颓然滑落在地,巨大的身体甫碰金光,瞬间化作无数细碎血肉,四下飞溅开去! 此时洞中蛇蟒,已尽去十之六七,几条大的角蟒也死伤迨尽。剩下三四成蛇虫本是修为极低之辈,一见敌方厉害,且失去了头领统率,哪里还敢恋战?当下只闻洞中索索有声,却是群蛇四处逃散,顿时无影无踪,只在洞底留下一片晶亮腥膻的粘液蛇涎。 我们凌空飘飞过去,落于宓妃面前。她见我们力战群蛇,本来已是面色惨白,此时才略略回复过来,微笑道:“吓坏我了,幸得你们救我。” 只是这一近处照面,我们三人顿时失魂落魄,半晌都动弹不得。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华容婀娜,神光四合。 不知为何,我的心头,突然跳出这四句话来。早听闻洛水女神如何美貌,今日方知“美貌”二字,确难描绘眼前这女子姿容之万一。 纵然此时她云鬓散乱,脂粉不施,显见得是匆忙奔逃而出,但却仍然无损那绝世的容色。 倒是林宁最先醒悟过来,含笑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陈思王所言,当真不虚呢!” 宓妃面上一红,有如玉色深晕,低首道:“美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沦于人阶下之囚?” 三郎急道:“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将公主您囚禁于这血盆洞中?莫非他不怕激怒天帝,落得个身魂俱灭的下场么?” 宓妃眼中掠过一抹忿恨之色,道:“还能有谁?那大胆的黄河冯夷,当真是罪该万死!” “冯夷?”三郎微一惊诧,问道:“黄河河伯冯夷,不是驸马之兄么?怎能如此不顾伦常……驸马可知此事?” 宓妃低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神色黯淡下来,颇为寂廖孤苦,全不似天庭公主模样。我心中一动,只闻她轻声说道:“宗岸……他是早就不要我了……”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却不敢答言。 宓妃转身推开洞府大门,说道:“进来洞府坐坐吧。此处瘴毒绝迹,不会伤及你们真元。若是我最初没有被他们锁在外面,而是直接进入这处洞府,只怕我的仙力还不会受损呢。” 我们随后而入,但见洞内垂有极薄的鲛绡纱帐,轻盈如雾。陈设极是华丽,床榻精洁,桌椅俱由美玉制成,洞顶亦嵌有十数颗夜明珠,越发映得四壁生辉,竟是别有洞天。 林宁环顾四周,叹道:“我自幼居于九嶷,却从不知这血盆洞中,竟有如此天地!” 宓妃微微苦笑,在榻上缓缓坐了下来,道:“此处便是冯夷囚我之所,虽不及天宫华丽,也不如我洛水府第之堂皇,但总算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我心中颇为犹疑,忍不住问道:“冯夷却是为何要将洛神你囚于此处?他……他当真是不要命了么?” 射日诛邪 三郎忿然道:“公主身份高贵,冯夷怎敢如此无理?还有驸马……对他兄长当真如此……谦让顺从?” 宓妃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这间华丽的囚室,幽幽道: “宗岸当年尚主之时,其实心中极不愿意,是我父皇天帝见他才貌出众,堪为佳偶,便下旨令我嫁他,又指洛水为我封地;他身为下臣,面对父皇赫赫威仪,如何敢说个不字……然而过去他长居洛水,独尊为神,是何等高傲自在,此时却不得不当着众水族之面,对我礼敬甚恭,故此婚后一阵郁郁不欢。” 她凄然一笑,道:“我恪守为妇之道,不但没有向父皇告状撒娇,反而竭尽所能,面般放低身段,却仍是不得讨他欢心。他在当地兴风作浪,又托梦神巫,强令洛水两岸百姓,每年与他供奉美貌女子。那些女子被打扮成新娘模样之后,便是由凡间乐队吹吹打打,送上一方结有红绸的草席,放入洛水之中。 洛水波涛汹涌,草席终是沉没于水底,那些女子自然也被淹死,其魂魄便被收入水府,成为他的鬼妾。如此数年,水府之中的妾侍渐渐多了起来,他日日与那些女子调笑饮酒,嬉闹玩乐,而我这个做妻子的,一年下来,却往往与自己夫君见面不会超过三次。” 宓妃惨淡地微笑着,抬起左边的手臂,素白鲛纱袖管悄然滑落臂弯,露出皓腕上数串金丝白骨手链来,那骨质映着如雪肌肤,闪动着一种诡异的惨白光芒。 我微微一惊,再看她眸中已是水雾弥漫,泫然若涕:“每害死一个女子,他便取她沉入水中的骸体上一节指骨,打磨为珠,串在金丝之上。他每积满十个女子骨珠,便命人给我送来这一串骨链……他明知我为了不惹他生气,一定会委曲求全地戴着这骨链; 他也明知我会嫉妒,会痛彻心肺,可是他就喜欢看我难过的样子……这样的骨链,至今已有……三串矣……” 我们悚然无语,心中惊骇莫名。 世上竟有这样的丈夫! 她凄然一笑,素手轻轻抚弄着腕上骨珠:“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个名叫李商隐的凡人,诗虽然写得极好,可真是害苦我啦! 我与宗岸情感日渐疏远,郁郁之时,常常会令人驾起云车,去洛水岸边散心解闷。有一日我因身子困乏,便命驭者将云车停于洛水之畔,稍事休息。谁知竟会遇见了那曹氏才子,听凡人们说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不料胆子也是极大……他……他为我写了《洛神赋》,极力夸赞我的容貌,后来居然苦苦哀求,非要我将置于车内休息之用的玉枕送他。 我拗不过他的一再哀求,只得将玉枕赠他。谁知凡间便流传开来,说我与他……与他……那言语越是不堪。 宗岸闻听之后,却是大喜过望。他本来在我面前自惭形秽,此时突然扬眉昂首起来,一日之中,倒要来我寝殿两三次……这也罢了,偏他每次不是明嘲,便是暗讽,口口声声,只是说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我羞愤欲死,几次待要解释,他却坚拒不听。” “只到那一日……他的兄长——黄河河伯冯夷来到了洛水……” 宓妃善睐的明眸之中,闪耀着羞怒的光芒:“那人身鱼尾的怪物!他……看出我与宗岸失和,便几番前来纠缠于我,我执意不从,怒斥了几句;谁知他胆大包天,居然恃着我不敢与宗岸翻脸,突然使用‘捆仙绳’,将我强行掳掠而去。 他本待将我藏于黄河,又唯恐被黄河龙王金龙黄猛所察觉,故才将我囚于此处,又在洞口设‘万蛇毒阵’……盖因此洞天生瘴毒,最损上仙道家清和之气,神仙们避之不迭,来这洞中的又多为觅地修炼的妖魔,即便是发现了囚我的洞府,仙妖有别,却哪里会有人肯费力气救我出去?冯夷虽受封于河伯,只是为当初治水有功,其实并未修成正神果位,只是妖魔之身,一入这血盆洞中,简直是如鱼得水。而我……身受捆仙绳之法力,又事先被他专门置于血盆洞瘴毒之中数日,真气仙力大大减弱,自然也是插翅难飞。” 她淡淡一笑,感激地看了我们一眼:“我身为天帝之女,岂能容他如此欺凌?幸得他虽限制我的自由,对我日常饮食拱奉倒颇为周到。时光渐渐过去,我冷静下来,也不再与他吵闹,只是暗暗聚集体内真气,寻找脱身之法。我知他每日均有两个时辰出外,便意图逃脱,今日好容易用尽残余仙力毁掉了‘捆仙绳’,却也无力逃过那‘万蛇大阵’,更不用说支撑着逃出这血盆妖洞……” “若非你们出手相救,我已打算不再苟活于世,也省得受到冯夷这厮的污辱!” 我微微一愕,却想不到这看似娇弱而绝美的天庭公主,竟也有如此烈性。 三郎犹豫片刻,道:“公主千金贵体,不宜长留此处,臣理应尽快送公主返回天庭。只是……” 他望了我与林宁一眼,说道:“公主在这洞中日久,料来不知外面已出了大事。四海龙王先后失踪,众太子闻听九嶷有招魂之术,便结伴前来,以图寻父之法。然而……先是西海太子敖宁,然后是南海太子敖寒,均被不知名的神秘人物设局擒来这血盆洞;北海太子敖真也险遭毒手,幸得敖寒全力相助,这才逃出生天,现被大司命藏于九嶷神庙之中。 东海皇嗣便是眼前这位十七公主,她也是我华岳未来的女主人……”他微笑看我,又道:“公主自然知道,当初轩辕黄帝与蚩尤有约,天庭不得干涉九嶷之事。故此次龙神太子一事,天庭也无法插手。但十七为我的未婚妻子,我却不能置之不理,这才来到九嶷,与大司命和十七一起,共探这血盆洞中秘境。时势紧急,只怕是不能先送公主你回到天庭……” 他沉吟片刻,又道:“如若公主不弃……不妨与我等同行,一来是我们随侍左右,便于照顾;二来他日天庭之上,公主也可对今日之事作个见证。” 宓妃嫣然一笑,容色绝丽,光华眩目,道:“我虽仙力受损,但较之凡人却还要强上一些,料想还不会成为你们极大的拖累。只是我听冯夷说过,那洞中还有一条地下暗河,称之为死河,最是险恶不过,若再向前行时,你们可都要小心在意。” 我们出了冯夷那华丽的洞府,继续前行。 宓妃不愧是天帝之女,连受‘捆仙绳’与瘴毒之害,脚步只略有涩滞情状,兼之我们有意放慢行速,她倒也不显得如何吃力。 她一路翩然而行,传来阵阵幽兰香气;身披的层层素白轻纱,犹如天际流云飞舞;脚下虽履实地,却显得轻盈飘逸;宛若不沾尘埃一般,大有凌波娉婷之态。 恐怕也只有那个曹氏才子的“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这两句话,才能真切地描绘出宓妃那迥异凡俗的仙人之姿罢? 越向洞中前行,瘴毒越来越浓,我们不得不又服下数枚仙丹驱毒。倒是我揣在怀中的那块冰令玉佩,在慢慢地热了起来,幽绿晶莹的光芒,渐渐透出我的衣衫,隔得近处的岩壁,也被映上了一层隐隐的莹绿。 而我胸口有一种异常清凉之感,在缓缓地弥散开去,胸口烦闷之气大为减弱。 宓妃最先发现异状,讶然道:“十七妹妹身上戴有宝玉么?我察觉这玉虽是凡玉,却为何倒有宝器之象呢?” 我心中暗暗一惊,便想起当初三郎所说之话来:“我早就听说,这方玉佩虽然确是珍贵的玉料,却是凡间工匠所制,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法物宝器。秋水姬她之所以会一直随身佩戴,不过因为它是当年她的爱人赠她的定情之物。” 然而这玉所发出幽光,似乎倒真是在对抗洞中邪气,全不似寻常宝玉之能。再看三郎时,却见他神色也颇为惊异。 我犹豫了一下,想要将玉解了下来:“公主仙力受损,若这玉当真有辟邪功效,不若公主你佩着也罢。” 宓妃笑道:“十七妹妹不知,这洞中瘴气,却与仙人修为有关。仙气越浓,激发瘴气便是越浓。我现在仙力受损,所受瘴毒反而要少过你们呢,自然是要谢绝妹妹好意了。” 林宁一直默不作声,此时方道:“这玉确系凡玉,却是呈天地之气而诞,后来似是又经过专门的粹炼,只怕已有些功效也未可知。” 一路前行,洞穴渐有扩大之象,然而却越显潮湿,不时有混浊而冰凉的水滴,自洞顶落了下来。起初我们只在洞中见着那些不成器的蛇蟒,此时所遇妖物却不断增多,莹绿的玉光之下,赫然有无数巨大的蝙蝠精、岩蛙精,成群结队地仓皇向外逃去,显然是我们身上的仙家之气使它们感到极端的恐惧和不安。 那些蝙蝠约比寻常蝙蝠大出十倍不止,身双眼已变赤红;而岩蛙精头上也隐约长出了土黄色小剌,这正是它们成精之象。 突然洞中异响大起,倒似是有一物正穿越洞穴破空而来,翅翼之间,激起迅猛而剌耳的巨大风声! 宓妃脸色大变,失声道:“是冯夷!他御空飞行之时,便会发出这样古怪的风声!” 我突然止住脚步,叫道:“前面有河!” 前面洞穴豁然开朗,足可容数百人之阔。然而却有一条河流穿越整个洞中,缓缓流淌而过。河水浓稠如墨,隐隐泛出异常刺鼻的恶臭,越显河中深不可测,令人心底暗暗生寒。 三郎脱口而出道:“这一定便是死河!” 但闻一人桀桀怪笑道:“不错!你们胆敢带走阿宓,今日这河便是你们三人的死亡之河!” 突如其来的狂风平地乍卷,剧烈呼啸的风声之中,一个人身鱼尾、胁生青翼的怪物从天而降,带起酷烈残忍的强大气势,直向宓妃扑了过去! 铮铮!呛呛!数声金铁交击之声响过,却是我与三郎俱已兵刃出手,齐将冯夷在空中截住! 青影闪过,却是林宁那根竹枝生威,已在那间不容发的紧急之隙,护住宓妃躲过了河伯冯夷的凌厉攻夺之势!我双掌挥出,秋水望鱼双剑自掌中齐飞而出,划出美丽的青色弧线,直奔冯夷而去! 各色法器光芒之中,隐约可见冯夷还算生得端正的脸庞之上,蓦然划过一道狰狞的笑意。数道黑色闪电破空射来,强劲的电流激起滋滋的妖异火花,似乎隐藏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轰”!数道仙魔之气蓦然相撞,气流四下迸发开去,震得洞壁似乎都在晃动不停,无数碎石土砾,从洞顶纷纷落下! 我但觉各处脉胳剧痛欲断,似乎都被这强大的魔力寸寸震伤,再看三郎与林宁虽未受伤,面色却都极是惨淡,似也略略受创,不由得心下骇然:“这冯夷本来功力并非登峰造极,然而我们三人合力,居然还落在下风!而我方才尽力一击,却只有寻常功力十之一二,看来在血盆洞中,果然是妖魔大占便宜。” 冯夷飘落地面,目视宓妃,格格笑道:“阿宓,我冯夷本是魔神蚩尤之后,这九嶷本是我先祖所化,在这血盆洞中我是自由自在,你们这些神仙却寸步难行!我又新学得这‘天魔神电’之术,便是不叫帮手,只怕你们此时也万难逃出我的手心!” 宓妃咬牙恨道:“你身为黄河河伯,却甘与妖魔为伍,又做下这等犯上之事,枉我父皇过去对你还是恩宠有加,真是无耻之尤!” 冯夷脸色一变,冷笑道:“恩宠有加?哼!我这小小的黄河水神,不过是仰人鼻息,寻个供养罢啦,真正的权力却在那金龙大王黄猛手中! 我那弟弟倒有治理洛水之权,你父王偏要将你嫁他,生生封了你为洛神!却叫他怎不恨你?实话对你说罢,现下四海纷乱,原来掌管四方水系的龙王们都魂归渺渺,新一代龙神也所剩无几!嘿嘿,到时谁掌水系沉浮,尚在未知之数。若是我冯夷得以执掌一方水系,你那个自私自利的老爹,岂肯轻易杀我?” 宓妃气极,语气却不禁一窒,忽听三郎喝道:“大胆!竟敢如此诋毁天帝陛下!”他目光一闪,冷冷道:“前日以这黑色闪电追击一个紫衣姑娘的人,原来便是河伯你么?” 冯夷眼睛一翻,冷笑道:“什么紫衣姑娘?倒听说有一只小小的骚狐险些被神电劈死罢了。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却凭何来与我喝三道四!就让你再来尝尝我的‘天魔神电’!” 他巨掌一挥,“劈啪”声响,一团巨大的黑色闪电,又开始在他掌心聚集! 三郎自是知道他这闪电厉害,当下往后退了一步,金环瑞光隐现,待要全力迎击! 林宁“刷”地一声,扬手自竹枝中抽出一束淡金物事!他手指连动,极为迅速灵巧,已然将那折叠一起的物事打了开来,居然是一张淡金长弓!弦韧弓紧,朴实无华,然而却隐约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莫测之意。 他顺手挥开竹枝,喝道:“现”!但闻一声锐响,光华四射!那竹枝表面设下的结界应声而破,瞬间幻作一柄模样古朴的黑色长剑,静静地搭于淡金色弓弦之上! 宓妃又惊又喜,一把抓住我的手,目视那淡金长弓,失声叫道:“是后羿的射日弓、诛邪剑!”三郎也惊得张大了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射日弓!诛邪剑!那远古传说中的神鸟金乌,便是折翅于它们的绝世光辉之下么? 冯夷脸色陡变,大吼一声,无数黑色闪电自他掌中喷射而出! 林宁纹丝不动,微微眯起左眼,弯弓运劲,瞬间将那射日弓拉如满月!但闻“轰”地一声,剑身蓦然跳跃出无数朵明亮的赤色烈焰!而在那烈焰光影之中,我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闪动着坚毅与英秀神情的眼睛。 刹那间,一种酸楚炙热的无名情绪,堪堪灼痛了我的眼睛! 林宁叱道:“河伯休要猖狂!看箭!” 咻! 诛邪剑去势如风,俨然化作一枝可穿越三界的神奇长箭,那眩目的赤红火光,挟带着铺天盖地的烈焰热气,穿破层层妖雾瘴毒,吞啮了冯夷发出魔电的炫目光芒!而这洞中所有妖异和黑暗的力量,仿佛都消弥在这巍然而恢宏的一箭之中! 冯夷惨叫!“嗖”地一声,诛邪剑已堪堪射中了他的左眼! 驭剑生威 冯夷人身鱼尾的身躯疾速向后退去,暗红怵目的鲜血,自他紧捂住左眼的手指缝间不断涌出!他陡然一个转身,向那河中嘶吼一声:“老友!” 轰!一道浓黑色的水墙蓦地涌起,挟带排山倒海之势,一直涌到半空之中!突然哗啦一声,水墙向四面倾泻流淌,河水那种异常难闻的恶臭气息弥漫开来,中人欲呕。我不禁闭住呼吸,后退一步。再看宓妃脸色惨白,以袖掩面,几欲要支撑不住。 只听“呼呼”声响传来,那声音剌耳尖锐,便如有人在大声叱呼一般。宓妃突然尖叫一声,花容顿然失色,触电般地跳到一边,一手指向前方,一面颤声道:“那……那里有……有……怪……怪物……” 那深不可测的黑水死河之中,仿佛波涛暗涌,一具庞大的身体已是徐徐滑上岸来!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张眉目俱全的类人面孔,红眼排齿,鬓发四下披散,相貌生得十分狞恶。人头之下连着黑色豺身,胁下竟还如这冯夷一般生有双翼!此时它一双红眼紧紧地盯住了我们,庞大的身体却紧贴地面,犹如蛇行一般,缓缓向前滑来,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腥臭的黑色水痕。 饶是我们已算是见识广博,此时见这人面豺身的怪物迎面而来,也不由得肌肤起栗,暗然心惊。 三郎眉头一轩,低喝道:“是水魔化蛇!冯夷!这化蛇早就被镇于黄河地牢之中,如今怎会成为了你的老友,来到此处?莫非是你胆大包天,竟敢私放了这上古魔兽么?” 化蛇!我脸色遽变,凝神向那怪物瞧去,一面全神戒备。 三界传说,有茫水发源于鹿台山,其阳多生金铁玉石,其阴则多有怪木。水中多蛟,还有一种师鱼,若不慎被食之,则食者马上会精神失常,癫狂无度,甚至是出手杀人。 然而这茫水之中最为厉害者,却是被称为“上古水魔”的化蛇!此魔天生七窍不全,任是如何修炼,终是无法开言,故也难以打通百脉,飞升为仙。但其寿命极长,神通广大,顷刻间能招来滔天大水。它生性狠毒,常于人间兴风作浪,掀下人畜无数落水以饱口腹。也因此罪孽大多,数千年前便被上界神仙所伏,以五根“天精锁罡镇魔链”锁其魔骨,使之难以变化神通,并将其永远囚于黄河之底。 谁知今日竟在这血盆洞中,得见这水中魔兽踪迹!莫非冯夷真与其结下交情,私自予以释放了么? 冯夷格格冷笑道:“我认得你,华岳少君,你以为这里是你们华岳之地么?还来对本神喝三道四!实话对你说罢,咱们水系之事,天帝如今可是不会管啦!阿宓,你还指望你那个父皇来救你么?只怕我现在将你带回水府,你父皇也会佯作不见呢!” 宓妃惊怒交加,叱道:“无耻!我父皇……我父皇他……他……”她说到此处,突然一滞,低下头去不言,神情却越显凄绝哀艳。 我看在眼中,心中腾起一团疑雾:“传说天帝天、地、法三眼齐开,有洞彻古今三界之能。四海龙王失踪一事、他的小女儿所受遭遇、河伯无礼之举,他应该是最为清楚不过,却为何……” 突闻一阵尖厉叱呼之声,破空而来!叱声如恶鬼夜哭、独枭孤鸣,令人毛发上竖,不忍卒闻。 林宁大喝一声:“当心化蛇!” 死河暴涨,黑稠腥臭的河水蓦然漫出,如黑色的魔异阴影,瞬间便笼罩了整个洞中!惊呼声中,三郎金环化为金光,托着我们四人已是腾空飞起!华岳金环神器所幻化出的瑞霭金光,如同一张最密实安全的大网,暂时护住了我们的安全。然而黑稠的河水仍不断涌了上来,冲击着金网的外壁,溅起无数黑色的水花!饶是金网牢固,在这邪毒极重的河水不断侵蚀下,那金光也渐渐弱了下来。 化蛇一呼,大水立至!上古魔兽,神鬼难敌! 父王讲过的传说故事,竟在眼前化作了可怕的现实! 冯夷不知何时,已飞到化蛇身上,伏身其背,大喝道:“留下女人,杀光男人!”但听一人冷笑道:“不错!那龙女便是东海龙神,主人还要用得着活生生的人呢,可不能就轻易这么杀了!” 黑色巨影掠空飞至,虽无巨大的蝠形黑翼支撑,但仍稳稳地浮于冯夷化蛇身边空中!那沉魅阴暗的诡异影子投了下来,仿佛魔神蓦然降临。 冥夜! 他的身边,那三个麻衣蒙面的身影,显得异常熟悉。 我心头大震,扯下颈上清净宝珠,往三郎掌中一塞!他尚未反应过来,我已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我父王魂魄便在此珠之中,烦请送回东海!”袍袖挥展,已是穿破金光庇护,轻飘飘飞回身去,凌空一个转折,落于高涌空中的黑色巨浪之巅! 三郎惊叫道:“十七!你做什么?快回来!” 不断冲上来的腥黑巨浪,已污湿了我洁净的下裳和鞋面。无数狰狞的水怪水兽,自河水中探出利爪尖齿来。 “驭水之诀,顺自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玄台空寂,灵照九清……剑出!” 锐利而美丽的两段青色剑锋,幻现在我的手掌之中,剑光交错,激起青蒙蒙的水雾!我定神凝视眼前这平生所遇最为可怕的敌人,没有丝毫的畏惧,却有一种久违的豪情涌上心头! “豁啦”一声,眼前金光大起,却闻林宁大喝道:“少君护住公主,快些离开!” 一层青色光网平地而起,笼在金光之上,隔开了河水的侵蚀!“蓬”然巨响,却是林宁催动法力,那青金两层光网笼住三郎与宓妃,疾速向洞外飞去! 冯夷嘶吼一声,顾不得左眼伤势,腾身飞出,掌中闪现黑色闪电,向三郎身后袭去! 滋滋! 光电交击!林宁诛邪剑凌空劈击,立时将闪电斩落! 林宁身形一转,背向洞口,拦住冯夷来势,喝道:“河伯无礼!”诛邪剑赤焰闪现,火光耀目,映得林宁煌若上古火神一般!赤焰光芒清和阳刚,隐于河中诸水怪一时也不敢冒头。 冯夷受他箭伤,此时不禁发怵,向后飞避闪开!冥夜冷笑道:“大司命当真胆大,敢以凡人之身对抗我等!我们所要只是龙女,凭你我多年交情,大司命若此时立刻回归神庙,我倒可为你向河伯说情,饶你不死!你能否应允?” 诛邪剑身火焰大涨,林宁挥剑击落冯夷突袭而来的数道黑色闪电!他看我一眼,微笑道:“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我眼中发热,长啸一声,秋水望鱼神剑脱手飞出,两道炫目青光直奔化蛇!而与此同时,驭水法诀已然启诵,青蒙蒙的水墙突现空中,瞬间化为无数青色晶体,旋转着向对面击了过去! 瞬间,法器神光、魔气妖氛交错相击! 仿佛在远古的噩梦之中,也曾有过这样可怕的时刻:没有光、没有色、没有一切美好的东西,有的只是无尽无休的滔滔大水、层出不穷的水怪妖兽……还有血腥的厮杀和冷酷的搏击……在那个遥远的梦中,我看见自己血污满身、杀气纵横,双剑护于左右,宛若西天罗刹一般,无数妖怪的尸体堆积在我的脚下…… 莫非正是因为这样的阴冷杀戳,这样的铁血手腕,才使得秋水圣女最终统一水系,成为了权倾三界的水族第一人么? 纵是锦绣环绕,金翠堆砌,却终难忘却秋水姬那满是血污的身影,厮杀时的绝望与愤怒,踩上累累白骨的落寞和孤冷……三界众仙皆知她刚烈果决,令人不敢轻视。有谁知,在万丈荣光的背后,一个孤单寂寞的人,到底有怎样的难言心情? 直到那个春日……桃花繁盛,疏影横斜。他从清溪碧水之畔,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她的厉声喝叱,浑不在意,反而微笑道:“溪边浣手尚且不能,莫非这天下的江河溪流,都是姑娘你家的么?” 是她的!这普天下的江河溪流,五湖四海,此时已是她秋水姬的;然而立于桃花影里的她,在看到他那温暖笑容的一瞬间,竟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早知那微笑如此打动人心,得之足矣,何必费力夺取这江河溪流、五湖四海! 他们相伴而行,游历天下。虽是恪守礼节,不曾有夫妻之实,却也有了相濡以沫的情怀。 她只谎称自己是附近城中的富户之女,以他宽厚仁和的性子,也没有当真去追究她的来历。但细想起来,他应该是知道的。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心意相通,生活中的默契无时不在,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异常举止。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不管是在路上常遇到些样貌古怪的人前来献金(多是各处地仙小神),还是在他们渡河时自天而降的芬芳花雨(那是河神的谄媚之举),甚至是她无意间展现法术、杀死了一条化为人形作恶的蛟精时,他始终没有质问过她,怀疑过她。 哪怕是最后,在他和她的恋情,终于惊动天庭,从而为他招来频频的诡异追杀之后,她才终于被迫向他讲出所有的真情。他仍然微笑着拍拍她的头,一贯的宠溺而平和:“知道了。水儿,该吃饭了。” 她疑惑地望着他:“难道你一点也不怕么?你当真如你的姓一般,是两根无知无觉的大木头么?” 他笑着看她:“你是水族圣女也好,是我的水儿也罢,在我看来,总是没有什么分别。” 从那以后,每次她总是取笑他是“木头哥哥”,心底却也有些微的得意。 直到过去了很多年,当她化身异物、看遍红尘之后;她才明白,当初的木头哥哥,有着多么不同于其他芸芸众生的博大胸怀。 贵为大地之母的后土夫人,她的意中人韦安道却慑于她的神秘身份,瑟瑟发抖地离开了这曾山盟海誓的女子;还有那山中修炼的青白二蛇,白蛇的夫君居然引来和尚,将为他产下一子的白蛇镇于宝塔之下;甚至是萼绿华……那平定南荒、风华绝代的清华夫人,也有过同样一段辛酸的往事…… 唯有他,与她不离不弃……唯有他——林致远。 这样的知已与爱侣,虽是历经了别离与磨难,尝遍了爱的艰辛和痛楚,却叫她怎能忘记…… “砰”!我身体犹如一只断线风筝,已是飘飞开去,重重撞击在光秃坚硬的墙壁之上!哧啦轻响,我沿着壁身颓然滑落水中,腥臭的河水顿时没过头顶,双眼不能视物,筋骨几欲寸寸断裂,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化蛇果真了得!这水兽极擅驭水,虽不及我的驭水诀精奥绝妙,却也是运转自如,妆之其功力强横霸道,又不惧这邪毒极重的死河之水,已让我颇有支绌之感!林宁虽然拦住了冥夜,然而那三个麻衣人也不容小窥,加上冯夷在旁偷袭,终于使得我分心之下,被化蛇击碎驭起的水系精华,趁势进击,终于将我重创! 水魔怪狂吼一声,巨大的黑色身躯,宛若乌云一般,自我头顶遽然压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头顶,我脱口叫道:“林宁哥哥!” 林宁哥哥! 青光破空而来,直钻入水!我只觉脚下一轻,似有一物已将我托出水面!望鱼剑! 我破水而出,但觉身上青辉四落,已进入了一层极密的青色光网之中。 但觉脚下一动,却是望鱼剑脱身飞去,直入空中。幸得我脚下有青色光网托住,倒也没再跌入河中。 望鱼剑怎会离我而去?这可是从来未有之事啊!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副难以忘怀的画面! 离我三步之遥处,林宁蹑空而立,全身亦笼在青光之中,口唇微启,听得出仍是在诵念某种咒语。本已微弱不可辨别的青色光芒如聆神音,蓦然一亮,顿时向上扩散开去! 在他的头顶,诛邪为首,秋水望鱼在旁,如有生命之物一般,飘然悬于半空之中。 淡淡青光,将我笼于其中,缥缈如雾,有着说不出的祥和美丽。连那死河之水所发出的腥臭之气,也仿佛被青光隔绝开来,已不如先前那般浓烈。 饶是那化蛇神力惊人,一时也攻不入青光所笼范围之内。只是气恼地大声嘶吼,一边猛烈地撞击着青光之壁,凶狠而嘶哑的吼声,震动了整座洞穴!冥夜冯夷等人也想攻入,只是这“天青明罗”乃九嶷道家秘术,此时林宁全力施为,饶是大罗金仙,只怕一刻也难以攻破。 林宁口中诵念不断,我突然看见他指尖有一种伤口正在缓缓扩大,更多的鲜血从中流了出来,随着咒语之声蒸腾而起,化为满天细密的血雾,渐渐汇聚于三柄神剑的剑身之上,三剑暴涨伸长,最后居然化作三柄巨大的血色神剑! 驭剑! 我自然知道,九嶷神庙中剑仙颇多,身为大司命的林宁,自然也精通驭剑之术;何况他少时成名,所凭恃的便是这诛邪驭剑之术。眼下以这些妖魔之能,仅恃诛邪剑之神力恐力有不逮,所以他才借去我的秋水望鱼二剑,以三剑之神力,方才展现无上神通。 然而……秋水望鱼两剑极是认主,又怎会受他驱使?除非……除非他同我一样,曾经与这对神剑结下过血盟!即是通过特别的仪式,使其鲜血与剑灵相融,从而最终人与剑合,驭使由心。当年秋水姬深爱林致远,也曾逼得他与双剑结下血盟,为的是万一她不在他身边之时,有神剑相护他的性命无虞。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林致远受十年追杀之苦,为使自己不再成为她仙道之中的羁绊,在夷离清境受云中君相逼之后,竟然拔剑自刎。 而所有死于秋水望鱼剑下之人,魂魄都将被剑灵吸入剑中,永世不得超生。唯有曾与神剑结下血盟的主人,剑灵不敢收其魂魄。也正因此,当初自尽于剑下的秋水姬和林致远,才仍然能投胎转世,辗转轮回。 我怔怔地望着他,恍如呆傻一般。 淡青光芒之中,但见血剑缓缓转动,剑身血色逐渐化去,隐然现出透明微青的色泽!一种无以伦比的强大气势,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情,自剑上喷薄而出,宛若海上巨浪一般,呼啸着向众妖魔席卷而去! 三界神鼎 惊叫声、叱骂声、法器仙宝交击之声,透过青色光网听在耳中,已显得颇为遥远。 我们已紧携双手,踏足诛邪剑上,古朴的剑身临风涨长,稳如轻舟仙槎,载着我们向外飞去。秋水望鱼宛如两道青色长虹,紧紧护卫身旁。 诛邪剑飞如疾电,宝器剑气形成的重重五彩光晕,在眼前一层层破散开去,光晕碎裂,点点滴滴,化作迷乱流离的青色虹光,紧紧环绕在我们的周围. 在这梦幻般的境象之中,我终于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林宁.他若有所觉,也回过头来,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却顺势掠开了我鬓边飞乱的散发,极淡极淡地微笑了. 那一抹淡淡的笑意,是暖风掠过春日的碧水之时,荡开的那温柔的细密涟漪;又恍若月色下徐徐绽放的山中芷兰,悄然袭来的幽香中人欲醉. 是你么?辗转数千年的红尘三界,而终不曾相忘的人么? 遥远而飘渺的歌声,不知发自于谁的齿喉,竟是那样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边:“驾长风兮隔浮云,接明月兮披星辰,从青鸾兮降赤螭,游天下兮此何憾…… ” 游天下兮此何憾…… 一种沛足清和的气流,突然自林宁的指端流出,缓缓进入了我的腕脉,继而已至丹田.我体内大部分的仙气,本已被血盆洞中奇诡的瘴毒所克制,深压于丹田之底,此时仿佛被激活一般,也开始随着这道气流缓缓升腾。 我心中一惊,待要抽出手来,他的手掌却握得更紧了,急促地说道:“别动,你仙气已被瘴毒所伤,且让我将‘天青明罗’的道家真气渡些与你。” 我闻言大惊,急道:“你渡了道家真气与我,自己可该怎么办?”一时挣脱不开,当即暗运气息,脉中经脉仙气已是逆向而行,反渡入林宁手腕经脉之中。林宁顿时觉察有异,嗔道:"莹儿,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刹那间,我与林宁几乎同时身躯微震,失声道:“奇了!” 我所修习《太阴玉华篇》,乃是上古女仙所习之道,以阴柔寒冽之气为主;此时与林宁的那道沛然暖流在脉寸之间蓦然相遇,阴消阳平,顿时融汇合一,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在四肢百骸间流动不息,而一种新的泰然平和之气,亦自丹田处徐徐生出,那些瘴毒所生的逼人寒气,似乎也在被渐渐驱离体内,反而是仙气愈来愈是充盈,使我如沐三春灿阳之中,有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侧过脸去看林宁时,只见他先前因耗力过度而显青白的脸庞之上,也渐渐回缓了红润的气色,眸中神光湛然,显然真元异常充沛,已复旧如初。 而林宁脸上惊愕之色,也与我一般无二。 莫非我的太阴仙气,也对他受损真气大有裨益么? 来不及细想端由,身后已是传来一声凶恶而嘶哑的呼喝,宛若发自人口,但其声极大,震动洞穴,四面碎石籁籁纷落,似乎离我们已不足丈许距离。 我脸色一变,叫道:“化蛇!是化蛇又追上来了!” 林宁松开手来,我但觉一直被他紧握的手上顿时一轻,心中却略略浮起些怅然之意.他凝神望向化蛇来处,蹙眉道:“这妖魔当真厉害,方才我奋起体内残余十之八九的真气,运以驭剑之术,却仅仅只是将它击退! 这驭剑之术与天青明罗,据说都是出自上古神篇,虽是由我一介凡人施术,且受到这洞中瘴毒所染,但威力仍是奇大。若是寻常妖魔,只怕此时非死即是重伤,便是那河伯与冥夜也似是受伤不浅,何况是首当其冲/承受大半剑阵之威的化蛇?它居然还能领先追上来,确是非同小可! ” 我暗运气息,但觉体内仙气流畅自如,浑不似先前那般吃力,心中略定,微笑道:“它便是敢上来,咱们也未必怕了它!” 话音未落,但闻那呼呼厉叱之声又起,而一道可怖的巨大黑影,带起扑鼻的腥臭气息,蓦然自后面猛扑上来,溅起无数河水的碎波!剑光之中,隐约可见化蛇的尖牙利齿,在洞中反射出惨白光芒,血红的舌头一直长长地拖到了颌下! 我心头一紧,化蛇又是“呼呼”两声大叫,声音诡异之极。忽闻水声哗哗,一股巨大的河水洪流,似是呼应它的招唤,不知自洞中哪个角落涌了出来,有如暗黑色的高山崖壁,轰然向我们压了下来! 我弹指叱道:“剑收!” 双剑闻召而回,重又隐于我腕脉之中。 我左手捏诀,喝道:“玄台空寂,灵照九清!” 仙气如翻天巨浪一般,自指间滔滔奔泄而出!仙气所激之处,本是向我们呼啸奔涌而来的河水,蓦然平空腾起,瞬间便凝成一道巨大的黑色水墙! 砰!水墙铺天盖地,向化蛇猛扑过去! 化蛇不甘示弱,“呼呼”两声,又是一股河水奔至!而它则展开双翅,浮身现于水面之上,势如猛虎恶蛟一般,身后带起无数翻腾巨浪,猛地击向那道水墙! 我但觉体内仙气充盈,几欲喷薄而出!双手蓦然翻转,指诀频动,喝道:“驭水!” 仿佛有无形的巨灵之手,掀起洞中所有河水,刹那间平地而起巨大的黑色水墙!“砰”!化蛇收势不及,一声惨叫,已是撞在这坚渝钢铁的水墙之上! 它性极狰恶,翻身跃起,张口欲呼! 我岂容它再有喘息之机?左手捏诀,右手挥出,叱道:“疾!” 水墙陡然翻转,忽地拉长开去,有如数卷百丈柔练一般,刷刷数下穿梭,迅疾将化蛇牢牢包裹于内!化蛇动弹不得,那一对暗红的眼珠,却蓦地闭了一闭!它虽口不能言,但我仍看出,此时它的眼神深处,竟然划过一抹异乎寻常的恐惧神色! 只听冯夷惊怖的声音远远传来:“秋水圣女!果然是秋水圣女!她……她回来了!” 我闻声扭过头来,眼中杀气陡现!刚刚赶来欲行助阵的冯夷等人,本已被这幅情势吓得失魂落魄,此时一触我的眼光,当即连连后退,如一道闪电也似,疾向洞内惶然逃窜而去!唯有冥夜飞奔之中,蓦然回首,向我投来怨毒而含义莫明的一缕眼神。 林宁也瞧得呆了,喃喃道:“水……莹儿,原来你的驭水之术如此厉害!” 无数暗黑水练的缠绕之中,那化蛇正在作最后的挣扎撕扯,它露出尖利的长牙,发出低低的嘶吼之声!狰狞的利爪四下挥舞,其状极是可怖.观其法术气力确实非凡,若是寻常宝器仙绫,恐怕仍不免被其撕裂损坏;然而水性至柔,那些缠住它的水练虽被抓得层层断裂,水珠横飞,然而瞬间又自动恢复练状,叫它再难逃脱被困之境。 我蓦然想起敖宁及敖寒二人,他们虽是龙子,法力也颇为高强。但若与当真与这化蛇对面为敌,再加上冯夷等人相助,只怕是凶多吉少。 除恶欲尽!这四个字在我脑中一闪,一种久违的铁血冷酷之感自心中油然升起! 我手指变幻,叱道:“水凝!” 噌噌数声! 原本柔韧如练的水带,瞬间化作无数尖利的黑色冷锋,尖利如剑!我双袖一挥,那些闪动着清冷光芒的天然水刀,刀锋突然弯曲成勾,齐刷刷剌入了化蛇的身躯之内! 化蛇尖声长嚎,嚎声凄厉惨绝,全身上下已多出了无数伤口,暗红鲜血流了出来! 我一咬牙,再施法诀!“腾腾”!水刀自动飞射开去,化蛇的嚎声低了下去,身躯却在急速变小,最终化为淡黄微臭的一团烟雾,“嗖”地一声,已被收入了我掌中的一只小小玉瓶之中! 再挥衣袖之时,那些尖利的水刀复又化为暗黑色的巨大水流,没有了来时那浩大声势,悄无声息地缓缓流回洞内深处。 我收势伫立,眼望黑沉沉的血盆洞穴深处,心中又喜又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自我重施驭水诀来,唯有今日,方才淋漓尽致,一现驭水之妙。当年的秋水圣女,是否亦是以如此铁血无情痛下杀手,才降伏了那诸多水中神妖魔兽? 而我……历经轮回之后,想要忘记一切、重新活过的东海龙女,是否该以这同样铁血的手段,重新寻觅秋水姬当年的道路,才能最终救出三海龙神,共度水族大劫? 林宁怔怔地望着我,清澈如水的眸光之中,似是飘忽过千年万载的烟云. 他,应是不记得我了罢? 寻常凡人的轮回,从来只有通过冥府的黄泉之路.有供职于冥府忘忧司的孟婆,守在那交陌的路口处,奉送每位路人一碗依据冥府秘传浓浓熬就的"忘忧汤".据说此汤有着神奇的功效,能使所有即将投入轮回的鬼魂,忘却前世一切的恩怨情仇,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数千年时光流转,他在凡尘与冥府的交界之中,该会有过多少次的出入?喝过了那么多的孟婆忘忧汤后,他……也该是将什么都忘却了罢? 垂于胸口的冰令玉佩,传来阵阵隐约的暖意.初见林宁时他所说过的那番话语,此时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心头:"相思结坚硬至此,哪里又真正解得开?不过是女子的一片痴心,才想出这样的法子,其实都是在自怜自苦啊……如此的偏执和激烈的爱情,怎会给那玉佩的主人带来这世上真正的幸福……如果这份情爱,带给她的只有不幸,何不干脆斩断,一了百了呢?" 呵,那些遥远的、痛苦而热烈的爱恋,那唯一的知已和爱人……本以为会是永远的幸福和安乐,然而竟连他的性命亦不能保全……如果在那个桃英纷落的春日午后,在波光粼粼的碧水之畔,他与她根本就未曾相遇过,或许他们会有各自不同的幸福罢?虽然……在漫长的岁月当中,心头偶然会浮起遗憾的阴云,可是三界之中的神仙妖魔,只怕也未必见得个个都是如意美满…… 心底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悄然说道:“忘了罢,忘了那些爱的痛苦,忘了带来痛苦的那个人…… 我心头酸楚,不由得慢慢低下头来.藏于腕中的那双神剑,只露出一截淡青的剑锋,闪动着幽冷的光芒。 秋水、望鱼,莫非你们,当真又要陪在我的身边,共同渡过一段血雨腥风的天地么?然而无论如何,我再也不会让当年那刻骨铭心的悲壮一幕,再重现于他的身上. 堪堪飞到洞口,忽闻一声冷哼,有人寒恻恻地道:“秋水圣水果然名不虚传,那几个酒囊饭袋,确是奈何不了你,你果然还是逃出来啦!” 一道灼热的赤色光芒,穿破天地而来,刷地一下射到我的身上! 当赤光照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全身仿佛变成透明水晶一般,再无法止住这道强劲赤光的照射,竟似是纤毫毕现!所有的真气修为,也仿佛在那一瞬间自丹田之处被丝丝拔出,渐渐飘出外去。 三界神鼎!果然是那幕后的主使之人,终于显身露面了么? 我心知不妙,当下用尽全力,奋起体内残余所有真气,想要挣脱开去。然而那赤光却化作万缕气丝,深深缚住了骨髓经脉,任我百般挣扎,亦是全身酸软,四肢百骸之间力道微弱,却是挣脱不得。 林宁手腕真气陡出,想要拉我逃出赤光之照,我却仿佛被强力吸住一般,怎生也拉扯不出!倒是那赤光似是感知到了他的真气,瞬间大盛,顿时将他也牢牢罩住! 不过这神鼎所生法力似是专为缚我而设,于林宁倒并不甚强烈.若他此时逃离,也并非难事. 我大惊失色,用力想要推他逃出那赤光笼罩范围,脱口叫道:“你快些离开罢!他们所要只是龙神!跟你全无关系,你……你……”一时间心中忧急交加,几乎要掉下泪来。 赤光之中,林宁转过身来,反手握住我的手掌。我受那赤光之摄,仙息时断时续,已是异常难受。我感觉得到他体内真气翻腾,想必并不好过。然而他任我推搡,却终是不肯动弹,柔声道:“莹儿,我不能抛下你不管。” 我身子一颤! “驾长风兮隔浮云,接明月兮披星辰,从青鸾兮降赤螭,游天下兮此何憾…… ”那抹遥远飘渺的歌声,仿佛穿破时光的重重云雾. 呵,不能、不能。纵然是不能相守、不能相爱,却也不能相负、不能相绝。 黑暗的影子拂过头顶,化为蝠身人形的冥夜落下地面,冯夷与那三个麻衣人也随后飘落.而在我的对面,有一锦衣人傲然负手而立. 他发束玉冠,衣饰文彩,下裳以金丝蓝线绣出泽国江牙之图,显得极是雍容华贵.兼之其相貌生得目朗神秀,眉宇间的气度又是异常俊逸潇洒,端的是一个翩翩风致的美男子.此时他斜睨我一眼,嘴角露出冷然笑意,意态极是倨傲得意. 在他身后石台之上,赫然便是一只样式古朴,雄浑华美的赤色大鼎!那困住我的赤光正是自这鼎中喷薄而出!鼎旁端坐七名黑纱蔽体的神秘女郎,排作北斗之状,俱是垂首合目,手捏法诀,似在催动鼎中无穷法力! 倒是冥夜似是不忍见我此状,掉过头去,冷冷道:“你不用挣扎啦,三界神鼎的神通非比寻常,别说你先前曾受血盆洞之瘴毒,神力已是大减;便是你功力全盛之时,只怕也担不住这来自天地乾坤分隔之时,造化阴阳冲激而生的神光之威!” 天地莲境 赤光之中,但见林宁突然身子一侧,挽弓搭剑,轰地一声,剑身卷起满地风雷,挟带无坚不摧的决心与气概,直向神鼎破空射去!· 说不出是从哪里涌出的一股力量,我双袖翻卷,秋水望鱼二剑凌空飞出,剑光似雪如织,那激烈冷然的罡风剑气,竟连赤光也为之微微一颤! 冯夷失声叫道:“二弟小心!这便是射伤我的射日弓!”二弟?莫非此人便是洛水河伯,宓妃夫婿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脸色一变,喝道:“大胆!不过区区一个凡人,竟敢以蚍蜉之力撼此神鼎!” 劲风激处,林宁周身青色衣衫猎猎飘舞,恍若当空飞仙一般。他淡淡一笑,青光渐渐扩展开去。显然是已全力催动真气,诛邪剑似有所感,长啸应和,充满愤激慨然之意。 平空划过一道虹光,却是诛邪剑出!神鼎陡然光芒耀目! 一种莫以匹敌的浩大气势,如天地之将崩,苍穹四野仿佛为之动摇! 果然不愧为三界神鼎! 我眼见那赤光陡然如天河倒泻,将三剑尽数困住,任三剑如何冲突,均是无法冲破赤光之围。不由得转头看林宁时,他却向着我微微一笑,牵起我的手,轻轻握在掌中。但闻他低声道:“莹儿,你怕不怕?” 温暖而舒适的感觉,自他柔和的掌中徐徐传来。刹那间,仿佛担忧惧怕之情一扫而空。我低头应道:“你不怕,我便不怕。” 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与安详之意,突然充盈了整个心中。整个身子仿佛化作琉璃一般,通透而晶莹,周围的任何细微动静,甚至是远处那株树上绿叶的微颤,草上蝴蝶展翅划过空气的流痕,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情绪在心中翻腾奔涌,有清越而悠长的啸声,突然冲出我的唇齿之间。几乎与此同时,同样高昂而慨然的啸声,自林宁口中而出。两道啸声宛转相和,紧随而行,如鸾风交集而鸣,响遏行云,声震天地,仿佛穿破了万里河山,三界八荒。 在啸声的回荡中,秋水望鱼二剑翩然飞回!我双袖招展,双剑瞬间化为无形。而诛邪剑也陡然长吟一声,竟也不再抵御那赤光之威,而是重新飞回了林宁的掌中! 空中一阵激荡,本是严密的赤光之幕四下破裂,青光弥漫之间,突然一枝青莲遥遥生出,初时不过一枝,但顷刻间便是突生无数,远望荷叶相叠,枝梗如林! 我与林宁置身莲花之中,但见四周莲枝摇曳,花瓣微颤,似有薄薄轻雾流动其间,恍若身置瑶池一般。 这莲花盛境离我们极近,看似缥缈无依,但那本是笼于我们身上的赤光竟突然敛去。那神鼎赤光一时竟是难以进入这瑶池仙境。 我与他执手而立,举目四眺,一时竟不知身处何地。但觉天地之间,恍惚便似只剩下我们二人。 但闻得夏宗岸惊叫道:“天地莲境!他们竟然幻出了天地莲境!” 林宁心念急转,低声道:“快走!我们回神庙!” 我们飞身而起,向前掠去。说来也奇,明明远处山峦地形宛若平时,偏是身边总围有这样一片荷莲。那赤光几度巡过,偏是无法再近我二人之身。 远远只听那夏宗岸恼怒啸声传来,他那样模样清雅的一个人,啸声却如老猿孤狼一般,令人卒不忍闻。 林宁低声道:“太阴玉华篇。莹儿,你所修炼的,莫非是太阴玉华篇么?” 我一怔,但听他喃喃说道:“太阴玉华,赤阳精武……唉,我原本以为,这只是讲述天地化生之时阴阳二气的结合,没想到……” 我茫然道:“你说的什么?我有些不懂……” 林宁淡淡一笑,道:“莹儿,太阴玉华篇与赤阳精武篇,出自女娲与伏羲之传,阴阳二气相合,能有开创天地之大威力……你没有听说过么?据传当初秋水圣女得秋水望鱼之剑,便习得太阴玉华篇中的仙术。你方才的啸声之中,仙气激荡,已尽得太阴玉华篇的精髓;而我……我所修炼的法术天青明罗,便是出自于……赤阳精武篇……” 女娲与伏羲之传! 刹那之间,当初西海宫中,夜光与我的一番私语,那惨烈而美丽的秋水与望鱼的传说,不禁跳入了脑海之中。 被他紧紧握于掌中的手,忍不住微微一颤。 他还是带着那样淡然的笑容,远眺那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美丽莲境,说道:“阴阳二气交汇,而生造化天地。你和我的真气,虽比不得当初的伏羲与女娲,造不出大千花花世界,却能暂时幻出这全新的莲境,此境似真非真,如幻不幻,远远地隔开了一段时间与空间。纵然是天帝亲来,也未必能穿越这莲境,将我二人手到擒来。” 暮色下的九嶷神庙,仍是高大而巍峨。拾阶而上,方才走到一半,林宁不禁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我也愕然抬头,一眼便见妩青立于半山腰的长廊间。心中一动,不由得悄然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林宁手掌。晚霞灿烂,如锦如火,只烧得西方天际一片血红,万物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红的残辉。 霞光映照下,那九嶷的女祭司默然而立,倚柱远眺,神情怅然冷漠。如丝般的墨黑长发迎风飞舞,映着火一样招展的衣衫,艳丽无俦的容色之中,竟有几分肃杀之意。 她陡然转过头来,一见林宁,冷冷的眸光之中,立时燃起了两束小小火苗,灼灼跳动不止。林宁却皱了皱眉,环视四周,问道:“妩青,怎么有些不对?” 妩青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声,一边飞身扑上前来,两手一揽,已是紧紧搂住了林宁的肩膀,哭叫道:“林宁哥哥!他们冲上来了!他们带走了所有的神庙弟子!陵诃哥哥他们……” 林宁大惊,叫道:“陵诃?不是有绝仙界的庇护么?”他神色一变,失声道:“莫非……她也来了么?” 妩青哽咽难言,只是连连点头。碧烟尘!那笼有黑纱的神秘女郎的影子,隐约浮起在我的心头。 妩青犹自在他怀中哭泣不已,林宁以手抚其背,轻声安慰。我站在旁边,心中却觉得甚是尴尬,隐约还有些异样的感觉。忍不住道:“大司命,我先告退了。”林宁一怔,妩青却拽紧了他的衣衫,眸光楚楚,尽是央求之意。他低头看了一眼哭得眼睛红肿的妩青,终是叹了口气,说道:“莹儿,你也累了,先去歇息罢。我随后便来。” 我穿越长廊,拾级而上。隐隐约约,只听得身后妩青的声音,远远传来:“林宁哥哥,他们留下口信,要你……”其下已悄不可闻。我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忖道:“我到底只是个局外人。”忽然眼前白影一闪,一团毛茸茸的物事横剌里跃了出来,恰恰挡在我的脚前! 我吓了一跳,低头看时,却是那只小白狐绯绯!它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珠里闪动着异样的亮光,两只小爪紧紧扯住我的裙裾,死活不肯松开。 它一向与我有隙,今日却是难得的亲热。我心知有异,俯身将它抱了起来,柔声道:“绯绯!他们都被抓走了,莫非你独自逃出来了么?你真是只聪明的小白狐。” 绯绯蓬松的白尾大力摇动,呛得我不由得咳了一声。 我想起妩青尚在,便笑道:“你的妩青姐姐还在呢,你不去找她撒娇么?”绯绯本来已乖乖地趴在我的怀中,闻言小爪立刻死死抓住我的衣袖,眼珠中竟闪动有几分恐惧之意。我心中疑云顿起:绯绯向来与妩青最是要好,若是幸喜逃出大难,总得去找妩青才是。况且方才它与她近在咫尺,它却宁可跳入我这昔日捉弄过它的人怀中寻求庇护,莫非妩青有些不对?但苦于绯绯灵智未开,不能作人言语。想到此处,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之感,突然从心底升了起来。手上不由一动,将绯绯抱得更紧了些,问道:“绯绯,你是说妩青有些不对么?若是,你便摇摇尾巴。” 绯绯眼珠中恐慌之意愈深,那蓬松白尾,果真用力摇了两摇。 我脑中嗡地一声,立时想到:“林宁不曾防备,可是糟了!”心念一动,便待转身奔回。 但闻一人冷笑道:“东海龙女,你倒还是个聪明人,可惜发现得也未免忒晚了些!” 蓦然转头,但见空中云气破开,一人飘然降落道上。居然是那着泽国江牙袍的俊美男子!此时他左掌伸出,掌心托有一只大小如同香炉的小鼎,玲珑有致,精巧可爱。在他的身后,一身黑衣的冥夜冷然而立。而我的身后,隐有黑雾团团升起,悄然出现了四名蛟精,头顶蛟角已粗如儿臂,显见得法力精深。 群敌环伺,我反而冷静下来。长吐一口气,缓缓放下绯绯,眸光已落在他头顶玉冠之上,冠中镶一块澄澈光洁的龙形美玉,泛出淡淡温润的光芒。冷冷道:“洛水河伯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微微一愕,随即笑道:“龙女果然冰雪聪明,从未与本神见面,居然也能猜得出来。” 我也是淡淡一笑,答道:“自然。当初洛水河伯得尚天庭洞阴公主,于洛水河岸铜雀台上,举行盛大婚典。天界神仙俱往贺喜,更得东君以宫中美玉‘双清’一对为贺。那对玉名贵非常,河伯便将其中一块凤玉赠于妻子洞阴公主为饰,另一块龙玉镶于玉冠之上。敖莹虽是见识浅薄,恰好认得这块美玉呢。” 夏宗岸眸子微微收缩,但随即神色转为冰冷,冷笑一声,说道:“是么?” 我回想洛神宓妃所言,一种莫名的暴虐烦燥之意,陡然自心头升起。刹那间胸臆烦闷,恨不能尽情渲泄一般,也冷笑道:“不错!宓妃忒也心软了些,以河伯这等男子,原也只有刀枪血雨,方能洗见真章。”冥夜不悦地望我一眼,皱起了眉头。夏宗岸微有诧异,笑道:“都说东海十七公主如何娇俏温柔,如今看来,却有几分戾气!” 我心中也是微微一惊:自从我动用驭水诀后,性子竟是有些焦燥起来,时时有一种冷厉之气在体内冲撞,便似要喷薄而出一般。莫非?莫非我体内秋水姬的元灵,竟是随着驭水诀的运用,在慢慢复苏过来? 但闻“轰”地一声闷响,身后黑雾团团袭来!却是那蛟精已按捺不住,抢先发难! “吲”!我自怀中取出双清凤玉,那玉蓦放淡绿毫光,那腥臭毒雾竟袭进不得! 唰!青光闪处,一蛟精头颅顿时落于地上,鲜血如雨般喷洒开去!我默念驭水诀,以那蛟血为媒,但见一帘血瀑平地卷起,空中扭曲变幻,化作血色细网,迎面罩将过去! 冥夜合掌念诀,周身黑衣如蓬而起,黑色云气自衣中逸出,幻作一个奇异的云纹卦象图案来,血网一滞,转向侧傍!我脑中似有一触,脱口叫道:“聚云诀?”嗖嗖!血色细网已笼入余下二蛟,血水化作的网线蓦然散开,形成无数条细长的水流,宛若灵蛇一般,凌空一绕! 两股腥红的血柱喷上半空!二蛟声息未出,头颅已齐齐被那绳状血水绞断! 冥夜神色一变,惊道:“你认得出这是聚云诀?半日不见,你对驭水诀竟已如此精通!莫非你……你……”他的深漆般的眼中,第一次闪现出恐惧的光芒:“你的元神当真要完全恢复了么?” 他回首向夏宗岸叫道:“河伯!驭水诀日渐精妙,只怕是她体内秋水姬的记忆便将醒来!如若真有那日,则她法力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一个闪失,只怕三千多年前的惨剧,又要重新上演了!” 夏宗岸却是恍若未闻,目视那块与他冠上美玉甚是相似的凤玉,却仿佛见着蛇蝎一般,大声叫道:“这是那块双清玉!你从何处得来?你你你伤了她么?”言语间竟是大为惶急。 我手掌一挥,所有血水俱如有生命之物一般,蜿蜒汇聚而起!当下厉声道:“我伤她做甚?宓妃对你情深意重,你却一再视她为无物!她已将此物赠我,并托我转告于你——夫妻情分,自此永绝!” 夏宗岸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刹时变得灰白,强笑一声,说道:“不!不可能!她一直对我爱慕甚重,即使我一直那样折磨她,她都从来对我一心一意!”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声音微微一颤,仿佛自己也有了几分将信将疑。 我冷笑道:“你如何懂得女子的真心?你虽□无度,年年借着河伯取亲的名头,攫取那些凡间女子的魂魄作为鬼妾!但她知道你并不喜欢那些女子,不过是借此泄忿而已!当时她虽心痛,却也能体谅你的苦处!然而此次你完全置她于不顾,明知她为冯夷掠去,险遭侮辱,却仍是置若罔闻。则你心中,已无她丝毫位置。哀莫大于心死,她也是堂堂的天帝之女,岂是人间那些死缠不休的泼妇?” 夏宗岸后退几步,突然喝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这妖女胡说八道!” 刷!他举起掌中小鼎,小鼎于空中急速旋转,瞬间已涨大数倍,与寻常铜鼎无异!鼎内赤光如瀑泻出,顿时将我牢牢罩住! 夏宗岸也会驱用神鼎?只是其威力虽不如那黑纱女郎,却也颇为可观。 驭水诀威力恰发于此,但见血水凌空变幻,化作万千水箭,嗖地破空而出!二人慌忙各施法力宝器抵挡,但闻扑扑扑扑!数声轻响,四下里腥气扑鼻,夏宗岸终是挪腾不及,惨叫一声,腿部早被洞穿两孔! 他忍痛念诀,鼎中赤光大盛,我蓦觉身上一软,仙气在经脉中急速退去,竟是难以发动!扑通一声,我再也难以站稳,当即跌倒地上,身上酸软瘫麻,竟连站起的力气也没有半分。 绯绯也被笼于赤光之中,不过它原无多少法力,倒也无甚大碍,在我脚边焦急转动,发出声声哀鸣,显然这灵狐也看出我处于难中,只是它法力低微,实难对我施以援手。 赤光笼罩之下,我强提残余真气,连换几个法诀,想要运气相抗,但觉无限气力渐渐离体而去。夏宗岸已失去先前那安然若素的儒雅风范,血红着眼睛,喝道:“你将玉佩还我!”“扑”我拼着吐出一口鲜血,强自运起太阴玉华篇中所载之诀,冷冷道:“休想得逞。”指尖弹出,喝一声:“疾!” 云雾弥漫,幻生出数朵荷莲,清香隐隐,似是扑鼻而来!隔了那飘缈的荷香,这些人似乎离我远了许多,而林宁微笑的面容,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有关山重重,隐隔其间。 我心中一喜,待要再催法力,蓦觉丹田一空,终是无力跌坐下来,那莲境无法支撑,我亦只得眼睁睁地看其渐渐淡去。 夏宗岸冷笑一声,袖中飞出一束金光,形如绳索,只在空中绕得几绕,顷刻间将我已捆得严严实实. 绯绯扑入我怀抱当中,连连哀鸣。 冥夜见我法力消散,且为捆仙绳所伏,已无抵抗之力,不禁神色一松,仿佛有些宽慰,又仿佛有些失落。但他旋即冷笑道:“怎么,你还指望着会有你的大司命来救你么?” 我抱紧绯绯,却是又惊又急,叫道:"林宁怎样了?你们……你们……" 夏宗岸口中诵念咒语,但见空间一阵扭曲模糊,跃出一只独角金水犀来.那水兽多生海中,为贵侯坐骑。然这只金水犀遍体金甲,角如铁青,其身躯高大厚重,高过人头,竟逾骏马体格,却是异常少见.夏宗岸将掌中小鼎挂于犀角之上,格格笑道:“不错,孤阳不长,独阴不生。没有赤阳精武之力,仅凭太阴玉华之气,这天地莲境也难以支撑!你想念你的大司命,且让你瞧瞧如何?” 独角金水犀后退一步,带着那小小神鼎,瞬间消失在虚空之中. 夏宗岸拍了拍手,似乎对我的惊惧之情大为受用,冷笑着将袖往道旁山石上轻轻一拂,但见石上光芒一闪,原有的粗糙石面缓缓化去,显出一面极晶亮的明镜来: 镜中是一片我所熟悉的后山荒野,四下无人,远远但见草藤连墙,崖壁如削。 山岚雾气之中,有一个女子衣袂飘拂,踏草而来。遍地草长过膝,半绿半黄,在风中轻轻摇曳,有如无数青黄波浪涌来一般。 那女子遍体红妆,长发如墨,那一对灿然金环套于她赤足踝上。 她踏于草浪之上,翩然如烟,身姿轻盈,仿佛是凌波的水神,又仿佛是将要随风而去的仙子,有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缥缈之美。 那女子,竟是妩青。 作者有话要说: 2007年10年16日,长发妹妹生日,经向“有关方”大人郑重申请,特更一章为贺!祝妹妹青春长驻、爱情美满! 妖传出书,三波五折。看见大家着急,其实我更急。对不起!不过总算快有眉目了! 第一部现代言情长篇《MS疏花水柏枝》正式连载中,结局在望~~~~~~~~~~~~~~~~~~ 君何欺我 镜中一闪,青衣的身影显现在眼前。 我掩住口唇,才没有失声叫了出来。林宁?林宁与妩青在一起,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此时……此时……林宁青衫萧然,自远处缓缓走来。长草丛生,在他足边摇曳招展。山崖间有淡白的雾气,迷蒙难辨,仿佛笼有一层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就连林宁的衫角袂边,也有些许薄雾留连不去,衬得他的身形朦胧而又飘逸,仿佛自苍翠天边、草木深处,凌风飘然而来的仙人一般。 妩青回眸望他一眼,招了招手。在镜中,她翩然而行,裙裾飘飞,望向林宁时固然温柔喜悦,回头时却蓦然神情冷淡下来,眸光定定凝视前方。 我心里浮起一缕隐隐的不安之意。 夏宗岸负手而立,也一直凝目注视镜中。间或冷笑着转头看我一眼,目中却是暗暗的得意。 妩青终于停下了她的脚步。她转过身来,春葱般的手指往前一指,叫道:“林宁哥哥,他们……他们就在那里!”声音凄婉,眼中泪水泫然欲涕。 林宁失声叫道:“陵诃!” 前方危崖耸立,崖边斜生一株古松。赫然便是陵诃,只是他全身给一条玄黑长链锁在崖边古松之上,那铁链似金非铁,却偏生看上去柔韧无比,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组成。奇q i sh u 9 9.сom书他口唇翕动,仿佛在叫喊什么,然而口中却被一团丝帕塞住,只是拼命摇头,更难发出声来。我心中一紧,却见平地里黑烟冒起,两个神色狰狞的独角蛟显出身形。 几乎没有什么的停滞,林宁竹枝闪现掌中,已与蛟精战在一起。满天淡青的光芒,崖边岩石被击成无数碎片,向四周飞散开去。 终于蛟精被击倒在地,头上向征法力的独角皆已斩落于地。妩青却在此时身子晃了一晃,竟自晕倒在地。林宁抢到了妩青的身边,焦急地扶起她来,却见妩青睫毛颤动,悠悠醒转过来。林宁松了一口气,颇有喜色,正待询问时,却见妩青神色中忽显娇羞之意,怯怯地开口道:“林宁哥哥,他们在我腹中下了尸灵虫……须得你……以唇渡气过来,方才能引出那虫呢!引出虫来,我便和你一起去找陵诃他们!” 林宁一怔,但随即宽慰地笑了笑,道:“你可算是我的妹子,我又是要救你性命,便是这样,也不能算是亵渎你罢?” 明媚如玉的两个人儿,终于渐渐凑近。 不要!我的心里一紧,突然迸出了这样一句呼喊。那,决不是因为嫉妒。 我看见山间的清风,吹拂开了妩青如墨的两鬓长发,露出了挺直如玉的鼻梁,和那娇艳有若花瓣的双唇,双唇正在此时悄然开启。一团艳红的烟雾,自唇间飘逸而出。 镜面一黯,林宁青色的身影,轰然倒下。 红雾弥漫,遍地草藤疯长,连绵不绝,牵出无重数的屏障来,将林宁的身形渐渐掩没。我依稀记得,当初石兰涧中,那名为辛夷的女子,也施展过同样的法术。 赤光暴涨,我满身气力如百川汇聚入海,瞬间再无踪迹。我跌坐在地,极度的恐惧和悲哀,使得心中慢慢凉透。 痴情瘴。后来我曾听林宁讲起过,这古老而邪异的法术,一旦施展开来,被施术者将灵智全无。林宁,这受九嶷百族敬重,德智并存的年轻大司命,将彻底沦为一具只对施术者存有爱欲的行尸走肉。 妩青嫣然一笑,俯身扶起林宁,将他抱在怀中,柔声道:“林宁哥哥,”她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抚过林宁的额头、眉毛、鼻子,在唇上略略一停,凝视着他渐渐呆滞的眸子,微笑道:“你不要怪妩青,妩青是舍不得你呢,四海水系纷争,与咱们九嶷何干?便是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咱们仍然可以在这舜源峰顶,好好地过下去。” 林宁似是要挣扎起来,但不知为何,身子微微一动,又无力地跌倒下去。 妩青笑得更是甜美,缓缓道:“好哥哥,你中了我设下的痴情瘴,功力被封,哪里还能动弹?你别担心,他们答应我了,只要你不插手相助,且让他们收了龙女魂魄,终于汇齐四方癸水精华,炼就海灵之珠。到了那个时候,天宫仙药还不任由我取么?我一定会帮助你固本培元,决不至于让你象历代祖师一般,早早便是年华逝去……” 她喉头微哽,将林宁的头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妩青不会让你死去的,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怅然之色,声音更低,几不可闻:“或许,从此你的心性失去,再不是当初的林宁哥哥……可是我愿意呢,你的心给了别人,哪怕我……只是得到你的躯壳呢……”她更低更低地叹了一口气,然而个中别无忧伤,却充满了甜美而满足的气息。 林宁面上青红之色几经变幻,眉头紧蹙,我心中如有万刀绞动,偏生自己功力微弱,自保犹是不及,遑论解除他的痛苦。 忽闻旁边有人轻笑一声,道:“正是呢,大司命,少司命对你一片痴心,你二人又是青梅竹马之交,若真成全一世佳话,岂不远远胜过那个龙女?况且时间长了,你们情深爱浓,一时的动心,自然也便忘了。” 黑纱飘然,长草间蓦地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黑纱女郎。观其举止,辨其语音,居然正是那晚深夜来访的黑纱女郎! 她一把扯出陵诃口中丝帕,笑吟吟道:“大司命,你说我的话对不对呢?” 陵诃眼见林宁受伤,目眦欲裂,悲呼道:“大司命!大司命!少司命已堕入魔道,这黑纱女子今早上得峰来,只是与她私下谈了一番。也不知她是怎么着了魔,居然设下计谋,假作要与我谈事,哄得我进了问天殿,却与那黑纱妖女联手将我制伏,又如法炮制,将我峰中弟子一一骗入殿来,先后捕获殆尽……如今你又……大司命!”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悲愤交加,迸出泪来,便再也说不下去。 林宁脸上划过层层痛苦的艳红之色,时深时浅,仿佛本元的灵机,正在与神秘的瘴毒苦苦相抗。他挣扎着问道:“陵诃,弟子们……”黑纱女郎轻笑一声,随手自地上拔起一株长草,说道:“你想看看他们么?” 林宁一怔,黑纱女郎却将那株长草提至面前,张口轻轻一吹:白雾袅袅飘起,那株长草竟化作一个布衣弟子!此时他只将身子挺了一挺,面容表情痛苦之极,旋即吐出一口长气,立时死去。 林宁失声呼道:“你!是化物之术!”黑纱女郎淡淡一笑,说道:“不错。林兄,我将你庙中所有弟子,均化作了这满山遍野的长草。”陵诃掩面哭道:“还有迦儿……”林宁急道:“迦儿怎样了?”黑纱女子又是淡淡一笑,手掌轻轻挥出,中指微弹。但见白雾闪过,陵诃身上那玄黑长链竟化作一蛇身女子。看那垂下的长发掩映的清秀脸庞,赫然正是那蛇女迦儿!此时她身躯被扭曲成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宛若麻花绳子一般。迦儿虽是柔软蛇身,却也禁不得这样摧残,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看上去宛若死了一般。 林宁目中怒意涌现,因□与心理双重痛楚而狂乱的视线,终于落到了黑纱女郎的身上:“是你……是你说服了妩青……你一定是……一定是跟她说,会救我的性命……是……不是?” 黑纱女子掩于面纱后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答道:“正是。少司命爱你至深,唯有你的安危,才能使她不顾一切。” 妩青……我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什么是爱?爱一个人,想让他幸福,是要给他想要的,不是给他你想要的啊…… 林宁奋力挣扎着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妩青的手臂,喘道:“妩青……你何苦如此?从来人只要贪欲一起,哪里会有个尽头?若是他们当真统一四海,接下来亦不会放过各类山岳大川,甚至是三界之地……妩青,你身为少司命,将来我死之后,便是你……接任大司命之职。师父在世时说过什么话来?正直聪明即可成神,咱们虽是微不足道的凡人,但仍然不可忘记……” 黑纱女郎浅浅一笑,说道:“林兄仍是这么固执呢。”妩青不语,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林宁,低声道:“不……我不要做什么九嶷的大司命……我只要你啊,林宁哥哥……为了能跟你在一起,为了让你不再那么劳累,我才去钻研医术,做这个什么少司命……”“林宁哥哥,”她哀哀地叫道,将面颊贴在了他的脸上,低声道:“忘了她罢……有妩青呢,妩青长得不丑,性子活泼,平时你都是喜欢的,又是这么爱你……爱到仿佛整个魂灵都不再是自己的一样……你就忘了她罢……” “你叫我忘记的,是莹儿么?”林宁脸上艳红色泽已褪,却是如纸般的苍白,那一缕淡淡微笑,如黑茫海上初绽的晨曦:“我永远不会忘了她的……妩青,还记得我……我……曾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么?那个水族圣女的故事……是真的……她便是我的水儿……三千多年了,我从来……从来不曾忘记过她……” 轰然一声,似乎有无数的喜悦,悲伤,无助,惊讶的精灵,在我的脑海心间狂乱飞舞!三千年的画面连绵,带来恍若东海般深沉的难言情绪。 啪!冥夜手中把玩的玉如意落到了地上! 妩青陡然将他推开,眸中恨意立现,锐声道:“你当年如我一般,不过一个小小凡人孩童罢了,却居然是被释迦座下的黄巾力士送上山来,师父又对你青眼有加,是以一听那个故事,我早猜出你就是他!只不过是那个贱人还未想起往事罢了!三千年前,她害得你死于非命,你莫非都忘记了么?”她脸上神色又是失望,又是悲痛,又是仇恨,种种激动情绪交杂一起,使得那原本秀美动人的脸庞,也有些微的扭曲:“怪不得呢!咱们九嶷门中弟子,多是爱惜自己的生命胜过一切,历代以来,十有八九都不愿做这个大司命!历代祖师,也都是在前任祖师的教诲下,才甘愿以佛祖舍身饲鹰之心,担任大司命之职!唯有你!”她春葱般的食指一指林宁:“你从小资质出众,连师父也不愿你良质美材中途夭折,故此一直不曾教你天青明罗!你却出人意料,向师父苦苦哀求,言明自己愿习得道家法术,解救九嶷众生!说到底,你怕是为了这个贱人吧!三界传说,当初佛祖曾经许诺,允你二人转世再见!你定然是想,你区区一介凡人,若无高深法术,却如何得以保护这个贱人?所以你……” 她说到此处,喉咙已是哽咽难言,泣道:“这许多年来,你勤练法术,原来都是为了这个贱人!可怜我苦学医术,一心要在你有生之年,寻出延你寿元之法。我为的便是希望你忘却前世,忘却她带给你的痛苦沉沦,我想跟你在这一生好好过下去,可你却……你却……” 林宁淡淡一笑,玉石般苍白的脸上,竟是一抹安然与欣慰的神情:“我愿意痛苦沉沦……甚至……堕入无间……无间地狱……只要是……她能够幸福……” 恍惚之间,我听见黑纱女子惊讶的声音:“三千多年?以前你怎么从来不说?你真傻!秋水姬……你……原来你真的是林……林……” 林致远! 我听见这个熟悉而忧伤的名字,从镜中的黑纱女子,从冥夜,从夏宗岸,从陵诃,从那许许多多被羁押的九嶷弟子口中,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我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流下面颊。眼前的赤光瞬间都变得模糊一片,只有他的声音自镜中远远传来: “是啊,我是林致远。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命运法轮怎样推动,我终是不会忘了我前世的水儿,今世的莹儿……可是我从来不敢告诉她,甚至不敢去阻碍她追求另一种幸福……前世的我,曾带给她那样多爱的痛苦……就让她忘了我罢,忘掉所有的爱的痛苦,忘掉带来痛苦的那个人……而我,是不能忘记她的……永远不能……” 多么熟悉的话语!当我与他在山中的第一次相遇,当他看到冰令玉佩的一瞬间,当他斩断那玉佩丝绦上的“相思结”时,不就曾说过同样的话语么……原来他一直灵性未泯,透过轮回的心底业镜,他早就认出了我穿越三千年而来的精魂,当我旧时的记忆被痛苦的自弃所刻意埋葬时,唯有他,奋力挣脱往事的拘扣,忍受梦境的无情破灭,微笑着看我迎接新的一生。 妩青突然以手掩耳,尖声大叫:“不!我不信!她早就订了婚了!她的未婚夫婿,是堂堂的华岳少君!你一个凡人,还妄想跟她白头到老么?”她脸色通红,身子也在微微颤抖,眼中却射出尖锐恶毒的光来:“你再过不久,就会死了!即算不死,你也会慢慢变得衰老起来,你会腰驼背弓,白发龙钟……而她不同!她前世是水族的圣女,今世也是东海龙神!她会有永远年轻的外貌,有着你永远无所比拟的寿元……” 她突然平静下来,哀怨地望着林宁,轻声道:“林宁哥哥,你给我讲过的故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你和她……是不同的……你们来自两个世界,造化早就注定了你们的命运,即算你再是忘不掉她,可是你们……你们是天际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纵然那一瞬燃起满天的星火……只有那一瞬间啊……林宁哥哥,为何你……三千多年了,仍然要逆天而行呢?” 我伏于赤光之中,肆意地落下泪来。全身的功力在渐渐离我远去,但我已无暇再顾。滔滔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裙衫,仿佛是涌出的刻骨铭心的毒,使得我的整个身体和心脏,都剧烈地疼痛起来。我记得呵,我什么都记起来了……曾经相濡以沫的情怀,永生相守的誓言……纵是刻意地隐忍与逃避,也不曾真正地忘记过分毫……只所以将一切都掩埋在心底,假装将过去全部忘记,所为的,不过是怕给你带来前世那样深刻的伤害。致远,致远…… 而他,半卧于荒草之间,周身束缚,却还在那样淡然地微笑着,平静地望着妩青:“你是想说我很傻么?或许……你说得不错,她将为人妇,而我,会早早地年华逝去,生命消失…… 然而妩青,我们不是无知无识的石砾,草木尚且有心,何况我们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倾其一生,愿意牺牲一切去保护的那个人。我有,难道你没有么……太素公主?”最后这一句话,突然冷了下来,却是对着黑纱女郎,缓缓地说了出来。 一道凌厉的冷光,突然自林宁手中射出!那黑纱女子不防他突然施展功力,惶然后退,面上黑纱却早被冷风所激,如淡淡一抹黑烟,在空中辗转翩飞,终于飘然落下尘埃! 黑纱后的面孔,虽不复当时那美玉般的莹洁,略微带有病态的苍白和枯稿,却依然是那样宁静、淡雅。她的外貌憔悴了许多,原本晶莹的眼波也黯淡下来,变得那样犹疑而哀伤,唯有那聪慧美丽的模样,一如当初西海初见。 我脑中如万蛇狂舞,思绪混乱无章,一个从来不曾想过、或许是从来不愿想起的念头,隐隐地浮现在我的心头:难道,难道……是……是……他…… 太素的惊叫之声,透过镜中尖利地传了出来。我蓦地一抹眼中泪水,向那镜中看去,只见林宁已然长身而起,诛邪剑尖生出硕大的美丽剑花,青色剑气勃然而出! 镜面云雾陡生,突然一片模糊。 如削的崖壁、呆若木鸡的妩青、黑纱飘然的太素公主,还有那青衣仗剑的林宁,俱都失去了踪迹。 夏宗岸脸色一变,低低咒骂一声:“该死!竟还治不住他!”他转头向冥夜叫道:“带她回血盆洞!我得再去布置一番!”冥夜默然飞起,双袖挥处,乌云堆积,瞬间胁下化生出一双黑色蝠翼。我为赤光所伏,此时再无反抗能力,只觉身上一轻,已被他带离地面。 聚云诀。 此时我早已想起,这乌云堆积的法术,正是来自于天庭云氏一族的聚云诀。三千多年前,我赴天庭蟠桃之宴,曾在南天门外,亲见云屏翳驾车布云,于朗朗青空之中,顷刻间幻作云雾万重。那意气风发的云中君,便是在那一日见到我后,从此堕入情网,万劫不复。 云屏翳……我回想起那日秋水剑的青辉之中,那淡淡的白色的影子,心中不禁一痛。隔了三千年的时光看回去,再深刻的仇恨,也变得有些淡了。是他,因一时妒恨,逼死了我至爱之人,然而自己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终于死在我的剑下,且成为了永世不得脱离的剑灵。 为何那时的爱恨,都是那样的惨烈和深刻?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冥夜!不,云日照!你这样地恨我,恨我害死了你的兄长,为了救他你宁肯放弃云中君的尊荣,放弃天神永恒的生命,沦为魔道蝠妖!现在你又将我捕去交给那……那万恶不赦的魔头!是我杀死了你的兄长,我便是以命赔他罢了。可是你现在助纣为虐,于你有何好处?” 冥夜的冷喝声自头顶传来:“闭嘴!” 我忧心林宁的安危,不管不顾,终于大声地叫了出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这是你兄长说的话,莫非你也不听么?” 冥夜黑翼一扑,陡然停于半空之中。我吃了一惊,睁开眼来,只见青色天宇映照下,冥夜的眼珠更是红得宛若宝石:“再回头?回不了头啦!我恨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我恨你杀死了我的哥哥,我恨你让我落到今日这不神不妖的地步,我还恨你……” 他蓦然住口不说,我大声叫道:“你恨我,杀了我便是!可是我不想自己沦为人家作恶的工具,更不想你会因此被仇恨迷住双眼,沦入万劫不复之地!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他想做的是什么!他是在逆天而行,以龙神性命精魂,去达成自己的野心!他会放过你么?到了那时,你还回得去么?你即算再恨我,也不必将自己搭了进去!你……” 他眼中红光刹时大盛,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说话,喝道:“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 他盛怒之下,终于不管不顾,叫道:“当初南天门外,我哥哥与你初遇之时,我也正在云车之中!他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害羞,远远地跑到桃园中,去帮看守桃园的七彩仙女们松土摘叶。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你竟也悄然进了桃园……你蹲在我的身旁,问我是不是最喜欢桃花……我想说……我想说天宫最美的桃花,都比不上你容颜的万一……可是我不敢说,倒是你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最不喜欢的,便是各色花卉。在季节的推移中,一朵花没有选择地开放与凋零,便如我们仙人一般,虽拥有漫长的寿元岁月,却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命运…… 你说……你说你要象世间的水流一样,顺应环境化作千姿百态,却又是那样自在随意。可以自由地奔流在天地之间,便是一时遇上山石阻挡,水流仍然可以转换方向,向既定的目标飞奔而去……你说这番话时,显得那样的骄傲而又安祥,在天宫之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那样的女子” 我猛然怔住了!在半空的疾风中,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当真如此么?我能记起与云屏翳的初遇,却不记得云车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少年。我记起自己多次踏入蟠桃园中,却不记得曾与人说过这样一番话语。 莫非在我的心底,当真是完全没有对他有丝毫的在意么? 但听冥夜恨声道:“我哥哥他喜欢你,向天帝求婚,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又没有哥哥那样显赫的爵位,你却是三界闻名的水族圣女。可我心中……我心中……那些时日,我常常独自奔到瀛洲,找那里的仙人们下棋喝酒,没有一次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心里头也是一塌胡涂的时候,我才可以暂时忘掉那种疼痛的感觉……后来我安慰自己,如果你成了我的嫂子,我也能天天见着你的面容……我好容易安慰好了自己,你却拒绝了天帝的主媒。我欣喜若狂,以为你终于不能忘怀桃园中的相遇,也是对我有意……谁知你……你爱上的竟上一个凡人!” “哥哥失魂落魄,我却觉得自己仿佛能懂得你的心事。那个凡人,听说再也普通不过,既不是什么人间的王公贵族,也不是富商大贾。可是我知道,你毕生之中,都在寻找那样的一个人,让你在他的面前,能象流水一样自在随意,没有任何的拘束和不安……” 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我突然之间,对这个样貌狰狞的蝠妖,再也没有了任何敌意。迟疑了一下,我轻轻唤了一声:“日照……” 冥夜闻言,身子不禁一颤,脸上血色刹时退去.但随即咬了咬牙,大声叫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哥哥?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只是太看重你,太爱你,就象你爱林致远那样!那有什么错?即使没有他,天帝也会派别人来杀了林致远!可你……却亲手杀死了我的哥哥!” 白雪皑皑,夷离山的梅林一片寂默.那些化入雪中的殷红热血,瞬间又仿佛浮现在我的面前。突然之间,仿佛四肢百骸之中,一直充斥的愤怒与不解都烟消云散,我无力地垂下头来,再也不想去质问他.呵,难道,是我们都错了么?爱的本意,不过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疼惜与看重;为何呢?要得到它,竟付出那样惨烈和深刻的代价? 他愤怒地拍打着双翅,尖声叫道:“我原本也会给你……象流水一样自在随意的生活,即使你选择的不是我……可是……可是你杀了我哥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疾风蓦起,但觉头顶黑影拍动,带着我一路向前。我闭上双眼,一任青山丽水,浮光波影,自脚下飞掠而过。仿若,飞向未可知的未来。 那腥臭而黑暗的洞窟,仿佛隐藏有万年不灭的妖魔。不用睁开眼睛,从鼻端掠过的腥风异味,便让我明白,自己重又被带回到了血盆洞中。 冥夜无声地向前飞翔,蝠翼划过玄暗的空气,气流的冲击发出了扑扑的声音,宛若真正的蝙蝠一般。 我待要开口,他已将黑翼猛然一拍,箭一般地向前掠去!腥风顿时扑面灌来,我不得不闭上嘴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刷! 蝠翼划过气流,进入了一处洞窟之中。 我眼前顿时一亮,顾不得自己的处境,暗暗赞叹一声:“真美!” 真的很美。我想九嶷百族所有的人,永远不会猜到,在这个阴森腥臭的血盆洞中,竟还会出现这样一处仙境。 映入眼帘的,首先竟是一个小湖。湖水想是地下水蓄积而成,碧莹透清,宛若宝石一般。洞顶悬挂无数颗明珠,映得湖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湖中建有轩阁,琉璃为柱,水晶为地。金栏曲折低矮,栏上图案雕镂精美。阁中竟也置有一座大鼎。周围环绕七只小鼎,俱发出幽幽赤光。 悠然的笛声,穿破那诡异的宁静水面,远远传来。 鼎旁水晶地面之上,竟有一蓝衣少年盘腿端坐,低首敛眉而奏。他十根细白修长的手指,闲闲地执着一管色泽翠绿的玉笛,按商引宫之间,犹如兰花绽放一般,别具清雅韵质。四周镶满琉璃水晶,通透莹明,映着他蓝衫淡淡的影子,大有出尘之态。 那清灵而透彻的笛音,在洞中久久萦绕不绝。 啪!冥夜将我丢在湖边地上,我强忍住疼痛,抬起身来。 刷刷!几乎与此同时,湖中水波迭起,数名美貌女子自水花中应声而出。为首一个万般妖娆的红衣女子,赫然竟是那鱼精阿会。她俏立水间,向那蓝衣少年福了一福,娇声道:“北海太子,时辰已到。这支凌波曲您也已经吹完,该是重回鼎中之时了。” 我一眼瞥见他鬓发间露出的小小金角,不禁惊讶地试探着叫了出来:“敖寒表哥!” 众女一惊,齐齐望了过来,待看到我身边的冥夜时,不禁格格娇笑起来,纷纷嚷道:“啊哟,看这位龙女头顶金角,莫非是东海龙女不成?”“如今四海龙神皆到,本只差这位东海龙女和东海龙王,现今冥夜公子终于将她擒来,这下四珠齐聚,龙神魂魄可就全啦,海灵珠当可炼成!” “不过听说这位东海龙女乃是上古水族圣女秋水姬转世,前世便有驭使天下水系的能耐,有她在内,事半功倍,只怕还要不了哪三颗癸水之珠,主人也一定可以炼成海灵珠,这下四海统一,可当真不再是痴人说梦啦。” 敖寒一见我时,不由得脸色一变,随即叫道:“是敖莹表妹么?你……你当真也落入了他们的手中么?” 先前他虽陷于困圄之中,却仍是恬然自得。此时一见我,话语中却是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之意,显然我之被俘,令他着实丧失了希望。 我黯然点了点头,敖寒叹了口气,慰道:“天要亡我龙族,当真也是没有办法。咱们也只当是上苍瞎眼罢了。” 我扫了一眼那一大七小八鼎,讶然道:“不是说三界神鼎么?怎么倒多出这些个来?” 敖寒叹道:“所谓三界神鼎,实则是九鼎的统称。女蜗补天之时,原也是用的九鼎之力。后来天神鲧因治水被处死,他的儿子禹治水成功,统一华夏之后,曾也仿天庭三界神鼎,汇九州之精铁神英冶炼,铸就九座大鼎,上刻所有神怪禽虫图案。凡人往往以此九鼎暗喻天下,却不知我神界之中,得此九鼎者也差不多能为一时之雄。” 他的眼圈一红,强忍住泪水,说道:“前些时父王及各位王叔先后失踪,便是被拘入了这些鼎中。我们表兄弟三人前来,敖真早先曾经逃脱,后来又被捕回,拘入鼎中。我只因一向性情和淡,倒与这些水妖相处不错。她们喜爱倾听我的笛声,也知道血盆洞中我法力全失,根本无法逃脱,故此才留了我数日。而敖宁表哥……” 话音未落,忽听砰地一声巨响! 赤光从天而降,另一只鼎已稳稳当当落于轩阁之上。 荷花依旧 意气风发的银袍男子,飘然自远处飞掠而来。银色的衣袍层层飞起,有如仙人乘风破浪。 他终于落于我的面前。双眉如剑锋出鞘,微微上扬。锐气英武,漆黑如墨;那冰川般冷凝晶棱的眼眸之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 我怔怔地望着他。这冷傲而俊美的男子,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同在海中嬉戏游玩,我们一起偷走过父王的黄金瓜,丢到远远的荒海。我曾看见过他纯真晶莹的男儿眼泪,窥探过他内心最柔软而纯净的那方天地……他曾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是我在那个孤独的东海龙宫中,唯一可以企盼的光明未来……他还是我永远美丽的梦境,是我难以忘怀的悲伤与惆怅……只是,我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他之于我,竟会是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迟疑片刻,他望了那些神鼎一眼,终于淡淡地开口了:“十七表妹……” 时至今日,任何语言,至此已是多余。 泪已盈睫,我哽咽着开口:“西海龙王……二叔他……” 他垂下目光,半晌,方才说道:“父王他……已在鼎中……” 咬一咬牙,我狠狠地逼视过去:“大表哥,恭喜你美梦成真,终于汇齐所有龙神。现在我和我父王的元灵均已落入了你的手中,你也一样地不想放过我们父女,对么?” 敖宁艰难地注视着我的双眸。“小十七……”他低低唤了一声,眉心渐渐低了下去,眼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我喉咙哽住:“只是你何忍……二叔是你的父亲,你竟忍心将他也拘入鼎中么?” 敖宁突然冷笑一声,道:“我虽狂妄,却不是那等忤逆之人。我父王……我父王是自愿入鼎!” 我也冷笑一声,说道:“这倒奇了,倒不曾闻听西海龙王竟心甘情愿魂魄俱散。” 敖宁冷冷道:“你不必耻笑我!你有那样英雄了得的一个父亲,名闻四海,连天庭都要礼让三分。如何能懂得一个势力不强的龙王心中苦楚!” 他心中激愤,说话越来越是尖刻:“向来龙族征战,都是你父王领为统帅;四海龙王相聚,人人都唯你父王马首是瞻,不敢多说一个字来!就连我的婚礼……”他顿了一顿,脸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笑容,说道:“我千辛万苦,终于得娶了玄武大帝之女,这在我龙族来说,该是何等荣耀!可是…… 在我的婚礼上,小十七,你还记得么?你的父王带来了冉锋,带来了夜光,绝世的英雄侍卫,绝色的水族美人,还有那样气派辉煌的仪仗,哪一样不叫四海俯首帖耳,占尽了水族所有的风光! 我的父王,人人都知西海龙王性情温和,平生只好木匠之技。有谁知道,他也有征服天下的雄心,也曾想做一个光耀千古的龙王!可惜他遇上了你的父亲,东海敖胜,龙族中难得一见的英雄,神武英勇,煌煌气派.纵观四海,谁人能与之匹敌?所以我的父亲,他只能隐忍,只能将毕生雄心,消磨在木锯刨花之间!” “小十七,我本来没有想过要这样做的!那年我的结婚大典,我也不过是想要扬眉吐气一番,最多不过是想让西海多一个天庭的强援。那时新一代的龙神之中,东海龙神身份未明,但你的几个哥哥却是碌碌无为,根本比不上你父王的百分之一。敖真好色,敖寒只是一味迷音律,只待你我父王都前去西方净土,以我敖宁之能,便能成为第二个敖胜!” “那日的妖蜃,我不过是想煞煞你父王的威风,不过是想让不可一世的东海龙王也闹个灰头土脸!可是我当真没有想到,你出现了!小十七,” 蜃!原来,西海上的蜃妖,竟当真是……他所派遣!他逼近了我,我仓皇地后退一步,银白衣甲眩目生光,剌得我眼眸一阵疼痛,发丝几乎能感受得到他沉重的咻咻的鼻息:“十七表妹,我当真没有想到,那个柔弱可怜的小姑娘,那个总是在一旁用无限企盼和羞涩的眸光,偷偷看我的小姑娘,居然才是真正的东海龙神!而且,居然还拥有一双传说中的无双宝剑,居然还有可能是……是水族圣女的转世!” “小十七,就在那一刻,当你的秋水望鱼剑的光辉照亮了整座西海宫廷的时候,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我决不能……决不能让西海的荣耀因你而终止,决不能再让你们东海的威势压倒四海!你一旦继承龙位,恢复前世封存的法力,我就永远都不要想四海称雄!” 我握紧了自己的手掌,指甲深深地陷入了皮肉中去,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因心中如刀绞一般:“我父王……也是你么?你根本不想我的父王元灵回复,所以你……” 敖宁轻蔑地笑了笑:“你的父王,谁知道是怎么莫名其妙就失了元灵?或许是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哥哥做下的忤逆之事也未可知。” “很好,不知是什么原因,你虽然击败了你的三哥,夺得了皇嗣之位,功力却仍然是相当低微。若你一直如此,倒也罢了。谁知后来东海龙王莫名失踪,你前赴九嶷,我便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小十七,佛祖当初曾说‘四海初平,三湘为君。’你去了三湘,谁知是不是应了佛祖之言? 所以我逼着太素,让她去天庭玄武帝的宝库中偷得了三界神鼎。并诱来了所有的龙神,让她帮我把龙神魂魄一一锁入了神鼎之中。 我说动了水神夏宗岸,冯夷等人,让他们纠集水族,与我助战。天庭呢?因为跟你一段旧的恩怨,也生怕你恢复法力之后会与他们为难,所以也就默许了我的行为。” 我含泪望着他,泪珠终于滚了出来:“宁大哥哥,你忘了么?你终于是……忘了小十七了……” 他不语,面孔冷静而冰冷,泛出冰川的莹光.而一颗一颗的泪珠,滚下我的面颊,无声地落入宁静的湖水之中。 一旁静默不语的敖寒,终于叹了一口气:“敖莹表妹,劫由心生。他早已入魔,唤不回来了。” 劫由心生? 是不是由于当初我与林致远的执着相爱,终于酿成了水族的大劫?而三千年后,因为那遥远的情爱,才将我与整个龙族,又陷入了新的劫难? 敖宁蓦然抬起头来,眼中闪过妖异的红色光芒,咬牙道:“闭嘴!” 但闻刷地一声轻响,凌空掠来一道清冷的轻风.眼前那淡定优雅的蓝衣少年,蓦然消失不见,化作一缕淡蓝色的轻烟,被吸入了身后一只小鼎之中。我陡然惊醒过来,扑身上去,一把抱住鼎耳,悲声叫道:“敖寒表哥!” 鼎中隐有烟雾缭绕,但空空荡荡,并无一物,也不知敖寒魂灵已被收入鼎中何处。 但闻一人淡淡道:“他已化入鼎中了。” 我猛然抬起头来,但见那黑纱飘拂的女郎,不知何时,已飘然立于轩阁的水晶地面之上,缓缓地放下一只手来。在珠玉水晶汇聚而成的莹然光线中,一身黑纱的太素公主,仿佛二十四桥的那个月夜中,那些互相纠结缠绕的枯树一般,有三分妖异,却有七分的憔悴和疲倦。 她对着我,淡淡地一笑,笑容里竟然有几分苦涩之意:“十七表妹,实在对不住了。三界神鼎阵势已全,只怕要请你与东海龙王入阵了。” 周身劲力,俱为捆仙绳所缚,完全反抗不得.我下意识地握住了颈间的宝珠,后退几步。太素公主缓缓地摇了摇头,显然对我的徒劳闪避有了怜悯之情。 一种无名怒火,突然自心中冒了起来:“太素公主!” 太素眉梢微微一挑,略有些惊诧,但仍是柔声应道:“十七表妹。” 我一霎不霎地望着她:“我大表哥已入魔道,可公主你出身玄武宫中,玄武大帝号称九天降魔大帝,一生对妖魔不共戴天.你身为大帝之女,难道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太素公主轻轻叹了一声,神色中显出一抹无奈,低声道:“情之所钟,如之奈何?” 我怒火更炽,说话也颇为尖酸:“情之所钟?便不管天下众生疾苦?便不顾三界正义匡扶?” 太素公主眸光一黯,突然轻笑数声,声音空洞而幽缈,在洞窟中徐徐回响:“众生疾苦,三界正义?” 她款步前行,走到敖宁身边.敖宁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凝视着他的面庞,本来有些黯淡的眸子,此时也闪耀出非凡的神采:“记得当初我与他的相识,是在西陵峡的幽谷之中。我是偷偷下凡来游玩,恰见他化身为白衣秀士,傲立船头,以手扣舷,放声作歌。他唱的是前朝凡人所作的一阙‘大江东去’,当真是神采逸飞,世所难及。 十七表妹,我们天宫的女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要么是嫁给神仙们,如樊云期嫁给了仙官刘纲,洞阴公主嫁给了河伯夏宗岸……也有嫁给凡人的,象成公智琼、蕙香、甚至是后土夫人.可是依我看来,她们只怕没一个幸福. 洞天福地的仙人们,都被漫长的生命弄得倦怠懒散、无所事事;而凡间的男子,又多是那样懦弱退缩、贪色惧祸,叫人更是瞧他们不起。可是敖宁不同……他的心中有万千高山,便是逾过一座,尚有一座在前。他永远不会满足于眼前的富贵,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远大志向,保持着永远不灭的生命光辉。我从不曾见过这样飞扬的男子,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欢喜,情愿收敛自己所有的光芒。” 我不禁一怔,心中浮起淡淡的酸涩与怅然:敖宁最终娶她为妻,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出身与美丽罢?前世的林致远之于秋水姬,仿佛是知已和亲人一般。而太素之对敖宁,又何尝不是一个最亲密的知已? 她将头倚在敖宁肩上,娇弱不胜,眸中柔情更重,低声道:“便是你的前世,不也曾为了一个林致远,让三界不安,四海重分?那时的你,可曾想过众生疾苦,三界正义?是啊,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神仙……可是沦入魔道也罢,伤及众生也罢,只要是他做的,又有什么关系?只因对我太素而言……他便是众生,他便是三界。” 我低下头来. 林致远.当初跟他在一起时,我也一样心中欢喜,情愿收敛自己所有的光芒.他在我的心中,是众生,是三界. 赤光陡起,缓缓向我这边延伸过来。 那一瞬间的死亡,从来没有隔我这样近过。 我含泪望着敖宁,敖宁眼中划过一抹痛楚,终于避开我的眸光,低下头来,将那温柔而娇弱的妻子紧紧搂在怀中。 清净宝珠仿佛感受到了四周的危机,也突然在胸口温热起来,隐隐发出莹白的光芒。我的生命,我的魂灵,就这样完结了么?恍然之间,无数的往事从眼前一晃而过,然而记得最清晰的,还是那一双泪眼——在东海深处,那荒凉的海域之中,身着白衣的小小的龙族少年,抬起那一双漆黑而倔强的眼眸,那样温柔无助的眼神,晶莹的泪水光芒,在眸中隐隐闪动…… 倾其一生,尽我所能。绝不让你再伤一次心,再流下一滴眼泪。少时暗暗许下的誓言,在意识模糊的那一瞬间,自心头缓缓流过。 呵,原来,原来你的小十七……永远记得当初的誓言,即使你并非我等待三千年的那个人……如果,如果你要的,真的就是我的生命与灵魂,那么你拿去罢……宁大哥哥…… 砰! 珠子四散碎裂,一道耀眼的白光,挟带九天风雷的迫人气势,陡然闪现出来!便连洞中宁静如死的湖水,也仿佛感应到那种气势,剧烈地摇晃起来。 敖宁神色一动,松开太素。喝道:“好强的龙气!” 我睁开本已紧闭的双眼,惊喜地叫道:“父王!” 一条巨大的银鳞白龙破空而出,龙头上的金角耀眼夺目。它咆哮着吐出滚滚赤色烈焰,炙热的真气,激得湖中碧水一阵翻滚,许多娇娆的红衣鱼妖惊叫着跳了出来。那个名为阿会的晚了一步,赤焰轰地卷上身来。她虽是迅速将身子沉入湖中,奈何那赤焰太过哧人,竟是将周边湖水生生烧开,阿来不及叫出一声,当即被烫得滚熟。幻出的如花躯壳瞬时化出原形,只见一条长约三尺的大鱼尸身,飘浮于湖面之上。 太素惊叫着飘然后退,敖宁慑于烈焰之威,也不由得不闪到一边!他迅速后退几步,手扶一鼎,喝道:“出!”赤光迅疾卷地而来,那白龙却化作英朗神武的高大男子,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悲喜交集,一时竟忘了身处何境,直扑到他的怀中,哭叫道:“父王!你骗我!你原来是好好的!” 父王的身影陡然高大伸展,金色光芒披满全身,宛若金甲一般,那赤光竟一时不得入侵。他慈爱地抚了抚我的小角,说道:“好女儿,拘个魂魄有什么打紧?父王身为龙王,法力高深,连这小小的法术都不会使么?况且父王若不用此计,只怕你一辈子也不会出来争这个皇嗣之位,一辈子也不会前来九嶷,那就更不会遇上……他啦……” 敖宁渐渐镇定下来,手在鼎上轻轻一拍,赤光更盛。但闻他冷然道:“恭喜十七表妹,原来伯父不惜自拘魂魄,竟是为了要十七表妹顺理成章继承龙王之位,当真也是用心良苦,偏心得紧哪!” 他冷冷一笑,又道:“不过,伯父你现在毕竟只是魂灵之属,便是神龙真身,也抵不过我的神鼎之威。你自保尚且不及,空有爱女之心,只怕也阻挡不了多久。” 父王脸上金光几度流转,映得眉目有如神佛,灿然生辉,显然正在与赤光相抗。他朗声笑道:“不错!但天下事原无定数,不过是看尽力而为罢了,能挡多久,便是多久!” 他话语虽仍是豪迈磊落,但我分明已看到赤光强压之下,那金光渐渐黯淡下来,金色光甲也显然越来越是淡薄。我抱紧父王,眼角却流下欣喜的泪水:“父王,能见到你,十七已经很开心哪,就算是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遗憾了,父王!” 金光之中,父王俯首留恋地看了我一眼,大手只在我身上虚虚一挥,那金光化作的捆仙绳已应声脱落! 敖宁冷笑道:"便是除了捆仙绳,莫非伯父和表妹还能在神鼎之威下有所施展?" 父王不答,突然张口一吐,一道白色光芒疾射出来!在空中急速旋转,瞬间凝成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看其外形宛若水滴一般,但又折射出五彩璀璨的光芒。 敖宁脸色一变,喝道:”东癸之珠!” 珠子破空而来,堪堪落入我的口中!太素一把拉住待要和身扑上的敖宁,说道:“此时东海龙王龙气正盛,且有神鼎赤光相交,你冒然上去只怕误伤.”顿了一顿,她又柔声道:“无妨.只要人在,珠子在谁的身上都是一样。” 她的意思十分明白:即使父王将东海龙神的东癸之珠吐出给我,但只要我在,这珠子一样会落入他们手中. 父王突然一把将我抱起,双臂用力抛出! 太素口中诵念,并指点出!鼎中赤光暴伸,似要将我凌空卷回!我身在半空,心中惊惧交加,叫道:“父王!”忽闻洞中有人清叱一声,有一硕长之物劈空而来!父王暴喝一声:“斩!”化作一道白光,陡然钻入该物之中!金光突涨,瞬间光亮灿然,他头上龙角突然长了几分,直迎赤光而上! 敖宁吃了一惊,失声叫道:“金刚不坏真身!这是要凭藉实体才能施为的法体啊!你不是只有元灵么?你的神龙真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父王傲然一笑,身躯陡然多出两个龙头来,同时伸出六条手臂!三头六臂,如车轮般交加挥动,金光交错缠集,织就一张密密大网,顿时将赤光束于其中!但闻父王暴喝一声,声惊洞窟:“带她走!大司命!” 青辉闪过,我已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淡淡的青草气息,瞬间溢满了我的鼻端。 林宁! 父王高声叫道:“小十七!大司命是我忘年之交,九嶷神庙与我东海素有渊源!你快随他离开!” 林宁轻轻放下我的身子,应道:“伯父保重!” 敖宁神情一震,怒极反笑:“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如今十七功力受损,跟你根本无法并施天地莲境!你们凭什么逃出去?倒是听闻当初佛祖赠秋水圣女四句偈子,说是逢林而止,方守安宁。这个林字,原来指的便是阁下么?你一个卑贱的凡人,能给小十七什么样的安宁?” 林宁站直身子,在淡淡柔和的珠光照耀下,这凡人的身躯,居然也充满了堂皇的气度与威严:“她想要的安宁,我都能给。” 敖宁大笑,但眼中却闪动着隐隐的怒火:“就凭你么?你凭什么?” 林宁淡淡一笑:“不凭什么.” 昂!忽闻一声清亮高亢的龙吟长啸,陡然在洞中回旋响起!与其同时,一道炽热而强硬的真气,蓦地破空而来,幻作一尾扬鬣挥爪的巨大恶龙,以铺天盖地之势,向我们翻卷过来!神龙天罡!这正是敖宁当初制伏水玉人的独门法术"神龙天罡"! 我喝道:"疾!"满潭碧水应声而起,瞬间化作无数晶莹水线,在空中密织成一张银色大网!大网回扣,顿时将那罡气所化恶龙罩于其中!恶龙巨口猛张,呼!化作无数气箭,自网眼中疾速射出! "走!"林宁手掌一挥,诛邪剑当空划出一匹绚丽眩目的虹光,堪堪挡住了"天罡"之气!身形陡起,却是林宁带我掠向洞外! 我遽然回头,惊叫道:“父王!我的父王……”鬓边一热,却是他在耳边急促说道:“四海龙神,只需一个尚存,他便阴谋不成!如今大局为重,你……”他喉咙哽住,似是再也说不下去。 父王!在那回首的瞬间,我看见他的金甲光芒,在铺天盖地的赤光照耀之中,终于渐渐黯淡。仿佛明月升上中空,而灯烛黯然失色一般。 他吐出龙珠,拳头大的珠子五彩璀璨,刹那之间,彩光猛然暴涨,形成一道高过人头的光幕! 敖宁喝道:"你竟敢在此祭出龙珠?"声音又惊又惧。龙珠是龙族本命所系,亦是一身修为所在,一旦祭出与人相争,若不幸落败,则几乎难以逃出生天。 林宁的泪,滴落在我的额上,我从不曾见过,一向淡然自若的他,眼中竟会有那样深沉浓烈的哀伤:“他早先将自己灵魂拘入清净宝珠之时,便说过,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奇+shu$网收集整理,来换取你的幸福……前几天他便从宝珠中化出魂魄与我相会,又让我前去东海找到夜光夫人,取来他的原身。我……我就知道他要用金刚不坏真身之法,而且根本不会顾惜自己的生命……” 光幕凌空升起,急速旋转!林宁一挥衣袖,周围幻出无数光剑,形成一道眩目光圈,挡住敖宁的“神龙天罡”之威! 我大叫一声:“父王!” 白色光芒已渐渐变为赤色,仿佛是万丈火焰,终于在九嶷血盆洞中熊熊燃烧。 我已是泪流满面,只是不停地叫道:“父王!父王!” 父王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十七,不要哭。你是天生圣女,这颗东癸之珠,或许真能唤醒你沉睡已久的水系神通。” 至于我……我的寿元本就无多,东癸之珠已交给了你,而龙珠业已毁去,我终于可以卸下神龙的责任,永远地离开西天佛界。我的魂灵,也将同凡人一般,投入三界五洲之地,历经冥府的六道轮回……或许我还会遇上她呢……我的小荷…… 我的小荷。这最后一声,唤得极轻极轻.然而是如此温柔,如此缠绵.如枝头采撷的清露,如晨光中初绽的花朵,如这世上所有娇嫩美丽、易碎易折之物,却是千万年的艰难跋涉中,心底永远不曾磨灭的理想. 赤焰之中,父王身形开始变淡。他遥望我与林宁,唇边浮起那样淡然而幸福的微笑。我见过他龙宫痛饮时的狂笑,强敌环伺时的讥笑,面对众美时若有所思的冷笑……可是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那是放下一切羁绊时的宁静,是闲看云舒云卷的安然……许多许多年之前,沉湮已久的记忆深处,在某个偏远而安静的山村,白龙化作的小小少年,是不是也常面对着那个含羞带露的蓝衫少女,露出同样幸福的微笑呢? 身影渐渐淡去,终于湮没在光影之中。唯有赤色的光焰,如万古不熄的痴恋,在熊熊升腾不已。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原来,他还是记得她.他眼看她一次次地转世,在红尘中跌跌撞撞,周而复始。他身具无上神通,却终是无法守候在旁,去化解她的苦难,呵护她的一生。 回到西天佛界么?那里是无数生灵向往的圣地,那里有万劫不灭的生命,有长开不凋的莲花,有华贵耀目的佛座白象,有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有终年不绝的香烟供奉。 可是他宁可放下这世所景仰的一切,落入六道轮回之中,去找寻那荷花间嫣然凝睇的少女小荷,让身上沾满凡间呛人的红尘。 这漫长的一生,他的心中,应该是从来不曾有现在这样,轻松,而且充满了向往罢?生与死,情与灭,界限原来模糊,无论仙佛. 满天的光剑急速旋转,散发出七彩霞光。 劳燕再别 我与林宁携手飞出洞穴,方才立稳足跟,但闻身后一人惊叫道:"十七!果然是你!可真是把我急坏了!"声音中又惊又喜,竟是三郎的声音. 蓦然回首,赫然竟是严素秋与三郎带有神兵,已待严阵冲入。那些兵将有些是东海人马,有的我却并不认识,但看服色,却也认得出是华岳手下。 我张口结舌,一时之间,脸颊飞红,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是.林宁却早不露声色地放开了我的手,微微一躬,说道:"少君无恙,林宁可就放心了.不知洞阴公主凤驾可安?" 三郎含笑还礼,态度温文:"洞阴公主已被我派人送往华岳暂住,公主说,先前在洞中多蒙大司命相助,恩不敢忘."严素秋款步上前,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淡淡道:“没事罢?没事便好。”她性情疏淡,难得说上这几句,背地里不知已操了多少心思。 三郎却是又惊又喜,拉着我的手,一径只是询问。末了,皱起眉头,说道:“那神鼎虽然威力极大,但似乎与传说之中尚有很大差距。若催动这神鼎之人为玄武大帝,只怕纵是你二人联手,也未必能挡其威。只是这人似乎此时有真力不继之象,故不敢与你们对战。”他谈笑疏朗,似并未有何事萦怀。 忽闻"轰隆"一声,声惊天宇!众人遽然回头,但见洞顶山凹之间,有浓重的黑云排空而上,凝积成大块大块的黑色阴影.腥臭浓黑的气息,自黑云中冲散开来,众人掩鼻后退,纷纷驾云飞开. 黑云之间,有一道金赤之光扶摇直上,瞬间划过天宇,直投向西方而去! 林宁清俊的眉宇,不由得轻轻抽动了一下,喃喃道:"是他……是他……"我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应道:"他,回去西海了."但闻一女子声音冷冷道:"他还带走了三界神鼎!" 我蓦然转头,但见严素秋神情冷肃,负手而立,冰玉般的面庞上,也隐隐浮起一缕焦躁之意.三郎却只是望向那金赤之光远遁去处,过了片刻,方才淡淡道:"回去西海,那也无妨.以前天帝尚可装聋作哑,任由他之所为.但此番十七与大司命亲自经历,且有我等作证,天庭势必不能坐视不理." 我觉出他仍是紧紧握住我的手掌,余光瞥见一旁默然而立的林宁,脸上没来由一红,低下头来,轻声道:“三郎,我……我……”三郎转首,凝眸相视,抬起一只手来,温柔地掩住了我的唇:“十七,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相信你,你仍然是我的,不是吗?” 三郎……我心中微微一酸:你这样待我,我怎能不是你的? 三郎柔声道:“十七,此间事了,你跟我回华岳,好不好?”我艰难地回首,望向他挚诚的眼眸。他的眸子专注而明亮,充满了孩子般的憧憬与喜悦,声音也充满了企盼:“我们不回天宫去,就在华岳之巅住下来,每天我要和你一起,并肩观看华山的日出与云海。十七,从第一次见到你前世的画像,我盼这一天,盼了许多许多年。” 我低下头来,履尖下踩着几丛衰败的枯草.时已入秋,草木开始凋零,那几茎枯草尤其显得蠃弱可怜. 三郎低唤道:“十七?”声音中已多了几分惊疑、几分哀求、几分伤心。 我咬了咬牙,心道:“这次便是豁出去了,又能如何?毕生若无心爱之人相伴,便是象父王一般,活得千年万年,徒有何益?此次好容易捡得性命,难道我要再跟他擦肩而过么?”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郑重道:“三郎,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 忽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温柔平和,一如寻常:“林某先前从太素公主手下,已经救出我神庙中被擒的弟子,兼之另有大事要办,此番须前去安置.在此先与各位道别!” 我悚然一惊,也顾不得许多,抬头失声叫道:“你要走?” 林宁神色平静,淡淡一笑,答道:“正是。十七公主,林某有几句话,想赠予公主呢。” 不知为何,众人闻言,竟然都默默让了开去,连同素秋与三郎. 我仰首望向林宁,心中千言万语,一时竟都堵在胸臆之间,再难吐出分毫。 你终于还是要走。可是我不能不让你走,我将回归东海,率领四海水族,向敖宁正式宣战,解救那些魂魄被拘于鼎中不能解脱的龙神。此次敖宁叛乱,天庭不管,佛界亦有顾忌。在凡人眼中高贵的龙神,佛徒口中所尊崇的天龙那迦,不过是八部中普通的一众,断然不会劳动佛祖的大驾,打破当今佛道二教并存的和局,从而断然与天帝决裂。 “逢林而止,方守安宁。”可是那睿智而洞察一切的佛陀,又怎会当真任由水族的劫难发生?当初从轮回的苦海中,佛陀将秋水姬的残魂救起,让她借助天龙的躯壳,重又回到四海之中,想必也并非仅仅只是同情她与林致远的情爱不能得谐。 他那照耀三界的法眼,是否早预料到了今日的结果?所以他让我再投入东海,所以他让我得以重掌水系。“逢林而止”,佛祖的意思,是不是指一旦我遇上了林宁,从此便会迷恋于情爱的纠缠,绝计不会再理睬水系的纷争。所以我应该中止自己对他的爱,这样才会有四海的安宁么? 当初,是我自己的精魂奔到佛祖座下,求他给我结一世的尘缘。所以他让我化为香炉重投世间,给了我与林宁前身四十年平静的时光。 我的心中,是否应该从此知足?如果我再执意妄为,我是否会象三千年前一样,给眼前这个人带来杀身大祸?虽然他已是九嶷万民景仰的大司命,但在那至高无上的天帝眼中,他与蝼蚁,并无多少分别。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轻轻道:“忘了罢,忘了罢。这一世,你能再遇上他,已是意外的福分。与其相爱而神伤,不如相忘于江湖罢。” 守得四海的安宁,也守得他一生的安宁。他该忘了我,我对他的爱那样执着而热烈,可那不是他的幸福,那是他的噩运,是他生生世世都没办法摆脱的灾难。 无形中似有千万把锐利的尖刀,在我的心中一阵攒剌。我的头脑中一片痛楚的晕眩,直到他手掌的温暖贴上了我的面颊,我才陡然惊觉。 林宁温柔的笑容,在淡薄的暮色中,显得是那样的缥缈和熟悉:“莹儿,我要走了。” 我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他微微闭了闭眼,目光深处,仿佛也闪动着一点泪光,但随即被淡淡的笑容所掩盖: “不是我不想帮你,莹儿。你该是听陵诃说过历代大司命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大司命,全都是英年早逝,连最长寿的也没有活过四十岁么?” 我摇了摇头,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只是迷惑地望着他。 他勉强微笑着,修长的手掌轻轻滑过我的面颊,揉了揉我的头发:“因为天青明罗这门道家秘术,虽然玄奥高妙,且能滋养天地万物生气,然而却极伤施术者的元气。而这门秘术,因其对先天体质的限制,修炼者又必须是凡胎肉身。 你想想看,以凡胎肉身,施此奇术,行天神之力,实际上是替天行道,哪有不油尽灯枯之理?我修习此术多年,修为最深,效力最强,然而对身体的损耗也……” 我越听越是心惊,顾不得许多,唐突地伸出手去,掩住他双唇,慌忙道:“我不要你再说下去,你尽在胡说,你好好地站在这里,还要长命百岁才是,又怎会——况且我龙宫之中,尽多仙家灵药,便是延你寿岁,也绝非不能办到之事。” 林宁轻轻拿开我的手,怜爱地握在掌中,道:“傻丫头,此乃天命……绝非药石之功啊……” 我心头一凉,隐藏心中多时的忧虑,终于化作泪水滚了下来:“不!不!如果,如果你也是神,该有多好!上苍真是不公,他让那么多碌碌无为的人都成了神仙,可是你这样好的人,却……你修炼成仙的道术,好不好?我认识很多的神仙,我会请他们教你成仙的道术,你这样的天资,只要好好修炼,加上服用仙药,一定会很快成为不老不死的神仙的……” 林宁微笑道:“神仙,不过是一个封号罢了。况且……”他犹豫片刻,接着说道:“真正用来修炼成仙的道术,并不能如天青明罗这般,能够滋养草木,济世救人。同样,修习过天青明罗的人,一生都不能再修炼成仙的道术。仿佛是油与水一般,天生不能相兼相容。 不是有一句话么?正直聪明可为神……莹儿,只要有正直、聪慧、明正的一颗心,那么在你看来,我已经是神仙了,对不对?” 他的神色隐约一黯,但随即还是恢复了微笑的神情,道:“我时日无多,九嶷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我身为九嶷大司命,这件事情不能不管。你虽身负重任,但有华岳少君相助,自然远远胜过我这个凡人。” 我心中一阵激荡,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道:“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林宁一怔,但随即目视于我,意示询问。 我咬了咬牙,说道:“我,我小时候,在东海曾听过一个古老的故事,关于三千年前,一个上古的水系神女……和一个凡人相恋……他们经历了许多的磨难,甚至是几世轮回,但一直没有消除相守相爱的念头……" 他身子一颤,手掌顿时冰凉下来。我偷偷地看他一眼,但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心中不由得一阵剧痛;但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接下去说道:"可是……如果那个神女,在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突然决定,还是不跟那个凡人在一起会比较幸福的话,你说……那个凡人的男子,会怪她么?" 一片难言的沉默。我的心狂跳起来,又是绝望,又是激动,脸上也猛然变得灼热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得到自己面颊上腾起的热气。 啊,不要怪我,请不要怪我。我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良久,林宁轻轻抽出手去,只是微一用力,我竟然已跌入了他的怀中。耳边一热,却是他将唇附了过来。我脑中嗡地一声,几乎要晕了过去,只听得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莹儿,如果……如果那个男子知道,决计不会怪那个女子的。他们之间,毕竟隔了漫长的三千年呢。三千年,能使天地间的草木枯荣无数次,山河发生许多的变迁,能让万里沧海也变成了桑田。”他低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情随境迁,心由行决。在不同的时候,一个人需要的是不一样的爱人,也会遇上不一样的爱人啊。如果那个神女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得到了她需要的那个人。我想她曾经的爱人……那个男子,是不会怪她的。” 我心中一痛,猛然抓住他的衣袖,仰头问道:“那么……那个男子对神女的情,也会随境而迁么?”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眸,轻轻叹了一口气,答道:“不会的。有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遇上多少人,都只会爱上……那一个人啊……” 我扑入他的怀中,手指痉挛般地抓紧了他的衣襟,眼泪纷纷,已在他的胸前衣上湿了一片。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默默地痛楚地叫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其实我对你的情,也不会随着环境而变迁。其实三郎不是我需要的那个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遇上多少人,我也只会爱上一个人,爱上你啊……可是我……可是我……” 他轻扶住我的肩膀,我听见他在我的头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莹儿,我在九嶷……我会一直在九嶷……” 我垂首不语,他紧紧抱着我,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那些温暖而微带凉意的风,在我们之间暗暗流动。 但是我听得见他心里的话语,真的,我听得见。我听得见他那半句没有说完的话语:“……等着你。” 东海。 我们飞开碧波,疾速向龙宫殿中飘去。 门口守卫森严,黑压压一片兵士四下巡逻,为首者竟是蟹将军冉锋!他披挂齐全,金杵在手,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难忍内心激荡之情,叫道:“冉将军!” 冉锋闻言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叫道:“公主!不,是皇嗣!皇嗣回来了么?还有华岳少君和严姑娘?啊呀,这可太好了!”他手下兵将也面露喜色,竟有些如释重负。 我眉头一皱,敏感地觉得有些不对,当下飘落殿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冉锋拜倒在地,面庞上掠过一缕愤激不平之意,低声道:“宫中有人闹事,想要改立皇嗣,还说要与龙魔敖宁修好,以保东海安宁!”我眉梢一挑,心中涌起怒意来,喝道:“是谁?二哥睚眦么?” 冉锋低首应道:“不是二殿下,是大殿下……三殿下已是他的膀臂了。” 大哥? 我吃了一惊,与三郎和素秋不由得面面相觑。 东海初定 方才撩起水晶殿的珠帘,我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但闻二哥敖厉沉声道:“如今你们做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喧闹之中,唯有大哥的尖嗓音更是比别人高出八度去:“自古立嫡立长,以长为尊。别说是你一个睚眦,便是小十七终于回来,也有一日是要嫁到华岳去的,这东海不听我的更听谁人?哼,不但是东海,我还要振臂高呼,号令四海对抗敖宁那龙魔呢!” 九嶷巨变,敖宁成魔。这些事情原来早已传遍四海,东海众人自然也有所听闻,听说父王甍逝,四海龙王相继失踪,除了四哥敖玄之外,其余三个哥哥为皇嗣位吵成一团。自二哥上次与我争嗣失败之后,所有卫队被十长老驱散,又将他法力压伏十之六七,听说一直颇为低调。大哥原本懦弱,此时料想是欺二哥处境不佳,才敢这样大言炎炎。群臣劝解不开,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是惶然无主。 但闻一个尖细的声音笑了一声,说道:“现如今四海大乱,龙族无主,唯有我东海龙神仍在,自可为一时之首。依小臣之见,大殿下固然清贵,但苦于不是龙神,若是号令四海,只怕其他龙族不服。若是号令东海么,只怕众长老和大臣们也不肯服。”居然是那个牙尖嘴利的鱼行文,个中讥诮之意,不言自明。 三哥“嗤”了一声,不屑道:“我们龙子说话,你一条卑贱的鱼精有什么资格插言?其他龙族不服,只管放马过来挑战便是。我兄弟连心,其利断金,还怕他们不成?老二如今是折翅的鹌鹑,还是自保为妙罢!” 风声隐约,忽听鱼行文“哎哟”一声,二哥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好好说便罢了,你们打我的门人做甚?”似乎是有人正在对鱼行文行凶。但闻四哥敖玄的声音劝道:“大哥二哥,咱们毕竟还是兄弟,做事须留余地,何苦如此?”鱼行文哼哼两声,仿佛不胜其痛,但还是强自笑道:“三殿下,你便打死小人也没有办法,英雄折翅还是英雄,海熊长出翅膀,它也飞不上天哪!” 有人已是扑噗笑出声来,我虽然恼怒,一时也忍俊不禁。这人口齿出众,我倒是早有见识,只是能在这样的时候仍然忠心护主,却也当真难得。 三哥大怒,喝道:“来人!把这没王法的贱鱼精拖出去宰了!把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给我割下来!三殿下我今晚就喝鱼唇汤罢啦!”二哥喝道:“你若要杀了我的人,便从我尸身上跨过去罢!” 混乱之中,但闻还有人纷纷相劝,却似乎是负相等人的声音。 我心头火起,手下一用力,一把便扯下了殿门珠帘!串珠金丝断绝,无数的珍珠滚落地面。我浑然不管,大踏步走了进去,喝道:“住手!如今大祸将至,你们还在这里吵个不休!” 众人一惊,不由得尽向殿门望了过来。负相、乌云迹等人赫然在场,脸上神色原本颇为怨恼,此时倒大多是又惊又喜。鱼行文样子果然狼狈,他满头血污,还被人剪背双手,却仍是向我眨了眨眼睛,殊是滑稽。 大哥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说道:“东海是我的家园,我如何不能回来?大哥,二哥,三哥,本来这龙王之位,先前咱们已争过一次。如今再争也没什么意思,况且现下的四海状况,你们比我更是清楚。父王已是不在了,新任的东海之主必然要挑起这一副大梁来。单只讲法力一项,敖宁平日便远胜同侪,何况今日?你们要对付敖宁,且自问谁人能有此能力?” 大哥鼻子哼哼,望向殿梁。二哥神情漠然,不言不语。唯有三哥嬉皮笑脸道:“小十七,论理你是如今东海的皇嗣不假,可你终究是个女人。当初立你为嗣,不过是个权宜之计,说好了谁寻得父王谁才做这东海之主的。现如今你说寻着父王吧,父王却早就不在了,也算不得你是实现了当初的誓言啊!” 三哥的近臣们一阵嗡嗡附和,纷纷称是。 我冷笑一声,说道:“谁说我没找到父王?你们且看看,这是什么?”言毕张口一吐,东癸珠水光流转,从口中滚了出来,正落在我的手掌之上。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目中射出贪馋的神色来。 东癸珠。这是东海的水精汇聚,是龙王得以调节水系的法力来源,它是权力的象征,也是威严的象征。 大哥更是不由得踏前一步,眼睛紧紧盯着那颗东癸珠,颤声道:“这东癸珠……” 我面无表情,说道:“这自然是父王交给我的。你们这些无耻之辈,吵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连父王的安危都不曾向我问过一句!你们谁能驱出这东癸之珠最大的法力,谁就做这个东海之主。” 大哥神色一喜,叫道:“一言为定?”我微微冷笑,摊开手掌,将珠子完全显露在他们的面前,说道:“自然不虚。” 大哥几乎是一把从我掌中抢得东癸珠去,他紧紧握着这颗珠子,仿佛唯恐它长翅飞去。群臣眼睛盯着东癸珠,神情更是热切。 大哥手指回转,指肚缓缓摩挲珠身,掌中渐渐腾起一股青气。珠身一经那股青气浸染,更显晶莹剔透。我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明白:他是在以法力想要驱动此珠。 二哥冷哼一声,不屑地转过身去。 然而几乎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那珠子虽然越显得晶莹欲滴,却是毫无反应。大哥脸渐渐涨得红了起来,看得出他在尽力施术,但珠子一动不动。 我实在看不下去,淡淡道:“如何?这东癸珠终是不肯认你为主罢?”言毕只是屈指一挑,仿佛有无形丝线牵引一般,那珠子陡然从大哥掌中跳了起来,径直飞回我的手掌之中!大哥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叫起来道:“我的东癸珠!”我不理睬他,但见那珠子在我的掌中滚动跳跃,随着我手指的变幻无穷,时时又在空中上下飞舞,晶光四溢,宛若活物。 众人只看得张口结舌,犹以大哥为甚。 四哥长叹一声,说道:“大哥,这东癸珠相传只会交给龙神。也只有龙神能够驱动它,你看它在你的手中跟在小十七手中全然不同。大哥,小十七已经回来,你,你就不要再闹了罢?” 大哥跳了起来,狞笑道:“不过区区一颗珠子而已!哼,我身为龙族,所行处风雨相随,又要什么水之精华?不用它我一样可以行雨降水!才不稀罕呢!” 我摇了摇头,轻咳一声,但觉殿中光线一暗,却是水晶殿上突然涌出无数精锐水族兵士来,都是张弓拔箭,严阵以待,牢牢地围定了众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大哥嘴巴张得如岸上的干鱼,三哥更是指着我的脸,结结巴巴叫道:“小十七!你居然调来了水军!” 我抬起手来,厌恶地轻轻拨开他的手指,转过身来,淡淡道:“大哥三哥,你们真是草包。连东海水军大权都尚未夺到手中,居然在这里争什么继嗣之位?谁有闲心跟你们来磨嘴皮子?论公,我是东海龙神,也是既定皇嗣;论私,你们平时又有什么威德可以服人,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人?这水军大权,自然早是我囊中之物啦。” 负相群臣互相对望一眼,又见冉锋威风凛凛,如金甲神将一般侍立我的身边,自然是如释重负,当即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迎皇嗣回宫!”大哥二哥手足无措,又惊又怒又惧又怕,四哥长舒一口气,二哥紧绷的脸色稍一缓和,冷哼一声,说道:“半天我也累了,鱼行文,咱们回去吧,这也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眼见他粗蠢的身子踽踽而去,不知为何,我的心中竟然对这个向来粗暴凶厉的二哥,涌起了一缕淡淡温情,忍不住出声道:“且慢。” 众人一怔,二哥且不转过身来,嗡声嗡气道:“怎么?小十七,你还是不放心我么?”我微微一笑,道:“二哥,谢谢你。”二哥身子轻轻一颤,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龙子,自己功力都没保住,有什么好谢的?”我想起他今日落魄全由我当年施为所至,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柔声道:“二哥勿恼。你我本是兄妹,平时相争不过是些家务事而已,难道妹妹还当真与二哥你过不去么?就连大哥三哥方才胡闹,我最多也不过令人对他们加强管束罢了。何况二哥你?”顿了一顿,我又道:“况且当今四海纷乱,咱们该当和和气气,联合其他三海不甘从魔的水族,共攘敖宁这个外敌才是,妹妹年轻,尚未经过几次战事,还要望二哥你这名将襄助呢!” 众人不料我说出这一番话来,都是惊愕十分。二哥长叹一声,却没有开口,但从侧面看去,他脸庞线条已略显柔和。我趁机又道:“小妹还有一事相求,咱们要与西海对敌,少了智囊参谋自是不成。求二哥你把这个鱼行文,赐给妹妹做随军参谋,如何?” 鱼行文本是笑嘻嘻地在旁听着,此时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二哥犹豫片刻,虽未转过身来,但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海史记载:海元莹华二十四年,西海太子敖宁凭藉神鼎之力,收南海龙王父子,北海龙王父子并其父西海龙王之元灵,东海龙王战亡。敖宁携鼎返回西海,正式继西海龙王位,改号为正元。而唯一幸存龙神东海敖莹携东癸之珠归来,率众而起,汇聚三海水族,向龙魔敖宁正式宣战。 其余两海因群龙无首,已先后被西海军攻破。唯有东海因夜光夫人领军苦苦相撑,才一直等到了我回归海国。我归来之初,便命人四处搜寻两海龙族宗室贵侯,包括国破时流落荒海的大姐夫妇,一齐带回了东海龙宫,暂在明厢夫人殿内居住。 父王的旧好老友,如洞庭君金龙大王等分封各地,虽是势力强盛的水族君侯,毕竟受到天帝的管辖。虽说会遵从天帝密令不便出面助我,却先后暗地里派来了援军。我也得到了素秋与三郎的帮忙。东君与华岳帝君虽不便出面,但私下却对我颇为帮忙。我的手下大多是东海旧将,还有北海南海等誓与本族龙王报仇的水军。就连西海,也并不是所有的西海水族都愿意助纣为虐,相反,由于敖宁为炼制海癸珠不顾一切,甚至连自己父亲都不放过的狠绝之心,使得大部分的西海水族都投入了我的麾下;然而,敖宁向来交游广阔,也纠集了一大批水兽水怪,其中有夏宗岸这种不得志的贵侯,有冯夷这样自甘下作的河神,也有化蛇这样的上古魔兽。他们大多虽不入仙籍,但法力神通之广大,却并不逊于仙人之流,况且还有神荒三老这样的老妖精相助。 此时西海遣兵将东海海域围住,我们不甘示弱,双方小有交锋,各具胜败。 我一直在暗暗担心,自己历经转世,如今功力大半已经恢复,但尚有一小半不知所踪,驭水之诀,已不如三千年前那般精绝通微。而敖宁手中有三海癸珠,虽还差了一颗,但毕竟得到天界中以博闻强记聪颖无双的太素公主之助,若当真炼成了海癸珠,只怕我无以为敌。 但不知何故,敖宁一直也没有拿出他的海癸珠。他深藏于他的西海龙宫之中,绝少现身出来。我们的兵将交锋,倒是实力相碰,来不得半点虚假。数次血雨激战,我俱是领头打阵,实战经验倒越来越是丰富,功力也日渐回复。西海军也根本没能前进东海一步。 天庭一贯装聋作哑,这一场水族之战打得四海不宁,天帝还一样可以装作什么都未曾听闻。 在这期间,出现了另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那一日,明厢夫人宫里的鱼女阿行悄悄从宫中出来,左顾右盼一番后,径直钻入西边的海藻阵中,竟是妄想从藻阵的一个缺角处溜出宫去。 自与西海宣战以来,我为防万一,已暗地将龙宫四周布得铁桶一般,莫道是一个小小的鱼女,只怕是虾米都难以逃了出去。阿行被卫士所擒,他们怀疑她是西海的奸细,当下将她押到了我的殿前。 从阿行的身上,搜出一封火漆封好的绢绡,上面廖廖几行,却让我看得恍若平空一个炸雷: “表弟宁启:兄须眉男子,立功厥伟。然先王不明,使兄无用武之地,怨怼久矣。幸得弟揭竿而起,兄既喜且泣。然乱世无归,竟寄予别国,居于十七妇人之下,实乃男子之大耻矣。矣大成之日,乞封兄以片海之域,必甘为内应,助弟一臂之力,以弥东海于无形矣。”下面一方小小玉印,上面“敖轩亲印”四个字,清清楚楚。阿行吓得四肢筛糠一般,当下一五一十,竹筒 倒豆子般供了个磬尽。 闲居于宫中的敖轩很快被带了过来。东海被围良久,许多属国贡赋已绝,龙宫中用度不得不大大裁减。故此他未着华服,长衫飘洒,宛然一个落魄书生的模样。然而敖轩毕竟还是敖轩,长衫布履,亦丝毫无损他被称为龙族第一美男子的声誉,反倒更增添了几分清雅脱俗之感。 他轻轻咳嗽两声,自袖中抽出一条银色锦帕来,按了按嘴角,举止优美动人。这才含笑问道:“主公,您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由得投到那条锦帕之上。色泽淡雅,经纬繁密,光华流转,隐隐显现出无数花纹图案,大有富贵气象,与他那一身装扮倒大不相衬。 在看到锦帕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南海的龙宫里,我曾见过那时即将大婚的意气风发的他,身上穿着一袭同样华美耀目、然而又淡雅宜人的锦衣。 真珠。我在心里轻轻喊出这个埋藏了许久的名字,刚烈而真挚的少女鲛人,她该会在哪里呢? 敖轩怔了怔,见我全无反应,又问道:“主公?” 叹了一口气,我淡淡道:“姐夫何必如此叫我?你一来不是东海的臣民,二来又是我的姐夫,可不是太见外了么?” 敖轩低下头来,微微一笑,道:“敖轩客居东海,全凭主公救得性命养活,如何不生感恩之心?叫上两声也是应该的。” 我不语,半晌,方才说道:“姐夫,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敖轩微微一愕,笑道:“主公请讲。” 我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轻声问道:“真珠姑娘,后来怎样了?” 敖轩脸上血色陡然如潮退去,他遽然后退一步,哑声道:“你怎知……我不明白主公的意思。” 我从袖中取出那幅用作密信的绢绡,用力掷到他的脚下,咬牙笑道:“好!我以客待你,你引以为耻!西海灭你,你却援为知交!你所为者,也不过是要求得片海之封罢了!敖轩!原来在你的心中,荣华富贵、名利地位就真的这么重要?许多年前,你因为贪恋这个不惜抛弃真珠娶了我的大姐!多年之后,你就这样出卖了我们,反去侍候灭你家国、杀你父兄的仇人么?” 敖轩不语,只是脸色白得可怕。他木立良久,这才漠然地拾起绢绡,展开看了一看,缓缓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一笑,只是那笑容扭曲而可怕:“不错。不但你什么都知道,我也什么都知道。我生来不是龙神,为了与东海结上关系助我登上龙位,我便娶了你的大姐,她贪财好利,从不曾真正爱过我,还背着我与九头虫私通,只怕还是我的岳母大人从中牵线呢!” 他都知道了?我也怔住了,却见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有说不出的讥诮与痛楚:“不错,以我的色相,自然可以诱惑那愚蠢的鱼女为我做任何事情,只是我没料到你的布防竟是如此严密罢了。小十七,看来你真是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为我大婚登记礼物的小龙女了。哼,我敖轩如此抱负,岂可受东海的赠予,受你妇人的恩惠?为了做龙王,我已经牺牲了一个真珠,那是我生命中最爱的一个人。我连她都牺牲了,屈身事敌又有什么关系?” 他停住笑声,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没有丝毫惧怕:“你一定会杀我罢?索性我便告诉你,真珠她,自剌双目之后,就离开了南海。我派人去追她回来,她却以自杀相挟。她是铁了心要离开我的啊,我原想着真正坐稳龙座之后,再迎她入宫的,可是她不愿等到那一天。我听最后追赶她的那一批人说,她独身进入了极北的鲨谷……那里遍海都是鲨鱼啊,真珠……我的真珠全无法力,是个只会织绡的鲛人……” 眼泪从他的双目中滚了出来,他还在笑,那笑却是惨然而苍白:“她为什么要走?终有一天,我会和她长相厮守的,她为什么不肯等,她不是爱我么?” 卫士们已闻声冲了进来,将他团团围住。我闭上眼睛,淡淡道:“因为……你没有给她全部的爱,好象花儿没有得到足够的阳光与水,她……终将是枯萎了。” 而我呢?我也终将枯萎了罢。 晚膳后,我照常与三郎闲坐一段时光。这些时日,与三郎独处的闲谈,也是我最放松的一段时光。不过今天我跟他讲起了敖轩,我终于还是没有下手取他的性命。但作为通敌的惩罚,他被抽去龙筋,剐去鳞片,失去了所有的法力,化作了一条普通的海鱼。 三郎默然半晌,才轻声道:“十七,你有些变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仰首看了看殿顶,隔着透明的水晶琉璃,可以看得清海水已不复往日的碧清,反倒透出几分幽幽的蓝紫色;平时自在游弋的鱼群,此时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海底沉静得令人有些害怕。 我屈起中指,轻轻扣了扣金质的扶椅,答非所问道:“看样子,海面上有一场暴风雨将要来到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话语,海中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变得黑沉沉的一片,唯有金碧辉煌的龙宫,仍然静静地屹立在黑暗的海底,梁柱上镶嵌的各色珠宝玉石,折射出夺目璀璨的光芒。 我站起身来,走到碧玉窗前,负手与三郎并肩而立,在这宁静而寂寞的海底。殿外的海水轻轻地摇荡,一层层地拍打着龙宫外层的琉璃墙壁,发出单调而温柔的水声。但是我们知道,这在海底看似轻柔随意的浪涛拍打,于海面上却是可以摧毁一切的可怕的巨大海啸。 恨海难填 通!伴随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龙宫也不由得为之一晃!我置于案上的琥珀盏再也放立不稳,“啪”地一声跌落在地,化作无数碎片。通!通!通!又是三声巨响,龙宫摇晃不定wωw奇q i sh u 9 9書com网,仿佛是自海面丢入了何种重物。外面的侍卫们却骚动起来,四处查寻后,叫了起来:“哎呀,啥都没有,到底是丢的什么东西下来的?”“快看快看,这里多了三片羽毛!”“长脑子了么?羽毛那样轻飘的玩艺儿,能摇得动咱们东海么?这不定是哪只沉船里留下来的羽毛扇上的吧?”一个女子尖锐凄厉的叫声,穿过海面浪涛风雨,直传入东海碧波深处:“龙神!东海龙神!敖莹!你出来!我要你出来!”声音略带哭音,喉咙干裂嘶哑,仿佛有一种极深极冰冷的绝望之情,自胸臆间迸发出来一般。 我身子一震,失声叫道:“是妩青?她怎会来到东海之滨?”说话之间,脸色已是大变,但觉脚下发软,不知为何,震惊之中,竟还有几分暗暗的畏惧与不祥预感。 妩青……九嶷……林宁 …… 甚至顾不得与三郎详叙,我拂袖奔出,只叫道一声:“我要上去看看!”身子一跃,如离箭般,在众侍卫惊诧的目光中飘然游出龙宫,耳边犹隐约传来三郎焦急的叫喊,众多的侍卫也随之划开水波跟了上来。但我不管不闻,径直向海面飘去。 隔海面越是邻近,周边的海水越是冰冷剌骨,整片大海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一锅正在激奋沸腾的滚水。四周乌云紧紧压下来,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倾泻,云层滞重的天空中透不出半丝光亮。四下里一片漆黑,然而远远但见一点白光,如夜烛一般,在风雨中摇摆不定。 我心中一动,疾忙向那边飘飞过去。 一叶小小扁舟,在怒涛骇浪之中左冲右突,全凭着操舟者过人的法力,方才勉强支撑,不至于马上遇到倾覆之灾。操舟之人长发披拂,口中含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方才那一点白光,原来便是这明珠光芒。此时她双手执桨,奋然前划,一条长长的花色斑斓的蛇尾紧紧绑在舵上,竭力控制着小舟的安稳……是迦儿!是九嶷神庙中的蛇女迦儿!舟尾有一人半跪舱中,一手扶舷,另一手紧紧捏着一片白色的羽毛,哭叫道:“龙神!十七龙女!敖莹!你快出来呀!你快出来!我只有一片填海神羽了啊!” 我如亟雷击,竟然怔在那里。 这披头散发,面目青白且毫无血色的憔悴女子,果然是当初九嶷山中那个娇俏动人的少司命——妩青!那日林宁便为她所诱,进入太素公主所设的圈套之中。幸得林宁机谋多智,才得以脱身而出,反来血盆洞中将我救走。 四海大乱,天庭装聋作哑,有无数的水族贵侯,投入我与敖宁的阵营之中。然后是无数次的血腥激战,一场场真刀实枪的争斗……这个对林宁痴心相恋,却险些酿成大错的妩青,却是没有人过问她的下落,甚至是我,也假作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毕竟是九嶷神庙的少司命,是林宁的同门中人。此番我能取得东癸之珠,平安归来,毕因身受林宁重恩,无以为报;况且她的错,不过也是因为爱上了这个男子,爱得太痴狂,太没有理智,太疯魔了一些啊……听说林宁回九嶷之后,改立了陵诃为少司命,并责令其除修习剑道之外,还要钻研医术,弄得陵诃叫苦不迭。 然而,妩青明知自己与我素来不睦,也明知自己曾犯下罪孽,得罪了一干水族,却为何不好好隐于九嶷,却要在这样一个风雨之夜,千里迢迢地跑来我东海之滨? 我一眼便认了出来,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一片羽毛,正是被称为填海神羽的一件宝物。据说上古炎帝小女儿女娃,在东海嬉戏时不慎溺水而死。她的魂魄化为一种红嘴白羽的小鸟,名为精卫。精卫深恨东海,故此一直不停地往海中丢弃石子,想有一天将其填平。至今这东海一带犹有精卫出没,据说都是女娃的后裔。 其实真正的女娃精魂,在化为精卫不久,便被西王母引渡去了昆仑,嫁与青鸟使为妻。凡间的那些精卫鸟,都不过是些灵性未开的凡鸟。但是当初女娃前往昆仑之前,曾在人间遗下了数片羽毛,这些羽毛承藉了女娃的神力与怨念,虽不能真正填平大海,却也能够令东海动荡不宁。最为厉害的一次,是这羽毛当初有人送了一片给夜光,她任性随意一掷,竟将我东海龙宫的殿檐砸破一角。妩青此次竟有四片羽毛,也不知从何得来。不过显然她毫无准头,随意乱掷,倒也没有给我的龙宫造成任何损害。 迦儿偶一抬头,一眼便看见了呆立海面的我,不禁大喜,叫道:“青姑娘!东海龙女,不,东海龙神出来了!她出来了啊!” 妩青猛然仰首,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突然远远地丢开那片羽毛,扑身船舷之上,双手激拍舱板,大声痛哭了起来:“是你?你终于出来了!你快去看看林宁哥哥!林宁哥哥!” 满天风雨倾泻而下,我身上的鲛绡纱衣全然未湿,心中却是一片透彻的冰凉,魂魄仿佛那一瞬间远离肉身而去,口舌干燥,只是耳听得自己缓缓问道:“林宁……他……他……” 妩青站起身子,雨水与眼泪混杂,也分不清她脸上哪些是泪,哪些是雨。她哑声叫道:“去看林宁哥哥吧。当初我一时昏了头,居然与太素做了交换。我帮她控制九嶷神庙,废去林宁哥哥的功力,并伺机取得龙王元神所在的清净宝珠……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他已将宝珠交给了你……为此,我服下了太素给我的‘弥魂散’,一旦拿不到解药,我全身就会慢慢真气枯竭而死。林宁哥哥他为了救我,重施天青明罗的法术,已耗尽了残存的真元……他本来不过三四年的寿命,马上就要,就要……” 林宁离别时的话语,仿佛又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时日无多,九嶷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我身为九嶷大司命,这件事情不能不管。” 这件大事,就是妩青么?恍然记起,她是九嶷的少司命呢,如果大司命一旦离世而又没有合适的继承人的话,则所有的职责将由少司命继承。 如今林宁尚无继承之人,妩青情令智昏,又犯下这样的罪行。他该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才能说服九嶷众人,安抚残局?林宁啊林宁,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你的大司命职责。 风掣电驰,我提起自己所有的真元一路飞奔,我穿越层层的白云,我的泪水化作一场场的甘霖,飘然洒落于云层下的凡间。直到三郎驾着云车挡住了我的去路。一只毛皮光滑的小狐,探头探脑地趴在车后辕上,偷偷看我。 泪眼模糊之中,我仿佛看见他的唇角心痛地一动:“十七,你真傻。难道你不知道敖宁现在,是欲将你除之而后快么?你还这么轻率地跑出来,万一妩青她骗了你,万一她是与敖宁合谋诱你过去……你想过没有?”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低下头来,泪水潸潸而下。小狐狸伸了个懒腰,化作双髫紫衣的少女,向着三郎甜甜一笑:“三郎哥哥,十七姐姐是担心大司命的安危呢,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心都变得傻了。如果……如果那个大司命不在了的话,她的心才是玲珑剔透的哟……” “ 妖狐!”我清叱一声,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挥袖一指,一道白光疾射过去!阿紫惊叫向后跳去,三郎脸色也是一变,弹指屈处,金光斜剌阻挡!滋!溅起满天金白色的火花! 三郎叫道:“十七!你疯了么?居然也向阿紫动手!” 我冷笑一声,心中无限对上苍命运强烈的恨意,那一刹那间再也无法抑制,竟尽数迸发出来!手指那瑟缩在三郎背后的小狐妖,恨声道:“阿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心中喜欢三郎,但知道他与我有一纸婚约,故此对我一直耿耿于怀!什么大司命不在了,我的心才玲珑剔透?你是想要挑拨三郎干脆杀了林宁?再让我恨三郎一辈子,从此我们一生都无法互相谅解,对不对?” 云浪受我真气所激,蓦然翻涌,犹如海上巨涛一般。云端之上,只听得我愤怒的咆哮之声回荡不绝:“你喜欢三郎,是么?喜欢一个人该是怎样的?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谁要拦着都是不成!甚至敢为他跟三界众仙对抗,敢为他甘堕阎罗地狱受苦!当初三郎的母亲阿紫,为了他的父亲,为了生下他而魂飞魄散!你呢?小阿紫,你做了什么?你连正面挑战我的勇气都没有,你敢说你是真的喜欢三郎?” 阿紫身子颤抖,小脸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喜欢他,谁要拦着都是不成。多么奇特而又熟悉的话语,带着我所没有的霸道与直往无前的勇气。那一瞬,我的心痛到了极点:明明我是爱他的,为何我要有那样多的顾忌?我喜欢他啊,谁要拦着都是不成,哪怕拦着我的,偏偏是我自己。 三郎眸中射出奇异的光芒,甚至让他忘了去抚慰身边的阿紫。他神情迷茫,似嗔若惊,却又带有几分欣喜的意味:“是你么?小十七,还是秋水姬?” 我不语,长袖招展,陡然动身飞起。我疾速地划过东海的碧波,划过华岳的青山,径直穿越那浩翰广阔的苍穹,直投九嶷的百峰千岭而去! 凉爽的清风拂面而来,送来我所熟悉的草木清香。 我来了……我的九嶷三湘,我的木头哥哥……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知道你一直都记得我的,我知道。 从东海到九嶷,在凡间是数月的行程,于我,却不过花了短短两柱香的时间。 蓦然从东海的暴风骤雨之中赶来,九嶷尚在深夜时分。“绝仙界”威力尚在,我只得在舜源峰下按落云头,一路奔上山去。 夜色中的九嶷神庙沉默巍然。山风轻拂林梢,便显得分外宁静安谧。暗蓝深远的夜空上,极皎洁的一弯眉月,宛如蓝绸底里绣上的玉白半弦。 仰首看天,水银般的月光倾泻在我的发上、肩上、衫裙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内心难言的痛楚。 “浮生欢爱如明月,半夕团圆半夕缺。悲喜无端翻旧曲,忍将明月填新阙。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宫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芷兰娇弱难养,花期极短,可是开的时候,你看它可有多美……生命的短暂与美好,大抵如此罢,也就分外地让人懂得去珍惜……” 那个月夜,曾听他说过的一字一句,此时都如潮水般地涌上了心头。 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 这弯明月的清辉,曾经照耀过千万年来的浮生,见证过多少欢爱。当初的秋水姬与林致远、后来的香炉与和尚、还有今日的我们——敖莹和林宁。我们都曾看过这一弯明月,引发心中无限的幽思与爱恋。 在问天殿外那熟悉的长廊之间,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一尺高的陶盆一字排开,依旧伫立在两边廊下。然而,那些曾经在静夜里悄然开放的芷兰,如今花期已过,徒留下光秃秃的浅绿叶片。 芷兰凋谢了,这四十年才开一次的奇葩,在那短暂的六天之中,见证了林宁同样短暂而眩目的生命。 白光一闪,陵诃出现在我的面前,脸上还明显地带有泪痕。他看见我时,也没有太多的讶然,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大司命在里面……你……” 林宁! 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双足不由得提了起来,风一样地向前奔去,只到最后双膝一软,扑倒在他的床前. 烛光如豆,在夜风中轻轻跳动,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得清室内竹榻木椅,四壁萧然。我从来没有进入过林宁的卧室,也没想到堂堂的大司命所居之处,竟是这般的简陋质朴;原木窗台上置有一只土陶瓶,瓶内数丛草兰,月色下越是显得叶绿修长,繁茂悦人。 烛光拖着长长的暗影,斜斜地投射到床榻之上。林宁侧身而卧,覆着暗蓝印花单子,身体上似乎都有热气蒸腾而起。他闻声睁眼,一见是我,眸中不由得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失声道:“你……你……他们……你” 我一把捧起他的手,但觉千言万语,都化作心中滚滚洪流,冲击得心口痛如将裂。 他们……他们怎么找得到我?我又怎么会来?你要问的,是这两句话么?因为他们爱你,我也爱你。只要是爱你,又有什么会做不到呢? 他终于对我笑了一笑,那笑容极其虚弱,极其空茫。仿佛穿越时空万载而来,淡淡的掠影里,是无法释怀的深情. “水儿,你来了。” 有熟悉的话音,轻轻响起在我的耳边。 水儿……水儿!他在叫我水儿! 我茫然地望向他,而他只是望着我微笑。 嗡地一声,仿佛我的灵魂被一蓬陡然飞起的大火燃尽!一片空白,轻飘飘的 东西,是最后一抹绝望的青烟。 我软倒在他的身上,手指紧紧地、徒劳地撕扯着他的衣裳,摇动着他的身子,嘶声叫道:“你……你……”一口气堵在腔子里,虽是在大声嚎哭,却流不下一滴泪来。 他什么都知道,这个该死的杀千刀的男人,哪怕是过了那么多轮回,可是他仍然记得如此清晰。他并不是天仙,是不是因为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奇*书*网^.^整*理*提*供),才使得他在轮回中灵性始终未曾泯灭? 一双温暖的大手,迟疑的、然而缓缓地扶住了我的肩膀,同时一方淡青色的帕子递了过来,帕角上是绣金的野菊。 泪眼中我转过头来,只见三郎静静地站在身后,面庞上满是哀伤与痛惜,飞金云袖微微颤动,仿佛他此时不定的内心。旁边青绿衫子的女子不动颜色,默然伫立,正是严素秋。远处,阿紫低垂螓首,手指翻绞不定,竟不敢看我一眼。 我将头挨在林宁的被褥之上,一动也不动,唯有眼泪悄悄滑过面颊,擦着他的床棂,落入了脚下的泥地之上。清晰地听到他低声叹息一声,喃喃道:“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林宁伸臂揽住我,终于再也没有了丝毫的顾忌。熟悉的青草气息袅袅升起,淡淡地绕住了我,他两道平静而眷恋的眸光,始终未曾离开我的身上:“水儿……佛……佛陀不是说了么?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所以,每一世遇见你,我都不敢说……做和尚的时候不敢说……做大司命的时候仍然不敢说……我好怕……我怕我一说出来,一切都破灭了……” 他的嘴边,浮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但眼中仍然是那种让我心碎的眷恋神情,只听他低低道:“我可没想到……便是不说,终究也要破灭……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月光烛影之下,他的脸色已渐渐苍白。 不!不会破灭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我怎么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当初是因为我不在你的身边,致使你遭到云中君的毒手,可是现在我在,倾五湖四海之力,我也一定要留住你的性命! 他紧握住我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司命是不能娶妻的,仙凡殊绝……龙女……龙女也不能嫁给凡人。所以,十七……请你答应我,答应我,纵我身死,你也一定要……你要嫁给少君……你一定要过得好……不然……”他强提最后一丝力气,坚定地说了下去:“不然,我便自堕饿鬼之道,永不投胎转世……” 三郎闻言,身子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面庞! 我反臂紧紧抱住林宁,哭得说不出话来。 林宁,呵,林宁。他自然是了解我的,无论是前世的秋水姬,还是今世的十七……自然也只有他才明白,在那绝色美貌、温柔动人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决绝刚烈的一颗心脏。 三千年前,曾令天地颠覆、日月无色,曾令沧海干枯、洪水满涧,都不过是那烈性的女子伤痛与他的离别。究竟是为了心爱人的离去,还是在抗拒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可是他终于做到了万事不萦于怀,他只知道,不能再让我背负前生的情孽,要给我一个平静安宁的今生。所以,他竟不惜用自己的魂灵和性命,要挟我将这一切,包括他彻底遗忘。 夜风穿窗入室,只吹得桌上烛光明灭不定。 他们是不会了解他的。三郎,或许还有那许多的神仙。他们与他,是不一样的人。林宁经历过那样的惨痛和不公,可是他,从来不曾怨恨。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虽没有翻江倒海的神通,却被人尊称为大司命,深谙天地运行的规律? 只因为他的心灵是那样的清澈和平静,反而能更加看清我们这些神仙无法看清的东西。他或许,是真正的大司命。 天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切的兴亡生死,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造化轮转的必然。而这在天界中微如芥尘的大司命,却是九嶷百姓真正的福音。我突然间愤懑难当,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情,陡然在胸臆之间迸发出来!我腾然站起,大声道:“是谁说大司命不能娶妻?是谁说龙女不能嫁给凡人?我就偏偏要大司命娶妻,龙女嫁给凡人,木头哥哥,勿论前世,就让今世的东海龙女,嫁给九嶷的大司命吧!” 严素秋微微一笑,满脸释然,转头向三郎道:“不错,果然还是有几分秋水姬的傲气。”三郎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神情复杂,又是钦敬,又是失落,黯然低下头去. 噗!烛火在夜风中闪了两闪,终于完全熄灭!那忧伤的月光清辉,瞬间泻满整室。 我身着素白衣衫,木然立于殿中。这是当初父王种植荷花,纪念那个凡人姑娘小荷的地方。那一年,年少的我曾与黄英悄然遁入,第一次觑见那英武无双的神龙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一段情感,也第一次感受到命运无常的忧伤。父王逝后,湖水的结界因为没有法力的支撑,自然消散,那一池华美而巨大的荷花,也被海水冲得无影无踪。 我曾想过,平定四海之后,要以我东海龙神的法力,在这里再现当初的荷花胜境。但转念一想:父王魂入凡尘,自然会与小荷再次相遇。他们执手相守,白头到老,平生夙愿至此足矣,又何必再生生弄出这一池荷花?故此我只叫人把宫殿稍事修缮,我在思考重大决策之时,往往将此地聊作静坐之所。 此时,正殿中央,置有一只精美的紫玉长棺。透过透明的水晶棺盖,可以看见那个我熟悉的男子,静静地卧于棺中一团柔和的紫色之中。 他双目微闭,唇角略展,仿佛犹带有一缕淡淡笑容。那样安详宁静的神态,若是常人得见,定然以为他还在静静地沉睡。然而谁人得知呵,谁人得知?数千年来,数世轮回,我们多少次的辗转相遇,竟然都是如此,相见相知,却不能相认相识。有多少次,我们虽是近在咫尺,却无吝于关山万重,天人相隔。 一如此时。 为何每一世,都是肠断心碎,一如此时?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流到最后,便是连鲜血也再难流出来。就算是平定四海又能如何,统一水系又能如何?我还是失去了他,我的林致远,我的林宁,木头哥哥啊,九嶷的大司命。 三郎素秋,妩青阿紫,还有敖寒敖真表哥他们,以及无数的贵侯旧识,都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对我致以沉重的问候。可是我不需要任何人问候与安慰,我只愿如当初的素秋一般,作那个绍兴府外,金色菊海里起舞的女子,我要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跑啊跑,一直跑回那个轻松安然的过去。 我缓步回到自己寝殿,摒退诸人,打开一只金匣。 匣中是一套齐全的凤冠霞衣,大堆的金红织物,大把的珠宝簪珥。我面无表情地拣出,面对菱镜,一件件穿戴起来。 凌波殿的琉璃菱镜,衬出了我大红织金的莲瓣绣履,履面上镶着的明珠与七色的碎玉,排出美好的折枝花图。往上看,是长长飘拂的红色绡纱,腰间垂下金绣香囊,边沿都缀有缕缕金丝的流苏。 这是宫中绣娘,为我与三郎的大婚所预备。今天,我来不及去制作更精美的服饰,所以,请允许我先将这一套穿给你看,在我的心中,你才是我的夫君,是我生生世世想要相守的人。 穿戴一新揽镜相照,见全然是一幅新嫁娘的打扮。伤痛之中,也不免有些害羞。转念一想,便念诀隐住身形,方才飘然出门。 方才步过侧殿,忽听旁边珊瑚后传来一声尖叫:“三郎哥哥!”那声音娇甜悦耳,暗含哭音,仿佛有着无尽的伤心。阿紫!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但闻得三郎低声道:“阿紫,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知道的,我喜欢十七啊。” 透过珊瑚的枝叉,看得清阿紫双眸含泪,脸颊上也残留数道泪痕,说不出的惹人怜爱。三郎低首站在一旁,双眉紧蹙,面容沉郁。阿紫含怒带嗔地望他一眼,终于还是跑上前去,挽住三郎胳膊,一边不停摇晃,一边嘟嘴道:“可是大司命死了,十七姐姐很伤心,她是不会嫁你了啊。” 三郎摇了摇头,柔声道:“她只是一时心痛,不过我会等她的,等她有一天忘记林宁……等她……等她说爱我。” 阿紫牵着他的衣袖,小脸上浮起认真的神情,奋然说道:“三郎哥哥,我也等你。林致远能等十七姐姐三千年,阿紫也愿意等你呢。阿紫愿付出此生所有的时光,愿意等到有一天……等你说爱我。” 明明是听着这个小妖狐在想着夺走名义上属于我的未婚夫,但我仍然无法对她有丝毫的怨怒。我的心中甚至还有着说不出的温情与感动:阿紫当真是爱三郎的啊,爱得那样无怨、那样无悔。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在用尽所有的力量,在痴痴地等待那一个人……等你说爱我。 林宁在棺中静静地沉睡,我的心也很静、然而很沉。遣人请来素秋,我将当初三郎的订礼给她,托她归还。她静静不语,只是凝望着我。我苦笑一声:“素秋姐姐,有人在等他。你不明白么?” 素秋长叹一声,低下头来,说道:“十七。为何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般的无奈?有倾其一生在等待的人,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人。” 积蓄多时的眼泪,终于又从我的眼中滚落下来。 “十七!十七!”三郎踉跄着奔入殿中,但见我与素秋呆立如偶,不由得也怔在那里。“十七?”他惊异地看着我一身的红妆凤帔,失声道:“你……你怎生做如此打扮?你……”素秋悄悄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三郎,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会嫁给你了。” 三郎的神色暗淡下来,轻轻道:“是因为……因为……他么?不要紧,十七,我会等你,我会比他当年对你还要好,我一定会抚平你心上的伤痕的,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你以前……不也打算忘掉他,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嫁给我金虹三郎的么?” 我抬起头来,微笑道:“我听到阿紫跟你的说话了。” 三郎一怔,叫道:“十七!我是爱你的!你是我未婚的妻子,我……” 我仍然微笑着,说道:“三郎,我没有说你不对的意思。你对我不一样,我明白。在你的心中,将来我是你的原配,是结发,是紧密相联的夫妻。可是神仙的生命那么漫长,几千年、几万年,三郎,你能保证永远与我相看两不厌么?” “你的父亲有原配,可他还是爱上了你的母亲。三郎,你能保证,以后的几千年几万年,你会只爱我一个人么?” “况且,你爱的……应该不是我罢?你也很厌倦神仙的麻木,所以你毕生也在追求着秋水姬那样刚烈而天翻地覆的爱,所以你爱的是传说中秋水姬那样不顾一切的女子。三郎,一生能有此爱一场,自然不虚。可是爱过以后呢?当绚烂化为平淡,当刚烈变作朴实,当所有的烟尘散尽后,露出苍白原色的那一刻,三郎,你还能爱我什么?” “十七!”三郎的眼中,闪动着痛苦的光芒:“十七,只要我爱你,我爱你就足够了。你为何要苦苦苛求于我呢?天下有谁能有完美的情感?连神都做不到!可是我会比其他的神仙要好,你不明白么?” 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三郎,你说的我都懂。如果我不曾在三千年前遇上这个男子,或许作为秋水姬时,我便能接受跟其他神仙相似的命运。我会嫁给一个地位显赫的天官,出有祥云相随,身后侍者无数。两个人相对如大宾,客客气气、内心寂寞地度过漫长的几千年几万年。” 我的目光投到紫玉棺中沉睡的男子面庞之上,不由得也多了几分柔情:“可是我遇上了他。我才知道,这世上原本是有完美,原本是有相依不变的真情,有万世不悔的决心。所以,我愿付出所有的一切,轮回转世,历经波澜,所求所愿,也不过是等他……能再说一声爱我。” “我曾想要嫁给你,是因为我累了。我不想,不想生生世世都这样,永远都是相知相见,却永远不能相认相识。那个时候我想,只要他从此离开了我的生命,与我毫无干系,他就不再受到我的牵连,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平安到老,然后投入轮回,开始平凡的一生。只要不再连累到他,只要我知道他过得好好的,我嫁给谁都行。只要他没事……因为我心里知道,他是爱我的。” “可是现在,他还是死了。他死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不能再嫁给你,三郎,我谁也不嫁。” 三郎忍无可忍,终于叫了出来:“可是十七,你是东海的龙神,也是大家寄予厚望的水系圣女转世!敖宁未灭,四海未靖,你父王交给你的责任……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轻轻地抚摸着水晶的棺盖,一如亲手抚摸到林宁的脸庞一般,答道:“我不会忘记的。我会做完我的事情,但是三郎,”我回眸淡淡一笑,却是无比的凄凉:“可是我就好比这龙宫的玉树琼花一般,虽然精美而珍贵,却再也没有任何的生气。我,终将是要枯萎了。” 仙魄为铜 与敖宁的对决,异常艰难。敖宁事后虽也遣使节前来转圜,但丧父之仇,实是不共戴天,我却也下了狠心,定要与他不肯罢休。集结了三海的兵力,步步进逼。 海元莹华二十一年冬,萼绿华重归南荒大地。南荒群妖激情沸腾,这位“万妖之后”自然是一呼百应。她不负前情,自南荒遣来万妖相助。我顿时实力大增,当即集齐各路人马,攻向西海。 史称此次战役为“平西之战”。 那一役,惨烈非常。我任命冉锋为总都帅,夜光自请为先锋,并由乌云迹为其军师,南荒群妖并华岳各部仙妖归于军中编制。敖宁麾下虽众,毕竟是些妖魔水怪组合起来的乌合之众;他原是盼着将七大龙神不露声色地诱入鼎中一举歼灭,这样三海无主,他振臂一呼,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占有四海。谁知我竟逃了出来,还揭露了他的阴谋,反倒激起三海水族为本海龙王报仇之念。而天庭既是最初开始装聋作哑,则此时也不便派兵相助。几番苦战下来,西海军队终于露出败象。 乌云迹捷报频传: 先是活捉了敖宁麾下大将冯夷,拘于北海冰渊; 然后灭掉鱼蛟二族,以从逆罪,被尽数放逐于黑水。 西海三十万水族兵士,皆被吞并。除却五万左右被俘或投降之外,余者皆都毙命于我方的仙兵宝器之下。然而敖宁,正如我所预料一般,仍然力战不屈,直至他终于被迫退守西海龙宫。 我的先锋军队将西海龙宫团团围住,性急的将士本待冲进去,却被夜光婉言拦阻。这位夫人虽也因父王之死对敖宁恨之入骨,但她毕竟隐约得知昔日往事,况且此时我隐然为三海龙宫之主,便遣人先来向我报知。 当冉锋带着夜光遣使递来的书信,匆匆奔入殿中之时,我正负手立于林宁的紫玉棺前,默然沉思。 四面的紫绡纱帐如水垂落,使得我的身影摇曳不定,而我那难以言明的心事,也如这纱帐后的身影一般模糊不清。这些时日闻听捷报层层,穿破水波迅疾传来。心中却说不上是何种感觉,似乎是有些欣喜,却也有无限的苍凉。 冉锋跪地报道:“西海大败,夜光夫人带海兵十万,已将西海龙宫围住。西海兵马逃亡殆尽。西海太子困守龙宫,身边水军逃亡殆尽,尚无百人之数。太子誓死不降,属下请示主公,对太子如何处置?” 敖宁尚未曾正式受到册封,他也一直以太子身份自居,并没有成为真正的西海龙王。而我也没有正式继位,众将都含糊地以“主公”二字称呼。 我手一颤,暗自握在掌中的黄金瓜险些掉了下来。我慌忙弯腰接住,一把握紧。它只有桃实大小,蒂叶俱全,光洁华美,在我的掌中散发出温润的金色光芒。 黄金瓜。那曾被幼时的我和大表哥远远丢到荒海去的物件,后来又被巡海的夜叉拾到,重新回到了父亲手中。从西海参加过他的婚礼大典回来,我便向父王要得了它,一直放于我的寝宫之中。 它不仅是我父王留下的遗物,它还是那曾两小无猜的青涩岁月,是曾经最透明而纯洁的一段华年。 冉锋立于陛下,伏地低首,冷静地等待着我的诀择。 我轻轻抚摸着掌中的黄金瓜,那含泪凝望的小小白衣少年的影子,刹那间兜上心头。我冷冷道:“可曾派人前去劝降?” 冉锋答道:“敖宁闭门不出,夜光夫人曾派人将光箭绑上劝降书信,令人射入龙宫之中,但毫无音讯。”顿了一顿,他又道:“依臣愚见,西海太子性情坚忍,即算是主公你亲自前往,只怕他也未必肯归降。”敖宁,确是这样的人哪…… 叹了一口气,我缓缓说道:“冉将军,佛说万事皆空,执着于情仇恩怨,算不算得上是一种不空?” 紫绡帐外,冉锋拜伏于地,我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但闻他不卑不亢,答道:“陛下,佛说因果报应,便是假人之手,以彰天道。” 因果报应?父王……真是聪明的冉锋,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已给了我铁一般的答案。 四海风云突变,六位龙神因此殒命,甚至多少水族命运的改变……大表哥难辞其咎,必然要承受他应得的罪责。 况且……我看了一眼紫玉棺,眼中隐然已有泪雾浮起:林宁,我的林宁。 当啷! 我将黄金瓜丢回一旁几上的白玉盘中,眼见得那桃实大小的金瓜在盘中滴溜溜转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冉锋身子一震,将头俯得更低了些。我淡淡道:“力求生擒。如若不能擒住,那就……杀了他罢,以绝后患。” 冉锋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大声答道:“臣遵命!” 是谁偷得了时光的更换,扭动了命运的转轮? 曾经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今日却由我来亲口下达死亡的命令。即算我当初喜欢他,或许只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怜悯,和他那恍若相识的温柔笑容……即使我心中始终不曾忘怀,并感受到真心喜悦与安宁的人,是另一个叫做“宁”的人;但我毕竟曾经喜欢过他,千秋万载,四海八荒,的的确确,只有一个敖宁啊…… 或许真的是因果。嫉妒的因、不平的因、错误的因……终于酿成了痛苦的果。 海元莹华二十三年,西海终被攻陷。海史上曾有载:西海太子闭宫相抗,东海殒兵将近百人。后东海龙神执秋水望鱼神剑,驭圣水之诀,亲斩妖兵一万名;并在其未婚夫婿华岳少君与另一神秘青衣女子相助之下,力败荒家三老,最终攻陷西海龙宫。 宫墙颓塌,门窗零落。在经过了最后的激烈战役后,昔日的西海龙宫已然化为一堆废墟。 我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跨过倒塌断裂的大门残骸,缓缓向宫内行去。 宓妃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强忍着她巨大的惊诧与畏惧。这娇养惯了的天帝公主,当她听说夏宗岸也被围困于西海龙宫时,却显出不同一般的执拗。她不顾一切地从天宫里跑了出来,奔到东海我的龙宫之中,苦求我带她前去。我将那日对夏宗岸说的决断之话转述给她听,她脸色苍白,只是默默不语。半晌才道:“这样也好。罢了。”末了,还是坚持要跟我前往。 “他是死是活,我总得亲眼看见。”仿佛是要解释自己前去的目的,宓妃微笑了一下,唇边流露那种美丽得动人心魄、然而又沉郁苍凉的忧伤。 殿内金案倾碎,玉盏纷落。镶有琥珀的双耳壶跌碎在地,浓稠的美酒蜿蜒流开很远。精美的珍珠帘被扯得零落不堪,地上到处滚满了那些美丽的紫色珠子。 有命奔走的西海水族们已逃得不知去向,水晶阶上凝结着一汪汪的污血。在卧于两廊阶下的受伤水族痛苦的呻吟声中,这昔日巍峨壮美的西海宫殿,竟是恍若阿鼻地狱。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双剑在腰间轻轻撞击。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耳边恍若化作了丝竹清乐,钟磬齐鸣。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西海大典,看到那身着艳红织绡的一对璧人,往来如梭的宾客。而妆饰华贵的东海小十七公主, 收拾起人前的强颜欢笑,悄然退于壁角。在行典的对拜大礼的乐声中,少女的心碎落了一地。 那时我们所有观礼的宾客都毫不怀疑,敖宁该有多么踌躇满志的完美一生,而我,注定将会默默地保留一生关于他的美好回忆。谁知那却是拾起旧梦的开始,是一切劫难的根源。因为秋水望鱼脱鞘而出时,那惊慑天地的光芒,许多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终于看到了敖宁。 纵是到了现在,敖宁仍是保留着雍容清华的气度,华袍绫衫一尘不染。他衣冠整齐,安然端坐于赤金龙座之中。代表龙王权力的垂宝八珠冕端端正正地带在头上,莹白的珠子没有一颗不在有律有矩地晃动。冕下那双黑漆般的眼睛,还仍然闪动着骄傲如纯银般的光芒,王者气派无可挑剔。 敖宁! 我们艰难地对视,却终于说不出话来。 他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左右空无一人。而我的身后,猛将如云,强兵簇拥。刀枪林立,杀气弥漫。 终于他开口了,却带着讥讽的口气:“小十七,我可不曾想过,你也有如此兵戎加身的一天。”我也淡淡地一笑,却不想回答他任何言语。 冉锋眉头一轩,正待开言,忽听扑通一声,随即便是哎哟一声,却是后殿慌慌张张跑出一个蚌女来,因为心急发慌,她在上阶时摔了一跤,痛得皱紧了眉头,却仍焦急地喊道:“陛下!龙后她……让我来告诉陛下……那物事……那物事成了……”敖宁双眉一挑,腾地站起身来。那蚌女眼圈泛红,几颗泪珠掉了下来:“可是……可是龙后她……也快要不行了……” 敖宁脸色大变,他竟撇下我们,拔腿向殿后匆忙奔去。 兵将们喝叱大作,便想上前强行将他擒住。我止住他们,道:“跟上去!” 龙后么?那便是太素了。她……她……敖宁这样慌张,大异平日所为,是因为太素,还是因为“那物事”? 我们紧随其后,不知是否步子迈得太快,一路上有无数的珠玉宝光在我的眼前流转,我目眩头晕,心慌气短,一时几乎要喘息起来。 殿后,竟然是一片旷野。 不,也说不上是真正的旷野。其实不过是拆除了以前的花园亭阁,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眼望去,只有极广的一片金沙,碧绿的水波粼粼闪动。 九鼎沉默,成品字形矗立于金沙地上。一个黑衣的男子负手立于鼎前,那是冥夜!冥夜身后,俊朗冷漠的夏宗岸扶鼎而立,眼中闪动着冰雪般的光芒。他甫见宓妃,眼光一闪,但随即掉过头去。宓妃紧紧咬住下唇,脸色苍白得几乎如绫绢一般。但她只是站在我的身后,保持着异常的沉默。 而鼎旁设有一张碧玉榻,有两名侍女垂手而立。榻上锦绣相拥,缎绫生光,有个女子奄奄一息卧于其中,钗横簪乱,一把乌发斜斜垂于榻边。 敖宁几乎是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被衾下她探出来的手掌——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呵,当初是玉雕一般光洁而柔润,现在却是筋绽骨突,有如枯枝一般。 敖宁跪倒在碧玉榻前,他将那只枯枝般的手贴在颊边,轻轻吻了一吻,眼中竟有着难得的温情:“太素,你还好么?海灵珠……海灵珠炼得怎样了?” 我们都惊骇地停下了脚步:这是太素么?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素仰起头来,本就黯淡无光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随即便恢复了那种安静恬然:“缺少了东海龙神……这珠子,终是没有压伏四海的神通……”她苦笑着望了我一眼,又喘了几口气,说道:“但是……你若服用下去……纵然是不能压伏四海,至少也可以提高你的神力……” 她咳嗽两声,转过头去向冥夜道:“云兄……烦劳你……” 冥夜阴沉着脸走上前来,伸开手掌,一颗淡白色的珠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敖宁神色一喜,说道:“真的是海灵珠么?太素?你终于……终于炼成了?你……”他看见她的脸色,竟是明显地枯槁下去,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开始从她的身体四周袅袅升起。 他惊怖地抓紧了怀中女子的手掌,叫道:“太素!太素!你的仙气……你的仙气为什么渐渐散了?为什么?” 冥夜突然跨上前来,一把将那颗珠子塞入了敖宁的手中,叫道:“散了!太素她马上就要死了!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以前一直骗我说,只要炼成了海灵珠,融合秋水圣女的法力在内,就可以将我哥哥的魂魄从剑中救出来!其实那日在秋水剑灵之中,我已经见到了我的大哥,他说所有的魂魄一旦与剑灵融合,根本没有办法再从剑中出来!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骗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事,可是我还在帮你!我仍然在帮你!” 他一指太素,大吼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全是因为她!太素……”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当我年少的时候,我还是天庭云中君的弟弟,我在天宫就认得了她,玄武大帝的小公主!她从小就那么聪慧美丽,逗人喜爱!她是我在天庭唯一可以算得上知心的朋友。可是自从嫁给了你,她从没一天真正快活过!为了你的雄图大业,为了你的四海野心……她……她……” 两颗眼泪,从他冰冷的眼中滚落出来。三郎身子一颤,不由得跨前一步,唤道:“太素妹妹!”他痛楚地摇了摇头:“你何苦如此呢?你的父王……他很生气,他说你跟着西海太子胡闹,叫他无颜见人,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可是我知道他是疼你的,你跟我回天庭罢,我会跟他求情的,太素妹妹……” 太素闻言,不由得眼角抽搐了数下,却没有流出泪来。借助侍女的搀扶,她挣扎着从榻上下来.面朝正东,凄然跪落于地。她向天际重重地磕下头去,鬓间挽发的一根碧绿剔透的玉钗滑了下来,被她以掌接住:“烦请转告父王,太素协助夫君,谋害四海龙神,当真是罪不可恕。可是,可是……” 她将玉钗对着三郎掷了过去,玉钗在水中划过一道弧线,无声地落在三郎面前的沙地上。她微微一笑:“这支钗,名为碧烟尘。是当初父王赐我的宝物,我却用它来胡闹,现在,烦请还给他罢。”满含深情的眼光,转到了敖宁脸上:“我知道,父王最终还是疼我的。可是我怎能离开敖宁呢?他是我的夫君啊,当初我第一次见着他时,我便明白,这一生一世,我再也别想过清净的日子啦。他这样志向高远的男子,又怎会只屈居于区区的西海龙王之位?” 敖宁苍白的脸庞之上,露出一抹凄凉而惊诧的笑容。他紧紧地握住了太素的手,重新仔细注视着这个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轻声唤道:“太素。”这一声呼唤之中,有着隐约的歉意与内疚,还有几乎难以察觉的一抹柔情。 虽然,虽然面上相敬如宾;其实在他的心里,未尝不是只将她看作是通向理想的一段阶梯,然而在山穷水尽的同时,是否他才在突然之间,发现这个女子,竟仿佛是此生自己最为重要亲近之人。 思绪回转,仿佛处于当初的西海龙宫之中。在那轰动四海的婚庆大典上,那红纱缠裹的美丽女子,在妖蜃之事发生之后,仍是那样信赖地望着她的夫君,面上带着甜蜜羞涩的笑容,轻轻的、然而坚定地说:“我太素既肯嫁入西海,当知我夫君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绝不屑作如此卑鄙之事。” 我百感交集,终于轻轻吐出几个字来:“太素,时至今日,你可还认为,你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么?” 太素向我淡淡一笑,脸色红润起来,竟连说话也不再喘息,反而流利了许多:“我既是爱上了他,可也顾不得这许多啦。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还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要平定四海,我助他平定便是了;他要谋取东海龙王元神,我便派遣了玄武宫中密使,将碧烟尘交给了冥夜公子——以前的日照真君,请他去九嶷神庙盗走宝珠;他要以血咒禁锢四海龙神于鼎中,我便助他去父王那里盗取了三界神鼎……一桩桩,一件件,在你们看来,自然是十恶不赦,罪责难逃。 你们说我糊涂也罢,毒辣也罢,在我心里,可是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可是,宁郎啊,太素能力有限,终于还是功亏一篑,你的心中,有没有怪着我呢?” 敖宁眼中流下两道泪水,但脸上仍含着那种苍凉的笑容:“没有,太素……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你的手,怎么这样冰凉?今天你没有服下我叫人送来的灵芝么?” 太素的脸色,开始退去了红润的颜色,渐渐变得青白起来,身子也在微微发抖:“宁郎,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以前对你说过,我是除了父王之外,唯一懂得用三界神鼎来施行炼神之法的人。其实……为什么你不想想,如此珍贵的神物,有这样费夷所思的神通,论理说天帝赐给我父王,我父王又是伏魔大帝,在降妖伏魔之时用此鼎更是威力大增,该时时带在身边才是,为何却要令人将它封入库中?” 敖宁脸色一变,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太素身子又晃了一晃,强自撑住。但我们都看得清楚,她脸上的颜色在迅速褪去,原本清雅秀美的面庞,也在瞬间不断衰老下去,肌肤之中,竟然隐隐看得清脉络和青筋。她还在微笑着,说道:“三界神鼎,炼神之术。我一直没跟你说,唉,那是铸阴阳为鼎,司造化为工,炼神元为引,凝仙魄为铜……” 敖宁突然惊骇地呆住了:太素的脸色,迅速地从青白转为了莹蓝,而且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是透明……“你……”我听见他震惊的喃喃自语:“凝仙魄为铜?太素!太素!” 太素留恋地望着敖宁,虚弱地笑了:“是的,你终于想到了……那样的上古神器,除了我父王,连其他的大神们尚且无策起用。我一个小小的仙女,哪里会有什么真气去起动它?神鼎无计可催,我只有化用自己的魂魄,作为那鼎中之铜……龙神们所有意识仍然保存在海灵珠中,只是被拘禁不能自由罢了……可是我……我的魂魄日渐变弱,终有那刻,我所有的魂魄都灰飞烟灭……父王说过,阴阳二气交汇,而生万物生灵……便让我重新化为阴阳二气,散入这四海八荒中去罢……” 她枯瘦的手指,徐徐地抚过敖宁的鬓发,珠冕:“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或许你是爱过莹儿罢,可是你更爱的,是你自己啊……宁,当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明白,其实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不是那些神鼎,不是你西海龙族的荣光,而是我太素……因为有我,你就有了所有的幸……” 话语未完,她的手,蓦然垂下。 她的身躯,在那刹那间便化作一缕青烟,袅袅绕绕,在空中留恋片刻之后,终于徐徐地化入西海的碧波之中。层层黑纱颓然褪下,如黯淡的蝉蜕。 敖宁怀捧太素遗下的纱衣,整个人如石塑木雕一般,竟是痴痴地怔在了那里。 他突然抛开那些纱衣,疯狂地扑向其中一只神鼎,将它紧紧抱在怀中,叫道:“你收我进去吧,收走我的魂魄!不是说收齐了龙神的魂魄就能炼成海灵珠么?秋水姬不是龙神,缺了她也一样能行的,收走我啊!收走我啊!” 黑色的纱衣,如云般徐徐飘落下来。他疯狂地捶打着神鼎,整座龙宫里,只回荡着他似哭似嚎的嘶叫声。 冉锋等人不觉后退几步,我远远地望着他。几百年的时光,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 我的林宁,还静静地卧在东海水晶棺中。 你失去了你的太素,我失去了我的林宁。 在这场野心的角逐中,哪里会有真正的赢家。真正得益之人,不过是天帝而已。三千年前,我便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何你……终是不明白呢? 宓妃泪流满面。 夏宗岸掉过头去,虽是极力自持,但仍隐约可见额上青筋不断抽搐。他深吸一口气,迟疑地向敖宁走上一步,目中寒光闪动,开口道:“殿下……” 忽听一声尖叫,竟是宓妃排开众人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夏宗岸!她白晳如玉的十指,如铁扣锁链一般,紧紧地揪住了夏宗岸背上的衣衫,指节处甚至有痉挛的苍白。夏宗岸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挣脱出来,却被宓妃更紧地抱住。她的泪水如小溪般流了下来,哭道:“不要!宗岸!” 夏宗岸眼睛晕红,止住身子,咬了咬牙,冷冷道:“你拦我做甚么?你不是把玉还给了我,还说从此跟我永绝情义么?你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你从不嫉妒!从不在意!我那样对你,你却还是安之若素!你为什么不找我吵闹?你为什么不去求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王来惩罚我?你就这样不在意我对你如何?你想抛弃我再嫁别的神仙?是因为你父王把你许配给我这个低贱的河伯?让你蒙羞?让你觉耻?”最后这几句话,他几乎是狂嘶大吼了出来。 宓妃猛地扑入了夏宗岸的怀中,双手捶打他的胸膛,哭道:“你这个傻瓜,我从来就没有瞧不起你!你是我的夫君,就好象是我头顶的苍天一般,我只盼能在你的庇护之下,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什么天帝的女儿,什么洞阴公主的头衔,我统统一点都不希罕!” 她哭倒在他的怀里,呜咽道:“我没有告诉父王你在胡闹,不是我不在乎你……我怕他会伤害你,我以为我只要一直容忍你,顺从你,你就会回心转意的……宗岸……” 夏宗岸的眼睛也有些湿了,他一任妻子在怀中用力捶打,另一手却轻轻抚顺她乌黑的长发,低声道:“是么?难道……难道是我当真错了么?” 碧螺春深 呛!如明媚的秋水碧波,横亘在这幽深的海底。我执剑,手腕微微发抖,正逼过去:“敖宁表哥!你将他们魂魄俱化入鼎中,而你如今大势已去,我们也绝不容许你这样丧心天良的人坐镇四海!你说!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使他们的魂魄归来?” 敖宁仰天狂笑起来:“小十七,他们魂魄离体,除你父王肉身是由宝物相镇,不曾损坏外。他们俱是被我拘来,难道我还费心保存他们的□不成?自然是早已损坏,纵然魂魄回归,亦是无处可以存身!” 什么? 我心中怒火大炽,秋水剑在鞘中呜呜而鸣,仿佛随时要破鞘飞出。我紧紧握住剑身,几乎按捺不住自己,便待一剑飞出,将眼前的男子穿心而过! 他讥嘲地看着我:“怎么?你想杀我么?莫非你不该感激我?我如此轻易地扫平了四海,却只是为你铺就了道路。水圣女,你这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获得四海之地。还假惺惺地回复他们的魂魄作甚?” 他突然大笑起来:“除非你散尽自己法力,不但是属于水圣女的法力,还有作为龙神的法力!除非你……”他的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你想要四海癸水之珠归位,重新平定天下水系,则除非你彻底地放弃这一切!你做得到么?做得到么?” 散尽法力,连龙神都做不成?龙神不出,则四海终将枯竭。我微觉犹豫,沉吟不语。 冉锋突然叫了起来:“公主!”他扑通一声跪下,焦急地抬头看着我:“公主切莫听这魔头胡说!公主根本不需龙神归位,便一样能平定天下水系,使四海安宁祥和!” 他看着我,终于期期艾艾地说了出来:“公主你的前身,本就是水族圣女。你生具四方癸水之身,只要你恢复灵识,便根本无需四海龙神镇压水域。” 我摇了摇头,半信半疑。 冉锋大急,话语连珠一般,疾快落地:“公主!天帝唯恐公主恢复圣女之身,再与他为难。这才纵容西海太子行此恶事!公主何不恢复三千年前的法身,重新统一四海!这些龙神……既已封入鼎中,若我带回西天,历经千万劫后,仍然能魂魄重生而证佛性!” 敖宁怔了一怔,脸上神情急剧变化,混杂了失望,嫉妒,怀疑,震惊等种种情绪,大喊道:“我不信!我不信!”他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因为极度的情绪激动,使得他清俊的脸庞都有些扭曲:“为什么?我毕生所追求的东西,我付出了那样大代价去追求的东西,你却能轻易地得到?造化不公!天帝不公!佛祖不公!” “公平的,宁大哥哥。”我强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柔声说道:“我父王的威镇四海,可是数千年来,他以醇酒美人来麻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开心过,哪怕是金蔬玉粒,在口中却味同嚼蜡;哪怕是威镇四海,亦不过是些虚幻景象。有谁知他的辛酸与痛楚?若是人生可以选择,父王他,根本就宁可不要这东海龙王的荣光。而我,” 我深吸一口气,那张带有温柔微笑的熟悉面庞,仿佛又在泪光中浮现出来:“我……”若是人生可以选择,就象父王愿意选择小荷一样,我也宁可选择他,舍弃这一切。敖宁颓然跌坐地上,头上的银冠可笑地歪斜到一边。但听他喃喃道:“可是……为什么我还会想要这样……” 不可能再回头了,一切也不可能回头。历经数世的我,不想再走回以前的道路。三千年前,我是万千水族景仰的圣女,威临天下,统领水域,可是却不能让我觉得有丝毫幸福。而当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时,才发现这圣女的身份、耀世的荣光,竟反而是断送了幸福的真正凶手!当年的林致远,曾用生命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不会再回到过去。 敖宁突然振衣而起,仰起头来,向天长啸一声!声音乍起水波之间,而其锐利凄厉,竟如凡间的夜枭乍鸣,又如金铁交集、石砾相磨。众人吓了一跳,居然有大多数人本能地伸手去掩耳朵。 敖宁合十兀立。胸前指尖微张,恍若花朵之初绽,优美而典雅。有腾腾的雾气自掌心蒸腾而起,环缠缭绕,迷蒙飘缈。 雾气当中,有一颗金色珠子正自冉冉升起。珠身奇异,隐约有数条淡紫的龙气环绕其上,有如活龙一般,遍体游走不定,气象万千,渐渐将珠身本来的金色掩盖。仔细凝视,唯见珠身雾中,仿佛天生便有一处缺口,使得那层紫气不能完全覆满珠身,从那里仍透出金色的光芒。 海灵珠?! 因为父王当初的奋然自毁,元神四分五裂无法收回。故此敖宁即使将自己的灵力融入其中,但因为缺乏了我们东海的癸珠,终于还是不能将这颗海灵珠炼到完美无暇的地步。那缺口的出现,便是不能得到父王龙气的缘故。 秋水望鱼剑吟长鸣,仿佛在回应着海灵珠上冲天的龙气之威。我身子不由得微微发颤,说不上是害怕,还是难过。 “宁大哥哥!你回头吧!十七不会杀你的,宁大哥哥……”无声的呜咽自喉头涌了出来,与之涌出的,还有许许多多我一直不敢说、也不能说的情绪:无助、怜惜、不忍、怨恨……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道:“他不会回头了!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他能回到哪里去呢?他便如那振飞天穹的白天鹄一般,与其折翅驯养,郁郁而终,倒不如老死于江湖……” 紫气珠光之中,唯见敖宁衣袂飘动,宛若飞仙。面孔冰冷苍白,如霜如雪,双眼深似寒潭,黑嗔嗔的,仿佛沉淀有无数难言的哀伤。 他的身边是茫茫的暗色海波,四顾无边无际。白衣的身形是海波中唯一的亮色,高洁胜雪,却越显得孤单落寞,令人心酸。四海景色,暮夜朝颜,自然一直如此。可是直到此时此刻,我才陡然发觉,这生育养育了我的大海,辽阔无垠的海国,居然竟是这样苍凉而寂寞的一个世界。 所有的水族仙妖发出震天的巨大呐喊,一起向他冲了过去! 我闭上双眼,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秋水望鱼那眩目的光芒,蓦然自海底冲波而起! 史载:海元莹华二十三年,龙魔敖宁终为东海龙神所伏,镇于西陵溪牢之下。 那样惨烈的过往,无数生命的代价,心底深处美好梦想的呛然破碎,在水族的史载之中,也不过只是浓缩成这样一行小小的字迹。 遥记那日相峙至后,我眼睁睁地看着敖宁的仙家真力不断流失,终于再也抵抗挣扎不得,瘫倒在地。冉锋欺身而上,手持佛宝镜孟,当空罩下,喝道:“收!” 金光蓦闪,自盂中铺天盖地而下!那是来自西天佛界最强的佛光金气,敖宁强弩之末,终于是抵抗不得。他的身形被笼罩金光其中,再无丝毫真气可抗;可他仍拼尽最后的力量,与那仿佛不知名的佛界力量进行激烈的扭曲拉扯,直到最后,终于刷地一声,被收入了冉锋掌中所托镜孟之中。 透过水晶的钵身,隐约可见,那里面极不情愿地蜷曲着一尾小小白龙,只有手指大小,细如蚕身,唯额上隐有金角闪动。 冉锋执钵,向我躬身行礼:“龙魔敖宁既已收服,未知公主欲做何处置?” 处置他么?我百感交集,最后一次,向那水晶钵盂中的小小白龙投去一瞥。 三峡美景,天下闻名。而其中西陵峡之秀美幽深,更是独步当世。 当初偶然游历世尘的太素,正是在西陵峡口的溪河泛舟时,遇见了化作白衣书生的敖宁。那一刹那间的钟情,始终不渝的真诚爱恋,竟酿就她此生的最终悲剧。如今,太素魂归大荒,就让敖宁居于最初相识之地罢,在无穷无尽的幽禁岁月里,用同样无穷无尽的相思与悔恨,永远地怀念那个真挚重情、温柔聪慧的女子。 “带他去西陵峡,以玄铁重链、佛言宝印,镇于峡口溪河之中。嗯,那溪河也需改个名字,既然是将他下入水牢之中,便取名为下牢溪罢。” 当四海宗室大臣们陆续赶来的时候,我已命人抬过了那九座神鼎。五位新老龙神的元灵现在已炼成了海灵珠,九鼎仿佛再无用处。但此时我仍命九鼎相连,奇阵纠结.众人都惊讶地望着我,连北海和南海哭泣的龙族中人,也抬起了头. 我扫视众人一眼,说道:“你们不必哭了,我能救得你们龙神回来。”众人张大了嘴巴,一时间竟不敢相信.严素秋轻轻叫道:“十七!”三郎更是差点扑上前来,叫道:“十七!不可!你怎能相信敖宁的话?你怎能散去一生的修为?冉将军不是说了么?他们的魂灵不会消亡,一样可以在佛界以证正果的呀!”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却微笑着叫过了四哥狻猊:“哥哥,你多才而性善,将来一定会做得好东海的龙王。” 四哥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失声叫道:“小十七!我并不是龙神!我的头顶,是一对青灰色的龙角啊!” 我淡淡地一笑:“哥哥,三千年前,当初的秋水姬一统水系之时,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龙神?所谓龙神,想必也是佛祖为了我的出世,编出的一个传说而已。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自然不会个个都长有金色龙角。何况父王说过,正直聪明可为神。若心地鄙恶,龙神亦可成魔啊!” 四哥若有所触,低下头去。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大哥二哥不堪所托,三哥又无意于此。如今的东海,只有你可以依靠了,四哥。” 盘腿坐下,口唇微启,有淡紫的云气自我口中袅袅飘出。 抬起头来,穿破那深可万丈的水波,我的目光如剑,直剌向海国之外,那乌云密布的天穹空幕。乌云层积,看不透其背后隐藏。疾风席地忽起,卷得沙尘迷离,天地间一片昏暗。 深吸一口气,我大声喝道:“我知道你在!天帝!三千年来,你从来未曾放弃过对我的关注!你不愿我再成为当初的秋水姬,我也能让四海龙神重临水域!我们完全可以,达成这一笔交易!” 乌云低压下来,长啸声破云传出,海面上风暴骤聚,天地变色。 林宁终于在我的臂弯中醒过来,困惑地望了望四处垂下的紫绡帐。微风轻动,紫绡如烟如雾,如梦如幻。他好奇地看了看四周,又眨了眨眼,象一个初生的纯净的小婴儿:“莹儿,难道地府竟是这样美丽么?” 我含笑流下泪来,那泪竟是滚烫的,灼得我的脸颊生疼。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得我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抱入了怀中:“不,不。林宁哥哥,你没有死。我们要相守百年呢,你现在也是神仙了,你是水神啊。” 这里不是地府,也不是龙宫。这里,是养育了九嶷大地,给予了三湘百族生命之源的河流——湘水. 这便是我与天庭达成的交易. 我放弃了统一水系的机会,散去了作为龙神与水族圣女的全部法力,换回了三海龙神的重生. 作为交换,天帝运用他那颠倒造化的神通,驱使我的龙血,流入了林宁脉中。在经脉的运转之间,我天生的龙血中的仙人真元,补充了他那早已受损至极的五脏六腑。可是当鲜血重新流回我的经脉之时,我的龙血从此不再纯净,我再也不能做为天仙,我成了妖。 他修炼天青明罗,毕竟还是受损甚剧,天帝虽赠以了仙府灵药,却终是难以度他成为仙体。以他凡人的骨骼体质,仍是难逃生死大关。但因为他的血脉之中,有了我的龙血,他或许会再延续百年寿命,甚至可以让他终身保持少年的容貌。 为了表示为帝的仁慈,同时也是偿还我救得了洞阴公主的恩情,天帝答应在这百年之间,让林宁暂为湘水之神,具有神仙的法力,直到寿命终结。而我,也将随他隐居湘水府第。我将永生不得回归东海。东海,我曾经的故国,终于成为了一段遗落的旧梦. 南北二海龙神各归其位,唯有西海龙王之位,由出自西海龙族旁支的敖丰继承。而我的四哥狻猊,成为了新一代的东海龙王. 我哽咽着,不过这次却是喜悦的眼泪,悄然滑下脸庞:“林宁哥哥,三千年了,我们终于在一起。” 他无声地笑了,眼角流淌出温柔的情意,回臂将我紧紧抱住.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湘君啊,你犹豫着不肯离开,到底是因谁才停留在这水中的沙洲?为你我妆扮出美丽的容颜,在急流中驾起桂舟。我下令使沅湘二江都变得风平浪静,还让江水缓缓而流。我盼望你来啊,我的夫君,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到?相思难耐时我吹起排箫,究竟是为了谁,才如此地情思悠悠? 百年之后的一个初夏,美丽的湘水突然被打破了素有的宁静。有百舟穿越水面,竞桡飞渡。舟身描画金彩之色,又以红绢结绸为饰,打扮得异常华美。舟首昂然立有一名年轻的健儿,高举红旗,临风招展,引领全船健儿引吭高歌,划桡竞赛为乐。伴随着岸上鼓点咚咚的敲击,九嶷人那美妙悦耳的歌声,飞扬在湘水之上,一直送入碧波深处的湘水府第之中。 我与前来探视我的素秋,端坐于府第水晶殿中,凝神聆听. 素秋随手从青玉案上,拿起一段残破的丝绦,淡淡道:“这是相思结啊.那块冰令玉佩,你交给他……带去了么?” 我点了点头,答道:“是啊,他走了……以后这座水府,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不,是我这一只妖了。” 素秋微微一笑,拔下头上金钗,一笔一划,在案上轻轻写了几个字: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正是当初清华夫人萼绿华赠她之言。 我凝神驻眸,嫣然一笑。 不错,仙妖之别,存乎于心。只要这颗心是我的,做龙神还是做水妖,又有什么分别。 潋滟的水光透过碧色轻纱,丝丝缕缕,投射到水晶殿中. 湘君曲优美的歌声,揉和在莹亮的水光里。 思绪不觉已飞穿时空,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九嶷.那一年我初入三湘之地,在起伏连绵的九嶷山中,在那幽暗宁静的深洞潭边,曾听到化为人形的戴家阿胜与黄月二人,情意绵绵地唱起这一段《九歌》中的湘君曲. 那一年,我与林宁,在跋涉过三千多年的时光长河后,终于相遇. 然后,是湘水深处,那一段相守相依,永难忘怀的时光. “四海初定,三湘为君,逢林而止,方守安宁”。当四海平定之时,我遇上的三湘为君的人,居然是林宁。我是在遇上他后,才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守得与他、也是四海天下的一段安宁。 原来我的宿命,竟是以如此奇特的一种方式,被命运所安排。 林宁含笑投入红尘之中时,仍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了期冀。可是我始终没有告诉林宁,他摆不脱轮回转世的命运,而我与他的相守,注定只有这百年光阴。 三千年前,佛陀曾对我说过,我与林宁的缘份,本不过只是那短短一世。因了我的执着与苛求,终于感动得佛陀倾心相助,才勉强如风中蛛丝一般,历经数世仍是相连不断。然而天命如此,纵是神佛之力,也难以延续下去。而林宁,当他的灵性经过一世世的转生,自然在渐渐磨灭下去,只怕来生最后一丝灵性泯灭,他再也认我不出。 即使我们再在万丈红尘之中相遇,在杨柳岸的晓风中擦肩而过,他也一定认不出我是当年令他刻骨铭心的秋水姬,更不记得我是前世与他厮守百年的东海十七。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林宁说过,九嶷山中芷兰花四十年的等待,只为了短短六天的美好花期。越是长久的分别,越显得相处的珍贵。 至少这百年之间,我们可以携手并行,啸遨湘水之上,同居水府之中。 百岁光阴,电奔雷掣.当他完结了湘君的使命,终于离我而去,投入喧嚣尘世之中的时候,我仍是那绝色美丽的水神。因为血液的混杂,使我具备了半神半妖的身份;所以我不能进入神庙正祀,名列天庭仙班,却仍然有美名流传世上,于岁月苍茫之中,受万千九嶷族人拥护膜拜。 水波轻漾,殿间长窗上垂下的碧色绡纱,也随之轻轻飘动,在水晶地面上筛下细密的水光. 素秋举起湘妃竹雕就的茶盏,看着那盏上如泪痕般的点子,淡淡道:“十七,你知道么?世人都说那些竹子上的斑点,是你流下来的眼泪呢。” 我埋头喝茶,绿茶与竹器的清香混杂,幽幽沁入心底深处。那是九嶷人贡奉的凡间称之为“碧螺春”的新茶.茶叶形似卷螺,汤色清碧,故而得名。据说这种茶在凡间炒制的时候,也颇有妙法,香气浓郁,尤胜同侪,故此号称“吓煞人香”。算得上是茶中珍品,在凡间竟与等重的金银相值。 竹斑泪痕?与林宁相依相随的身影,偶然显现在湘水之畔,足以相当一现的惊鸿之美。而那些生性瑰丽而浪漫的九嶷族人,他们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原是水族的圣女,东海的公主。他们不知道我和湘君(他们对林宁的尊称)难以言尽的往事,也不知道百年前龙族间那一段惨烈悲壮的过去。他们大胆地把我想象成了那个叫做屈子的人诗篇中的绝色人物,那是一个远古帝王的女儿,另一个帝王忠贞的妃子;他们说因为那帝王的逝去使我日夜悲啼,我的泪痕染就了湘水边的丛丛翠竹,使竹子的身上都留下了印迹。 其实,那美丽的名叫“湘妃竹”的竹子,上面斑斑点点的,是竹子天然的痕迹,并不是我的泪痕. 说来奇怪,世上草木千万,唯有这种竹子生来会长出泪痕样的斑点;便象世上的人虽多,我却生来只会真正爱上林宁这一个人。那是冥冥之中的约定,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茶盏举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想起他们为我编排的那些芬芳迷人的传说,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 碧螺春芬芳迷人的香气,萦绕在齿间颊旁,久久不散。 夏日午后微凉的碧波深处,我也在想着数千年的心事。 外人不知道碧螺春能有这样吓煞人的奇香,是因为经历了怎样的炒制,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些亘古久远的忧伤、那些痴狂而热烈的爱恋、那些不可思议的绝望和幸福……曾经经历了怎样漫长的煎熬。但是既然他们将爱想得这样简单而美好,我也无意去纠正他们这个美丽的错误,何况他们在讲述我的传奇的时候,给我取了一个那么美丽的称号。 后世称我为——湘夫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